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

文丨新开铺掌柜

画丨马桶

七八十年代的长沙男人,十个有七个在童年时期都有一个文艺而清新的乳名:毛坨。这七个人中又有六个,一定是叫做三毛坨。因为我舅舅热爱阅读《梅花易数》和《邵子神数》这类神秘的古典文学,所以我表哥的名字,就跳出了传统范畴,取了个更具古典和数学美的名字,叫做六毛坨。

六毛坨的老房子在长沙,一条叫白果园的老街,这条老街不简单,除了以银杏和程潜故居出名,还有很多小巷曲径通幽。

通得最幽的一条巷子叫苏家巷,后面还通着一条叫老泉别径的巷,据说,宋朝大文豪苏东坡的他爸爸苏洵曾在长沙当主薄,就住在这里。

《三字经》里面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六毛坨恰好二十七岁赴日留学,我常调侃他:“你是苏家巷的,也是二十七岁才开始真正读书,你不是他的灵童转世噻?”

是不是灵童转世,现在没法确定。但六毛坨住在北海道,我只要一和他视频,他就会不自觉地兜售起各种在日本爱情动作片里学来的日语。我一句“大丈夫?”他马上就“桥豆麻袋、姨妈大、雅蠛蝶”的一顿乱讲,猥琐三连击。

六毛坨回长沙,约上一起吃饭,人也不多,加上我一起,三个中年男人。饭桌上的另一个人,是六毛坨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文明,在事业单位上班。不用我讲你也能猜得到文明是个什么样子: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就像游戏里的泡泡龙。一坐下来吃饭喝酒,文明最喜欢讲的话就是“乱搞乱发财”,似乎没一点文明的迹象。

人到中年,气质都固定了,这样一看,还真是物以类聚;“油腻啊,油腻”,我当时就想起了这个近几年火起来的词。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1)

七十年代末,我表哥六毛坨出生,普通人家里的普通孩子,十二岁之前的特长,是站在二楼凭栏远眺时露出一片暮年之苍,和快速翻阅各种连环画小人书。有一天,他在二楼凭栏远眺二十分钟后,回家翻到了一本孔子问道于老子的连环画,连环画里的孔子问道,老子张开嘴:“牙齿是最坚硬的,却早已掉落,舌头是最柔软的,却灵活依旧。”

不愧是圣人一般的大哲学家,讲的道理都是这么深入浅出,六毛坨觉得这几页画触到了自己心灵的最深处,得到了很大的启发。

进入初中之后,六毛坨交到了一辈子的好朋友:文明。文明一身外家横练功夫,据他言说,他练的是长沙早年间最为流行的巫家拳,他的爷爷当年和杜寅阶、龚寿泉等名家都交过手,不分上下,伯仲之间而已矣。

文明在初中三年把绝招“麒麟六肘”练得如火纯情,所以初二就开始打遍年级无敌手,偶尔抽出时间,还要挑战高年级的哥哥们。那时的文明人如其名,别个看见他都客客气气的,特别文明。

不光有功夫,文明还会口技。他可以学鸟叫、狗叫、牛叫,还可以学摩托车、汽车、火车等各式声音,最经典的是模仿人类心脏跳动的声音,惟妙惟肖,令人拍案。他还喜欢看各种杂志,最喜欢看的是《故事会》,但是他不看故事和文章,只看里面的幽默一刻那些笑话和幽默段子。

六毛坨和文明的结识,起源于一部名叫《倚天屠龙记》的武侠小说。

当年,六毛坨在下课时站在操场一个渺无人烟的角落里读“新妇素手裂红裳”这一章,幻想自己成了张无忌,眼看着赵敏和周芷若为了爱情、为了自己,大打出手,血溅华堂,新娘子周芷若以神奇的九阴白骨爪毁坏情敌赵敏……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2)

正看得神魂颠倒、口干舌燥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六毛坨这才回过神,就急急忙忙收起书往教室里跑,没想到一下把一个娇小的人撞倒在地,那人如女人一样尖嘶了一声:“哎哟,碰哒你地鬼咧,瞎哒眼吧!”

