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兴衰史(三百年中兴梦唐宋儒学复兴运动之四)
匹夫而为百世师
——韩愈及其《原道》
朱刚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
唐代的历史是一部大喜大悲的历史,激动人心的画面在这里一再地呈现,而杰出人物积极有为,反抗命运,在逆境中奋发崛起的斗志,亦是波浪叠起,层出不穷。唐代宗大历五年(770)的冬天,贫寒交加的杜甫走完了诗圣的生涯,在湘江之上一叶扁舟中溘然去世。这一年,韩愈已经三岁了。就是这个韩愈,长大以后要熟读诗圣的作品,从这里得到力量,并奋起捍卫杜甫的名誉,写下“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的不朽名句。诗圣在天之灵,若仍眷顾人间,将看到他的事业已由一个同样伟大的心灵矢志不渝地继承下去,并发扬光大了。而这个继承者,将要面对更加颓败和复杂的局势,从而也将提出更为明确的主张,发出更为洪亮的号召,领导一场中国文化史上承前启后、举足轻重的思想运动,即儒学复古运动。
除了少数自作聪明、爱发怪论的人以外,杜甫受到了这个民族最普遍的尊敬和推崇。而韩愈,则是聚讼纷纭,难定一是。誉之者,比杜甫有过之而无不及;毁之者,则斥为“文人无行”的代表。陈寅恪先生的《论韩愈》是一篇旷世大作,对韩氏极为褒扬,说非毁韩愈的言论是“眦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故“不待赘辩”。然而非毁者却又找上他“赘辩”起来,自1954年《历史研究》第二期发表此文后,即有不少文章予以批驳,此后“儒法斗争”之论兴起,韩愈成为反动的儒家路线的代表,直到1978年1月19日的《光明日报》上,才有为之声辩的文章。而陈寅恪却一直不理会唾掌而起的批评者,不理会全国的形势,于1964年作《赠蒋秉南序》,仍依他自己的思路,往前又走一大步:
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瓌宝。
不仅肯定韩愈的历史功绩,并把欧阳修看作韩愈的继承者,正是他们的前赴后继,创造了“天水一朝”即宋代的文化,而此种文化乃是我民族“遗留之瓌宝”。本书将中唐到北宋的历史看作一篇“文化中兴”的巨章,即承此论而来。但这里首先碰到一个如何看待宋代文化的问题,笔者认为宋代文化是中国历史上最接近于儒家理想的文化,故在本民族的文化史上占着“正席”之地,此意有待本书后面的章节来阐发。至于如何评价儒家文化,则已见于本书《绪言》,此不赘述。总之,陈寅恪先生的见解,在笔者视之,实为不刊之宏论,堪配《春秋》之微言,其为一代大师,确非虚言。
然而,即使与韩愈处于同一思潮中的宋人,对于韩愈的议论亦是众口难调。宋人几乎言必称韩愈,故钱钟书先生谓“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谈艺录》第一六条。)欧阳修作《新唐书》,尊之为泰山北斗;孙复、石介师弟论“道学”,推韩愈追配孟子;即使东坡门下,被朱熹骂为“浮诞轻佻”的文人,也懂得尊敬韩愈,其中最“轻薄”的秦少游,亦推崇韩文为“集大成”;而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起首即辟空而起,“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后世儒生即使有变本加厉之心,也做不出如此文章了,所以对韩愈的推戴,要以此文为极至。
但差不多同时,有契嵩和尚作《非韩》三十篇,梅尧臣开始讥《原道》“不精”,他们都是欧阳修一生挚友。王安石对于韩愈更看不起,认为这位“道学”的创始人根本不懂“道”,说他“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读韩》)。后来称理学集大成的朱熹,虽汲汲整理韩愈的文集,对他的“道学”却百计攻斥,客气的时候说他对于“道”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知标一个“道学”的名目,却不去探讨服行,不客气的时候,甚至否定韩愈是个儒者,不配作他的“理学”的先驱。
至于那一篇历来压千古文章之卷,为整个儒学复古运动之宣言,与唐宋古文运动当然之代表作的《原道》,亦大为宋人所不满,梅尧臣、苏轼、苏辙、王安石、杨简等人皆历诋之,朱熹作调人,貌似肯定,实亦是贬低。
