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季节里的村庄作文(躲在季节里的村庄)
夏天说来就来了,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开过之后,在原野上的风筝飞过之后,原来五彩斑斓的大地,突然就变做了彻天彻地的绿。那绿色的汁液,随了风的鼓动,随意地在天地间流淌,染绿了田野,染绿了山川,染绿了村庄,染绿了农人的眼睛,以及百鸟的叫声。
一条小峪河,也从春天的清冽中走出来,流动得更加欢畅了,像极了村野孩子无拘无束的笑声。河边的小树林也长得绿匝匝的,浓密得风都难以钻进去,绿得黑森森的,让孩子们害怕。不害怕的是鸟儿,它们把窝筑在大树上,急急忙忙地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斑鸠、喜鹊、画眉、黄鹂……这里面也有麻雀的影子,但它不是为了筑巢,它的巢在春天已建好,建在农人的屋檐下,建在猫儿爬不到的地方,和燕子一样,和庄稼人比邻而居。它也不用再生儿育女,在那个躁动的春天里,它已繁衍过,如今,小麻雀羽翼已丰,已经脱去了嫩声,和它们的父母亲一样,在绿树丛中,自由自在地跳来跳去,觅食、嬉戏。
河水是清亮亮的,从秦岭山中流来。经过了无数的庄稼地,经过了无数的小树林,自然,也听到过各种鸟儿婉转流利的啼鸣,和农人荷锄吆牛的声音。草就疯长在河畔,一些夏日的花也开在河畔。石头白亮亮的,在阳光下泛光;沙子也像锦鳞,在孩子的脚下翻飞。只有河水在静静地流,深处便幽作一个潭;浅处便随石激荡,发出汩汩的音乐声。鱼儿便在这音乐声中快乐地游。螃蟹在石下,老鳖在沙中,它们都深藏在水下,只有孩子们能寻找到它们。它们是乡村孩子的老朋友,就如在河面上飞来飞去的蜻蜓一样,就如在水面上迅速掠过的翠鸟一样。孩子们对它们太熟悉了,以至于它们藏在哪一块石下,孩子们都能够准确无误地用眼睛捕捉到。螃蟹、老鳖没有心机,它们虽然也长了脚,但它们跑不过孩子们的手脚,更跑不过孩子们的眼睛。只有鱼儿能逃过孩子们的眼手,虽然它们没有手脚,但它们有鳍,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可以在水的空气里自由飞翔,一群一群,倏忽而东,倏忽而西。
最壮观的是,当夕阳衔山欲坠,河面流金溢彩时,鱼儿便开始跳膘。万千条寸把长的白条鱼、锦鳞鱼,好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一起在水面上蹦跳,此起彼落,水花四溅,望去一层一片,一条河都给搅动了。那就是一条在夕阳下,在鸟儿的噪林声中,流动的鱼河。不惟孩子们看呆了,连赶着牛,扛着犁,赤着脚,吼着秦腔归家的农人都看呆了。
而鱼儿跃动的河之外,绿树荫蔽的村庄,缕缕炊烟正在袅袅升起。
《有牛马脚印的村庄》
农人们讲,有牲口出没的村庄才叫村庄。这就好比有野花有绿草的地方才叫原野一样。那是一个村庄的魂,经过了多少辈的聚散,才凝结而成。这魂魄是温馨的,它有凝露花草的清香,有麦菽的清香,有牛马嚼食的草料的干香,当然还有庄稼人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汗香。一个村庄如果没有牛马出没,就好像没有炊烟一样,那是死寂的,是可怕的。如果绿树间缺少了鸟叫,如果大地上没有了茂草和鲜花,那将是一种什么景象?