六毛坨定睛一看,他倒宁愿碰哒鬼,因为他撞翻在地的,正是隔壁班的男同学超少爷,他是全校的名声哥。传闻,超少爷的一个哥哥是社会上有头脸的人物,诨号“冷血十三鹰的第十一鹰”。

超少爷的皮肤神经质般的白,玉面无暇,明眸皓齿,一个男儿身却尽是流露着女人之态,六毛坨根本没关注到超少爷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也没敢去扶他,只是满脑壳浮出“冷血十三鹰的第十一鹰”这几个字,嗡嗡作响,好像脑壳里盛了一泓清水。

六毛坨跌跌撞撞回了教室,只觉得超少爷最后那“放学你等哒啊”六字箴言化成了一道道光圈在眼前不停的转,沮丧极了,整个下午上课都没精神。

突然地,六毛坨福至心灵,想到有一天,文明曾当着大家的面骂他是“阴阳人、烂屁股”,“阴阳人”很好理解,“烂屁股”六毛坨一时间虽还不能参透,但总归文明在他的心里是一条可敬可佩、可歌可泣的好汉,而且他还有刮胡刀一样锋利的眼神。

于是六毛坨就把“中午撞击校园名声哥倒地事件”完完整整的告诉了文明,文明听完,淡淡一笑,先问:“你刚才讲,你是在看本么子书啊?”

“《倚天屠龙记》啊。”六毛坨回答。

文明听成了“一筒大卵记”,心想“居然有这刺激的书?难怪他不看路”,想完就对六毛坨说:“小事情,有我在你放心,不得让他们拢你的边,哦,你先把那书借我看两天。”

放了学,超少爷果然带了四个人来找六毛坨,要拖他去男厕所。文明恰如其分的出现了,大喝一声:“莫乱搞,莫乱搞,这是我班上的同学。”

超少爷一看是文明,就喊:“那他撞哒我,痛死哒,何式搞?”

文明耸耸肩,意思就是“随你何式搞”。

超少爷几人显然很忌惮文明,磨蹭了半天,居然磨出了另外一层境界,连超少爷说出口时都感受到了,自己浑身上下喷涌而出的学生会干部气质:“那就罚你去操场跑两圈吧。”

文明还准备继续耸肩,六毛坨挤上前,一边跑一边回头说:“我就跑,我可以跑三圈”,脚下已把操场上的炉渣踏出火花……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3)

六毛坨和文明从此做了好朋友,从《倚天屠龙记》到其他的武侠小说,都是去租书店租来看。两人经常把脑壳凑得一起看,然后一起翻页,做到了神同步。当他俩把最爱的《天龙八部》结伴品完后,初中也即将毕业了。

六毛坨被家人毅然选择了分流,去读中专。那个时代,读中专和考大学一样难,或许更难。但毕业包分配,可以吃皇粮,在长辈们眼里,实在是很大的诱惑,难以拒绝。

这时,六毛坨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无力,也觉察到了命运这个词,品学兼优的他内心渴望着大学,渴望着北大清华,但他想到了童年时,读到的老子关于牙齿与舌头的故事,“只要还在路上走,就不是最坏的结果吧。”他想。

进了中专以后,六毛坨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读中专的本地人少之又少,同学绝大多数是从农村县城里来的优秀学生。其次,文化课太少,专业课太多,还没有任何升学或其他的压力,大家都容易得过且过。

很快,六毛坨就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长沙本地的同学,退学重新去读高中了。他也想退学,回家就和爸妈商量退学去读高中,但得到了爸爸一记霹雳金光雷电掌作为回应,扇得他鼻血直流,仰天流泪。