总之,韩愈道德文章虽经宋人阐发而光大,却也因宋人讥弹而大打折扣,韩愈失去“道学”家的桂冠,充其量只是个文人,其《原道》也只是文章写得好,思想理论上无甚高见,所谓“理瘠而文则伟”。这个影响至今犹存,凡著文学史,韩愈必大书而特书,但言及思想史、哲学史,则韩愈在当时似是浪得虚名,今日视之一无可采,只值一笔带过,反于柳宗元等详加论述。然夷考我国思想文化历史之实,柳宗元的影响实大逊于韩愈,虽是非之断往往属待后人,但当时的影响仍有不可抹杀之真,就哲学讲,自不妨以偶合今日所信“真理”之只言片语为贵,就哲学史讲,则不能不贯通整体大义,辨明理论命题的历史源流与所针对的时代,而求其学说之价值。
若就文化史而言,则“影响”一词尤不可小看,它表明着中国文化至今而能绵延不绝,斯人曾与有力,而我辈今日心灵深层之认识能力、审美趣味与善恶标准之自然赋有,一定程度上乃出于斯人所赐,就此来议论前人,则当以其揭明、扶持民族文化之“道”为不朽功绩,其它皆区区小事而已,不足深谈。
今以“道学”为衡量,试一勘韩愈《原道》的思想,则在在皆是精义,从最根本处扶正了民族文化之“道”,深切著明,不能为后世所污。按班固《汉书•儒林传》述儒学六经之大旨,为“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三端,可谓简明而准确,世谓班书多剿袭《史记》,而此语则未见《史记·儒林列传》,可见前贤深思不苟,著书立说传流至今者,细勘之皆有精华不可磨灭,未能囫囵轻非之。班固所述三端,为儒学之本旨,若就唐宋所谓“道学”讲,则还要冠以一端,即辩明圣人之学的源流,知所继承者为何种之学,我姑且称之为“承统绪”。以下依此“承统绪”、“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四端,抉发韩愈《原道》之精义,供世人参考。
《原道》云: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此即所谓“道统论”,韩愈创之,而为宋人所乐道者。这个“道统”,顾名思义,为“道”之统绪,揭明中国主流文化一体传承的正脉。它的文字,自《孟子•尽心下》卒章之语而来: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止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一书在此终止,他对于圣人之道不传于世的悲叹,显然感动着韩愈,而将孟子列于道统的名单里。或许在韩愈的言下之意,孟子以后只有他自己才能继承这个道统了。当然也就有人拿这个作话柄,来对他冷嘲热讽。记得李大钊作过一个对联,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与韩愈相比,那“道义”与“文章”自有不同的内容,但体现出来的某种使命感却是一致的。以传承道统为己任,正是韩愈胆识和魄力过人之处。
实际上,“存亡续统”的自我意识,是每一个对中国文化作出过贡献的人物身上共同的精神气质,王国维先生自沉于昆明湖,陈寅恪作悼诗,谓“文化神州丧一身”,意思是王先生的生死,关系着文化道统有否传承的大问题,世人皆为王先生的学问感着可惜,而唯陈寅恪忧虑的则是道统。至其晚年作《赠蒋秉南序》,则已以欧阳修自比,显然以道统所在自居了。所以,王、陈二位大师,其过人之处,又岂在博闻多记而已?比之韩愈,心术正同。只韩愈又多了一份唐人的意气,当仁不让,自信不疑,自居为世人的导师而无所嫌避退却的姿态,登高而呼,奋臂而招,更让俗人吃惊罢了。
韩愈的道统论,在文字上是取自《孟子》,表述得更为明确畅达了,于是学者视之,似无所发明。但同样的学说,在不同的背景下提出来,亦有不同的内涵。比如怀疑主义,几乎每个时代都有,理论形态上看来都差不多,但怀疑的真实内容,却是随每个时代的哲学主流而改变,别的学说进步了,怀疑主义也便随怀疑的对象而更上一层楼。
道统论在贞元、元和之际提出,本身也是对时代命题的回答。上文已经考论过,在当时的思想界,存在着将尧舜之道与文、武、周公之礼对立的学说,为啖助、柳宗元等人所阐发着,并据此以施于政治改革。这种原情斥礼的学说,具有进步的倾向,也为整个复古运动所具有,与脱弃章句、弘扬精神的思潮合拍,从而开启“道学”。但排斥周礼、反对“家天下”与拒绝士族的参与,也是这种学说的弊端所在。因此,韩愈的道统论正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而发的,它强调了民族文化之“道”自古及今一脉传承的一贯性,反复地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子”,这样不避繁复地,在一篇以“原道”这样大的内容为题而仅千余字的短文里,写上如此不精炼的句子,岂非有意为之?
