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最新演唱会 天桥艺人的义气

新凤霞最新演唱会 天桥艺人的义气(1)

我长在贫民窟,从小知道能够吃苦受累,不办错事,更不能叫人指着背骂得脸红。在旧社会担惊受怕过日子,唱戏是在三教九流的下九流,任人欺辱,看见警察要鞠躬,看见电线杆子也鞠躬,因为不敢抬头。

在那无法无天,随时遭难的年代,我闯荡江湖养家糊口。那时流氓进了后台可以随便打人,我和母亲演完戏回家,母亲为了保护我,身上总是带着剪子,随时准备拼命。

1948年因为被迫害,我和母亲带着三个妹妹离开天津,来到北京天桥安家立业。虽然天桥的艺人们大都不欺生讲义气,但同行是冤家,一个锅里争饭吃,那也是在狼嘴里抢肉哇!

当时天桥的四霸天、活阎王、御皇上,还有军、警、宪、特横行霸道。临近解放,天桥更遭难了,我母亲夜里睡觉枕头底下都枕着菜刀。散戏回家,因住在天桥南下洼子最南头,垃圾成堆臭水成片,母亲要防坏人,就在身上带着剪子。

有一次唱三花脸的王度芳送我回家,走在中路,忽然跑出来一人,手里拿着刀,是劫道的,要钱,要手表,吓的我不敢动。王度芳有经验,象在台上演戏一样,不慌不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一点不乱,对那人说:“伙计,你要钱、要物,我也明白。咱们都是江湖道上混碗饭吃的人,你别吓着凤霞,她是有名的胆小的人。”

那人说:“我要手上的表。”王度芳手上的一块手表是当时值钱的东西,他把手表一晃,猫腰放到地上,用手一指,示意那人自己去拾起来。那人低头去拾,王度芳突然照准了那人狠踢一脚,就把他踢倒在一边了。王度芳连忙抢起了表,拉着我就跑。

四霸天是:南霸天活阎王孙五,北霸天刘翔亭刘三,西霸天福德成福天,东霸天张德全张八。这四人有一个共性,就都是横眉立目,穿中式衣服,扣子不扣,叉着腰,见人一脑门官司!他们霸占妇女,强夺财产,手下有很多打手徒弟,各霸一方。

天桥的穷苦艺人,受着官府剥削,还要忍受这帮四霸天地痞流氓的欺压!我来北京是为了躲天津的军、警、宪、特、行帮的压榨,可是来北京一看,天下乌鸦一样黑,不比天津好。刚来要拜四霸天,叩见御皇上。内行人出主意,这是来天桥找饭吃的头等大事,凤霞你的穿戴要本色、土气、不用打扮,越素越好,因为这四霸天和御皇上的徒子徒孙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穿一件洗得露了白丝的毛蓝布旗袍,一双母亲作的一条带子鞋,梳一根撅撅小辫,就去了。

拜见这些人是先从下向上。先拜徒子徒孙们,然后一层层向上拜。四霸天是进门引见鞠躬行礼。可是见御皇上可麻烦了,要先通禀,然后领进去请安磕头,皇上开口;“平身。”我才能站起来。

见了他要说一套江湖话:“我是个江湖艺人,来北京借天桥您这块宝地找口饭吃,望您多多栽培,您抬抬手,我们就过去了,伸伸手,张开嘴我们就能养活了老小……”

皇上架子很大,记得他六十岁上下,穿着中式绸缎短袄,中式裤子,好象是天蓝和黄颜色。他坐在红木太师掎上,屋里站不少人,有怪里怪气的姨太太们,也有管事的伙计们。皇上说了很多话,我只记得他说:“你这小丫头子,来北京天桥找饭吃,你知道吗?天桥万盛轩是我的,也是专唱评剧的园子!我在天桥是一跺脚四角乱颤!我推你一把你就没命。可是万盛轩的园子在天桥也唱红过不少好角哪!”

