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明征天下第四百二十回(王道剑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 海上张骞

陆镇和觉明师太离开雪峰寺回到南京,已经好几个月了。觉明师太回到莫愁湖畔的萼梅庵,发现经过许多大风大浪之后,萼梅庵在她的大弟子代理住持之下,庵里管得井井有条,香客信女络绎不绝。她便择个吉日,焚香沐浴,在菩萨前将住持的衣钵传给了大弟子。

觉明告示众弟子,自己一人一钵云游四海,一年后归来。实际上觉明乃是奉军师方冀之命,走遍大江南北昔日明教兴旺之地,暗访明教的残余部众,同时试着在基层民间宣扬明教教义,重新吸收教徒。

陆镇回到秦淮河,在芦苇深处找到他的小渔舟,一笠一蓑,两桨一竿,出现在秦淮河上。河上老相识的船夫、渔夫见他失踪数年突然回来,而他打扮模样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无不又惊又喜,争相问他别后情形。陆镇只淡淡地说,家乡传来消息,说他失踪多年的老哥哥又回来了,他不过回去和老哥会面,一叙多年不见的亲情,别无他事。众人虽感故事太过平淡,有些失望,但反而有机会将这段时间京师发生的大事加油添酱地说给陆镇听,尤其是有关建文皇帝生死之谜的各种传言,七嘴八舌尽情渲染。陆镇听来但觉匪夷所思,对民间的想像力及创造力实感佩服。

在玄武湖的岸边,陆镇找到了石世驹。石世驹告诉陆镇一个消息:“这一年来,南京在龙江关的造船厂搞超大的造船计画,听说从外地征来了四五百户各种造船的好手,大凡船木、梭、橹、索、铁、缆……各匠无不俱全,有人见着八尺长的四爪大铜锚和三丈多长的舵杆从厂外运入。看样子朱棣要造一批巨舰,建一支超大的船队出海,此事与寻找大师父不知有没有关系?”

陆镇听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却不曾听说这等规模的船舰,但石世驹言之凿凿,他不得不信,思之再三后道:“听秦淮河上的那些老油子说,最近有关建文帝逃亡海外的传闻喧嚣四起,这事肯定与大师父有关;但若说为了追捕一个人,而建造如此庞大的舰队,却也说不过去。朱棣这厮定然还有别的花样在里面。”

石世驹颇有见识,闻言也表同意,又道:“前几日听弟兄说,数十艘大船已经造得差不多了,正在召募有水上实战经验的好手上船统领军士。看来这支船队不是商队,倒像要去打仗似的。”

陆镇又想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喃喃地道:“北疆还有蒙古人的残部需要对付,南海又没有什么人作乱,应该不是为了打仗。若是为了要抓建文帝,最好的办法是着武功高手上天下海去追捕,而不是动用千军万马去办差。大军才出动,人已惊跑了,有个屁用?”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对石世驹道:“有了。你方才说,他们在征求有实际水战经验的人上船带领水师。嘿嘿,这岂不正好是我老陆的专长?待我去应征,索性上船去当个水师统领,进去卧底弄清楚朱棣到底在搞啥花样。”

石世驹道:“陆爷,你以明教的身分加入官军,是否有风险?”

陆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教之事是朱元璋欠咱们的债,他妈的整个大明江山能有今天,明教是朱家的恩人,是朱家对不起明教。咱们不找朱棣报仇,乃是因为冤有头,债有主,父债也不要子来还。朱棣现在求才之际,就算知道老子的来历也不会对俺怎样,放心,就凭俺……”他话未说完,石世驹抢着笑道:“就凭陆爷在鄱阳湖以寡敌众,打败陈友谅水师的经历,也该干个什么总兵之类的官儿吧。”

陆镇喜道:“不错,总兵这头衔好,它不算是行伍出身的正式职等,却是个可实可虚的尊崇头衔,最是适合俺的身分。”

石世驹正色道:“陆爷,你要玩真的?”陆镇道:“当然玩真的,明日俺就去毛遂自荐,捞个总兵干干,顺便打探一下朱棣以倾国之力打造航海舰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强似再回秦淮河去捉鱼捕虾。”

这时在东海上,郑和在副手王景弘的陪同下,正在船楼上凭栏观看士兵在甲板上操练。两个统领率其属下就水军操典一丝不苟地演练一遍,都能做到迅速确实,达到起码的要求,至于军容士气则各有一些差别及缺失。轮到陆镇率领的二百兵士出场,郑和聚精会神地观看这个毛遂自荐、声明非总兵不干的“渔夫”,到底有多少本事。

陆镇的兵士一分而为两组,左右二舷各一百人,陆镇交代操演项目为“敌舰近战”。他一声令下,只见两舷的百人立刻分成五组,每组二十人,各就各位,操作不同的动作,有的负责操帆掌橹,有的迅速占就弓箭手最佳位置,有的负责操作火铳,还有长枪手占据船弦要位,刀剑手埋伏舱下。这是准备当挡不住敌舰时,一旦敌军跃上我舰便可做肉搏战。

这五组士兵各司其职,动作十分熟练,飞快地演练完成。只听得陆镇喝道:“抽五!”每一组中便有五人离开岗位,跑到甲板中央躺下,每组剩下的十五人立刻调整各人负责的工作,迅速转换成以十五人当二十人用的阵式,确保各组的任务不会出现漏洞,其应变之快令人吃惊。

正惊叹时,又听得陆镇喝道:“再抽五!”每组人马中又有五人退出,此时每组只剩十人,又是一阵快速调整。等到各人重新就位时,五组负责的任务便由原来一半的人力给扛了下来,仍然正常运作,攻防不出漏洞。

陆镇下了“收操”的口令,二百兵士疾奔到甲板中央排成队,只闻脚步声,听不到任何说话之声。郑和及王景弘面面相觑,忍不住鼓掌叫好。

陆镇走到船楼下躬身行了一礼,道:“请主帅、副帅指教。”郑和道:“陆镇,你练的兵、演的操,咱们见所未见。咱有两个问题:第一,当有弟兄作战伤亡退下时,这些兵士怎能瞬间便知道如何补位,改变阵式?第二,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陆镇答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俺把临敌应战的整体动作分成五套,每组人马负责一套,但须训练这二十人每人都练熟了其他十九人的位置及动作,有人缺阵时,便能快速地补位,总是以顾到全局战力为首要目的,是以十五人可做二十人的事,十人也有十人的作战方式。只要练得熟了,临敌时自动调整,即便死伤过半,战力仍不低于七八成。”

郑和及王景弘听了,只觉这种练兵法简直闻所未闻,见陆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便追问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陆镇睁大了一双环眼瞪着郑和,朗声道:“俺乃是明教水师头领陆镇,江湖上人称‘赛张顺’的便是俺。”

郑和熟知洪武开国之事,闻言大吃一惊,道:“莫非是当年鄱阳湖大破陈友谅水师的‘赛张顺’陆统领?”陆镇昂然点头道:“不错,就是俺。”心中暗忖:“本想朱棣怎么派两个没卵子的来干这等大事,如今看来这太监倒是个明白人。”

王景弘一听“明教”两字,心中便有些嘀咕,正要开口提醒郑和慎重考虑,郑和已经大声道:“陆总兵,快请上船楼来,咱有好些事要请教。陆总兵的属下操演得好,人人有赏。”陆镇举臂一挥,二百名士兵齐声喝道:“谢大帅赏。”声震海上。

这时来自各地造船厂的大小船只逐渐进入东海集结地,郑和远眺那些船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身边的王景弘:“景弘,咱们率这么多船只,船与船之间的通讯如何处理?”王景弘道:“白天用旗,晚上用灯。”郑和问道:“两百多艘船在海上迤逦而行,怕不要拉开十几里,首尾之间如何传令,难道一船一船传下去?”

这一下倒把王景弘问住了,陆镇在旁听了,便道:“咱们在江湖上便用飞鸽传信。”郑和听了大喜,忙道:“此计大妙。陆总兵,咱们在此等候季风,总还得等上一两个月的时间,这飞鸽传信的事便交给你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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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明教的“赛张顺”陆镇便成了郑和下西洋舰队的“宝船水师总兵”,郑和倚之为水军的最高顾问,留在主帅宝船上,随时谘商。

大大小小两百多艘船在福建长乐补给完毕,东海上的西北风愈来愈弱,时序到了九月,风向转成了北风。郑和的舰队从长乐出发顺风南下,船行快速,虽然受着北风,南方海面在立冬前后仍然温暖而天高气爽,军士、船工们个个兴高采烈,士气高昂。

陆镇望着渐离渐远的长乐港,心中暗暗叹道:“这两个月在长乐,离雪峰寺的大师父只一百五十里,咱们这船队竟要航行万里去寻大师父,岂不可笑?”这两个月来,他渐渐摸清了整个船队的人员、装备及补给,也从郑和处知道了大致的航行路线,心中已对此行有了个轮廓,暗忖:“朱棣是要下西洋宣扬国威,顺便寻找建文帝的下落,只这事落到了郑和这太监手上,竟然搞出这么大的场面。这个凶暴的皇帝和他这魁梧的太监实在雄才大略,若论治国的气魄,咱们那位慈眉善目的大师父是比不上了。”

入冬后东北风更强劲,这季风将延续到次年三月,最利向南或向西航行。郑和的庞大船队顺着风向驶向西南方,到达的第一个南洋国度是安南之南的“占城国”。由于前一年朱棣派兵平了安南之乱,而占城国历来经常受安南的侵略,明军打安南时,占城趁机出兵相助,报了一箭之仇。这时见到大明帝的庞大舰队开到,国王占巴的赖亲自打扮得花不溜丢,乘坐大象,率领兵士来迎。

陆镇见那些占城国的兵士舞着皮鼓和鼓槌,吹奏椰壳乐器,夹着美女队跟随大象且歌且舞,不禁暗笑:“这样的士兵如何打仗?那些舞女倒是个个身轻貌美,跳的不知是啥舞,倒也活泼曼妙。”

郑和宣读圣旨时,占城国王下象匍匐,恭敬之极。郑和身高体大,相貌堂堂,行路步步生威,双目炯炯有神,确实是十足的上国钦差之威仪,只是嗓音太尖了一些。

郑和一行既受礼遇,便在占城国暂住。陆镇见到十几个穿着锦衣的侍卫也下了船,透过一个传译和占城国的官员打起交道,但那译员的本事有限,常常搔头抓耳,译不达意,猜了几次仍不得要领。那官员猛然想到一个主意,立唤一个士兵跑去拿了笔墨纸张来,官员在纸上先写下“笔谈”两个汉字,居然笔画工整。锦衣卫的首领点头,接过笔来,写道:“如有中土来此之士绅、僧人,盼见告。”那些官员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其中一人接过笔,写道:“吾等商定后提名单供君参酌。”居然文理通顺,锦衣卫连忙拱手谢了,又要过笔来,写道:“请勿打草惊蛇。”那官员连连点头,表示省得,又对其他几人说了,几人也连连点头。

陆镇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占城国的官员汉字水准不低,居然懂得“打草惊蛇”,不禁对他们“另眼相看”。其实明朝时安南占城一带并无通用的本地文字,有文化之士多少都识得一些汉字。

郑和带来的二万多人,除了一些专业人士外,军士之中原本务农或做各种工技的也大有人在。他和王景弘带着几个幕僚,在占国四处看了十天后,已经了解此地各方面落后的情形,其中尤以耕种技术落后,不懂凿井取水,缺乏药材及医疗,居地低洼潮湿易遭水淹等项最为民生所苦。

于是郑和就部众中挑选精于农耕的、凿井引水的、种植药草的、善造悬屋的,甚至制作豆腐的各类专家,教导当地居民改善生活。国王占巴的赖无以为报,便以占城最好的玉桂、槟榔、椰子等果子装成礼盒,命妙龄美女以头顶献给郑和,郑和则以丝绸和瓷器做为回礼。

由于占城国从上到下都表达友善欢迎,郑和决定在此地多待一些时日,趁便在附近地区勘察探索,命人详细记录风土人情、出产品物,以为今后商贸时可做基本资料。他的专业人才每日教导当地各种技术,可说是深入民间,与民建立良好友谊。陆镇则暗中紧盯着锦衣卫的活动,不落痕迹地打探他们会同当地官差搜寻“失踪人口”的结果。

春去夏来,海上风向从东风转为西北风,适于船队南行,郑和听取了商、农、军、社各方面报告,又私下听取了锦衣卫的报告,并无发现任何可疑“失踪”人口,便决定离占城南下,前往爪哇国。

宝船上的船工熟练地操作九桅十二帆的方向,巧妙地利用东北风向南推进,大船以每日两百里的速度驶向爪哇国。二十昼夜后,郑和的船队在爪哇岛中央的北岸登陆。这时爪哇国正在内战,西爪哇灭了东爪哇,兵荒马乱中,得胜的西爪哇兵误杀郑和手下一百七十人。

西爪哇国王都马板见到郑和的巨舰,吓得连忙要献金赔偿,处死带头肇事者,并立即派人出海到南京去向朱棣请罪悔过。朱棣后来罚西爪哇黄金六万两,但案发之时,郑和的下属群情激愤,便要立即以牙还牙。

郑和尽力安抚,众愤难消,最后只好召集所有重要干部两百多人,对他们道:“以咱们的兵力,如要动手,几天便可将西爪哇国灭了,但这一来皇上要咱们宣扬德威的目的便达不到了。更重要的是,灭爪哇之事一传出去,西洋各国无不生惧,视我大明舰队为入侵的敌人,咱们将会愈走愈艰难,难不成一路兵戎相见,一国一国打过去?这岂是皇上派咱们出航的初衷?”