把尧舜与周公统一起来,显然是继承《孟子》了,但也不妨说是发现了《孟子》,因为在此之前《孟子》并没有列于“经”的行列,其学说也不为大家普遍关注,韩愈应该是第一个把孟子置于“圣人”这个地位的人。把孟子作为孔子的最正确的继承者和解释人,当自韩愈的道统论始。而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发现《孟子》,则仍是为了回答时代的命题。伴随着《孟子》的发现,立即也就有了怀疑《孟子》的逆流,柳宗元《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
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昔人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
致用,世䌽堂本《柳河东集》注为李景俭字,其所作《孟子评》,则以“摭前人”即指摘孟子的错误为内容,被人批评,而柳宗元却赞同他。李景俭《旧唐书》有传,谓其“自负王霸之略,于士大夫间无所屈降。贞元末,韦执宜、王叔文东宫用事,尤重之,待以管、葛之才。叔文窃政,属景俭居母丧,故不及从坐”,则亦是柳宗元他们的同党,不难想见他的持论,也是高谈尧舜、术兼王霸的一流,他的风格,也是激进而浮躁,不守礼节的,而他的命运,也是“以忤物,不得志而卒”。
当然有不幸的一面,但自身的弱点也不可否认。今考柳、刘、吕(温)、李诸人,年轻时经常在一起学习、切磋,谈论“道”义,韩愈于贞元时也参与在这个“道”学的沙龙里,但韩愈的持论每与他们相反,在根本的问题上都背道而驰。后人以为韩柳交恶互忌,固是小人之心,但一定要说他们的一致性,也只是在崇“道”这个名目上,至于“道”的内容,确是绝然不一同的。对《孟子》的攻击在北宋还有继续,那是后话了。
韩愈确立孟子的崇高地位,弥合尧舜与周公的对立,把中国文化之“道”明确为一脉传承,目的是为了阐明民族文化统一的本质,以对付夷狄乱华的局面,以弘扬本文化的精神,并以此来号召全体人民,求得唐皇朝的中兴。就实践而言,他的“道”感召着所有中国人,如他所谓的“天下之公言也”,不排斥士族,不在本文化内部挑出先圣们之间的矛盾,比柳宗元的“道”要优越得多;就理论本身而言,他的学说不带“穿凿”的毛病,而有《孟子》可依,使古来相传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说法得到明确的落实,路子要正得多。至于如何论证尧舜之道与“家天下”的周公之礼之间的一致性,则在他的另一篇重要论文《对禹问》。
尧禅舜,舜禅禹,禹却开始传子,开始“家天下”,于是在讲“尧舜之道”的人看来,禹是第一个有问题的。禹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出现,必是因“尧舜之道”的思想背景。这个问题的提出,自有激进的一面,但格于当日时势,则弊端极多,已于上文论述过了。
韩愈写《对禹问》,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若考其源委,又与《孟子》牵连。战国时就有人以此质问过孟子,孟子回答,天下是人民的,谁也不能把天下给予别人或儿子,所以无论禅让还是传子,都不取决于尧舜禹本人,而取决于天,因为天下得有好的人来领导,但好的人生在自己家里或别人家里,那是天才能决定的,所以“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孟子的这种说法,甚是机智,但实际上却把禹传子解释为一个偶然的现象,即刚好能令人民接受的好人,是他的儿子。严格地说,这仍未解决尧舜与周公的矛盾,因为在后者来说,传子是制度,与择好人而禅之根本不同,作为嫡长子,不管好不好,他都是合法的继承人。
所以韩愈不满足孟子的说法,要重新解释。他说,尧舜禹这样的圣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尧舜禅让,是得人而传之,禹没这样的运气,碰不到合适的人选,胡乱给一个,又担忧天下人会争夺起来,所以创一个传子的制度,确立合法的继承人,使天下不争、不乱,百姓仍安居乐业。既然圣人是少见的,那么太坏的恶人也是少见的,所以若传与儿子,即使不一定很好,也足可守法,不会太坏,碰到太坏的象桀那样,那已安安定定过了四百年了,这时候自有商汤那样的圣人来取而代之。所以:
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舜不能以传禹,尧为不知人;禹不能以传子,舜为不知人。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
尧舜与禹在忧民忧后世上,是完全一致的,而这也必然是周公制礼的用心所在。禅让是传贤的本心得以实现,传子是不得其贤而传时,作为折衷之法可以守成的制度。推究其用心之“道”则完全一致。这个解释,今人视之必以为非是,但上古史料缺乏,究亦难知其详。不管怎么说,韩愈的说法,建立在当时人们都能普遍接受的观念的基础上,以“天下之公言”的理论形态,解决了这个问题。“天下之公言”这一点很重要,一种学说必须具有这样的理论形态,才能适应时代。比如今人的说法,我们自以为正确,但决不能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下之公言”,是可想而知的。所以韩愈的这一解释,应该认为是最杰出的。
统一了尧、舜、周公、孔子,建立了一脉相承的道统,接下来便要进入“道学”理论的本题了。
韩愈释“道”,自是释儒家的“道”,那便要与佛、老的“道”划清界线,在辨别中确立其本身的要义,这便是著名的“定名”、“虚位”之论。《原道》云: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道”是“虚位”,必须以仁、义这样的“定名”为内容,才是儒道,不然则非。什么叫“定名”、“虚位”?《公孔龙子名实论》云:
天地与其所产,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实也;实以实其所实不旷焉,位也。
夫名,实谓也。
又《墨子经说上》:
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
依此,则自然的存在叫做“物”,“物”在它本身的意义上,叫做“实”,犹今人说“物自体”;人们对“实”的指称叫做“名”,犹今人说“符号”;“位”就比较难于解释,它不属于人的指称的范畴,而属于“物自体”本身,也许可以称为某种“应当的名”,向着人们要求给予适当的“名”来符合它的“实”。也就是说,“名”只有到达这个“位”,才能做到“名实合”,即概念切合事物。在公孙龙看来,这是做不到的,他说:“指不至,至不绝。”指称永远达不到物自体,若指称而能到达物自体,则此指称与物自体合一,再不离绝,那也不是什么指称了。
《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魏末晋初人乐广深通名理之学,客人向他请教“指不至,至不绝”的意思,他也不剖析文句,用鏖柄点在桌子上,问:“至否?”客曰:“至”。他便举起鏖柄道:“若至者,哪得去?”真“至”了,哪里还能离开?指称真达到了物自体,便只是一体,哪里还能分出指称与物自体两样?既有两样,则不是一体,则指称永远达不到物自体。说到底,人对于自然,总只能以人为本建立一套指称的体系,而达不到自然的本身。
与公孙龙同一学派的惠施,跟庄子作濠上之辩,就坚持说,鱼之乐否,只有鱼才知道,你庄子既不是鱼,你是不可能知道鱼的心情的。所以儒家的“正名”,荀子就没有把“正”建立在“位”上,而说“正”是“约定俗成”,犹今人说“社会性”,避开了“名”“位”之间的形而上学难题。
这样看来,“名”是人们可以审定的,而“位”则属于彼岸,是不可知的了。但“位”又不可缺少,人们必须设置它的存在,作为“名”追逐的目标,故孔子云“祭如在”,人们必须本着满腔的真诚,抱着严肃的态度,去追问这“如在”的真理。此即儒家所云“诚”与“敬”。而“如在”即仿佛存在,犹老子说“道”为“恍兮惚兮”之物。孔子由此强调“天命”,重视“神道设教”,都是因为这真理之“位”的逻辑在先。但就人类论,这“位”当然是虚设的东西,只有“名”才是可以确定的,是要“正”的对象。“定名”、“虚位”的分辨,便从这里出来。
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韩愈提出“定名”、“虚位”之辩的命题,是要讨论传统哲学的根本问题:天人关系。也许可以画一个示意图如下:
从哲学思考的严肃性、真诚性来说,“天不可欺”(按:儒家更把“天命”解释为“民意”,但此是别一问题了,姑且置之),所以虽不似佛家所说“报应不爽”那么神秘而浅薄,但随着“道有君子、小人”,则“德”必须有吉有凶。如何保证那“虚位”的“道”成为“君子之道”?斯不得不“合仁与义言之”。因为“仁义”才是“定名”,“仁义”是所谓“君子”的内容。《礼记中庸》对“君子”的定义,有一条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者,知天知道德之谓;道中庸者,即取道于仁义的意思。所以韩愈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取道于仁义而知天命,就叫“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以仁义为个人品德的具体内容,以仁义充实自我,不求外力,叫做“德”。一句话,仁义而已。
那么什么是“仁义”?《论语》、《孟子》、《中庸》都说“仁者,人也。”这个“人”是动词,意谓“使人是人”,就是把人当人看,把自己和别人都当人看,己之所欲要广施于人,己所不欲则莫施于人,此即孔子讲的“忠恕”二字。人有七情六欲,我有,别人也有,应该互相同情,故韩愈说“博爱之谓仁”。人类之间的互相同情爱护,是一切的基础,但人们未必都做得到那样理想,所以还要以“义”来规范,《史记·乐书》曰:“仁以爱之,义以正之。”故韩愈言“行而宜之之谓义”。总“仁义”而言之,也就是《诗大序》讲的“发乎情,止乎礼”的意思。
以仁义为道德的内容,当然就与佛家、道家区别开来了,所以这是从根本上“辟佛老”,将“道学”建立在儒家的精神上了。但这样的表述方式,自然也引来一系列的麻烦,因为将“道”称为“虚位”,以人本位的“仁义”实之,则此“道”仿佛只是人间的至善,而与“天”即宇宙自然的真理无关,则此“道”不能称为“天道”,而“天道”依然不明。孔子当然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但“远之”也不是敢于绝然斩断,否则“敬”又何在?“诚”又何在?以仁义充实道德,本意是要把天、人相联结,但如此表述,势必至于天、人相分,所以苏轼兄弟与杨简等人大致不满,杨简谓:“仁义不足以尽道。”“道”还有“真”的一面,不仅仅是“善”而已,苏轼兄弟当然还要加上“美”的一面。
是不是韩愈真的忽视了“真”和“美”?到底儒家如何把真、善、美统一起来?作为一种本质上是伦理学说的儒家之“道”,有没有建立过本体论的基础?王国维先生早年曾致以怀疑,故而转向康德、叔本华等西哲,至今也还有人对此将信将疑。
这个问题的真正解决,要归功于熊十力先生对《周易》的精深理解。《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关键就在这“生”字上,熊先生称之为“大生命”,宇宙的本质是“生”,生生不息,生养万物和人类,这“生”便是“天命”,故“天之道”说起来也是“仁”的。这个说法,道家是反对的,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苔狗。”天只管自己运行,哪里管你生死,何“仁”可言?后来王充《论衡自然》也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天生五谷,不是为了让人吃的;天生丝麻,也并没想到给人做衣服的,否则天难道还“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
从根本上说,“生”还是人体会出来的,说它是“天命”、“天意”,不过是感激自然之“赐予”而已。《易传》讲生生,《阴符经》便唱反调,拼命讲“杀”,有生总有死,你把生讲成天命,我难道不可以把死讲成天命?