皇上的脸黄得象蜡作的。来人拉着我小声说:“凤霞赶快给皇上磕头……”我被他们一推跪在地上了。皇上哈哈大笑说:“快平身,我扶人成王,扶士成墙。我看这小丫头子有点灵气儿,我扶你一把你就活了哈哈……。”

见四霸天我进去鞠躬就走,却是先拜他们的姨太太.不敢多话,怕多事。财神爷好见小鬼难求啊!给小鬼们行礼都行成磕头虫了!

一九四八年我来天桥万盛轩搭班唱戏,戏园子门前搭着一个大席棚,洋鼓洋号吹打得十分热闹。这就是天桥著名的杂技演员曹鹏飞,观众叫白了叫作“飞飞飞”的杠子棚。曹鹏飞可是单杠一绝的好演员。叫我看,至今杂技、单杠一绝还没有超过他的。他正好跟我打对台,他这名牌可是不好打呀!

他是天津人。他父亲曹凤鸣和我父亲杨金山是把兄弟。我到天桥两眼一摸黑。那年月戏班欺生,得有人照顾。曹鹏飞大哥知道我来了,在万胜轩演戏,他恰巧在门前摆棚,兄弟五个,大哥曹荣德--飞飞飞,二哥曹华德,三哥曹伟德,四哥曹贵德,五哥曹常德,都对我有照应。他们上场表演都赤膊留背头,大哥清水脸,重眉大眼,穿黑彩裤,腰扎宽带,规规矩矩,上场目不邪视。五兄弟都是练单杠的好演员。

总是大哥曹荣德抖擞精神先练。他先在杠子上轻捷灵活地做出难度大的各种花样活儿,杠头上装饰着金龙绒球随他颤抖,杠腿上的铜铃随着他在杠上的翻飞腾跃,有节奏地发出“叮铃铃”的悦耳响声,杠头金龙吐出各种彩色绒球金光闪闪。练到“大车轮”时,铃声嘎然而止,他撒手纵身向空中飞去……“哎哟”惊呼的观众随之下意识仰起了脖子,他却已飞在“小吊子”上悠悠荡荡,荡荡悠悠,一会儿双足倒挂,一会儿单手悬空,一会儿凌空旋转,飞起飞落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忽然,他又出其不意地大撒手纵身飞起“小吊子”,用双脚勾住了高悬在天棚竿子的横梯,吊挂着倒悬的身体。观众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曹荣德却迈动双脚顺著一格一格的梯子,如在平地似的倒着走了九步,然后猛地向前一窜,双手如大鹏凌空张开飞离横梯,抱住了那根竖立的长竿,“哧溜”一声,一 个“倒坠”滑到地上。那別开生面,一气呵成的惊险动作,把天桥观众给镇住了。

天桥练杠子的并不少见,可是把杠子与空中“小吊子”,“倒走九连环”结合在一 起的新鲜活儿。谁使过?谁见过?前辈艺人为他起艺名“曹鹏飞”,天桥观众却送他别号“飞飞飞”。一代杠子大王在北京天桥摆棚就挑帘红了,大鹏--飞飞飞成 了天桥王。

鹏飞大哥为了照顾我,经常练完他拿手的单杠,去万胜轩帮我的场,演个角色。四个兄弟也去万胜轩帮场,跑龙套演小活分文不取。小飞给我拿来热水袋,端着小茶壶。大嫂子时常做了好吃的,叫小飞给我送来,照顾我。只要贴出有他名字的助演海报,就有很多观众进去看。

一次他演一个小花脸,戏演完观众一定要看他本人。老演员杨星星用一块热毛巾把飞飞飞大哥的脸先擦干净,飞飞飞大哥跑上台向观众抱拳道谢,观众热情叫好,飞飞飞大哥说:“各位观众,我是帮场,这是义气。你来看玩艺,我又演不好,凤霞大妹子是捧我场。您要喜欢看我的玩艺,到我的大席棚来看我练单杠,我一定不叫您失望。”观众热烈鼓掌。飞飞飞即兴表演一套飞脚才鞠躬下场。然后杨星星把我拉上台也对观众说:“新凤霞来谢谢您了,下场去大席棚看飞飞飞的杠子 吧。”