他这番话让陆镇听得心生钦佩,暗道:“这个太监了不起啊!”

却听郑和继续道:“反过来说,如果咱们看在爪哇国王都马板认罪求和的分上,饶了他们,接受对死者的赔偿,后续由他们的使臣去向皇上求饶,让皇上来处置。咱们继续西航,那么所到之地,必受当地欢迎,咱们就建立了恩威并济的风范,各国也就知道我大明不同于蒙古,不是带了兵马专门来屠城灭国的。”

众将渐渐理解了郑和的高瞻远瞩,除了极少数人仍在嘀咕,大都能够接受郑和的想法。于是郑帅下令,与当地商贸交易告一段落后,便离开爪哇。当地人以“三宝垄”为郑和登岸之地命名,以示感恩。启航后,陆续到了苏门答腊、满剌加、锡兰等国,最后到了印度西南岸的古里国。

郑和的舰队到了古里国,派人上岸寻访商机及补给。陆镇也随行,他在古里的港城逛了两天,发现城中除了当地居民外,还有从阿拉伯各地来的商人,大多数都是来采购各种香料及调味料,如黑胡椒、荳蔻等,质优量大且价廉,各地商人趋之若鹜。

如此庞大的船队泊在港外,不可能不惊动当地政府,第三天便有古里国国王派来的使者上船见了郑和。郑和说明来意:“大明皇帝登基后,念古里国历次派使者到京师朝贡,这次特派统兵大元帅郑和亲来赐诏正式封王,并赐国王印玺。所领同来两万多人皆为和平部队,希望和古里国增强商贸交易,永结友好。”那特使听了大喜回报,于是国王便择日由郑和颁发诏书、印玺。

郑和见古里国物资丰富,人民和善有礼,各国商旅络绎不绝,走在街上皆怡然从容,想到自己率领史无前例的庞大船队,航行一年之后,终于达到此行预定的终点。他望着港外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飘来孤单单一朵白云,其形状先类蟠龙,待飘过头顶时已变化成神似瑞狮。身边的王景弘道:“郑帅,此乃难得一见的祥瑞之象,当有所记录,以志此行。”郑和称善。

次日,郑和从两万多部众中,征召了三名过去曾干过墓石刻工的军士,在古里港边勒石纪念,碑文曰:

“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 民物咸若 熙皞同风 刻石于兹 永示万世”

陆镇目睹了这一幕,其时数千名士兵围观,勒石毕,欢呼震天。当地的人民虽不识得碑文,但会阿拉伯语的通译比手画脚地把碑文之意说了个大概,居民中不少人懂得阿拉伯语,听懂后告知其他众人,刹时也欢声雷动,一同见证了大明声威远播印度洋的和平之旅。

陆镇深受感动,他对郑和的感觉已由钦佩转为崇敬,想到自己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要训练一支水师乘风破浪杀敌于水上,那是自己的特长,但是要能带领如此庞大的船队在海上万里长征,需要顾及的事真是千头万绪,每一端都不能出差错,其中所需的海上统帅才能,“赛张顺”自叹弗如。

“这郑和以前从未带过水师,更没有航海经验,第一次出海便是前无古人的艰巨任务,俺只能说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杰。”

大船队离开了古里国走向归程,印度洋上吹起西风,归航沿旧航线前进,停靠只为添补清水及必需品。船队走得快,船上众人心情轻松,许多人在数回家的日子,检视一路交易所得的异国物品,航行中不时听到各船舰上弟兄们雄壮的齐唱之声,此起彼落,那气氛与出征时完全不同。

船队过了满剌加,到了苏门答腊国东南方的一个小国,所在地在宋朝时叫“三佛齐”,俗名叫“巨港”,明朝时名为“巴邻旁”。洪武年间,曾遣使朝贡,其国王受册封为三佛齐王。西爪哇强盛时便灭了它,改其名为“旧港”,但也无法有力地统治全境,以致被一个从广东逃亡来此的犯人陈祖义纠众组队、自拥人马,在沿岸及满剌加海峡两岸干起海盗的勾当,不但抢劫往来商船及朝贡的贡品,而且杀人不眨眼,凶横无比。

陈祖义得知郑和船队下西洋,便从南洋各地打探消息,没想到竟解读成:这支大明的船队虽然庞大无比,但首领是个不带种的太监,爪哇兵杀了他一百七十人也不敢还手,船上两万多人都是些农夫、工匠、商人之属,这一趟从西洋回来,载满了金银宝物,只要能抢他几艘大船得手,就吃喝不尽了。

于是陈祖义派人先对郑和船队示好,说是愿意为祖国船队服务,提供粮食、清水等补给品,暗中却集结了五千名海盗、二十五艘船舰,打算以送货为名靠近宝船。他却不知早有其他广东人深恶其凶暴恶行,偷偷向郑和告了密。

郑和找陆镇商量,陆镇建议道:“咱们假装糊里糊涂地接受这厮的好意,要他用船送补给过来,等他们靠近了就……”郑和握拳道:“靠近了就轰死他!”陆镇摇手道:“不轰,靠近了就搭板桥让他们上船,咱们船上早埋伏了火枪手、弓箭手,等他们上船上了一半,再一声令下开始全面攻击,上了船的一个也不放过。这时甲板底下的火炮才开始轰,轰他妈稀巴烂,咱们的刀斧手就原桥原板杀过去,擒拿贼首。郑帅,您说这样打可好?”

郑和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陆镇再加一句:“好教郑帅放心,咱们的宝船队,每一艘船上的兵士都练熟了俺这套战法,干起来就像操演一般,绝不会出乱子。”郑和伸出大拇指,连比了三次,才道:“好样的赛张顺,难怪你以寡敌众打败了陈友谅,何况你现在是以众击寡!就由你来指挥吧!”陆镇躬身道:“领命。”

夕阳西下时,陈祖义的船队共二十五艘依约靠近宝船,港上风平浪静,最是运送补给的好海象。二十五艘船上,每一船首都立着一个手执白旗的大汉,一面挥舞示意,一面各自寻定一艘宝船靠近。宝船首也有一个彪形军官手执黄旗挥舞回应。那二十五艘船愈靠愈近,终于两船船舷只有十尺之遥,这时宝船上早有士兵将长达三丈的板桥搭上对方船舷。

郑和心细,宝船上迎敌上船的军士皆选来自广东的老乡,果然,陈祖义的部下不是老广,便是通粤语的马来人,几句广东话一招呼,气氛便热络了。陈祖义的海盗一面扛着装了补给品的木箱上了板桥,一面暗骂:“丢那妈谁和你认老乡,马上你就是死人了。”宝船上的老广军士一面迎人上船,一面也暗骂:“丢那妈谁和你认老乡,马上你就是死人了。”双方在肚里竟然骂得一模一样。

待得百把个海盗上了宝船,陆镇估计至少已上了一半,便一挥手,二十五艘宝船最高的主桅上冉冉升起红旗,在斜阳映照下其红似血。

几乎是同时,训练有素的火枪手和弓箭手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跳出来,各就最佳射击位置,一时之间枪箭齐发,杀声震天。海盗们这才猛然惊觉自己上了“贼船”,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一排排中枪中箭,或倒卧甲板或跌落海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陆镇挥手再升第二面红旗,隐藏在宝船甲板下宽大空间里的火炮开始轰发。如此近距离发射,弹无虚发,陈祖义的二十五艘船被打得支离破碎,好些地方已经着火,留在船上的海盗不知是该救火,还是跳海逃命。这时宝船主桅上又出现第三面红旗,陆镇训练的精锐水师这才如狼似虎地通过板桥杀上敌船。

这场海战在黑夜来临之前便已结束。陈祖义的二十五艘船舰,遭火炮打沉了八艘,烧毁了十艘,剩下七艘束手就擒,陈祖义本人也遭生擒。五千名海盗,除了少数落海后游水逃离战场上了岸,大多死在海港中及宝船甲板上。海盗们带上船的补给木箱散了一甲板,打开来看,里面那有什么补给物品,全是兵器及火药。陆镇连忙下令升帆动橹,尽快离开仍在燃烧的敌船,以免遭到连累引爆。

王景弘对陆镇道:“陆总兵用兵如神,牛刀小试便教海贼灰飞烟灭。”

郑和默默想了想,再次伸出大拇指道:“犹记从浏家港到长乐的途中,陆总兵操演了两百兵士‘敌舰近战’的阵式,当时只觉精彩,今日实战中才见到你水战的真功夫;五千海盗,一半歼于船上,一半死于海中,真乃不得了的将才。我回到京师,定要奏请皇上好好重用。”陆镇只淡淡地谢了。

永乐五年九月初二,郑和率着庞大的船队回国,两万多将士、船员个个兴高采烈。当船舰靠岸时,岸上迎接的官员与百姓欢声雷动,船上的军士不少人流下热泪。于是,郑和的第一次远征西洋,顺利完成了任务。

陈祖义原是个逃犯,有旧案在身,回国后便问了斩,有功官兵各有赏赐。郑和及王景弘向永乐帝朱棣详细报告了西航的经过,朱棣十分高兴,虽然没有寻到建文的踪迹,但此行使大明的国威远播到古里国,南洋诸国有的已经来朝,有的先送贡品,可以说将朱棣的这番雄心大志发挥得淋漓尽致。郑和带回来的南洋珍宝,以及与诸国的商贸协议,更让朱棣大为满意。

但是郑和个人却带着一个晴天霹雳的恶耗,悲痛地离开了朱棣的议政大殿。徐皇后在七月因病长辞了。

郑和强忍住泪水,想到自己在明军征滇时遭受阉割,尔后随蓝玉的部队被押解到南京,傅友德将他送给了燕王朱棣,那时他才十四岁,从此在燕王府中受到当时的燕王妃的教导及照顾,一路从小太监拉拔到燕王府总管。这位上下人缘极佳的燕王妃,待郑和是主母亦如长姐。后来朱棣发掘了他的军事才干,将他调到军中侍候,但他这一生若要说最大的恩人,也是亲人,便是这位昔日的燕王妃,今日的徐皇后,大行仁孝皇后。

郑和如丧考妣地到了后宫,一个旧识的老太监出来相迎,两人相见都流下泪来。老太监先带郑和到了后宫的小佛堂里,只见鲜花、素果供着大行仁孝皇后的牌位,郑和焚香跪拜,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太监道:“自你率船队下西洋后,皇后身子较之前更加衰弱,皇上急得不得了,太医也束手无策。皇后对皇上说,一连数夜都梦见天冠菩萨在一道场开水路法会,拔济诸鬼。那些鬼有的断头,有的断肢,还有一些全身零碎,惨不忍睹,更有一个全身焦黑如炭的厉鬼瞪眼怒目而视。皇后夜夜被惊醒,皇宫里请了高僧、道长来搞了几日几夜也不见效果。

“后来,道衍法师入宫来亲自为皇后诵经三日,白天皇后的精神好些,夜里依然梦见诸鬼。道衍法师和皇后私下密谈了一下午,就出宫回寺了。当夜,皇后梦见天冠菩萨下山来对皇后开示,说皇上杀人太多太残忍,诸鬼冤魂难以渡化,菩萨要以甚大法力将一身化为千个分身,一对一地为一千个冤魂厉鬼拔济,方能奏效,叮嘱皇后以白铁铸造一千尊菩萨像送到道场,助菩萨施展大法。皇后在梦中急问菩萨:道场何在?菩萨已经悄然隐去,皇后就醒了……”

郑和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问道:“那天冠菩萨的道场有没有找到?皇后真的铸了一千尊菩萨么?”