平心而论,道家讲自然,颇有些科学精神,他们坚持天有自己的规律,不理会人意的,后来中国哲学讲“气”,讲“阴阳五行”,探讨天文历法,一定程度上出自这种“自然”的态度,而名家讲物自体,区划人类的指称体系与物自体之间的鸿沟,也不愧为深刻的思想。但从人类文化的传承发展来说,儒家的“生生”本体论却更为可贵。从哲学上说,实犹今人讲“人的字宙”。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矣,百物生矣,天何言哉!”天道无言而生生不息。当然天道也能“杀”,所以还要从“天道”中更抽象出“乾道”来,那是纯粹的阳刚之气,纯粹的“生生”了。所以朱熹说《易》虽以乾坤对举,但无处不透露出“尊乾卑坤”之意。
此言甚是,朱子读书可谓甚细矣!所以儒家也甚能辩,你讲阴阳五行,我便来个“尊乾卑坤”;你讲“气”,我便来个“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你讲颐养天性的静,我便来个“含生”的“天命之谓性”,这“性”却是受自“生生”之天,也是个动的,故称“自强不息”。
更推其本,“天行健”,天日行八万里,如此昼夜不息地运动,便鼓荡万物,发放出“生”的能量来,在这“生”里,便植下儒家所有价值论的根基,天道“生生”,“生生”于是“仁”。至真、至善、至美,不就在这“大生命”么?
人、天原来是在“生”字上面接通的,《诗》曰:“天生烝民。”《中庸》:“天命之谓性。”黎立武《中庸分章》:“先天大易生生之理,为天地中人得之以成性。”人性也即以“生生”为本质。有了这样的性,人便与天一致,便有了同一性,便可以知天,天人便可相通,便可合一。此种“天人合一”,决不同于道家的“损之又损”,将“人”损光了,去“以天合天”,而是《易坤文言》所谓“黄中通理”。
什么叫“黄中通理”?《左昭十二年》云:“中美能黄。”因为人含有生生之性,所以有“中美”,即内在之美,“黄”是古代所谓“正色”。《易文言》:“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美之至便合于天道了。人具有着“生生”之“性”这样美好的天赋,当然应该以此为起点,“黄中通理”,“自强不息”,本着“一物不知,君子之耻”的精神,“尊德性而导问学”,去“格物致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并“推己及人”,“兼济天下”,“为民请命”,使“大道”行于天下,《礼记礼运》;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每一个儒者的理想所在,而所谓“大同”,这一段文字已明明告诉我们,“大同”的社会,就是在一种健康的精神风貌下,每个人各得其“生”。所以司马迁在《礼书》、《乐书》里一再强调礼乐的本旨在于“养人”,而韩愈《原道》也说: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
笔者读《原道》至此,乃恍然大悟,圣人之道,究其竟,是“相生养之道”!原来韩愈未尝不知儒学的“生生”本体论,“定名”、“虚位”之辩的表述方式,只是为了“辟佛老”,强调儒道与老子之“道”的区别而已!