1950年一次过节,我去飞飞飞大棚帮场,清场刘巧儿打钱,那天我和大哥拉手谢场,观众热烈的掌声响满场,钱也扔了满场。大哥给我,我不要,我帮场分文不要,这是天桥艺人的义气。

后来三五反运动起来了,大哥曹鹏飞一家虽然对我很惦念,我也不敢联系。真想不到自五十年代社会主义改造起,曹鹏飞大哥一家去了安徽,演遍了全国全世界。八十年代初曹鹏飞大哥去世,可喜的是他的儿子曹小飞把他的拿手绝活都接过来了。小飞专程来北京看姑姑,对我十分亲热,我告诉他,你父亲的义气、厚道,你应记住,继承。小飞说:“姑姑,我爸爸在时常说姑姑在万胜轩演戏,爸爸在大棚练单杠,相互帮场的情义。今天我妈妈嘱咐我来看姑姑,看见姑姑被四人帮迫害致残, 十分难过!”我看见小飞的神气很象他爸爸,就说:“现在天桥正在准备恢复,可咱们艺人不能忘本,黄宗汉来要求我起名字,天桥乐是我起的名字,如果“天桥乐”恢复,打炮你可要飞回来呀!”小飞说:“妈妈和爸爸常教育我做人,我是天桥的孩子。咱得叫人们看看咱天桥艺人的后代。”我说:“你爸不在了,姑姑要带你上场向天桥亲人北京观众问个好!小飞飞飞接班,天桥的义气不能忘了。”

当年我来到天桥,母亲成天扎着围裙作饭,我每天穿着蓝布大褂子,梳着一根辫子,见着人叔叔、大爷地叫着,低头来低头去,天桥艺人都喜欢我们这一家子人。二妹跟我上园子唱个小戏,小五妹一早就出去拾烂纸作引火用。天桥人护熟,有了人缘就有饭缘。虽然四霸天,御皇上和他们的徒子徒孙们专横欺压人,我对他们多点头多行礼多叫爷,他们也就不好意思欺负了。那些人看我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四个吃苦耐劳,人地两生,老实巴交也就不找麻烦了。

记得有一回,一伙人在路上拦着我,一定让我给他们唱一段,我说,“要听我唱请到万胜轩看戏,这是我回家路上,不能唱,也唱不好……”他们嘻皮笑脸有意拦着不许我过去,母亲跟他们说好话:“你们是爱听凤霞的戏,我谢谢你们了,你们都是年青人,要多照应凤霞。我们的凤霞胆小没见过世面,她害怕你们这一群一伙的, 怎么在路上唱的出来呢?谢谢你们多多照应吧,让我们过去吧!我们吃了饭还要赶回唱戏呢……”可是这一群四霸天,御皇上的走狗就是非缠着不让过去,有意打道拦路。我母亲气的对他们大骂:“你们听着!我带着女儿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可也都见过,你们要照应,咱就好来好走,见面点点头;要是讲冤家对头哇,告诉你们!我也会耍脚手,咱们可打个够!唱戏的没有家可是道上的朋友多!只要我在天桥一招手,能来一群。轰著走,冤家成朋友,炮响一笔勾!好不好?”