老太监道:“皇上听了皇后的话,叹气连连,一面命道衍进宫,请教天冠菩萨的道场所在,一面下令召集全国最好的白铁铸工师傅来南京报到,立即开始铸造一千尊天冠菩萨,须得尊尊不同,各有姿态。那菩萨的形象画好了,都先拿给皇后看,皇后觉得和梦中所见相似了,方才开始塑模。”

郑和问道:“这一千尊菩萨像都铸成了?”

老太监道:“开工的第二天,皇后把我叫到床前,低声嘱咐:‘刘公公,后宫通到饭厅的走廊边不是有个小佛案么?那香案下有只古鼎,里面有好些黄金打造的发钗,你就把那些金钗全丢进熔铁里,一齐铸入菩萨的身体里罢。如有人知道了问起,你便说是我的主意,白铁里熔些金银,铸出的菩萨光泽更是漂亮夺目。’”

郑和听了这一段话,甚是不解,刘公公凑近在郑和耳边悄声道:“总管您有所不知,那些金钗除了最大的一副是建文马皇后的,其他都是建文帝嫔妃及宫女的东西。永乐帝进宫,她们落发为尼时,便将建文帝送给她们的金钗投入了那只古鼎。”

郑和仍是不解,也悄声问道:“这些东西既属建文帝的后妃所有,又和天冠菩萨有何关系?”刘公公道:“总管啊,您想想皇后梦里那些凄魂厉鬼难道不是今上造的冤孽?他们是为建文帝而死,这些嫔妃是为建文帝而落发,这里面难道没有关连?”

郑和悚然而惊,张大了双目瞪着这徐皇后的贴身公公,暗暗惊呼:“那关连竟是建文帝?这事太玄了。”

次日,朱棣下朝后,在宫里的会客偏殿单独召见了郑和。前一日在朝上谈的全是公事,这时朱棣换了便袍,与郑和轻松话家常。朱棣道:“听内官报告,三保已经到后宫皇后灵前上过香了?”郑和道:“是,皇后之崩何其遽也。”

朱棣叹了一口长气道:“皇后身体不适已有两年多,常有胸疼,往往不能成眠。其病转沉便在你出海之后,太医无助,药石无效,每日益渐消瘦,朕实心痛。”郑和也叹了一口气道:“臣辞别皇后之时,便见慈颜有憔悴之色,原以为回国时必可见到皇后恢复健康,臣还带了几样南洋珍奇之物,希望博皇后一哂。”

朱棣道:“皇后天性仁厚,在为人处事的大节上却是一丝不苟,掌理后宫恩威并济,又有容人过失的大器,不论在燕王府还是皇宫里,妃嫔皆以她为范,大家和睦相处,的确做到‘母仪天下’四个字……”说到这里又哽咽了,长叹一口气后,不但不能平复激动,反而泪如雨下道:“徐皇后之懿德可比东汉马皇后和唐朝长孙皇后,她身处深宫,一心一意都在仁民爱物。从此以后,朕回后宫再也听不到直言的规劝了。”

郑和忍住心中难过,力劝道:“皇后虽去,仁爱仍遗世,皇上止哀罢。”

朱棣闻言暂止哀恸,对郑和道:“三保,你侍候皇后多年,到底识得皇后之心。她病重之时,仍日夜为朕杀孽太重而忧心,以致夜夜恶梦,不能成眠。后来梦见天冠菩萨开示,许愿铸千尊白铁菩萨为天冠分身,合力化解杀孽冤仇、渡化拔济鬼魂。道衍告诉朕,天冠菩萨宏法道场乃是福建宁德支提山的华严寺,信徒俗称支提寺。皇后临终前托你做一事,她要你尽速将这一千尊铁菩萨送到支提寺。”

郑和听得心驰神往,口中答道:“皇后遗懿旨,臣郑和敢不悉心尽力。请皇上谕示,臣何时动身?”心中却是思潮如涌。只听得朱棣道:“愈快愈好。不知何故,自从皇后走了,朕夜间入睡也常有厉鬼扰人清梦,难道是那些鬼魂找不着皇后,转而来找朕?”

郑和再也忍不住了,一句话不吐不快,便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冤魂原是要找皇上的,是皇后以无上慈悲之心以身相迎,挡住了冤魂厉鬼,好让皇上安眠……”他话出口已经后悔,但朱棣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抓住了郑和的手道:“三保啊,皇后走了,宫中只有你跟朕讲实话了。确是如此,皇后这一生不顾自身安危为朕挡灾的事,又岂只一桩?……既是愈快愈好,你休息十日后,便启程去宁德支提寺吧。”

郑和道:“宁德滨临一个天然港湾,名曰‘三都澳’,三国时东吴造战船的温麻船屯便在附近。不知这一千尊铁佛有多重?恐怕总有几万斤吧。一人扛一尊上山就得一千人,两人抬三尊也得六百多人,没有臣的宝船还不好办事哩。”

朱棣道:“皇后一定也想过,这一千尊铁菩萨从陆路去着实不易,这才遗命三保你用宝船运过去。唉,皇后聪慧,却藏而不露,考虑真周到啊。那一千尊佛已经铸好,全部供奉在龙江关的天龙庙里,明日你去瞧瞧吧。”

郑和辞宫返家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下西洋前到后宫向徐皇后辞行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皇后先问此行何时可回来,然后又说听闻宝船很是巨大,可以为她做一件大事,但那件事尚未准备妥当,待下西洋回来则时间刚好。难道皇后讲的就是运送千尊铁菩萨的事?如果确是如此,那么皇后早在那时候已经在计画此事,后来作噩梦、天冠菩萨开示什么的,全是编造来诓她丈夫的?

回到大明征天下第四百二十回(王道剑第二十五回)(2)

郑和觉得不可思议,但愈想却愈觉得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坐起又仰卧,双眼瞪着桌上一烛微闪,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又想道:“如是这样,皇后又为何要把建文帝嫔妃的金钗熔入白铁之中呢?这件事和建文帝的关系在那里?”

忽然之间,郑和像是被雷击中,唰的一下坐了起来,暗中叫道:“哎呀呀!我知道了,这一千尊菩萨是为建文帝而送到支提寺!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么……难道建文帝躲在支提寺?而皇后知道此事?”

郑和觉得这想法实在太过疯狂,但是他前前后后仔细想了几遍,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他想得愈深,愈觉就是如此,对徐皇后也愈是佩服,暗叹道:“唉,明里是受天冠菩萨开示,许下心愿送千尊铁佛到支提寺,为皇上的杀孽消灾;暗里却是要为皇上篡夺侄儿皇位赎罪,乞求建文的原谅……”

接着他想到:“这件事遗命要我去办,最高明的是这遗命不假手他人,摆明着要让皇上来告诉我!皇后,您的智慧也太高了吧,您为消丈夫所造的孽,用心之深,岂是常人所能了解?”

皇帝已经说了冤魂厉鬼开始扰他清梦,郑和这边岂能久久按兵不动?但船队载回的兵士、船工等人皆已航行海外两年,好不容易回到祖国,都要回家与亲人相聚,一旬日后又要出海,实在不近人情。郑和约王景弘到龙江关的天龙庙去瞧那一千尊铁菩萨,只见那铁铸菩萨高约一尺出头,每尊重四十斤,菩萨们或趺坐,或合掌,表情不一但皆生动逼真,栩栩如生,铸工极是讲究。郑和及王景弘瞧得啧啧称奇,王景弘道:“白铁铸造较青铜困难得多,能铸造一千尊神态各异的精美菩萨,这分财力非皇家难为之。”

那些菩萨身上有些彩绘,脸部则保持白铁原色,看上去庄严之中有些神秘感。郑和眼尖,发现好几尊菩萨的脸上除铁色外,间或流露出一些似金非金的异样光泽,非常抢眼。郑和暗暗点头道:“这就是那些金钗的作用了,它代表了建文帝的嫔妃对建文的恩爱情怀。皇后啊,您处处用心,真乃大智大慧之人。”

郑和对王景弘道:“这一千尊铁菩萨有四万斤重,外加一千名士兵,咱们就动用两艘宝船搬运吧。”王景弘点头道:“咱们先动用两艘宝船,把人员、菩萨运到三都澳,从那上岸,翻过支提山背便到了支提寺。明日便可请兵部先以三百里急帖将此番原委用公文送到福州,要福州衙门将公文送达支提寺住持,让他先晓得大行皇后赠千尊菩萨的恩德。”

郑和道:“好主意。这千尊铁佛便由我来押运,运送完成后,咱们两艘宝船就南下长乐靠岸等候。景弘,你于一个月后,率领收假的兵士及船工在浏家港集合,然后启船到长乐来找我。咱们补给完毕了,也还是立冬前后出发前往南洋吧。”

王景弘道:“就照郑帅的意思。这一个月内,我会拟妥这第二次下西洋的航海计画,带给郑帅核定。”郑和道:“皇上交代了,这次出航须得好好了解一下暹罗国。我们得多待些时间,让锦衣卫查查从云南逃亡暹罗的‘失踪人口’。”

十日后,郑和命住在京师附近的军士及船员收假,为了这些人奉命提早收假,郑和特别多发了一笔安家费。一千多人在龙江关将千尊铁菩萨搬上了船,从浏家港出航,乘着北风直下三都澳。

在启航之前,留守京师的王景弘报告了一个令郑和错愕的消息:“水师总兵陆镇忽然不告而别了。”

郑和默默想了一会,叹口气道:“奇才啊,咱们到那里再找一个有陆镇同样本事的总兵?”他心中不安的是:“他自荐而来,又不辞而去,随我下了一趟西洋便隐去了,是何目的?”

郑和也许永远不会知道陆镇的目的,但他却十分清楚,自己的船队在南洋永远找不到建文帝了。建文也许就藏在宁德支提寺,但是这个秘密郑和永远不会说出来,因为这是徐皇后的心意。但他仍会全心全意、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下西洋的伟大事业。

陆镇也同样知道,郑和的舰队虽大,他在海外永远找不到建文了。但他由衷祝福这位伟大的航海家,能一次又一次航向更远的地方,将中土和平与友好的善意带给更远的、天涯海角的人民。他暗忖道:“俺要去找世驹老弟,托丐帮阿鵰将我这一趟探出的事儿转报方军师他们。方冀和章逸应该还在郑宅镇的农舍里待着吧。”

武昌,天下丐帮的总舵。

钱帮主在蛇山下一间荒废的古庙中欢迎红孩儿朱泛归来,除了朱泛,在座还有左护法魔剑伍宗光,右护法醉拳姚元达,以及无影千手范青。

钱静和朱泛有一段时间未见了,此时见这“孩子”已经长成青年,眉宇之间更见成熟,聪明跳脱的光华渐有些内敛,难得地显现出几分稳重。朱泛要言不烦地把浙江、福建保建文的经过说了,老人家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出来,反而开门见山地问道:“朱泛啊,你这些日子浪迹在外,我传你的莲花杖法可有搁下?有些什么精进之处?”

