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2(聊斋志异罗刹海市)

聊斋志异2(聊斋志异罗刹海市)(1)

马骥,字龙媒,富商之子,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年轻时潇洒不拘,喜好歌舞。经常跟着梨园弟子出去演戏,以锦帕缠头,不亚于娇媚女子,因此有“俊人”之称。十四岁时便考中秀才,入府学读书,远近闻名。

父亲年事已高,没有精力再经营买卖,回乡养老,对马骥说:“读几卷书,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可子承父业,接手我的生意。”马骥于是开始学做生意。

一天,马骥跟人出海经商,被飓风刮走,漂泊到一处都市。此地人皆奇丑无比,见到马骥这么俊美的人,以为他是妖怪,一片哗然,都躲着他。马骥起初见此情形,也十分害怕。直到知道这里的人是害怕自己,反而以此吓唬他们。遇到别人在那吃饭,就跑过去,把人吓跑,吃人家剩下的饭。

过了一段时间,马骥来到了一个山村,村里也有容貌像人的正常人,但是衣衫褴褛都跟乞丐差不多。

马骥在树下休息,村人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观望。时间长了,才觉得他并非吃人的怪物,这才敢慢慢接近他。马骥笑着跟他们搭话,虽然语言不同,也能听个一知半解。

马骥告诉他们自己从何而来,村人听了十分高兴,告知邻里,这个客人不是来加害他们的。然而那些相貌丑陋的人看见他,还是掉头就跑,始终不敢近前。那些敢过来的,都是五官相貌跟中国人差不多的。

村人拿来些饭菜给马骥吃。马骥问他们害怕的原因,有村人回答说:“曾听祖父说过,离此西去两万六千里之外,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形象诡异。但也不过是传闻,今天见了你才敢相信。”

马骥又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穷。村人说:“我们国家看重的不是文章才学,而是相貌。长得漂亮的,为朝中上卿,次一点的,担任地方长官,再差一点的,也能被贵人宠幸,可以养活妻儿老小。像我们这样的,刚出生时就被父母视为不祥,往往会被抛弃,剩下不忍心遗弃的,也都是为了传宗接代。”

马骥问他们:“这是什么国家?”村人回答说:“此地名叫大罗刹国,从这里往北三十里就是本国都城。”马骥请求他们带他去都城看看。

于是第二天,鸡刚打鸣就起身,到天亮时,已经到达都城。马骥见城墙都用黑石砌成,漆黑如墨。城楼高近百尺,很少有瓦,顶部用红石覆盖。马骥从地上捡了一块碎片在指甲上磨了磨,跟朱砂差不多。

此时正值退朝,从朝中出来一位坐轿的大官。村人指着对他说:“这是相国大人。”马骥仔细一看,这位相国大人,两只耳朵都朝后长着,三个鼻孔,睫毛跟门帘子似的盖在眼睛上。接着又出来几个骑马的,村人说:“这些是士大夫。”然后又告诉马骥这些人的官职,个个都长得狰狞怪异。职位越低,越没那么难看。没多久,骑马的人走光了,街市上的人看见马骥,鬼哭狼嚎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好像见了鬼一样。村人急忙替他极力解释,这些人才敢远远的站在那里观望。

等他们回去之后,罗刹国中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来了一个怪人。于是那些达官贵人,都想开开眼见,就让村里人把马骥送到府上让他们瞧瞧。每到一家,看门人都紧闭门户不敢让他进去,家中男女老少都偷偷的从门缝里窥视,议论纷纷。

整整一天,都没人敢接见他。村人说:“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经为先王出使外国,阅人无数,或许不会害怕。”于是领着马骥去登门拜访。

执戟郎见到马骥果然十分高兴,将他奉为上宾。马骥见他相貌好像八九十岁的老头,眼睛突出,胡须卷曲,好像刺猬一样。执戟郎说:“我年轻时奉王命出使各国,唯独没有去过中华大国。现在一百二十多岁了,才有幸得见上国人物,此事不可不上告天子。只是我已告老还乡,十多年不曾踏足朝堂。明早务必要为你去跑一趟。”

说完命人摆下酒席,热情款待他。酒过数巡,出来十余个歌姬,在席间载歌载舞。个个长得跟夜叉似的,以白锦缠头,身穿及地的大红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扮相唱词,腔调节拍也荒诞怪异。主人看得十分高兴,转头问马骥:“中国也有这样的音乐吗?”马骥说有。主人请他模仿演示一下。马骥就用手拍桌子演唱了一曲。主人高兴的说:“妙啊,声如凤鸣龙啸,我从来都没听过。”