春日清晨,牲口们从梦中醒来,发出各种不同的叫声,走出村庄,走向开满鲜花的旷野。哞哞叫的是牛,咩咩叫的是羊,昂昂叫的是驴,不断打着响鼻,冲起乡路上尘土的是骡马。它们的脚步或安闲,或散漫,或细碎凌乱,走在农人之前。
村庄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鸟雀唧唧喳喳,唱出它们的欣悦。但庄稼人无暇去听,他们有自己的活儿,哼着小曲,耕田耪地。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劳作,倾心于庄稼。牛马们也无暇去听,它们是庄稼人的帮手、朋友,也和庄稼人一样,在土地上出力流汗。于是,鸟雀便只有寂寞地叫,唱给自己去听,一遍一遍。这婉转的啼鸣还是传进了庄稼人的耳朵,传进了牲口们的耳朵。有时,庄稼人会暂时停下手中正做的活计,侧耳谛听一下,伸展一下懒腰,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自言自语道:“这头顶的树上,啥时又多了一窝黄鹂呢?”伴随他的牛马听见了,但它们不能回答他,只能抖动一下耳朵,刨动一下蹄子,或甩动一下尾巴,驱赶一下身上的蚊蝇……无数的日月,便在这短暂的伫立中悄然流逝。
在落雨的天气里,牛马们不必干活,庄稼人怜惜它们,让它们静静的休息。但牛马们并没有闲着,它们会专注于瓦沟里流动的雨水,听雨滴在青瓦上跳舞,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就像有无数的孩子在敲响着一面面小锣鼓,灵动而热烈。这时,它们便会做一些美丽的梦,梦到青草,梦到芳草地,梦到飘着麦香的田野,以及秧鸡、野鸽子和布谷鸟的叫声。
一个村庄里都有几处马厩,那是牛马们的家园。马厩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气息,庄稼人熟悉这种气息,牛马们也熟悉这种气息。它像久藏后启盖的酒,气味悠远,浓烈得化不开,嗅之让人沉醉。那是原野上青草花香的馨气,是牛马身上汗汗的土腥气,还有村庄的烟火气,秋阳下庄稼的香气。世世代代,牛马们就生活在这种气息里,和庄稼人息息相通,相依为命。它们如花的蹄印,叠满了村里村外,如一枚枚印章,深刻地盖在村庄的胸膛上,也盖在游子多愁的心上……
《南瓜花开在院墙上》
墙是土墙,不高,上面苫着青瓦。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侵蚀,墙面已坑坑洼洼,还歪歪斜斜裂着许多手指宽的缝隙。而墙顶上的青瓦已成了黑色,上面还结着许多铜钱大小的紫红色的苔藓。这些苔藓到了雨天,经过雨水的洗涤,便会变得鲜鲜亮亮,从暗红中透出无限的绿意。一些瓦松、蒿子、猫儿草就散乱地长在黑瓦上,风来随风摇曳,雨来任雨抽打。晴天一身阳光,夜晚一头星月。这就是我家后院的那堵土墙。它的背阴面是邻居张大妈家。
墙根下,有一棵香椿树,一棵柿子树,还有一棵杏树。它们都是祖父种植的,为了他的儿孙。除此,土墙下还有一块一间房大小的隙地,上面堆了一大堆土。每年清明节过后,祖父就会在那儿点上六七窝南瓜。几场春雨,南瓜破土发芽。那芽儿嫩闪闪、水灵灵的,仿佛一碰就能碰出一窝水来。这娇娇弱弱的模样,最怕鸡狗糟蹋。鸡会用它们那尖利的喙啄食掉嫩芽;猫狗冒失,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断它。不过,祖父有的是办法,他到野外去刈来野枣刺,密密实实地将南瓜芽围起来,这样,鸡狗就奈何不得它们了。于是,南瓜芽在春风阳光的爱抚下,如一个个经过精心呵护的娃娃,放心大胆地生长。不久,它们就长成了一丛丛巴掌大的叶片,绿汪汪的,摸上去涩涩的,随了风儿晃动。