朱泛自小就知,只要钱静板起面孔训自己,便立刻对她耍宝,准不会错。这一次他竟然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帮主在上,朱泛这些日子虽然在外办事,您传的武功可一丝也不敢荒废。这莲花杖法只有从第七招换到十七招时,真气略有滞碍,若是勉力转换过去,杖法的威力便弱了一成,还要向帮主请教。”

钱静点了点头道:“你能发觉到这个难处,证明你的杖法确有点进步,待会儿我再和你琢磨。”心中暗喜:“这孩子的杖法已有七八分火候了。”

朱泛转身对范青道:“便是范师父传授的轻功也好几次救了红孩儿的小命,要不然现在已经是个死孩儿了。”范青笑道:“最近我老儿又练了几个新花样,有空你来找我,等学会了,你这小叫花手脚就更贼滑了。”

姚元达抚着山羊胡须道:“朱泛啊,你今天再怎么装规矩也没有用,骗得了帮主,却骗不了俺……”朱泛背着钱静连做鬼脸,制止他再说下去,伍宗光知他意,便打断姚元达道:“我倒觉得朱泛这会儿确是长大成人了,方才听他说了浙江和福建的事,但他独当一面率沙九龄沙镖头护着一干建文忠臣去云南的事还没讲,俺在会稽山听了可佩服呢。”

伍宗光救了朱泛一把,朱泛却没有作声。钱静道:“朱泛,怎不说话了?”朱泛叹了一口气道:“沙九龄已没有命了。”接着便述说护送众官员到云南后,陪沙九龄上点苍,揭发了点苍前掌门人之死的阴谋;又说到从天竺来的比丘尼,在丘全的后山饲养天竺异种毒蛇,以及天尊的徒弟绝垢僧也在点苍;再说到沙九龄最后死于丘全奇毒的暗器等事。伍宗光和姚元达在会稽之会时已听过此事,这时听了,仍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钱静和范青听了更是悚然惊骇,正要再问细节,朱泛对钱静道:“帮主,那天竺女尼还在等她的师父到点苍,绝垢僧说了一句话:‘你师父来了,咱们天、地、人便全了,天下无敌。’”

钱静脸色一变,低声道:“难道天竺除了天尊、地尊,还有人尊的传言竟是真的?”朱泛肃然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刹时破庙之内一片寂静。

打破这片寂静的声音来自殿外,一个丐帮弟兄急步跑进来,手中捧着一只鸽子,兴奋地叫道:“帮主,刚接到的信鸽,从华山来的,俺记得牠的羽征,还是我亲手替华山派训练的呢。”正是丐帮驯鸽第一高手阿呆。

阿呆捧着那只信鸽,鸽子的两只脚上除了小黄布条外,都系了一圈极细的丝线,左红右绿。阿呆指着那两圈丝线,兴奋地道:“帮主,鸽子是从华山来,信是从兰州来。”钱静奇道:“咱们武林结盟在兰州可没有什么宗派呀?”阿呆道:“这信条准是从崑仑派发出的,经过武当派在兰州的转接站‘金天观’,金天观的武当道士换了鸽儿飞华山,华山再换鸽儿飞武昌咱们这儿。这种设计可是头一回实际运作,咱们的安排还真管用哩!”

他一面把小布条从鸽子脚上解下来,一面道:“当时布建结盟帮派的联络网时,崑仑派着实远了些。幸好武当派和兰州金天观有极好的交情,便在那儿设了武当的鸽站,派了两个武当道士长期在金天观挂单修道。想不到今日终能派上用场了。”

他将小布条交给了钱帮主,钱静拿到窗边亮处读了,脸色突变,回过头来,对大家一字一字地道:“崑仑派飞云大师圆寂了!”

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钱静的脸色十分严肃,环目看了大伙一圈,道:“飞云大师死于一个天竺女尼施放的奇毒。”朱泛“哎呀”一声叫了出来,问道:“有没有说女尼长啥样?”钱静摇了摇头道:“只提了一句,飞云大师中毒后三个时辰便圆寂了。”

阿呆道:“红孩儿,你以为鸽子能带着一本书飞么?那能写那么多细节?”他随身带着小米和清水,让那鸽儿吃了,又亲了牠一下,宝贝似地把牠收到怀中。

钱帮主将手中布条递给朱泛,朱泛看了递给姚元达,一面道:“这小布条上写的虽然简略,但俺猜那个女尼即使不是我在点苍山见着的那位,也一定有密切的关系。那奇毒只要是中了一丁点儿,立时便昏迷失力,任你用尽解毒药物,用真气帮忙相护,绝对撑不过三个时辰。”

伍宗光读完了那字条,忽然问道:“朱泛,你目睹过沙九龄中毒的情形,可曾将那情形说给小诸葛方冀听?”朱泛道:“怎么没有?方军师虽然精通医药毒理,但听完一直摇头不解,他问了我许多细节,还记在一本小册子里。据他说,那毒最可怕之处在于中毒后立时发作,瞬间便使中毒者失去用自身真气护体的能力,是以全靠从外灌药或施加内力相护,效果十中无一二,所以三个时辰便没救了。俺觉得他说得十分到位。”

姚元达点头道:“不错,不然以飞云大师的内力,怎可能撑不到三个时辰?不知袭击崑仑的是朱泛见过的女尼,还是她师父?”

钱静皱着眉头沉思。范青道:“如果朱泛在点苍山见过的天竺女尼已经如此厉害,她的师父‘人尊’还得了?”钱静斩钉截铁地道:“不是那女尼,是她师父,‘人尊’已经入中土了!”

范青道:“帮主何以如此有把握?”钱静道:“你们没见过飞云大师的功力,我见过。除非那女尼有天尊地尊的功力,否则在飞云大师的‘崑仑天罗地网’神功施为之下,根本近不了身。”朱泛道:“天尊可能还在南京,地尊失踪已经数年,不知是否还在中土。现在多了一个用毒的‘人尊’,看来比地尊更加可怕……”钱静道:“中土又不得安宁了。或许咱们武林联盟应该再聚一次了。”

伍宗光道:“帮主好主意,属下建议开大会之前,先约武当的天虚道长及明教的方军师商量一下,先就几件重要的大事有了共同的看法,再召开大会。”

钱帮主点头道:“如此甚好。阿呆,用我名义飞鸽传书,请天虚道长及方军师来武昌,有要事请教。”

第二天傍晚,阿呆又带来了来自华山的飞鸽,钱静打开信卷看时,有如五雷轰顶,她对阿呆道:“快请左右护法和范老爷子。”她身边的朱泛接过信卷一看,只见布条上蝇头小字写着:“遭点苍丘全峨嵋百梅偷袭掌门人力毙百梅后死于剧毒华山弟子死”共二十八个字,似乎意犹未尽,显是华山弟子匆忙中施放的。

钱静面色惨然,喃喃道:“何老休矣。”朱泛知道华山掌门何定一是前辈高手,练了华山失传百年的古风剑谱后,其武功必定更上层楼,竟然也会死在剧毒之下,想到沙九龄中毒的情况,不禁不寒而栗。

不一会,丐帮左右护法及范青都已赶到,大家传阅了华山来的恶耗,面面相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良久,钱静厉声道:“诸君,全面开战了!”她脸上又闪耀出那威风凛凛的神采,花白的头发加上花白的眉毛,让她的形象看起来更加威严,只一句话,便流露出武林盟主的气势。

钱静对阿呆发出命令:“阿呆,用咱们最快的方式传令同盟中各大门派领袖,请他们接信后立刻启程到武昌来。记住,用一级战报!大漠金沙门的秦百坚掌门人处也送一封。”

朱泛道:“帮主,各派领袖未到之前,有三件大事堪忧……”钱静道:“那三件事?”朱泛道:“一旦正式开打,咱武昌便是武林联盟的总部,孩儿猜想那个毒杀飞云大师的‘人尊’一定已下了崑仑,正在从西边来攻击咱们的路上;而点苍丘全和峨嵋百梅师太毒杀了何定一老前辈后,一定从北来攻。还好何老前辈杀了百梅,挫了一下对方锐气,但这两路攻击必经之地却是武当。第二件担忧之事,天尊在东,如果直接从南京对我方攻击,武昌将处于腹背受敌。”

姚元达道:“还有一桩呢?可是担忧那地尊?”朱泛道:“不错,地尊失踪多时,想必和天尊仍有联络管道,如果地尊也来袭击咱们,咱们连受攻的方向都摸不清楚……”

钱静不慌不忙按住朱泛,制止他说下去,先对阿呆道:“阿呆,你先去找你孙师叔等信鸽好手,立刻办理发信这件大事,信上写‘大战将启,速来武昌,天竺有剧毒高人来中土,崑仑华山已遭毒袭’,用有我签名的布条。注意,方冀、章逸如今在浦江郑义门,完颜道长、傅翔人在燕京白云观。这事第一优先。”阿呆高声答:“得令!”快步去了。

钱静转向魔剑伍宗光道:“宗光,你即刻和范老火速赶往武当,从脚程和距离来算,肯定会比人尊早一步到达。你们到了,便助武当先毙了从华山下来的丘全一行人。他们用毒,这是生死之战,你们出手便往死里打。”

朱泛道:“帮主,我陪伍护法同去,我见识过丘全施放奇毒的本事……”钱静想了想,道:“不成,你留下,有别的任务派给你。咱们时间人力都有限,须得精打细算。”她说完,转向右护法姚元达拱手为礼。姚元达连忙站起,回礼道:“帮主有何吩咐,不须多礼。”钱静道:“我将武昌总舵的重担交给护法。元达,你莫辞辛劳。”姚元达吃了一惊,道:“帮主……你要去那里?”

钱静胸有成竹地道:“老身要跑一趟四川,嘉陵江上的药池!”姚元达还没反应过来,范青已惊叫道:“帮主,您要找唐家……唐钧唐老爷子?”

“啊!四川唐家!”姚元达和伍宗光也同声惊呼。钱静冷静地答道:“不错,我要找唐钧唐老爷子。”

朱泛隐约听过“四川唐家”这名儿,江湖上盛传唐家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用毒名家,世居嘉陵江头,与世无争,但任何门派的人若得罪了唐家,便等于宣布了命运──早晚必死于剧毒。但如今,江湖上已有数十年没人再提过这名儿了。

回到大明征天下第四百二十回(王道剑第二十五回)(3)

姚元达抱拳道:“不是属下推卸责任,实因帮主现乃是中土武林盟主,理当坐镇武昌,岂可轻离总指挥部?”