第二天,执戟郎入朝,将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听了很高兴,下诏请马骥来见。这时,有两三个官员说马骥容貌奇怪,恐惊圣驾。国王只好作罢。执戟郎下朝后告诉马骥,扼腕叹息。

马骥在执戟郎家住了很久,一起饮酒喝醉后,马骥仗剑起舞,用煤把脸涂得跟张飞似的,主人觉得非常美。于是对马骥说:“若是以黑脸张飞的模样去见宰相,不愁高官厚禄。”马骥说:“当做游戏尚可,怎么能易容换面来图谋荣华富贵呢?”主人再三请求,马骥这才答应。

主人于是大摆宴席,邀请朝中权贵来做客,又让马骥画好脸谱等着。客人来了之后,主人叫马骥出来见客。客人们惊讶的说:“奇怪,为何先前丑陋无比,现在却这么漂亮?”于是大家邀请他一起饮酒,气氛十分融洽。马骥起舞献唱一首“戈阳曲”,在座无不倾倒。

第二天,官员们纷纷上表推荐马骥。国王大喜,派人手持旌节去召他入宫。见面后,国王向他询问中国的治国安邦之道,马骥娓娓道来,侃侃而谈。国王听后大加赞赏,赐宴行宫。饮至酒酣时,国王问他:“听闻爱卿擅长雅乐,可否为寡人献唱一曲?”马骥便离席起舞,效仿舞女以白锦缠头,唱些靡靡之音。国王大悦,随即拜他为下大夫,时常私下宴请他,对他十分恩宠。

时间长了,官员们都知道马骥现在的模样是假的。马骥所到之处,都有人在那儿窃窃私语,对他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亲近。马骥至此被朝臣孤立,于是上疏恳请辞官,国王不允。马骥又告请休假,国王只好给了他三月的假期。

马骥乘坐驿车,满载金银珠宝回到山村,村人跪地相迎。马骥把财宝分给旧日里与他相好的朋友,众人欢声雷动。

村人们说:“我辈小人受大夫恩赐,明日当去海市,找些珍玩宝物来回报大人。”马骥问:“海市是什么地方?”村人说:“海市就是海上的市场,来自四海的鲛人聚集在一起售卖珠宝。周围十二个国家,都来此贸易经商。其中还有许多神人来此游玩,届时云霞遮天,间或波涛汹涌。那些达官显贵们自重身份,不敢身犯险地,常拿金帛来让我们替他们代购奇珍异宝。现在离海市已为期不远。”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海市什么时候开市。村人说:“每当看到海上朱红色的鸟来回飞过,七日之后,就是开市的日子。”马骥问他们何时动身,想要一同去看看。村人说贵人不涉险地,劝他珍重。马骥说:“我本来就是海上的商客,又怎会害怕风浪波涛。”

没多久,果然有人登门送钱来。于是村人将钱财装入船中,带着马骥一同出发。船上可容纳数十人,平底高栏,有十人负责摇撸划船,激起浪花似箭。

三天后,远远望见水云荡漾之间,楼阁重重。贩运买卖的船只,好似蚂蚁一样来来往往。没多久,船只抵达城下,见城上墙砖都一人多长,城墙上敌楼高耸入云。众人将船泊好,进入城内。市场上陈列的那些奇珍异宝,光彩夺目,都是人世间没有的。

这时,有一少年骑马而来,街上的人都四散避开,村人说:“这是东洋三世子。”世子经过他们身边时,看着马骥说:“此人不是附近国中之人。”随即就有马前开路的仆人来询问马骥自何处而来。马骥在路边拱手行礼,详细告知对方自己的籍贯姓氏。世子听后,高兴的说:“既蒙大驾光临,缘分不浅!”于是给他一匹马,邀他并驾同行。

马骥随世子出了西城之后,来到岸边,胯下坐骑突然长嘶一声,跃入水中,马骥吓得叫出声来。就见海水自中间分开,像两面墙壁一样屹立两边。走了没多久,见前面有座宫殿,房梁以玳瑁装饰,鱼鳞作瓦,四壁晶莹透亮,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耀人眼目。世子下马将马骥让进宫中。马骥抬头一看,见龙君端坐宝座之上。世子上前启奏:“臣在街市游玩,偶遇中华贤士,特来引荐给大王。”马骥上前跪拜行礼。龙君说:“先生乃文学名士,文采必然不在屈原、宋玉之下,烦请先生作一篇《海市赋》,还望不要推辞。”马骥叩头答应了。