六毛坨的退学计划受挫,只好去找文明商量,在读职高的文明也觉得了无生趣:“不能乱搞一百几”。志同道合的两人一合计,决定离家出走,自己来扼住命运的咽喉。

但两人的路线不同:六毛坨要北上,决定去北京,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机会考北大清华;而文明觉得自己会武术,会口技,实在是个做电影明星的料子,想南下,要去香港。两人友好协商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先去香港,接受资本主义的洗礼和考验。

俩人规划如下:先到香港呆三个月,如果文明演到了电影,就变成了有钱的明星,那就可以直接出钱让六毛坨去读大学了。如果没演到电影,俩人再做到北京的打算。

九十年代的青年,就是这么简单又干脆。

六毛坨存了五十三块钱,文明偷了娘荷包里的五块钱,合计五十八块,文明有点歉意:“我不好意思偷那么多,我屋里娘要下岗哒,先用你的,我做了明星,再用我的。”

俩人朝南边走,一直走了三个多钟头,天黑下来,不能再走,就开始寻找可以困觉的地方。最后,俩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停在终点站的公交车。那个时代的公交车,最后一排是连在一起的木座位,可卧可躺,实在是流亡中理想的困觉之地。

睡觉地方找到之后,就开始果腹,六毛坨去买了四个包子,在文明的强烈要求下,又买了一瓶白沙啤酒,说喝了可以暖身体。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4)

两人就在公交车下,群星当空,包子就酒,开始吃晚饭。两人都是第一次喝酒,只觉得又苦又涩,完全不是想象中那豪爽淋漓之感,所以一次仰头都只嘬了一小口,好像在品绝世佳酿。四个包子全部下肚后,啤酒才嘬了一小半,而且觉得越喝越冷,一点都不暖和。

文明又提议,去开一个槟榔壳子,嚼槟榔绝对可以发热,俩人就走到槟榔摊子上,文明扮里手,开口就喊:“老板,开只壳子啰。”老板用一双又长又尖的筷子夹好一个圆槟榔,放到铡刀下,铡两下,破成三开,抹上石灰水,点上桂子油,喷香的。

两人急忙忙把槟榔塞进口,一嚼起来,都只觉得一股戾气,直冲脑门,锁住喉咙,抵住胸膛,百转千回,再多嚼几口,满嘴生香,口舌生津,面红心跳,开始发汗,果然暖和起来,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在公交车上睡了一晚。

六毛坨一夜未归,加上我舅妈看到了他留的出走字条,急疯了,点起烽火,号召了城中各路亲戚前来帮忙,一个上午,屋里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个个焦虑万分,坐立不安。

我舅舅却不慌不忙,慢慢的从口袋里祭出五帝钱,满脸虔诚,浑身冒出圣光,打了一卦,然后死死盯着铜钱,那样子,就如吴道子准备提笔作画,又如王羲之正要铺纸挥毫,自信又热烈。

“走,在南边!”舅舅拾起钱,参透了大势,跨上二八永久,带着亲戚们杀气腾腾地扑向南方,把车链条蹬出了电光火石。

最终,六毛坨和文明在劳动广场附近被当街截获,逃亡前后不超过十八小时,六毛坨被暴打,舅舅用三记响亮的耳光——一记敬天地,二记敬鬼神,三记敬父母,打得他再次鼻血长流,仰天流泪。

拼了命的两个少年男子汉的壮烈逃亡,终于画下了休止符。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5)

我常常在想,如果六毛坨和文明可以走得再快一点(而不是花了三个小时,才从白果园走到了劳动广场),他们的命运和性格或许会跟现在完全不同。

六毛坨顺顺利利从中专毕业,安安分分工作,因为是农业系的单位,他要经常下到各种乡镇开拓渠道,其中艰苦他倒觉得不在话下,只是开始渐渐觉得,自己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也没有区别。生活对于他来说,好像已经没有其他可能性,剩下的基本全是和时间作斗争的一种庸常。