钱静摇了摇头道:“自三十多年前唐钧三代单传的独子死了,唐老爷子便带着刚出世的孙女隐居药池乡间,祖孙两人相依为命,三十多年来没有出山半步,武林已把他忘了。但唐门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眼看这门多少世代令武林人士闻之丧胆的用毒之技就要绝传了。这次天竺人尊来了,看样子她的奇毒无人可敌,也许是唐钧再出江湖的时候了。元达,你说我身为武林盟主,不可轻离总部,我却正是要以武林盟主、丐帮帮主的名义,亲自到玉带山去请唐钧出山,也许唐老爷子还会考虑,否则没有人请得动他老人家了。”

姚元达、伍宗光和范青三人面面相觑,虽觉钱静说得有理,但既已宣布全面开战了,盟主却只身跑到四川去,怎么想都不对。

范青便道:“三十年前,俺在成都曾与唐钧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是在一间酒楼上,有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和一个官员上楼来喝酒,便叫酒保赶我到楼下去坐。我气他们嚣张,便假意是个狗腿子,连声称是,又上前去向贵人低声下气地奉承讨好。这一番讨好,那财主身上一张百亩地契、那官员身上一颗官印都到了俺手里。下楼时,楼角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对我低声道:‘好手法啊。’我定眼一看,只见他身着青色缎袍,双袖上各绣了一条黑色小蛇,正是唐门的服饰。我差点喊出‘唐钧’两字来,只见那人微笑摇头,我便忍住没喊。我下楼后,唐钧跟着下了楼,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了。我是说,我和唐钧有一面之缘,不如由我去四川,帮主还是留守总部吧。”

钱静斩钉截铁地道:“不成。那唐老爷子数十年不出江湖,便我去请也未必请得动。”

朱泛忽然面露诡笑道:“帮主,要请动老爷子,还得靠天竺人尊。”钱静被他那顽皮的诡笑逗得乐了,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朱泛一肚子鬼,但这话说得不错。各位想想看,世世代代为中土毒术之王的唐家,听到天竺来了个毒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朱泛道:“心情是够乱的了。要是再有人跟他老人家说,人家天竺来的用毒高手久闻四川唐家的大名,这次到中土来,目的之一便是要把唐家一门大小全部毒死,鸡犬不留,你猜唐老爷子的心情又如何?”

下午 7:08 2020/12/17 星期四

范青摇头道:“朱泛啊,昨日还说你长大稳重了,俺瞧红孩儿胡搞胡闹变本加厉了。”伍宗光却一本正经地道:“帮主,俺瞧您这趟四川行,如想请动唐老爷子,非得带朱泛去不可。”朱泛对伍宗光投以感激的眼光,然后看着钱静。钱静想了一会,点头道:“伍护法说得有理,到了唐门,如要叙述天竺人尊奇毒的厉害情形,也只有朱泛亲见过,描述得才到位。”伍宗光暗道:“其实他有没有亲见过并不重要,只要那张嘴到场便行了。”

钱静再次对姚元达道:“这会儿敌人及盟友都还在路上,咱们抢时间先到武当,和五侠合力截击点苍丘全,我和朱泛去搬会用毒的救兵。武昌只有靠元达坐镇,主要是联络信息。如果天尊、地尊来攻,咱们援兵未到,元达便启动撤离计画,不撄其锋;万一人尊在我回来前先到了武昌,尽量不与她接触,白舵主近日训练的火枪手兴许派得上用场。一切便拜托元达了。”

姚元达不再异议,抱拳朗声道:“遵帮主命。帮主只管去四川找唐老爷子,武昌有我姚元达在,一切安心!”丐帮的好汉说到这里,那便是生死以之,不需要再多说一个字了。

嘉陵江东有一片高地,漫山遍野都是各类野生的植物,种类繁多,春天开花时节,各颜各色的花朵齐放,山野变成万紫千红的天然大花圃,看起来十分壮观。对当地的采药人而言,此处是天然的大药场,只因这高地上各种植物中,至少有两百种以上的株种可以入药。数百年来,此地“药池”之名便闻于遐迩了。

天高气爽,有几个药师在山野间采药,山歌互答,便如在茶园中一般。这时从嘉陵江的方向来了两匹毛驴,驴上分别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正是从武昌日夜兼程赶来的钱静和朱泛。

朱泛见此地遍山遍野全是各色各种的植物,便跟一位正在采药的老汉打声招呼,道:“老伯伯,你这山野中的入药草木不是你们栽的?”那老汉停下手中的活,答道:“这座山还有东边连结的两座山上,长的好药材全是野生的,没有一棵是人为种植的。”朱泛赞道:“百闻不如一见,‘药池’还不够,依我看该叫‘药海’才对。”那老汉听了甚喜,便指着前方一片郁郁葱葱的植物,道:“只要你识得货,尽管采用,这几座山和山下野地里可是长了两百种药材呢。小哥儿,你说怪不怪?”

朱泛道:“怪咧,难道上百种药材就没有一种是栽培的?格老子的我不信。”那老汉道:“当真没有,我们这些药师能搞清楚几百种野生的药材就不容易了,这里头还夹杂了有毒的药材,采起来可要小心,搞不对头入了药,磨成粉、煮成汤都一个样,吃下去就翘辫子了。真正高手除了这些野生药材以外,还在自己园子里种他的私房药材。”

朱泛熟悉湖北官话,此时努力学着讲四川官话,倒也还有模有样,难得这老汉爱摆几句,便趁热问道:“老伯伯,咱们就是要找个老药师,听说在药池附近有个私人药园,不晓得住在那边啊?”那老汉道:“这一带没得自己种药材的,只除非那座石头山顶上的唐老爷子。”说着指了指前头一座巨石累累的山头。朱泛喜道:“咱们便是要找唐老爷子,老太太和我是他远亲。沿着这山绕过去,就能上山么?”

那老汉哈哈笑道:“小哥儿,你四川官话讲得还要得,可你是外来人。”朱泛奇道:“老伯伯为啥晓得?”老汉道:“你讲‘沿着这山走’,要是此地人便讲‘巴着这山走’了。”朱泛只好招认道:“不错,咱们从湖北来寻唐老爷子。”

那老汉见他说了实话,便不追究,只淡淡笑道:“你们要寻唐老爷,是见不到他人的。老实告诉你,唐老爷子从来不见外人,格老子我经常采药送上去,也没有见过他,狗日的连一次也没得见。”说着说着竟有点动气了。

朱泛连忙鬼扯道:“唉,咱们也是受人临终所托,要来见唐爷一面,带一句重要的话儿。受人所托嘛,见到见不到总是要上山一趟罗。”说罢,拱手谢了就催毛驴前行,“巴”着山边绕行过去。

钱静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这时忍不住道:“朱泛,你从那里学来这般德行,胡说八道连草稿都不打,就没一句真话。”朱泛道:“干娘啊,俺不这般和这老汉摆一阵,那能那么快问得唐爷的住处?”钱静对他的胡诌不以为然,但回心一想,带朱泛来的目的便是要他花言巧语,激得唐钧下山,便且由他,不给他限制,妨碍了他发挥想像力。

那座巨石累累的山虽不高,上山的路却相当陡峭,两头毛驴走了一阵便不肯走了。朱泛知道毛驴的性子,催赶都没有用,便对钱静道:“干娘,咱们下来牵着这两位驴大人走吧。”

缓缓走了一个时辰,前面果然出现一片平地,三间茅屋矗立其上,屋外有一方药圃,一棵松树下有一个大石槽,岩壁上流下潺潺山泉,先入了石槽再流下去,是以石槽中清水常满。

一个白衣女子正在石槽边汲水,浇灌圃中的花草灌木,那些植物的颜色及形状皆非常少见。白衣女子见钱静及朱泛走近,便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来问道:“敢问两位客人到此深山,有何贵干?”声音极是甜美。

钱静怕朱泛开口就骗人,唐突了人家,连忙抢先道:“老身钱静,求见唐老爷子,有要事相告。”她讲这三句话,声音十分平和,但奇的是整座山头都清楚地听到,而且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道穿透而来。那白衣女子似乎吃了一惊,仰起头来问道:“钱静?”

朱泛见着这女子年约三十,面容十分姣好,嘴角有个小酒窝,多了一分妩媚,只是身子单薄了些,一身白衣素裙,显得有些宽大。钱静道:“不错,老身钱静。”白衣女子再问一句:“客人来自湖北?”钱静点首道:“老身来自武昌。”那女子点了点头道:“两位稍候,容小女子通报。”

她放下手中的水壶及小药锄,轻袅袅地走进茅屋去了。朱泛低声道:“唐钧的孙女儿?”钱静点了点头。

过了一盏茶时间,仍然不见那女子出来回话,朱泛借机将这三间茅屋及药圃四周的地形瞧了一遍。两只驴子低嘶要喝水,朱泛便从驴背行李中掏出一个木瓢,到水槽中舀了水,蹲下喂驴喝水,那驴喝了几口,忽然口吐白沫,低嘶几声,翻倒在地上,四蹄抽搐了一阵便不动了。

钱静见另一只驴子正在啃食药圃外的青草,那青草的叶片较寻常青草宽了一些,心中一动,一把将毛驴拉开,防牠继续吃草,口中低喝道:“朱泛,这草有毒!”

耳边却响起那甜美的声音:“这草没事,吃了草又喝那水才有事。”只见那白衣女子俏生生地站在茅屋檐下,指着那倒地的毛驴对朱泛道:“这驴中毒了。”朱泛没好气地道:“多谢姑奶奶指点。”那女子不以为忤,继续道:“小哥儿,拿我药酒给牠喝,便能解毒。”

朱泛不敢再斗嘴,抓起那瓢,冲过去道:“药酒在那里?快,快。”那女子转身走到茅屋角落一个大缸前,双手搬起缸上的木盖,回身对朱泛道:“药酒在缸里,你自己舀。”朱泛低头一看,缸中果然满满盛着琥珀色的药酒,一靠近就有一股带甜味的酒气扑鼻而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瓢药酒,手指不敢沾着,唯恐这药酒又有毒性。

那女子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朱泛经过她身旁时,闻到一股清香发自那女子身上,十分的好闻,但他连忙屏气而过,心想:“这地方无物不毒,俺还是小心一点。”

那倒地的驴子喝了两口药酒,过了一会便爬起来,长嘶一声,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朱泛不得不服气,偷眼瞧那女子,见那女子也正在看他,便嘻嘻一笑道:“娘子好手段,俺朱泛服了。你这里到处都是毒,俺这就下山去了,幸会,幸会。”他说着一拉毛驴假装要走,果然那女子道:“且慢,我爷爷说,他老人家跟丐帮素无交情,亦无过节,但钱帮主不远千里而来,是我唐门的贵客,定要小女子奉茶。要是丐帮有啥子朋友中了毒什么的,便请小哥儿将中毒情况讲一讲我听,爷爷抓药给你带去。”

钱静冷静地道:“中土武林将有大难,要与唐老爷子商量大事,我中土武林盟主钱静求见,盼娘子转达。”那女子似乎吃了一惊,重复问道:“武林盟主?”朱泛接口答道:“少林、武当、全真、崑仑、恒山、华山、衡山、金沙、辽东各派掌门人外加明教及丐帮,在武当山结盟,共推丐帮钱帮主为盟主的事,你没听说?”那女子啊了一声,摇摇头道:“尊客请稍待。”快步走进茅屋去了。

这回进去的时间更久,足足有半炷香时间仍无消息,似乎茅屋里的人陷入长考。钱静立在一棵银杏树下耐心等候,面无表情。朱泛却有些耐不住了,他见茅屋柴门紧闭,便大声道:“帮主啊,咱们下山了吧,这唐老爷子年纪大了,连见个面都拖拖拉拉,您怎能指望他出山跟天竺来的毒王斗法?咱们快回去找明教方军师商量,另谋他策吧。”

钱静默然不答。朱泛又道:“那天竺来的毒王是个名唤‘人尊’的比丘尼,她的徒弟在点苍山上养了两池异蛇,一水一旱,每种毒蛇都不见于中土,五色斑斓,形容狰狞。人尊的弟子也是一个尼姑,她配出的毒中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俺亲眼见到只消沾上一丁点,瞬间便失去提气护体的能力,无论你从外灌药或施内力相助,没有人能撑过三个时辰。这等奇毒,中土其他地方是没有法子的了,也不知唐门有没有解药。”

钱静真沉得住气,到此时仍不开口,任由朱泛把那天竺之毒讲得活龙活现。果然,咿呀一声,柴门开处,那白衣女子又走了出来,低眉对钱静裣衽为礼道:“爷爷要小女子代向武林盟主行礼。爷爷说他隐居三十年,藏身于药池潜心修药,足迹未出此山半步,请勿拿江湖之事扰其清修。他命我奉上‘毒王解药’一百颗,此乃爷爷这十年来精心苦炼的解毒圣药,其效力奇强,举世无双,两位请笑纳了便下山去吧。”