龙君派人给他准备好水晶砚台,龙鬣毛笔。纸光似雪,墨气如兰。马骥挥毫泼墨,立成千言,献于殿上。龙君看后,击节赞赏:“先生雄才,使我水国大增光彩。”随即召集龙族,赐宴“采霞宫”。

酒过数巡,龙君端起酒杯对马骥说:“寡人有一爱女,尚未婚配,我有意将他许配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马骥急忙起身离席,口称惭愧,连忙答应下来。

龙君对左右吩咐一声,没多久,几个宫女扶着龙女出来,环佩叮当,鼓乐齐鸣。马骥与龙女夫妻对拜之后,偷眼一瞧,见龙女长得当真是美若天仙。龙女拜完天地之后就起身回宫了。过了一会儿,宴席散了,有两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手挑宫灯,领着马骥回到寝宫。龙女浓妆艳抹,坐在床上等候。只见珊瑚床上装饰各色珠宝,帐上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龙凤被褥又香又软。

翌日天刚亮,就有年轻美貌的侍女进来伺候。马骥起床后,入朝谢恩,被龙君授予驸马都尉之职,将他的《海市赋》传扬四海。

诸海龙君皆派专人前来贺喜,争相带着请柬来请驸马赴宴。马骥身穿锦绣华服,乘坐青龙拉的车子,前呼后拥出宫而去。前后有数十骑武士护卫,身背雕弓,手执白棒(仪仗用的大棒),威风排场。马上有人弹筝,车里有人奏笛,三日里,遍游诸海。此后,“龙媒”之名,名噪四海。

龙宫中有一株玉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树干晶莹剔透,好像白琉璃一样。树心是淡黄色,比胳膊稍微细点。树叶好似碧玉,有一钱多厚,树荫浓密。马骥常跟龙女在树下吟咏歌唱。树上开满了像栀子花一样的花朵,花瓣落在地上,锵然作响,声音清脆悦耳。把花瓣儿拾起来一看,犹如红玛瑙雕镂而成,精致可爱。树上常有异鸟飞来鸣叫,羽毛金绿色,尾巴比身子还长,叫声好像玉笛吹奏的哀婉乐曲,令人伤感。

马骥听到鸟鸣之声,不由得思乡情切,于是对龙女说:“我流亡在外已经三年,父母不得相见,每念至此,伤心落泪不已。夫人能跟我一同返乡吗?”龙女说:“仙界与尘世路途隔绝,可惜我不能随你而去,妾亦不忍以夫妻鱼水之爱,而夺去你父母膝下之欢,且容我想想办法。”马骥听后,忍不住泪流满面。龙女也叹息着说:“此事实在是难以两全齐美呀!”

第二天,马骥从外面回来。龙君对他说:“听闻驸马欲回归故土,明日一早,就收拾行装启程吧,怎么样??”马骥听后大喜,感激的说:“臣孤身旅居海外,蒙大王优待恩宠,感恩图报之情,时时牢记心中。容我暂回家乡,探望父母之后,再回来团聚。”

到了晚上,龙女置备酒菜与夫君话别。马骥定下后会之期,龙女哀伤的说:“你我情缘已尽,恐再难相见。”马骥听后悲痛欲绝。

龙女嘱咐他说:“回家后好生奉养双亲,以尽孝道,人生聚散离合,百年犹如旦夕,何必作儿女情长之态,悲伤哭泣。此后,妾为夫君恪守贞洁,夫君亦不再娶,虽然两地相隔,但同心合意,仍是恩爱夫妻,又何必非得朝夕相守,才称得上是白头偕老呢?倘若违背盟约,再事婚嫁,恐怕也不吉利。若是担心家中无人照料饮食起居,可以纳婢女为妾。更有一件要事相告,自成亲之后,似乎已有孕在身,请给孩子起个名字。”

马骥说:“若是男孩就起名‘龙宫’,若是女孩就叫做‘福海’。”龙女让他留一件信物以便日后相见。马骥在罗刹国时曾得到一对赤玉莲花,便拿出来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四月八日,你乘船来南岛,到时我会把孩子送还给你。”龙女又拿出一个鱼皮的口袋,里面装满珠宝交给马骥,对他说:“好好珍藏,这些珠宝够你几世吃穿不尽。”

天微亮时,龙君设宴为马骥饯行,又馈赠了许多财物。马骥拜别出了龙宫,龙女乘坐白羊车将他送到海边。马骥上岸之后下马,龙女对他道声“珍重!”便调转车头离去,转眼间就走远了,海水又重新合上,再也看不见了。马骥这才启程回家。