南瓜长啊长,到六月份就开始跑藤扯蔓。这时,鸡狗再也奈何不得它们。祖父便拔去野枣刺,让南瓜自由自在地生长。五月的风吹着,五月的阳光照着,五月的雨间断地落着,南瓜像一个个喝饱了乳汁的孩子,疯长起来,蔓藤扯满了整个后院,一直爬到后院的墙上。而金黄色的南瓜花,也在我不经意间开了。那花儿起初只有几朵,静静地开在一片碧绿里,但不久,就逐渐地繁盛起来,于是,整个后院就变得热闹了。蜂儿振动着金翅,嘤嘤嗡嗡地飞来了,它们飞进硕大的南瓜花中采蜜,花叶被压得一坠一坠;蝴蝶成双飞来,只是在花间流连一番,又交交错错,在我目光的注视下,翩翩地翻过墙去,飞得没有了踪影。还有蝉,它钻出土地,爬到树上,也开始鸣叫;还有金龟子,也在后院的上空来回飞舞。这些,都惹出我无限的遐想。
最让我遐想的还是那开在墙头的南瓜花,它们拼尽了力气爬上墙头,是想看看墙外的世界吗?难道它们不知道墙的那边是张大妈家吗?南瓜花不管我的遐想,它们还是爬呀爬,一直爬到墙头,爬到墙外,爬到邻家的院落。到了秋里,它们也会把瓜结在邻家。等到南瓜长成后,邻居张大妈总会颠了一对小脚,把结到她家里的瓜,给我家一个个送来。祖父总是呵呵地笑着,又给送回。祖父有祖父的理由:“土里长的东西,长到谁家算谁家的。”
说这句话时,祖父还很硬朗。如今,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静静地躺在村东的墓地里。那开在院墙上的南瓜花,也变成了我梦中的情景,和祖父的慈祥的面庞一样,永远摇曳在我的记忆里……
《二爷的菜园花满畦》
涉过清清的小峪河,再向村南走上二里多路,在一片桃林边,有一个五亩地大小的菜园。这是我们生产队的菜园。二爷就一年四季住在菜园里,他是这个菜园的务菜人和看园人。
二爷的背有些驼,他走起路来总是慢腾腾的。起初,我以为二爷的驼背是因为常年劳作所致。但后来,祖父否定了我的这一奇怪想法。他告诉我,二爷的背是民国年间,拉壮丁的国民党军队将他打成了这样。于是,每每看见二爷,我就替他难过,觉得那帮人实在是坏透了。
菜园是一个五彩的世界,尤其是春夏秋三季,简直让我们着迷。
春天,几场杨柳风过后,大地回春,麦苗返青。我们到桃园里去看桃花,疯闹过后,我们又踅到菜园,去菜畦中挖荠菜。荠菜肥肥嫩嫩,整个春天里都有,不过,到了三月份,便长老了,开出乳白色的碎花,不能再吃。“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来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开三月三。”从明代人滑浩所著的《野菜谱》中,也可大致见出荠菜的生长状况。除了荠菜花,这个季节里,菜园里还有许多野菜也开着花。最常见的有蒲公英,开出的花如向日葵,金黄灿烂,不过只有小酒盅大小罢了,蝴蝶最爱在它的周围流连。还有马苋菜,茎红,叶椭圆,状如马耳,开出的花如腊梅。马苋菜吃起来滑溜爽口,掺在面中烙饼尤其好吃。麦瓶儿也很多,这种野菜多生于麦田中,叶细似韭,到了三四月份,便开出好看的红花,一株多枝,花朵状似花瓶,故乡人以麦瓶花呼之。除了这些花,还有油菜花、韭菜花、葱花……花事繁盛。二爷就在这些花草的包围下,笑眯眯地劳作。他一会儿除草,一会儿灌园,休息时,就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两锅旱烟。田野上的风吹着,南山上的云飘着,春天便在这种静寂中悄然而逝。
当蝉开始鸣叫的时候,夏天便来临了。夏天的菜园,花儿是开开谢谢的。一如这个季节的雨。白色的辣椒花,紫色的茄子花,金黄的南瓜花黄瓜花西红柿花,嫩绿色的豇豆花,紫红色的扁豆花,等等。不过,我们的心已不在花儿上,早就移在了瓜果上。偷黄瓜,偷西红柿,偷菜园中一切能吃的东西,便成了我们的日常功课。二爷呢,除了日常的劳作,这个时节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防备我们这帮小贼糟蹋果蔬。但这又怎么能防得住呢,我们一个个机灵似猴,声东击西,匍匐钻藤,最终是满载而归。留下二爷只有站在园中苦笑的份。除了菜园,桃园,豌豆地也都是我们这个季节的侵害对象。
秋天里菜园中最吸引我们的是菊花和大丽花。这些花种在二爷房间的门前,秋阳下,红红黄黄,艳丽无比。我们常站在这些花前看花,有时,趁二爷不注意,便摘下一朵两朵的,拿在手中玩……