钱静想不到自己亲来药池,竟连唐钧一面都见不着,是否就此下山,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朱泛却开口了:“俺亲口听那‘人尊’的比丘尼弟子说,待得她师父来到中土,会合天尊、地尊,天竺武林便可征服中土,不但武功天下无敌,毒术更将横行天下,中土那个唐门小不点的毒术居然享名百年,真笑死人了。咱们灭了崑仑后,就去四川灭那唐老头,要他唐家封门死绝,鸡犬不留……”

朱泛还待讲下去,茅屋中暴出一声低沉的喝声:“巧儿,请两位贵客进屋说话。”

朱泛和钱静对望一眼,两人将毛驴拴好了,便随那女子巧儿走向茅屋,巧儿对朱泛似笑非笑地悄声道:“小哥,你小心口舌惹祸。”朱泛又从她身上闻到一阵清香,清香之中却淡淡飘出一丝药味,很是高雅好闻,但也透着神秘,甚至有点诡异。

钱静和朱泛进入茅屋,屋内壁上窗户全用黑布遮挡光线,是以颇为黑暗。一缕微风掀起东面布帘,但见一个白衣老人盘膝坐在屋角,一张矮木桌横在前面,上面放了三个花盆,盆中栽了一些植物。

钱静拱手道:“钱静不请自来,求见唐老爷子,实因中土武林已遭大劫,不得不冒昧行事。来得唐突,还望老爷子见谅。”

唐老爷子站起身来肃客,也拱手道:“老朽隐居药池三十年了,平日绝不见客,有劳武林盟主亲自来访,实不敢当。”

钱静道:“四年多前,在武当山上,咱们中土武林与天竺来的天尊、地尊战成平手,钱静承各派前辈支持做了盟主。如今天竺用毒的第一高手‘人尊’来到中土,钱静忝为盟主,职责所在,不得不冒昧前来求教,望唐老爷子出马,为中土武林的存亡斗斗这人尊。”

唐老爷子不答,却转问朱泛:“这位小哥方才说得好生俐落,你说天竺那比丘尼说‘灭了崑仑后,就去四川灭那唐老头’,此话当真?”钱静正要代为回答,朱泛已抢着道:“怎不当真?三天前咱们接到崑仑派的飞鸽传书,飞云大师圆寂了,便是死于天竺之毒!”

唐老爷子脸上显现出激动之情,但是立刻克制住了,冷冷地问朱泛:“小哥儿,此话当真?崑仑到武昌怕不有三四千里,啥子鸽儿能飞三四千里的,老夫还没听过哩。”言下之意是不相信。

朱泛正色道:“飞鸽传书是我丐帮的绝技,敢说天下无双。咱们武林联盟在这一线上从崑仑传到兰州,从兰州到华山派,从华山派再传到武昌,前后不需三日便传到了,有啥稀奇?”言下之意是您老人家少见多怪了。

唐老爷子拱手道:“佩服,佩服。这么说飞云大师真给天竺人毒杀了?”钱静道:“一点不假,另外一线飞鸽传书直接来自华山派,何定一老前辈也遇害了……”她话声未了,唐钧已倏地站起,只见他双眉直竖,白发颤动,厉声道:“何定一被毒死了?此话当真?”

钱静叹道:“点苍的丘全和峨嵋的百梅师太都已投靠天竺,这次偷袭华山便是这两派的武林败类所为。何定一也没束手就害,死前将峨嵋掌门百梅师太给毙了。”

朱泛暗道:“这唐老爷的口头禅是‘此话当真’,看来是个有疑心病的人。”

唐钧听了钱静的话,颤声道:“何定一与老夫是过命的交情,原本和他约定一年后两老一同隐居,他着《剑经》,我着《毒经》,传之于后。唉,如今一切不谈了……”说着竟流下两行老泪。他孙女儿连忙扶着他,安慰道:“何爷爷虽走了,您还有巧儿接您衣钵,巧儿总会侍候您写完《毒经》。倒是那个……那个天竺的人尊就要从崑仑来四川灭咱们唐门的人,那便如何是好?”

唐钧没有回答。巧儿指着木桌上那三盆植栽道:“爷爷,您这三盆异种植物,全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奇毒,您花了十年工夫才培养得长足一尺高。要是咱们被灭了,这里让人尊占了,这三盆奇草落入天竺毒王手中,中土武林岂不要全给灭了?”唐钧仍不回答。

他的孙女儿突然高声道:“爷爷忍得这口气,孙女儿可忍不下。巧儿明日便下山去寻那个什么人尊,和她斗斗看,是她天竺的毒厉害,还是咱唐门的毒厉害!爷爷,您还躲在这写您的《毒经》吧。”

朱泛听得暗喜,心想:“爷爷不动如山,孙女儿心如驿动,俺瞧爷爷碰上孙女儿,准没辙儿。”

果然唐钧叹口气道:“罢、罢、罢,三十年的誓言今日破了吧!何老哥啊,瞧我唐钧为你出口恶气。”巧儿道:“爷爷,您几百年的誓言早就破啦,还守什么三十年的誓言?”

唐钧声转豪壮,掀髯道:“不错,从我传你毒术的头一天,唐门百年的誓言便已破了。这天竺来的毒婆子欺人太甚,指名要灭了唐门,我唐钧再也不能当龟儿子,咱们便来玩一玩,看谁毒倒谁?”

魔剑伍宗光和无影千手范青兼程赶到武当山时,已是深夜。他俩施展上乘轻功,从东麓上山,一路皆抄陡峭的捷径,其中有一段甚至是攀岩而上。月光下远远望去,但见两人如两条黑线快速移动,转瞬间即登上山腰的台地。

不远处见到玉清观灯火几乎全熄,只有观前几盏红灯笼有些微光。范青轻声道:“大护法啊,咱们是不是来迟了?”伍宗光道:“不对,即使天虚道长已经接了盟主的传书,动身前往武昌了,武当五子不可能全部离山。”

走得再近些,只见玉清观前的广场上三三两两躺了七八个道士,一动也不动,似乎全是死尸。伍、范二人大吃一惊,飞快上前,见第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伍宗光正要俯身察看,范青低喝道:“且慢,当心有毒。”

伍宗光亮起火摺子一看,只见那人身着黑色道袍,道冠松落在一边,分明是个武当弟子。伍宗光抽剑轻轻一拨,十分巧妙地将那道士拨翻过身来,火光下见死者是个中年道人,头上及额头上各插了一根金光闪闪的细针,整个脸色竟然有如涂了一层金粉,面上不仅没有痛苦之色,倒有一种极其放松舒坦的神色,看上去十分诡异。

范青也亮起火摺子照亮另一具尸首,同样是武当弟子,同样也是额头插了一根金针。范青道:“敌人已经来袭,这尸首犹未十分僵硬,看来不久之前才遭毒杀。这毒好生诡异,可怕之极。”伍宗光却道:“这奇毒固然厉害,瞧这两个武当弟子眉中那根毒针,两人死法竟然一模一样,针刺部位一分一毫不差,这发针之人的功力也极可怕啊。”

范青点了点头道:“难道除了点苍那丘全,另外还有高人?”正说间,伍宗光低声喝道:“听!是什么声音?”范青已经听出玉清观后传来人声,两人不约而同一长身形,飞快地进入玉清观寻找藏身之处,再倾耳聆听时,已可确定是两个人在对话。

一个女声道:“为何整个武当只剩下两个高手,其他人去了那里?”这女子说话的口音十分奇特,一听便知绝非中土人士。另一个男声道:“照说武当五侠皆应在山上,现在不仅掌门人天虚道长不在,其他四侠中,也只有乾一子和坤玄子两人在山。这两个牛鼻子吃我劈头撒下的神毛针,身上各中一针便立成废人,师太你再补他一人一针便了结了。但其他三人躲到何处去了?”那女子道:“丘全,你说这次偷袭武当,必定出乎武当意料之外,可以一网打尽五个老道,结果只有两人在山,虽然已死在我天竺‘神毛针’之下,但这一打草惊蛇,今后再要找这么好的机会就不容易了。”

伍宗光和范青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范青低声道:“难道武当三侠、四侠已遭毒手?”伍宗光道:“咱们从侧门摸出去,先潜到后面的树林里。”两人一跃而起,轻如狸猫般消失在观外。

从林子里望出去,只见玉清观后面地上也倒了十几个道士,有两个道士身着青袍盘坐不倒,应该便是武当的三侠乾一真人及四侠坤玄真人了。场中站着两人,外围另有五人站在四角担任戒备,任何人要进入这场子,必先通过外围这五人的防守,从衣服上看都是点苍派的门人。场中那两人,左边一个男子手持长剑,伍宗光及范青皆识得,正是点苍丘全;右边是一个清瘦的比丘尼,大眼浓眉,肤色黝黑,看她面貌轮廓便知是典型的天竺人。那丘全道:“绝垢师兄到后山去搜寻了,咱们且等他一会儿。”

范青在伍宗光耳边悄声道:“护法,对方来了三个高手,偷袭得手,毒杀了武当三侠及四侠,咱们寡不敌众,不如趁绝垢僧尚未回来之前,先对场中这两人发动偷袭,杀死一个算一个。”伍宗光点了点头道:“待会儿范青你偷袭丘全,俺偷袭天竺女尼,记住帮主的话,此乃生死存亡之战,不打招呼就出手,出手就往死里打。”范青道:“出手如一招不能毙命,便须防他们的什么‘神毛针’,那针上的毒见血封喉,没有解药。”

两人正准备出手,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极细极低的声音:“两位丐帮老前辈请了,弟子易大川。”伍宗光反首细看时,只见一片密叶林中露出一张紧张的年轻人脸庞,那青年道人显然早已藏在此处,是以伍、范两人都没有发觉。年轻道士道:“弟子易大川乃天行道长门下,那天竺高手绝垢僧此刻正在神仙洞前,被我师父及五师叔缠住了,一时三刻绝对下不来……”

范青道:“你是说其实武当四侠都在,只有掌门人下山去了武昌?”易大川点头道:“不错,武当四侠中,两位守玉清观,两位守神仙洞,不幸我三师叔、四师叔被他们偷袭毒死了。”他说到这里,面色凄然,欲哭无泪。伍宗光道:“咱们先将这丘全和毒尼做掉,就不怕绝垢僧了。”易大川咬牙道:“不错,咱们若要动手,丘全这无耻小人就交给弟子,两位前辈对付那天竺毒尼吧。”

伍宗光吃了一惊,这武当二代弟子竟要单挑点苍掌门丘全,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但一抬头,对上了易大川一双坚定的眼睛,眼光中流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那是一种移山倒海也无法撼动的信念。伍宗光懂得这眼光,对这种眼光除了尊敬,还是尊敬,他将下面要说的话全都咽下了,只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样的,丘全交给你。”

易大川是天行道长的得意弟子,年纪轻轻,武当的拳剑功夫已经与五侠相差不远,乃是武当派下一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人。数年前绝尘僧、绝垢僧、辛拉吉等天竺高手头一回袭击武当派时,易大川被天竺三大高手的强大合力击中,几乎送了一条命,经过几年来的潜心休养,师父及师伯叔轮流以真力输入体内助他行功,总算逐渐恢复,这时他见三师叔及四师叔竟双双遭奇毒而死,心中的悲愤已达极点,便要单挑丘全。

易大川向伍、范两人使了一个眼色,极其小心地从密林移向林子的另一边,直到离丘全所立之处最近的几棵古槐之下,他一提气,施展武当轻巧功夫揉身上了树梢,端的是枝叶不动,了无声息。

伍宗光看了看形势,那古槐虽说离丘全较近,但少说还是有好几丈的距离。他见易大川在树上藏稳了身形,便轻声对范青道:“小道士要施‘八步赶蝉’!”范青听到“八步赶蝉”四个字,心中为之一震,无影千手虽以独门小巧轻功享誉武林,但是武当的“八步赶蝉”仍被视为正宗的轻功绝招。看来易大川这初生之犊打算施出这项绝学来克服距离,完成偷袭的一击。

