包宇你是我坚决不移的选择(包宇前八月)
前八月,后八月
包 宇
玉米俗名棒子,有春棒子、夏棒子。春天下种的棒子到了夏秋之交已成熟。夏棒子是在麦收之后,在麦茬里点种,中秋时收获,接着种麦。现在耕地那么金贵谁舍得种春玉米,只在大包干之前,耕地肥力不够,晒了一冬的大田点种玉米,早早有了收成。
大田规模很大,一块有十几亩甚至几十亩。夏初雨水充足,杂草伴着玉米棵疯长,大人锄草时,孩子在里面捉迷藏,捡青草喂羊。若赶上干旱,苗干巴巴,草也病怏怏,早被割草的孩子抢光。割草喂羊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也是娘用鞋底打他们的最好理由。镢头和玉梅他们每天就是干这个活——钻玉米地割草喂羊。仲夏,棒子棵高过人头,一片葱绿,看过电影的孩子都把它当作自己的青纱帐。
这年,一春无雨,北坑底已晒起了一片一片翘角的泥瓦。娘天天念叨:“关老爷磨刀雨呀,不能不下呀……”可是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起了几片云,滴了几点尿星,又“悠悠闲处作奇峰”了。二哥打趣地说:“今年关老爷的大刀在石头上干鑶(cang 去声,磨的意思,徐州方言是不是这个字,臆断,无据)几下,没用水。”
公社、大队、生产队几乎一个声音——抗旱保苗。大田边上的几眼机井,柴油机整天嘭嘭响个不停,清亮亮、白花花的水抽出来,流到井边的水坑里,流到水渠里,流向大田。扁担、水桶,肩挑、手提、人抬,络绎不绝地奔向那块棒子地边远处,孩子们跟着瞎跑,拿着舀子浇水,顺便水坑边的小草拔一些。
战天斗地的精神很感人,可是老天过于强大,肩挑手提的那点眼药水,对几百亩庄稼实在是杯水车薪。于是有了流言非语。今年闰八月,凶年,六史楼的有家生了个孩子,是个豁子,下生会说话:“别笑我嘴豁,有前八月,没有后八月。”说过后小孩就死了。小广播——二婶子一开口就咬耳朵,仿佛在传播一个天大的秘密。
小广播有家不呆,整天长在镢头家,一开口就像打机关枪,四厢八邻十六家的事没有她不知道。一个话题只说得两嘴角白沫泛起还不罢休,直到镢头爹冷冷地说一句:“大羔她娘,不早了,孩子要上学。”方才匆匆作罢。走出门去还会回来补几句,弄不好,一说又是个把钟头。所以她离开时,镢头很麻利地下床,关门,上叉,熄灯。
这次,二婶子的神秘表情,娘一脸严肃,预示着仿佛大难要降临了一般。娘请瞎中树来给孩子合年命。据说用他的拐棍捅捅阳进口就会下雨。瞎先生很反对动他的拐棍,更不能乱捅,否则会遭洪水。
谁也不会信他胡说,怕小孩拿他的拐棍玩,编排这种谎言吓唬人。趁他甲子乙丑丙丁火地为二哥掐四柱排八字时,镢头拿着他那磨得滑滑溜溜的拐棍偷偷地跑到与玉梅家搭山的胡同口处,在几个出水口处乱捅了一气,捅毕,悄悄放回。中午吃饭时,瞎子一脸严肃,“大婶子,谁动了我的拐棍了。”娘也一本正经地吼道,“是你拿了你二哥拐棍玩的吧?你这个——”说着,追打过来。镢头撒腿就跑,娘是做样子给瞎子听的,其实主意都是她出的。
干旱还在继续,“有前八月,没有后八月。”的说法让人摸不透,猜不着,人心惶惶,仿佛世界的末日步步逼近。各类求雨的传言也神魔鬼道。听说西王庄的几个寡妇三更半夜光着身子,拖着小孩的衣服在北坑底走来走去,祈求龙王降雨……说的人津津有味,眉飞色舞。憨狗二听得当真,央求那人夜里带他去看求雨。
算卦的拐棍,又加上寡妇助阵,老天爷有所感动,六月六前后落了一场透雨,棒子苗呼啦一下子来了精神,没有多少日子,一下长了一人多高。苗长,草也不甘示弱,也不知平时都躲到哪里了,一下子都钻了出来,孩子们再也不会为羊草发愁了。钻棒子棵的游戏开始了,埋地雷,打鬼子……
棒子一天天地变大,当棒子毛缨发黄变干,割草时可以偷一个回家煮了吃。憨二羔,生产队安排他看青,专管大田,查割草的孩子偷棒子。查出后交给队长扣大人的工分,让家长领回家管教。他阶级觉悟高,不循私情,谁家的孩子都敢逮,有时是队长家的,大队干部家的也不例外。