天道既明,便要以体贯用,就是把以仁义为内容的生生之道贯彻到人伦中去——这样的表述也是无可奈何,实际体用并没有先后,朱子云:“人外无道,道外无人。”道就在人伦之中,虽以“生生”为本体论的基础,但不可否认其真实内容是一种人文精神,即“定名”的仁义。所以真正的“道学”,是以“正人伦”为核心的。
《原道》云:
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古代儒家把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叫做“五常”,即人性之常。既然“仁”就是“使人是人”的意思,那么“做人”就是服行“仁”的教导了。怎么做人?君臣之间,君待臣以礼,臣报君以忠;父母与子女之间,父母慈爱,子女孝敬;夫妇之间,有结发之义,从一而终,生死不渝;兄弟之间,情如手足,古代所谓“悌”;朋友之间,要讲信义,相互规劝以“道”。这都是“常”,既永恒又平淡,古人称为“五达道”,易明易行,仁义也就在克尽五常中体现出来。
除了君臣一“常”以外,其余的内容,今人都可以接受,不必多说,这“君臣”也留到下文再详,此处先要讲述另外一个问题,即韩愈把“五达道”改成了六个,对照下来,是把“朋友”改成了“师友”和“宾主”。韩愈是很尊重经典的文字的,“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他在这儿居然改动“五常”的条目,必有深意存焉。“宾主”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与“师友”中的“友”一样,可以概括到原来的“朋友”一“常”中去,只是“宾主”在当时还涉及到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主管首长与幕僚、门客的关系,留待下文再谈,这里首先有一个突出的思想跳出来,就是关于“师”道的学说,那便要联想到韩愈的另一篇重要论文,《师说》。
今天流行一句成语叫“尊师重道”,把师与道密切联系起来,看作一体,这正是韩愈学说的要点。《师说》给师的定义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既然“道”是一种人文精神,是要靠着“统绪”一脉传承,才能保证它在“定名”的范畴内而不流入“虚位”,那么,“道”的存在必要赖人去“弘”它,离开了人便没有“道”。而人又“非生而知之者”,要学了才懂的,所以,“圣人之道,以先觉觉后觉”,“先觉”就是“师”。
重“道”的人们四处寻觅,“道”在哪里?韩愈说,“道”在“师”那里。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者,在于人有可能获得真理,即“道”,而真正赐予人类以“道”的,根本地说还不是“天”,却是“师”。师在道在,师亡道亡,在人类最崇高的敬礼中,天地、君主、父母之外,还应有一个“师”,这就是古人所谓“天地君亲师”。韩愈又把师的内容扩大,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在于年龄和地位,也不在于总体上学问的高低,只要有一个人在某一个方面比你强,他就在这方面可以做你的老师,就值得你敬礼。所以,尊师实际上也是尊道。
从尊道的目的出发,韩愈体现了与柳宗元绝然不同的勇气。柳宗元很谦虚,不敢做人家的老师(参《柳河东集》卷三十四《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韩愈却不顾俗套,勇于为师,引掖后进,广收弟子,磨砺以学业,激发以道义,在当时形成一个“韩门”,为“道学”的兴起和传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培养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材来弘扬此“道”,也使“道”义在相互探讨、攻辩中走向深入。在我国教育思想史上,韩愈写下了孔子以后最重要的一笔。
再说“士农工贾”。“贾”就是“商”,士农工商,古代称为“四民”。韩愈提出“四民”来,是为了辟佛老,就是说,“民”就当只有士农工商四种,没有和尚与道士。“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有两种是多余的赘瘤,应当割去。“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负担太重,要把社会经济压垮,这是理由之一。另一方面,佛老又干扰着圣人之道,“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在古代农业社会,有文化的“士”是为数不多的,即使全部努力去弘扬圣人之道,也显得力量不够。社会上文盲太多,每一个知识分子身上都肩负着“传道、授业、解惑”以服务于社会的沉重担荷,所谓“任重道远”,要把整个社会都带入文明健康的生活,必须付出“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的超常的努力。所以每一个有文化,能“教”的人,都必须“处其一”,一致努力于弘扬圣人之道,怎么能允许佛、道两种异教把那么多人才抢走?