大家正在坚持不下,来了天桥王--飞飞飞。他看见我们被一群流氓堵住了,心里明白装不知说:“二婶啊!凤霞大妹也在这,怎么不回家?”我母亲装作没有发生什么事说;“这就走,这不是有了位观众吗?先让人家过去,有礼先让,各位先请吧……”这一群小子看看我母亲,看看飞飞飞灰溜溜地走了。天桥王--飞飞飞也是来天桥后打出来的天下,一般人也不敢惹他,看见飞飞飞对我母亲那样恭敬叫二婶,也知道躲了为好。后来传出来:“新凤霞老实巴交稳稳当当的唱戏,可是她有个好妈妈,管孩子紧,又会护闺女,一般人可不敢欺负,飞飞飞是她的干儿子。艺人抱团儿不招不惹为好……”

天桥著名评剧演员杨星星,他在艺人心中也很有地位。因为他也姓杨,我十四岁就跟他在一起演戏,他介绍了不少好角跟我同台,有王度芳,郑伯范,李福安,男彩旦董瑞海等。

一个好角要有四梁八柱配,四梁八柱是绿叶,主角是红花。这样才能唱在哪儿红在哪儿。在天桥唱红,天桥的饭也不好吃,常有四梁八柱被人拉走,人家给大价钱, 为了钱,就有甩手到别的班去唱的。有这么一件事,有一回乐队被另一个班劫住,不许进后台。观众都坐满了,可是主要乐队:鼓师、胡琴,却被拦在路上,被地头蛇借打架拉偏手撞伤,这是同行是冤家,我们遭人忌妒暗算了。

后台管事急得要命,我说;“不要急,观众都是通情达理的。我上台去,把事告诉观众,如果观众原谅,我就清唱给观众听,如果不能原谅,请观众改日再来。”

天桥是流水座,戏园子门前摆一个大斗,观众进门向斗里扔一毛钱,进去坐在大板椅可看一天,早八点到晚八点。但是出来再进去还得向斗里扔钱,这叫进去不许出来,出来再进得破财,有专看门管斗的伙计。

流水座说散就散,台上没有主乐,观众不耐烦了,呼啦一声起了堂。我正好扮好了《花为媒》中的张五可,我说;“别急,我把他们唱回来!”我跑上场向观众鞠躬,大声说:“大哥、大姐、大娃、大爷们,今天您们来了,可是向我们灯里添油哇!我先谢谢您们了!”我因扮着戏了.用古代女人的行礼动作,观众虽不多立即热闹起来,外边的观众也向里进了。我用更大声音说:“谢谢您捧场啦……”

小戏园子,在大门撩开门帘就能看见台,我穿着大红戏衣跟台下说话,外边的观众看了就 都向斗里扔钱,我继续在台上说:“老大爷、大娘、大姐们!大哥呀!因为我们的琴师。鼓师主乐有病了,您可别急,您如包涵,就坐下看,我在这里清唱,您要是着急,就请您起坐回去,到別处看……”外边的人向里拥,斗里的钱满了,还不断有观众向里面拥着扔钱……

我在台上说,观众热情的回答:“看你来的,你在台上我们就看呀!行啊!好哇!……”观众的热情也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张嘴清唱《花为媒》,观众热烈鼓掌,叫好声惊天震地。我虽是清唱,观众并不冷淡,最后我唱了这么四句:

常言说浇花要浇根谢谢您,

感谢观众热情看戏不走人;

台上台下是一条心谢谢您,

黄土也能变成金谢谢您。

我虽是清唱,没主乐、琴师、鼓师,观众也十分满意,而且大家分的包银比以前还多。天桥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小钢炮”。

我们团的四梁八柱好,别的团,有的演员哪给钱多哪走,也有被恶势力抢走,逼走的。旧社会,艺人又软弱,因为穷,有的就认钱不认人了。母亲教我对人要客气,容让,对于强的我佩服,对于横的我不惹,不走死胡同。四梁八柱枪走了,我想办法跟年轻的演员唱,象李福安,好小生大演员。他走了,我就让年轻的李世尧陪我唱小生,我天天给他说戏,也把戏唱下来了,后来他成了不错的评剧演员。要不被人拿不被人欺,人少了唱人少的戏,人多了唱人多的戏,我一个人也可唱一台戏,但我还是尽量团结好四粱八柱。这就叫:

一台戏得大家唱

主角要替配角想

全团齐心满堂红

自尊自信更自强

(bazaar摘自《清明》1996年第4期,大楼东识别、整理,2006-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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