偷棒子回家是不大可能的。吃甜杆子到很方便。有些棒子棵,不结棒子,或者结得又细又小,可是秸秆非常甜,而且水汁很多,大人称二流子棒子棵,小孩子称甜秫秸,吃起来像甘蔗。在大田里吃甜秫秸是无论如何憨二羔看不过来的。只要有人望风,只要不让他抓住现行,尽管吃,因为除草时大人也吃,地上吃一堆渣渣,说不清谁干的。生产队专门组织人手砍下那些二流子铡碎了喂牛。
七月七,牛郎织女会天河,识文断字的人会说鹊桥会,村妇野老不知,只说这一年会面太动感情,哭得那个叹呀,不得了啦,人间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面条雨,只下得沟满壕平。镢头家屋后就是一块洼地,已经变成了水坑,玉梅家几只小鸭子黄黄的绒毛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咕呱咕呱的蛙鸣,满村的人早早进入梦乡。
哪知道吓这场透雨的前两天真的有地方天塌地陷了。唐山这次死了很多人,地上突然裂个大缝,人和房屋都一下子掉下去了……不是裂个缝,是大地使劲晃悠,房屋晃倒了,人砸死在里面。不能往外跑吗,镢头听了大人的议论插了一嘴。跑,哪里跑。半夜人睡得正香。像这房屋土墙那么厚,突然倒下来,你往哪跑?一句话说得镢头对他家的土墙屋特别恐惧。“天哪,有前八月,没有后八月。天塌地陷了,”镢头的娘绝望地说。
传言被证实了,唐山发生的是7.8级大地震,时间是阳历7月28日,阴历七月二日。黑壳话匣子里传来的消息。而且说了很多防震减灾的常识,实实在在地要求,家家户户搭防震棚,特别是晚上,屋子一定不能住了,男女老少都要到防震棚的过夜。夏天,哪个树底下睡的不都是人,男人好对付,大闺女小媳妇的要讲究一下,屋里不能住,只有在新搭的防震棚里过夜。镢头家的防震棚是在院子里一块高地上,中间下挖一些,两边用木棒交叉做支架,外面扇僰(秫秸杆织成,不知是不是这个字。)外面搭塑料布,防雨,用麻绳两头扣砖搭在塑料布外,防风。防震棚做好了,放张床进去,床底放面缸粮袋等值钱的东西,还特别关照在防震棚的大梁上用线悬挂一个装满水瓶子,若瓶子晃动水洒出来,便是地震来了,赶快呼逃。
孩子们感到新鲜,挨家挨户串门,看人家式样不同的防震棚。玉梅家的是一个床圈成的,像个瓜棚。她大大说这样不怕震,还砸不着人。镢头的爹说,这是瞎糊弄,一阵风刮来,连人带床都给你抬走。为防此患,他家将床腿固定在树上,镢头说这样遇到雷电更危险,常识课本上说,下雨打雷要远离大树……别在这扒豁子,老黑大嫂眼瞪得牛蛋大,吓得不敢再说别话。
这天,队长喊人掰棒子。队里男女老少都去了大田。上午棒子先从棵上掰下来,运到大场上去。下午扒棒子皮,颗粒饱满的棒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水仁的、瘪粒的、虫缝的棒子另放一堆。先分孬棒子,每人20斤,用秤称了,每家一堆,各自带走。分完孬棒子天已经黑了,那堆黄黄的小山只等明天再分。
晚上,闷热异常,吱吱的蝉声,呱呱的蛙声让人烦躁。树底下是坐在席子上聊天的男人们,除了裤裆那点事外,还有一个话题就是唐山地震,说有个捡破烂的老人穿着长裤常褂在废墟上乱找,被公安抓住了,撸起袖子一看,胳膊上腿上,手脖脚脖上都是手表——都是从死人手上掳下的。这样的人该枪毙。人们对发灾难财者的痛恨,也有人认为不然,反正人也死了,带走了那些好东西多可惜。还有人在讲解放军大部队开过去救人,各地医生也开去唐山,说到救人,有人又发挥想象,说锯掉胳膊腿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天这么热,不臭吗?咋不臭!救援人员呕得吃不下饭,吓得睡不着觉。救援人员累得搁头就睡,根本没有时间吃饭,常常饿着肚子坚持干活……有人在吧嗒吧嗒地抽烟,有人在啪啪地拍蚊子。