自从马骥被海浪冲走,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等他回家之后,家人都十分惊诧。所幸父母都还健在,只是原来的妻子已改嫁他人。这才明白龙女不让他再娶妻室的意思,原来她早已知道了。

父亲想要再为马骥娶妻,他不同意,只收了一个婢女做小妾。

三年后,马骥依约乘船来到南岛,见两个小孩儿坐在水面之上,拍水嬉戏,既不随海浪漂动,也不往水中下沉。马骥将船靠近之后,伸手去拉小孩。其中一个小孩笑着抓住他的手臂,跳进他怀中,另一个则大哭起来,似乎在怪他不拉自己。马骥将另一个小孩儿也拉上船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样貌都十分清秀。两个孩子头上都戴着一顶小花帽,帽子上缀着一块玉,正是自己离开时留下的那对赤玉莲花。

孩子背上还有一个锦囊,拆开一看,是龙女留给自己的一封书信:公婆想来都还康健吧。转眼三年已过,你我红尘永别。虽然只是盈盈一水之隔,但却音信难通。日思夜想,只能与君梦中相见。翘首以盼,心神为之疲劳。面对茫茫大海,空有一腔怨恨又能怎么样呢?想那奔月嫦娥,尚且独守月宫;投梭织女,也须惆怅银河。我是什么人,怎能奢望与君长相厮守?想到这里,不禁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生下一对孪生兄妹,如今已在怀抱中咿呀学语,能听懂大人言笑。自己懂得摸枣抓梨去吃,母亲不在身边也能活得下去。现在也该把他们送还给你抚养了。你留下的赤玉莲花,我装饰在孩子帽子上,作为信物。你把孩子们抱在膝头玩耍时,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听闻夫君恪守旧日盟约,妾心甚慰。妾此生绝无二心,至死不会另嫁他人。梳妆匣里,再无胭脂兰膏;对镜梳妆,久已不施粉黛。君似远行游子,妾为游子之妇。虽然如今有名无实,却依然是恩爱夫妻。只是想到公婆已经抱上孙子了,却未曾见过儿媳一面,于情于理,实属缺憾。年后婆婆去世,我当去坟前拜祭,以尽儿媳本分。从此以后,我儿‘龙宫’平安,必有相见之日;我女‘福海’长寿,或许还可来往。希望夫君多加珍重,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就暂且言尽于此吧!

马骥反复读着书信,泪流不止。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更加悲痛,抚摸着孩子说:“我儿可知家在哪里?”孩子哭了起来,闹着说要回家。马骥放眼望去,大海茫茫,无边无际,不见龙女身影。烟波浩渺,难寻龙宫之路。只好长叹一声,抱着孩子调转船头,怅然而归。

马骥从信中得知母亲命不久矣,就把寿衣棺椁等东西都提前预备好了。又在墓地种了上百棵松柏。

第二年,母亲果然亡故。灵车到了墓地时,有一女子披麻戴孝来到坟前,众人都惊讶的看着她。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接着下起了暴雨,那女子转眼间就不见了。墓地里新种的松柏,本来大多已经干枯,因此一场大雨都活了过来。

女儿福海年龄稍大之后,常常思念母亲。有一天,突然纵身跃入海中,几天后才回来。原来,龙宫因为她是女孩不让她进。福海因此经常关上房门在屋里独自哭泣。

一天,大白天的突然乌云密布,天色昏暗下来。龙女匆匆来到女儿房间,劝解她说:“我儿自己就能长大成家,为什么还要哭泣呢?”说完,拿出一株八尺长的珊瑚,龙脑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宝嵌金盒一对,给她作为嫁妆。

马骥听说龙女来了,急忙赶了过来,拉着妻子的手哭诉别后相思。片刻之后,一道闪电划过屋顶,龙女已消失不见。

异史氏曰:“扮作花脸小丑来迎合世俗,世事人情与阴间鬼魅无异。美丑颠倒,黑白不分,怪诞成癖,天下如出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出自唐代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意为:自己感到惭愧汗颜的,别人反而说好;自己觉得非常不满意的,别人却极力吹捧称赞。)倘若公然保持男子汉大丈夫的本来面目在都市游逛,恐怕不被吓跑的没有几个。否则,当年给楚王献玉的陵阳卞和,又怎么会抱着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在荆山痛哭呢?呜呼!看来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只能到海市蜃楼中去寻求了!”

附原文: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归,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咸知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见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自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厚禄不难致。”马曰:“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令马绘面以待。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

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女数人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坐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闻之,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涕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思,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去帷。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俱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已得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覆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迅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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