是一年的秋天吧,连阴雨不断,小峪河涨水,菜园连接村庄的桥被冲断。大约二十多天,没有二爷的消息。队上派人涉水过河去看,二爷已病得不成样子。生产队把二爷送到县医院,没有治好,二爷死了。听村上人讲,二爷死于腔子疼痛,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
二爷去了,自此,我不再到生产队上的菜园去玩。
《吃柿子的鸟飞来了》
早晨起来一开门,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连呼吸进肺里的空气也似乎清冽了许多。一低头,地上的草丛、枯枝败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哦,降霜了!不几日,村里村外,柿树的叶子便渐渐变红,起初是红绿相间,最后绿色逐渐消退,便变成一片绛红色,望去若霞。乡间的柿子树仿佛一下子全都喝醉了酒,或静静地沐浴在秋阳下,或摇曳在澄明的风中。而一嘟儿一嘟儿橘红色的柿子,要么高擎枝头,要么垂于叶下,望去让人馋涎欲滴。
是在一天早饭时间吧,当人们正端了老碗,或蹲或站在街门前吃饭时,一大群一大群的鸟儿从西北天边飞来了,它们叽哩咋啦地叫着,飞临村庄的上空,落到一棵棵柿树上。于是,家乡的柿树上顷刻间便变得热闹起来了。它们边挑拣着树上已软熟了的柿子吃,边扇动着翅膀,肆无忌惮地叫着。柿树叶被它们一片片碰落。这是一种专吃柿子的鸟,比喜鹊小一些,尾巴也没有喜鹊那么长。家乡人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因了它们的叫声,便呼之为燕咋啦。燕咋啦一年只来一次,每次来,家乡的柿子树就要遭到一次洗劫。但家乡人似乎并不恼恨这种鸟,他们信奉一句话:天造万物,有人一口,就有鸟一口。而且他们固执地认为,燕咋啦光临谁家的柿树,是这家人的荣耀,说明这户人家仁厚。那一年,如果柿子熟得早,家乡人提前用夹杆摘了,而吃柿鸟还迟迟不到,乡人就会给柿树的顶上留下七八颗柿子,等吃柿鸟来了吃。于是,这一年,家乡的村里村外,就会出现一种迷人的景观,棵棵柿树上有残留的柿子,红彤彤的,在秋阳下泛光。
有一年秋天,因为父母忙,我和弟妹奉父母之命,摘卸后院柿树上的柿子。一个上午,我们就将一树柿子摘得光光。中午,父亲回来了,看到这种情形,他的脸阴了下来。他顾不上吃午饭,便搬来梯子,把卸下来堆在筐中的柿子,拣带枝的拿了十多颗,用草绳绑在树顶。完事后,他郑重地对我们说:“记住,天生万物,有人吃的一口,就有鸟儿吃的一口!”
离开家乡三十多年,尽管家乡的景物已在我脑中变得模糊,但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却至今还在我的耳畔萦绕。
(来源:2018年06月30日西安晚报)
高亚平简介:
高亚平,1964年出生,陕西长安人,现供职于西安晚报社,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大学期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散文》《美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文学家》《当代小说》《延河》《红豆》《读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诸刊,曾获首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散文奖、第二届丝路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已出版散文集《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谁识无弦琴》《时光背影》《草木之间》《长安物语》等8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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