文明则略有不同,他是待业了一年多才进入单位,因为家里总算疏通了关系。工作的第一年,他尚能安分守己,不再收集各种笑话和幽默段子,而是改为看各种演技和电影的书籍。

一有时间,他就往图书馆里跑,一年多下来,他已经能和我们高谈阔论——“库里肖夫效应”“格洛托夫斯基大师以及现场分析演绎”“斯特拉斯伯格的替代记忆法”……全是我们没看过也没听到过的东西,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不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请我们去看了我人生的第一部美国大片《亡命天涯》,虽然我没太看懂,虽然他在旁边一边叨唠哈里森福特演得不好。

在单位上,文明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位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独来独往的姜哥。只是姜哥的独来独往和他不尽相同,因为他的独来独往,是和现任领导竞争落败后而开始的。文明后来又因为在礼堂开大会时,趁领导转背之时用口技发出了很大的打屁拉稀声音,引发了哄堂大笑。同事们笑,姜哥笑,他自己也笑了。

“我就是喜欢乱搞一百几。”文明如是说。很快,他就被分配到了到开大货车拖垃圾的工作,一天两趟。日子倒也怡然自得,文明经常一边开车,一边练普通话,练唇舌音,练爆破音,练平翘舌音——终于到千禧年,他停薪留职了。

文明决定北漂去当演员。临走的那一天,他和六毛坨两人长歌当哭。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他们一起吼了一首《难念的经》,文明那精准的粤语发音,让六毛坨惊叹不已。

过了没多久,2002年,六毛坨可能也是受了文明“北漂”的刺激,欣然赴日留学,一待就是十五年。

这其间,文明北漂五年,最后提着几大包烤鸭回到老街,其中一袋送给了原来单位的老朋友姜哥。姜哥不再独来独往,因为领导已经换了,新上任的领导对他非常器重,不但让他继续管理设备科,还要他兼管经营科。于是,文明也很快地回了单位上班,但他不再使用口技,不再提格洛托夫斯基和斯特拉斯伯格,不再说“乱搞一百几”,而是改成了说“乱搞乱发财”,他刮胡刀一样锋利的眼神也终于消失了。

我记忆中的文明,是一个自在的漩涡,他自己在“乱搞一百几”地转,从来不会什么“乱搞乱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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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六毛坨回来了半年,我和他去文明家吃饭,发现他的老婆陈妹子壮实又贤惠,搞了一桌子菜,尤其是豆豉辣椒蒸排骨绝味。吃到一半时,陈妹子接了崽回来,崽叫睿睿,四五岁的样子,很是乖巧可爱,我和六毛坨都是第一次见,手忙脚乱的准备红包,给红包的时候才发现睿睿耳朵戴着一个助听器。

“天生的,原来基本听不见,现在越来越好哒。”文明看着睿睿对我俩说,一脸的笑。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那个自在的漩涡依然在,只是现在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了。

夏多布里昂告诉我们:当沉醉在快乐中的时候,常有针刺般的感觉猛醒。六毛坨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死亡,回长沙半个月后,他的外公去世了。那晚他正好在,但老外公在不经意间就停止了呼吸,没留下任何遗言,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淡的一生,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和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一样。

料理后事一个星期后,六毛坨要回去了,我和文明送他去机场,一路上也各自沉默着,临别时,我来了一句:“长沙满哥不怕祸祟(xi)咧。”

这一下,六毛坨和文明这两个中年男人听了,脸上都发出了光,露出了最美好的笑容;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我所见过世上最好的笑容,我甚至希望自己是为这个笑容而生的。

“出走那天晚上的槟榔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那天晚上的星星也是最漂亮的。”文明最后说。是的,即使生活有时使人无奈,但我们还是那个自在旋转的漩涡,也许很多长沙老满哥,表面上看起来油腻,其实内心里面,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作者简介:新开铺掌柜,2008年出版《宋朝战争故事探秘》,2010年至今为湖南教育出版分公司《中学生百科》杂志特约作者。

长沙回忆打卡地(每个长沙老满哥心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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