在韩愈看来,和尚、道士是不够“人”的资格的。因为人都在“五常”之中,而他们呢,“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身为儿子,却不孝养父母;身为臣民,却不忠于君国;身为男子,却不配妻室;……这怎么能说是人呢?他提出的对付的办法,是很坚决的,曰“人其人”,毫不犹豫地停止他们非人的行为,返回伦常中去。对于“三教并重”而颇具开放心态的唐代社会来说,这个态度自然是很偏激的,但我们读唐代的佛教史,发现有那么多才华超群、意志坚强的人才,如玄奘、道宣、义净、法藏、惠能、宗密等等,都投入了佛学一路,把佛教哲学阐述得精深华妙,也确实要象韩愈那样,为圣人之道中失去了这样杰出的人物而感到万分惋惜。
从这个角度理解韩愈,可以解释历代论者喋喋不休的一桩公案,即韩愈既排佛而又与释子往来的矛盾行为。对于“教道”来说,他的排佛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坚决的之一,决不允许在儒教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教;但也不要忘了《原道》第一句便是“博爱之谓仁”,儒教的精神在于博爱,这精神的弘扬在于师道,在于每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去负起“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所以,对于那些天资聪颖敏悟而知识渊博的释子,韩愈是极力想把他们拉回师道中来的。他称一些和尚为“师”,有些儒者很讥笑他,但在他看来,这正是一种规劝,是博爱精神的体现。除了激烈的一面外,韩愈还有苦口婆心的一面。在理论上,便是韩愈对于传统哲学的又一个重要发现,即对《礼记大学》的发现。
《原道》云: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这一段“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议论,是从《大学》来的,但韩愈有一句最重要的阐发: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这是很正确的,因为从“诚意”起,目标就指向着“平天下”,当然是“将以有为”的。“正心诚意”就是明“性”,而“性”的本质是“生生”,指向全体宇宙和人类的“相生养之道”,刚健永恒,自强不息,那精神是动的,而不是静的。后来王安石说“将以有为”不对,那是因为王安石要以《周礼》来建立社会秩序,要想人人都坚守自己的岗位,都不冒干利禄而入势利之途,所以反对“将以有为”之心,这是王安石的一番苦心。但从理论上说,儒家的“性”、“心”、“意”应该都是动的,而不是静的,韩愈强调“将以有为”是正确的。而这一点,也正是将儒道与佛老区别开来的关节,尹彦明曰:“正心诚意便休,却是释子也。”其实道家也如此,总体上是将“心”、“性”或“意”理解为静的。所以韩愈斥责道:
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
推本《大学》之旨,还是建立在“五常”上。但《大学》的重要性,在于把人伦“五常”与国家天下的治理紧密相联,从个人真心诚意的明“性”之学,直到“治国平天下”,都获得了逻辑的一致性,而在每一个逻辑环节上,那推进的动力都来自“将以有为”的“生生”之道。韩愈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完整地阐述出这条逻辑线索的,从此以后,《大学》成为儒者的必读书,后来朱熹把它列入《四书》之中。因了《大学》,“道学”可以排佛老以正心术,可以正人伦以达升平。所谓“道济天下之溺”,韩愈的学说由此走向它的终点:“至至治”。
首先要清算“王霸”之辩。用礼乐化成天下叫做王道,用势力令人屈服叫做霸道。在儒者看来,霸道自是不可取的。但理论的发展,每有叠床架屋的倾向,被否定的霸道会寻找更高的名号去依附,于是在王道之上又出现一个帝道。所谓帝,是指三皇五帝,因此帝道也就是尧舜之道,声称礼乐规范是等而下之的东西,道德才是高尚的。
实际上,讲尧舜之道的人一方面原情斥礼,讲无为而治,另一方面总是术兼王霸的,他们叫做“权”,“反经合权”,为越匡、陆质等人倡导,而被韩愈的老师陆贽驳斥过的。(参《春秋集传纂例》卷一《赵氏损益义》、《春秋微旨序》和《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一唐德宗兴元元年六月陆贽奏,及此条下胡三省注。陆贽奏议全文见《唐陆宣公翰苑集》卷十六《论替换李楚琳状》。)
在中唐以来的“中兴”议论中,主张“权”术的大有人在,牛僧孺、李宗闵都属这一派,实与柳宗元等人的尧舜之道互为表里,而“反道合权”的思想还要远溯到汉代,文繁不录。刘轲是韩愈之后推崇《孟子》最烈的,他的《刘希仁文集》中有一篇《上韦右丞书》(《刘希仁文集》有《丛书集成》本,考韦右丞当是韦绶,元和十五年宪宗崩,穆宗继位,授尚书右丞,次年即长庆元年三月转礼部尚书,故此书当作于元和十五年,或长庆元年初。),就说:“今天下白屋之士,有角立秀出者,或能以黄老言,或能以儒术言,或能以刑法言。”当然目的都在求“中兴”,这是共同的思潮,但韩愈必须把这一思潮引向正确的轨道上去,即恢复古代的儒家治道。故韩愈要辩明帝道与王道的关系,《原道》云: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把帝与王统一在“圣”字上,也就是上文讲过的,把尧舜之道与周公之礼统一在同一个“道统”里。接着用浅显的比喻,申明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君臣大义不可废,“家天下”不可责,黄老之术不可行。唐代自安史之乱后,周边民族纷纷叛乱,河北之地沦于藩镇之手,不服中央调遣,而河北之民习于胡俗,早不知朝廷有天子,自幼至死不闻孔子之名。陈寅恪《论韩愈》云:
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稿上篇》),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
按寅恪先生所论极是。当时“尊王攘夷”之思想,恰好又能与反藩镇割据、维护中央集权的主张相合一致,所以韩愈推帝、王之辩,正是为了阐明君臣大义,《原道》云:
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他为君、臣、民都规定了职责,并说君不尽职则不能为君,臣民不尽职便杀头。这样的说法,到近代便大受攻击,严复专门写《辟韩》一篇,说这是“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但此文原在申述民权民主的思想,实与评价韩愈无关,若以此责韩愈,则不辨时代,适受“夏裘冬葛”之讥。
《原道》说及圣人的国家制度,有“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这正是柳宗元认为不是根本的“礼乐刑政”。韩愈认为这是国家得以确立的基柱,不能轻非之,惟当以仁义去要求之。当年轻饥饿之日,他三上宰相书,痛哭号呼。后人读其书,颇以乞怜权贵讥之。那么该怎么办呢?程子曰:“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饿死就饿死罢!但这种饿死道实在与韩愈的道太不一样,孔子曰:“沽之载!沽之哉!我待价而沽者也。”有“将以有为”之心,固然是要待价而沽的,为自己也为国家、君主、苍生。倒不如小说《金云翘传》有见地,其第七回首云:
韩愈饥寒,上书告宰相,人多笑之。不知此正韩愈以父母待君相也,故不惭不疑而上书。
语近曲辩,而实干君臣父子之道有深入体解。在韩愈,非乞怜宰相,直是于君父。当然也委曲责宰相:以才华如我,而饥寒如此,尔身为宰相,亦不能无过矣!不直斥而以饥寒告,犹存忠厚之意。韩愈一生践儒道,自以儒家的宰相之道要求时相,这道当然不是区区饿死之道,而是以仁义之“定名”来范规礼乐刑政的实施者。所以他的人伦里面有“宾主”一伦,“宾主”指的是长官与幕僚、门客的关系,推而言之,是政府官员与天下士子的关系。韩愈一篇《原道》,是想把所有的人都汲引到他的“道”上来的,所谓“道济天下之溺”,岂是虚美而已。
从维护中央政权的角度出发,韩愈要提倡忠义,《张中丞传后叙》为此而作。当安史之乱时,叛军到处,几乎望风披靡,而唯颜真卿一人坚守平原,河北三十六郡,只此一个男子汉。洛阳、长安相继沦陷,淮河之岸剩下睢阳一座孤城,而守将张巡、许远能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困境下,坚守到叛军覆亡的前夕,城破后以身殉之,慷慨就义。睢阳之守十分重要,它使叛军不能越过淮河以南,使江南的财力能够为唐中央政权所用,成为打败叛军、收复两京的经济支柱。韩愈赞道: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此数语可谓掷地有金石声,真是领袖群伦的大手笔!是的,“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自安史乱后,大势已去,而中央政权垂一百五十年不亡;叛军相续,銮驾屡迁,而长安宗庙见几番光复;财困人乏,饿莩遍野,而一闻篡逆,群情切齿。一个民族的向心力,难道不是由舍身就义的忠义之人所激发?一个衰败中的政权,要谋求国家社稷中兴之大业,难道不是依靠忠义之人为中坚?欧阳修作《新唐书·忠义传》,序曰:
义在与在,义亡与亡。故王者常推而褒之,所以砥砺生民而窒不轨也。虽然,非烈丈夫,曷克为之?彼委靡软熟,偷生自私者,真畏人也哉!
又《卓行传赞》曰:
节义为天下大闲,士不可不勉……据忠自完,而乱臣为沮计。天下士知大分所在,故倾朝复支,不有君子,果能国乎?……其志凛凛与秋霜争严,真丈夫哉!
欧阳修可谓能继述韩愈矣!
以“道统论”建立文化传承之统绪,弥合尧舜、周公之对立,弘扬民族文化之精神;以“定名”、“虚位”之辩申明“道学”之本旨,确立“相生养之道”;推《大学》之旨,阐明人伦以排斥佛老;考帝、王之道,严夷夏之防,明确君、臣、民之职责,倡导忠义之风,反对割据,辅助中央政权“中兴”之治:这便是韩愈《原道》的四层精义所在。他如此说了,也如此做去。
一生苦读深思,发为文章,领导古文运动,所谓“文起八代之衰”;坚主排佛,斥唐宪宗之佞佛,一封《谏迎佛骨疏》,身贬潮州八千里,所谓“忠犯人主之怒”;执天子使节,入藩镇叛军,而无所畏惧,仗义执言,晓以大道,使逆虏不敢加害,所谓“勇夺三军之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韩愈可谓有浩然之气者。
朱熹说韩愈只知标个“道”的名目,而无探讨服行之功(《读唐志》),正是饿死道与真正道学的差异所在:韩愈所谓“探讨”者,尊师重道,非理气性命之空谈;韩愈所谓“服行”者,亦决非出恭入敬之谓,而是“文起八代之衰”、“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一句话,“道济天下之溺”。从揭明民族文化之“道”的功绩来讲,韩愈可谓孔子之后,顾炎武之前,一人而已。顾炎武曾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天下”不同于国家,国可亡,而天下不可亡,国是指政权,天下乃指民族文化。如果这样来理解“天下”一词,则我们便可用韩愈自己的文字,来为他做论赞:
“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文章选自《三百年中兴梦——唐宋儒学复兴运动》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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