忽然,北方天际闪闪的电光传来,接着是殷殷的雷声。“不好,要起雨。”有人说。“我感觉一股凉风。”有人补了一句。电闪亮了,雷声更响了,风呼呼地刮起来了。人们各自收住闲话,夹起席子往家跑。
镢头跟着大大跑到家里的防震棚时,已是雨点子砸在头上,劈里啪啦响成一片。娘和姐姐小凤和妹妹小云已睡下又被雨声惊醒。此时雨点成串地落下,分不出点声了。防震棚里豆粒大的煤油灯光晃动着,镢头死死盯住悬挂的那个瓶子,一旦它动起来,他马上大叫。“他爹,我担心咱家屋顶漏雨,可别冲坏了墙……”娘睡不着,对着爹自言自语。爹不言语,也不愿冒雨冲进老屋。
天明,雨依旧如注,满院水汪,满汪水泡,雨点打在水泡上,破碎了一颗,又生出许多颗,如堆积的大小蘑菇球。胡同口里全是水,以前用瞎子的拐棍捅过的出水口全部淹没在水下。
“中树的话应验了……”娘喃喃地自语。“甭老迷信了,歪打正着。”爹狠狠地说。
雨依旧在下,搬天来下倒。爹披一块塑料布冒雨冲进老屋,看到前沿后山多处漏雨,特别门东边靠近梁头处已是泥水混流,瓦楞可见,墙湿大片。爹、娘、镢头、小凤,大哥、二哥一家人搬梯子,塞麦穰,盖塑料布,压砖头,忙活了好大一阵子,才将漏洞堵上。
过了中午,雨总算停了下来,出门一看,村里任何一个低洼处都是水,而且打着漩涡绕过人家房屋向东向北涌去。
忽听位于村中间膏药店门口的铃当当地急促敲响,这是以往下地干活的铃声。只听队长大声喊道:“老少爷们,快点去捞棒子呀,棒子漂在水里啦——”喊了几遍,可能是效果不明显。“老少爷们,我们的棒子让水冲走啦!谁捞归谁呀,那是我们半年的口粮呀。”队长几乎带着哭腔。
也许是这几句激发了人们的斗志,男女老少各自拿着箩筐、簸萁、杈芭、口袋往北大坑跑。小凤带玉梅、镢头、小云几个孩子来到村口,放眼望去,坑边的歪脖柳树只剩下几根树枝,坑沿莆子、苇子剩下几片叶子,坑北的打麦场全没在水中,场屋,牛屋地势稍高,水到墙根。南北半里,东西二里,目之所及的茫茫水面全是黄黄的棒子,几万斤棒子,二百多口人半年的口粮,因为昨天没有及时分掉,就这样打了水漂。队长几乎带着哭喊着“大家快下水捞呀!”
大人们推着平车框在下水,会水的孩子跳下河,打着嘭嘭去捞。镢头胆小和玉梅手牵着手在岸边水浅处打捞。忽然有人喊:“快来人呀,有人溺水啦——”大家都往那边跑,喊的是德功、德胜兄弟,两人只管跳脚呼喊,就是不敢下水,这时镢头的爹走来,手脚麻利地甩掉褂子,扑通一声跳下去,在孩子头皮泛出水面时,一把抓住头发,扯着胳膊拎出水面。提到岸边高处一看,是小凤。
小凤也沿着水边捞棒子,与镢头他们走散了,她到流水口处,谁知下面被水冲了个大坑,人踩上去,坑沿坍塌,滑落水中。幸亏爹及时赶到。其时,爹并不知落水者是小凤,但不管谁家孩子,不能见死不救,也该是父女天性,救她一命。
棒子大部被冲走,或落入其他各村人的手中,捞上来的一点棒子放在潮湿的防震棚,不久开始生芽。落生、红薯、大豆秧苗全泡在水中……这日子可咋过!真是塌天了吗?
天真的塌了,突然有一天话匣子里传来了一个噩耗,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村里老年人哭成一片。他老人家爬雪山,过草地,啃草根,吃皮带,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取得的红色江山多不容易呀。他带领着共产党八路军打败日本鬼子,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推翻了三座大山,为我们分了田地,分了粮食,过上了好日子。他老人家走了,让我们可咋活呀……娘的泪窝子浅,也为毛主席的逝世流泪,真是“有前八月,没有后八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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