场中丘全道:“绝垢僧何以上去了这许久,仍不见转回,难道遇上强敌?”那女尼道:“绝垢师兄功力深厚,就算遇上强敌,我瞧武当山里也没有他的敌手……”

话方说到此,丘全身后的高树上,易大川发动攻击了。他一声不响,突然从古槐上疾落而下,人在空中一连八步跨出,最后一步离地只有五尺高,却仍然能够平飞出一丈有余,直如巨鸟掠湖而来,实是轻身功夫中独步武林的绝学。

丘全发觉之时,易大川已到了他左后侧,来势如风,他回身时只有一瞬时间可以闪避,然而丘全不仅没有闪避,反而在这一回身之间递出了三招杀手,直取仍在空中的易大川,正是点苍剑法中的绝招“回风舞柳”。

易大川闷不出声,叮叮叮挡开三招,剑尖忽然欺近丘全的门面不出五寸之遥。丘全暗叫一声:“不知死活的小道士!”他右剑上挑,左手一抖,在如此近距离之内施放出一把毒针,直射易大川的颜面。

易大川躲无可躲,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以左袖遮面,同时袖中暗藏的一块木板正对着那一把毒针,丘全的毒针被衣袖及袖中木板挥落大半,但仍有两针射入易大川的左臂……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易大川大喝一声,有如晴天落下一个焦雷,他右手长剑飞快地一连两挥,剑光闪过之处,两股鲜血喷向空中,他第一剑斩断了自己中毒的左臂,第二剑斩落了丘全颈上的人头。

丘全惨叫一声,声随头落。易大川跄踉落地,以剑插地,空出右手来在左肩左胸穴道上连点十数处,断臂处血流顿时缓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血溅五步之内,惊心动魄的程度令那天竺女尼与从林中跃出的伍宗光及范青三人心惊胆颤,面面相觑,竟然忘了动手过招。

伍、范两人原来准备联手偷袭天竺女尼,这一下错失良机,反而变成了女尼对两人正面施毒的最佳机会,那晓得那女尼竟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腥演出惊吓住了。这女尼是“人尊”的徒儿,用毒功夫极为厉害,武功也臻上乘,但平生与人争斗都是隔空施毒,杀人不见血,制敌于五步之外,那曾见过易大川这种惨烈血腥的打法,就连经过无数大场面的魔剑伍宗光和无影千手范青都惊得呆了,这女尼竟然吓得发抖,一时不知所措,也没有想到此刻正是对伍、范二人施毒的好时机。

易大川面如金纸,惨笑着对伍宗光及范青道:“自从前次天竺三大高手合力将小道打成重伤,我这左臂本来便无法恢复了,真力完全不能到达,其实已如废臂。今日我以它挡毒,牺牲了它才能一剑砍了丘全这个坏蛋,替三师叔、四师叔复仇,值得啊值得!”

伍宗光和范青听得钦佩不已,两人一个握住易大川右腕,一个伸手按在他背上,一齐用内力助易大川调匀血气。这两人功力深厚,只一会儿,易大川似已恢复气力,虽因失血仍感虚弱,但表面上看起来竟是行动自如。他掏出一粒大红色的药丸,嚼碎了吞下,轻声问道:“前辈有酒么?”伍宗光随身的葫芦中常有烈酒,便让易大川咕噜咕噜喝了三大口,更觉精神一振。范青早已在他伤口上敷了丐帮的治伤药膏,撕了一块干净的衣襟,替他包扎了半截残臂,然后两手都伸出大拇指,赞道:“易老弟,你这真乃是壮士断腕,义无反顾,强敌为之魂飞魄散!”

“咦”的一声,三人同时发现那天竺女尼不知何时竟然走得不见踪影了。伍宗光道:“这天竺女尼的毒虽厉害,胆子却小,被易老弟从天而降,断己臂,取敌头,吓得逃走了。”易大川哈哈大笑,笑声未完,噗的一下跌坐地上,全身脱力,伤口剧痛,胃中抽搐,一时竟站不起来,原来适才全是一口气硬撑着。

伍宗光先和范青再次以内力助易大川运气三个周天,这回易大川确实回过气来了,他一跃而起,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对着盘坐僵在地上的三师叔乾一真人及四师叔坤玄真人拜倒在地,暗祝道:“待退了敌人,弟子再来安葬师叔们的大体,弟子要去寻师父及师叔了。”祝毕,对伍、范二人道:“两位前辈请随小道去神仙洞。”

这时神仙洞前,天竺绝垢僧正与武当的道清子各展绝技,做殊死斗。一个是天尊的首徒,一个是武当五侠在武林中最富盛名的第五侠。绝垢僧对武当的武功已有实战经验,深知其不论攻守都是一流的绝学,尤其坚守起来确实是滴水不漏。彼等唯一守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御气神针”,自己只要强施“御气神针”内力,对方便只能闪躲,但这“御气神针”极费真气,无法连续运用,每数招后便须停止一次,是以这时两人决斗,胜负便悬决于这一微妙的形势。

绝垢僧要在连续数招“御气神针”的施为下,逼出道清子的破绽,然后予以致命一击;道清子要在连续闪躲之后,把握“御气神针”中断的空档全力反攻,一招就要扳回劣势。表面上看起来是绝垢的天竺神功占尽了优势,实际上如果这种战情持续下去,几百招后绝垢僧绝对难以维持“御气神针”的内力,而武当的太极功源远流长,彼消此长的情况就会出现。

两人都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完全了解彼此的优势及危机所在,只见两人攻守互换,绝垢僧攻四招,道清子只能还一招;百招过后,变为绝垢僧攻三招、道清子还一招;两百招后,绝垢僧攻三招,道清子已能还击两式。这时,绝垢僧不再使出御气神针,连续挥出瑜伽神功中的外家功夫,双拳有如巨锤开石,招招以极大力道压顶而来。道清子不再闪躲,鼓足内力相迎。三招之后,绝垢僧趁着道清子推出一招“推闼送青”的浑厚内劲迎战之际,一缕尖锐的御气神针夹在瑜伽神拳中,如闪电般偷袭道清子的胸前要穴。

就在此时,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从右边推到,道清子立刻感应出乃是武当的玄门正宗,暗道:“二师哥来了。”他借力使力,一瞬间已飞落在左边三丈之外,绝垢僧的致命一击堪堪落空,定目看时,果然是武当五侠排名第二的天行道人落在场中。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右边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子单薄的人影,无声无息,正是那天竺女尼。

绝垢僧沉声道:“阿凡师妹,玉清观全解决了么?”女尼不答。绝垢僧又问道:“阿凡师妹,那边全解决了么?”那女尼似乎情绪不稳,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才用天竺话答道:“他……他砍掉了他的头……”

绝垢僧又惊又怒,喝道:“谁砍了谁的头?”那女尼阿凡转身对着身后跟着出现的三个人,手指最前面的易大川,颤声道:“便是他,他将丘全的头砍掉了。”

来者正是易大川、伍宗光及范青。伍宗光张目一看,对方两人,己方五人,后面还有五个点苍弟子跟着过来,以他们的轻功,恐怕一时还到不了神仙洞,此乃天赐良机,如施突袭,就可以一举毙了对方两人,唯一棘手的还是那天竺女尼的施毒。

易大川衣上脸上全是血污,面目相当可怕,他持剑瞪着那天竺女尼阿凡,阿凡似乎不敢看他,一直躲避易大川的目光。伍宗光想到钱静帮主的命令:“对方用奇毒,此乃生死之战,出招便往死里打。”心中再无犹豫,拔剑大喝一声道:“盟主有命,武当、丐帮联手,先毙了这天竺和尚!”一面低声道:“易兄弟,你对着那女尼喊杀冲过去,这尼姑怕你怕得要死!”

只见伍宗光、范青、道清子三人一体,同时对绝垢僧发动攻击。绝垢僧不料中土名门高手不知何故竟然也搞起倚多凌少的突袭,大声喝道:“阿凡师妹,快施毒!”

阿凡女尼听他这一喝,不加思索便对天行道长一掌击出,掌中暗夹十支牛毛金针。天行道长恪守武林规矩,不惯以众击寡的打法,对伍宗光的喝令未立时采取行动,略一迟疑,阿凡的攻击已至。他吸口真气护体,双掌齐出,一阻阿凡来掌,一攻阿凡左胁,正是武当绵掌中的厉害招式。岂料阿凡单掌下沉避开,十支金针无声无息疾射天行道长颜面。

那毒针细如牛毛,几无破空之声,天行道长察觉到时,金针已在五寸之距,任何闪躲都已来不及,他只好以数十年的武当内功集中于一口真气上,噗的一声吹出,那口气竟如有形之物,将十支金针吹得偏向,贴着他脸颊旁擦面而过,确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然而毕竟仍有一针擦伤了天行的左额,虽然只是破皮略微见血,但天行道长片刻之后便感一口真气突然散了,自己想要重新运气,竟然提不起气来,一个跄踉站不稳,此时他心中还明白,暗惊道:“这是什么毒?这是什么毒?……”但渐渐眼前开始一片馍糊,一跤跌坐地上。

易大川见师父中毒倒下,一阵急怒攻心,大喝一声:“兀那你这尼姑婆,拿解药来!”挥着手中长剑,直扑阿凡。阿凡正喜得手,一抬头瞧见那个专门砍人脑袋的恶道士睁着血红的怒眼,脸上血污纵横,肌肉扭曲,状如魔鬼般直对着自己冲过来,她一时之间如被吓破了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这阿凡的轻功乃是天竺“人尊”亲传,更兼此时已使出吃奶之力,身形之快令人咋舌,只两三个起落,便已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武当山中。易大川瞠乎其后,便放弃了追赶,停下脚步想了想,暗忖:“我便回去加入围攻绝垢僧。”环目四顾,那几个点苍派弟子并未跟来,想来早已开溜不知去向。

他转身回奔,才赶到神仙洞前,便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三个正派的中土高手,围攻一个天竺和尚!

只见绝垢僧在道清子、伍宗光及范青三人联手合击之下,节节倒退。他此时完全落入孤立无援,瑜伽神功加上偶一发出的御气神针渐渐支撑不住,而敌方三人闷声不响,卯足十成功力,对他展开围攻合击。尤其是道清子,他想到上次就在此地被绝垢僧、绝尘僧及辛拉吉三人围攻,险些丢了性命的往事,暗忖道:“天网恢恢,这绝垢僧今日落了单,也教你嚐嚐以一敌三的滋味。”心中想着,手上可没闲着,配合魔剑伍宗光诡异飘忽的剑招,以正宗太极剑法缠住了绝垢僧的出招,让另外两人恣意狂攻。

堪堪到了三百招外,绝垢僧已经力竭,先是左肩中了魔剑伍宗光的“魔蛇出洞”,紧接着范青以极其诡异的步法绕到他的身后,一招“拍案两散”在绝垢僧背上按下一掌。绝垢僧正要鼓足余力,使出御气神针来退敌自保,背上神道穴和灵台穴同时遭制,那股极为尖锐的内力发不出来,反而逼在体内暴涨欲破,难受之极。就在此时,道清子一剑刺入绝垢僧的前胸……

这一下绝垢僧体内的异常真气反而得以宣泄,以致他胸前的鲜血喷出五尺之外,道清子吃了一惊,绝垢僧便乘这一刹那的犹疑,猛然跃身而起,打算脱离战场。但紧接着便一声惨叫,跌落地上,原来魔剑伍宗光的长剑化为一道白虹,猛然刺入绝垢僧前身,从小腹直透胸腔,天尊的首席弟子当场被武当和丐帮的高手联手毙掉了。

道清子见到绝垢僧的死状之惨,心中犹有余悸,方才这场决斗才是真正的殊死斗,不管什么动手的规矩,更不管什么以众凌寡的禁忌,只知开打了便不见死人不休止。

这其中剑招最是狠辣的当属魔剑伍宗光,但就是伍宗光也杀得心惊胆战,他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绝垢僧,喃喃地道:“这种打法才符合了盟主的命令。开战了,就是拚死活,那还能顾那么多!”

