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话却说不出口（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坐在对面的警察有深深的抬头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下巴。这令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那一年我22岁，大学刚毕业。我跟父亲说，要去敦煌看壁画。他说，你找个人陪着吧。我很坚决地告诉他：不，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我知道他担心我，可我必须证明自己。

在派出所，我把警察的问题一一写下来，很详细。

我是来报案的，艺夏失踪了。

从敦煌回来后，我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去学校当老师，而是从事自由职业，写适合用来消遣时光的小说，或者写些游记。写对于我来说，比对其他人显得更加有意义。

我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可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闵西。他是我敦煌之旅收获的朋友。我们在同一个石窟看壁画，出来的时候，他过来帮我提沉重的背囊。后来的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故事，只是觉得亲近，所以相互陪伴。他喜欢帮我做事，洗衣服、洗头发。他说喜欢看我笑。

这个季节里，下午时光是最好的。太阳暖而不烈，也没有大朵大朵的云彩。阳光直射进屋子，照在褐色的地板上，泛起柔和的亮光。

我躺在地板上，看着大大的落地窗户发呆。那上面，是一颗一颗的心。

我和艺夏都是喜欢阳光的人。这座郊区的大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户，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照进来。

屋子是我们自己设计和装修的。那个斜角的屏风是艺夏做的，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件雕塑；那幅垂帘是我们一起做的，用了很多珠子，粉色的最多，因为我喜欢；正中的沙发是我们从网上订购的，有夸张的靠背和扶手，当一个人在家时，我喜欢窝在里面，想象那是艺夏的怀抱。

再就是那些“心”。它们是我和艺夏的杰作。我们用粉色和浅咖啡色的颜料，在窗玻璃上画出一个个心的形状，阳光照过来，就在地板上刻下心的印记。有时，我们躺在地板上，任凭那些“心”印满一身。

一切都在，艺夏却不在了。他在某个早晨消失不见了。我到处去寻找他，甚至是我们逛街时经过的那座小公厕‬。我以为这一次他会像以前一样再回来，我每晚睡觉都不会关门，想着也许一觉醒来他就躺在我身边。可是从月初等到月末，他也没有回来。

闵西又来看我，带着新鲜的橙子和向日葵。

我好久没养花，花瓶上有浅浅的灰尘。用水洗净后，我把那些向日葵放了进去。闵西说，你就这样，不要动，就站在它旁边。他迅速从包里掏出了相机，任由我静静地看着他。

下午，闵西说带我一起去小颜的茶馆喝茶。我不会品茶，铁观音也好，龙井也罢，我都品尝不出有何特别，他们说我是个味觉极度迟钝的人。可是我却能品出茉莉的香，那种香对于我来说不再是茶的特质，而延伸出新的感觉，是记忆的味道。

艺夏和我，都是喜欢茉莉花香的人。

我和闵西各自品着中意的茶，他在和小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小颜打断胡思乱想的我，说佳叶，你的扣子要掉了。我低下头，看见第二颗纽扣松垮地垂下来，将要离去。忽然想起爸爸说的话，生活有时就像扣扣子，一个扣子对一个眼儿，扣错了，衣襟扭曲，面目全非。

关于闵西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沙土的气息。我有时会突然想起初见他时，在漫天黄沙下，他被风牵起的头发。

从敦煌独自旅行回来，我和闵西各自去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不久后，我收到一张从苏格兰寄来的明信片。闵西说，忘不了我的眼睛，要回来。

他比想象中瘦了些，在机场我差点认不出他。我带他去了我和艺夏在郊外的房子，他看着我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相片，良久没有说话。

晚上，我们在门外摆起桌子喝酒。闵西摸摸我的脑袋，乖女孩，你总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来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

于是，我用笔写下来。我的艺夏，就是我的故事。

身边的朋友一直喜欢给我讲听来的、或者自己的故事，这才有了我笔下一个个杜撰的主人公。我用“他们”换生活。有天，一位朋友提起一个专门卖自己制作的手工木艺品的店。我觉得有趣，拿着写了地址的纸条，找了好几条街，绕了几次弯路，后来在一个公车站，我问一个瘦瘦的男子，他看着我，说“跟我来”。

那条路很陌生，我跟在男人身后，丝毫没感到恐惧慌张。到了地方，他指了指店门，说“欢迎来到艺夏的家”。我在他褐色的眼瞳里看到了细微的跃动。

艺夏的家，是我要找的。

闵西不是挑嘴的人，我做的菜他通常会照单全收。他边吃边打趣，我这样好的男人，为什么你却没有爱上？我笑起来，闵西总是这样让我开心。可是心里却有微微的歉意。这个对我好、宠我的男人，我却不爱他。

我给他看了我和艺夏的故事。每看完一小段，他都会停下来想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很好，你可以继续写。可我写得很慢，一些过往，不知是因何原因竟变得模糊，时而出现偏差。当看完全部的文字后，闵西叹了一口气，你第一次见到艺夏，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你。

我喜欢对着镜子说话，做出各种口型。我想象着镜子里有不同的人，可能是任何一个陌生人，菜市场的大婶或者是路边的老伯。我一刻也不停，丝毫不觉得疲累。我太专注于此种游戏，可是爸爸在身边看起来那么忧伤。

爸爸是个好男人，好父亲。他从认识妈妈到妈妈离开我们，他都只爱过她一个。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动物园，我和所有动物都有合影。我那么开心，可是爸爸总是看起来很不开心。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能够进到我的心里，看看他的女儿的快乐。

艺夏不见的第三个月，我回家看爸爸。我带回去整整三本相册，给他看我和艺夏的照片。每翻过一页，我就会开心地笑。他在我脸上看到了快乐，所以他也快乐。

走的时候，爸爸送我到门口，说，我已经看到了，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不管顺利还是挫折。

闵西要去昆明，我拒绝了他的邀约。我要在家里等艺夏。

我一直喜欢木制的东西，也曾想过要建造一所木头的房子。那时候我把想法告诉艺夏，他说很好，可以造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小木屋。我们请了工人，开始按照艺夏的图纸建造。

房子建好后，我和艺夏买了酒庆祝。后来我们在玻璃上画满了心，阳光很好的下午，我们在“心”里很轻地接吻。

艺夏给我的是一个无须语言的世界。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我们都能猜到对方的心意。我不说话，可艺夏能够看进我的心里去。

艺夏有时会很悲伤，他抱着我像是怕我跑掉一样。可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他？他却说，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忽然忘记了你。这句话像一枚哀伤带毒的箭直刺进我心里。

艺夏离开我已有半年。今天天气不错，我决定整理他的衣物。蓝色衬衣是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常常用那件黑色风衣为我挡风，灰色毛衣是我第一次亲手织的，还有橙色短裤——他穿着它对我说：我是一只橙。在最底层的衣服口袋里，我摸到了一张纸条，艺夏的笔迹。

亲爱的佳叶，我有失忆症。似乎好了，可是我害怕哪一天又发作，便不记得你了。真希望你也会失忆，这样，当我忘记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因为记得我而伤心难过。

我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我的艺夏，他不是不爱我了，也不是不想要我了，他只是不小心迷失了自己，把自己丢在了没有我的世界里。

昨晚刚下过雨，今天天气很好。我从超市出来，提着大袋零食往车站走。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我随人群在路边等待。街角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放着王菲的“红豆”，有零星客人进出。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瘦的男子，推开门向转角走。那个背影，是艺夏！没有人有他那样的背影。

我冲出人群跑过去，交警在吹哨，汽车打起喇叭。可是我不要听，我的艺夏就在眼前，我必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追上他。可是他怎么没有感应到我？我想放声大叫，可是我喊不出来。只一条路的距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上了出租车，离开了。

生活的错乱从扣错扣子的一刻便已开始。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寂静无声。

我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