凶悍如易大川也瞧得心中狂跳,他走到师父面前,双手一触天行道长的腕脉,大惊叫道:“五师叔,师父已在弥留之中……”道清子赶过来一探额头、颈边、脉膊,肃然道:“大川莫要慌乱,你师父还有意识,只是无力自行发启真气护体,咱们要赶快想办法。”

范青想起朱泛说过沙九龄中毒后的情形,连忙道:“天竺这奇毒曾杀死了点苍的沙九龄,中毒之后,无论渡以多强的内力,施以什么解毒之药,都无法撑过三个时辰……”

易大川听了,双目热泪长流,忽然跪在道清子面前,叩首禀道:“五师叔,求您准许……”他话未说完,道清子伸手止住,将他一把拉起道:“大川啊,你三师叔、四师叔已遭毒手,现在你师父又被毒成这般,你便不求,五师叔也要恳求神仙开洞的。”

他带着易大川走到神仙洞前,在洞口那道石墙前跪下,三跪拜后喃喃念了一大段祷辞,范青和伍宗光只听得他最后祝道:“老神仙,如今掌门师兄离山,三师兄、四师兄已遭毒杀,二师兄奇毒侵体,只余不足三个时辰的性命,弟子道清不得不代行掌门师兄之职,现要开石让二师兄入洞疗毒。老神仙见谅,老神仙慈悲。”

拜完,道清子便一跃数丈,在那石墙上一条细缝处单手施出铁指功,整个身体便凭四指之力牢牢挂在墙上,他另一只手在石墙上寻找几块特殊的墙面,显然墙面上有特殊的花纹,道清子摸对了便以掌相击,待他击了七个不同地方后,那石墙下方忽地轰然开了一道小门。道清子飘然而下,抱起天行道长,向范青和伍宗光稽首道:“咱们要入洞去为二师兄疗毒,有劳丐帮前辈为我等守住洞口。”伍宗光道:“道清道长放心,请快为天行道长疗毒。神仙洞口有咱俩看住,谁也不要想进入。”

道清子抱着天行,和易大川从极狭的洞口进入那神秘的神仙洞。范青低声道:“伍老大,这个黑乎乎的洞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这道士是不是打得神智昏乱了,在装神弄鬼消遣咱们?”伍宗光摇了摇头道:“俺那晓得,但我瞧这道清子是条好汉子,武功既高,又不似有些名门正派自以为清高,倒他妈有几分与咱们弟兄臭味相投。他那么又祝又祷地才敢启门入洞,这里一定有个……哎呀呀,洞里难道是,难道是……”

范青也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惊呼道:“难道张三丰真人仍在人间?”伍宗光想到的也是同一个人,但要说张真人仍在人间,恐已超过一百三十岁,毕竟有些难以置信。范青又道:“若是他老人家仍在人间,怎能坐视五侠之中三人遭毒杀,竟然不闻不问?”伍宗光道:“也许他老人家已经不问世事,是以武当弟子必须有不得已的大事才准入洞,而且还得由掌门人拜祷之后,才能启动石门。你瞧,方才道清子不就是代替掌门天虚道长的身分,在那里又跪又拜的么?”

范青点头道:“伍老大,你说的有些道理。咱们反正负责守洞口,待会道清子出洞,咱们再问个清楚,暂且稍安勿躁。”

那知道这一等竟然等了两个时辰,伍宗光看了看天色,又探头往洞口瞅着。范青忽然道:“朱泛说中了这天竺奇毒,最多只能撑三个时辰。算算时间,从天行道长太阳穴上被那毒针刮破皮算起,差不多已经三个时辰了,怎么仍然没有消息?”

伍宗光也等得十分心焦,几次想要进洞去探个究竟,但想到武当门人对此洞如此崇敬有加,便也不敢冒犯人家的门规。还好就在此时,道清子抱着天行,带领易大川走了出来。

道清子面色凝重,怀中的天行道长仍然双目紧闭,不过从面色上看来应该性命无虞。伍宗光问道:“道长,天行道长如何?”道清子叹了一口气道:“好厉害的毒,好诡异的毒。”他将天行道长平放在草地上,让他舒展四肢躺得舒服些,然后道:“二师兄所中之毒,已被一股至大无比的真气硬锁在体内一处,暂时没有生命之危了。但二师兄从此不能运功行气,只要一动,就将破坏那一层锁毒之气,奇毒立刻流窜到全身,便再也无药可救了,是以此刻二师兄等于武功全废……”

范青急问道:“既然性命无妨了,为何昏迷不醒?”易大川帮忙答道:“那是因为我师父全身经络都已被极为深厚的内力舒熨过一次,这一睡,起码还得再一个时辰方得醒来。”

范青想要问洞里的情形,却瞥见伍宗光微微摇了摇头,便改问道:“那么天行道长要如何方能痊癒恢复?”道清子惨然道:“除非找到解药,不然永远只能这么拖着毒性不发,无法痊癒。”伍宗光道:“咱们还是都回武昌去吧,明教的方冀和傅翔都会赶到武昌,兴许方军师有些解毒的特效药。再说,盟主已经亲自动身到四川去请唐门的唐钧老爷子。”道清子听了大喜,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点头称善。

易大川道:“咱们这就去唤躲藏地下的武当弟子出来,将三师叔、四师叔及其他几位师兄弟的大体火化埋葬了,便随两位上路去武昌。”

范青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敢问神仙洞中有啥花样?是有位高人么?”道清子正色道:“神仙洞里住着一位老神仙。”范青道:“难道是贵派的奇人张真人?”道清子不答。

伍宗光使个眼色,示意范青不要追探别派秘密,偏范青不识相,继续追问道:“那天竺剧毒最厉害之处,即在于一入身体,立即就毁掉中毒人自行提气运功护体的能力,从外面加以任何协助皆不易生效,天行道长不过是太阳穴边擦破表皮,略微见血,却瞬时失去力道。你们进洞一趟,居然能将已经散布全身的剧毒重新逼回凝聚于丹田,如是来自外力,则此施力之人的功力已近乎神仙了。不是张三丰真人,难道武当另有一个神人?”

道清子依然不答,只双目注视着平躺在地上的天行道长,长叹了一口气。伍宗光见范青似乎还要开口,便也叹了一口气道:“自从天竺入侵中土武林,天尊及地尊两人的绝顶武功,老实说中土难有人能匹敌。但数年来,尽管他们袭武当、攻少林、决战于盟主之争,终也没能得手,中土武林各派高手也都存活无恙。如今这‘人尊’才踏入中土,已经造成腥风血雨,算算看,咱们这边已经折损了崑仑、华山两派的掌门人,武当的三、四侠,加上天行道长重伤,可见这人尊的可怕要超过……”

易大川虽已服了止痛的药物,仍然咬牙切齿地强忍断臂之痛,低声道:“可他们也没好到那里去……”范青见他说得辛苦,便替他接道:“咱们也毁了对方一个百梅师太、一个丘全,还有这个绝垢僧,也够瞧的。”

伍宗光见多识广,面色凝重地道:“这人尊才一出来,双方已经死伤累累,可见得施毒杀人远比用拳剑杀人来得可怕。目前对方只是一招细如牛毛的毒针,咱们已死伤了五位一流高手,那人尊的施毒招式岂会仅止于此?可怕啊!”

范青点头道:“这就看出盟主的高明了,她丢下武昌总部不顾,却亲自去四川请唐门出山。只有唐老爷子亲自出马,才有可能和人尊一斗,否则任你武功再高,就算是完颜道长和傅翔,碰上用毒的高手,还是人人自危,心惊胆战。”

伍宗光道:“从那人尊的徒儿阿凡女尼的轻身功夫看来,人尊除了毒术之外,武功显然也极高明,如果她的武功也如天尊、地尊一般,那将是来到中土武林的第一杀手!”

燕京城白云观外来了一个青年叫花子,正和一个小道士说话。那小道士道:“咱们住持道长交代过了,这个月不施斋饭,你要饭还是去别处要吧,莫要在白云观白费工夫。”那青年花子道:“俺不是来要饭的,实有重要事情,要寻完颜老道长说话。”那小道士摇头道:“完颜道长早就坐关,不见任何人了,怎会见你这花子?快走开,莫要唠噪。”那花子耐着性子道:“完颜道长不见,俺找傅道长也成。”那小道士道:“快走,快走!白云观里那有什么姓傅的道长……”

便在此时,一个美貌道姑从外归来,正要进入白云观边门,听到这边厢小道士和叫花子的对话,便停下身来道:“小松子,谁要找姓傅的道长?”那小道士道:“乌大夫,便是这个叫花子要见完颜道长,告诉他老道长不见客人,他又要见什么傅道长,咱们白云观那有什么姓傅的道长?唠唠噪噪不肯离开呢。”

那女道士正是阿茹娜,她听小松子这般说,已知来人是燕京城里丐帮的弟兄,便对小松子道:“小松子,怎么没有姓傅的道士?我不是跟你说过方道长俗家原来姓傅呀。来,丐帮的弟兄要见傅道长,随我来。”便领着那花子入内了。小松子抓头搔腮,喃喃自语道:“啥时候跟我说过方福祥俗家姓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阿茹娜领着那花子沿着一条走道,一直走到观内最深处,有个天井四边植了好多棵老松、老槐,树荫里凉风一吹,爽气宜人。阿茹娜在一间半闭的修道房外轻呼一声:“傅翔,丐帮的弟兄来找你。”房内傅翔应了一声,便走了出来。他近年潜身于此,面上气质益见温厚内蕴,身材益见修长结实,只是身上一件道袍显得有些短小了。

傅翔对那叫花子抱拳为礼道:“贫道方福祥,兄弟寻我有何贵干?”那花子道:“傅大侠,俺是燕京丐帮分舵的巫舵主,咱武昌总舵盟主传信,一级战报,要亲交到完颜道长或傅大侠手中,偏你在白云观里的名字是方福祥,害得俺耽误了好些工夫。”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条布卷,毛手毛脚地交给傅翔。

那布条沤在巫舵主的怀中好一段时间了,一掏出来便是一股汗酸味,傅翔顾不得这些,连忙展开布条一看,上面写着“大战将启速来武昌天竺有剧毒高人来中土崑仑华山已遭毒袭”二十六个字,下署钱静。傅翔吃了一惊,这二十六字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以钱静之深沉稳重,这封飞鸽传书已显现出情势紧急。是什么“剧毒高人”,连袭崑仑及华山两派,难道比天尊、地尊更厉害?

他将信条给阿茹娜看了,阿茹娜道:“咱们快报告道长。”两人带着巫舵主一齐进入完颜的修道室。完颜道长了解情况后,照例望着傅翔,不表意见。傅翔道:“道长,中土谁最会用毒?”完颜道长想了想,道:“中土用毒大家无出四川唐家之右,但唐家于武林销声匿迹已经好几十年。如今是谁最毒,老道还真不知哩。”

阿茹娜道:“以盟主的个性,如非情况十万分紧急,断不会以一级战报急召各派赴武昌。咱们这白云观中窝藏了两个中土武功最强的高手,恐怕要不辞辛劳,即刻兼程……兼程……”傅翔接口道:“兼程勤王!”完颜一听乐了,哈哈笑道:“不错,咱们是勤王劲旅,急如烽火,今日就走。”

阿茹娜见了暗笑,对巫舵主道:“巫舵主啊,多谢你了,如有便请回信武昌,就说‘三人勤王即日动身’便好。”那巫舵主应了,忽然道:“乌大医师,俺那舵里有一个小叫花,说是识得阿茹娜,不知……”他话未说完,阿茹娜及傅翔同时惊喜地道:“巴根?巴根在你那儿?”巫舵主道:“正是。巴根初来时,头脑有些不好使,最近愈来愈正常了,在俺那里已是派得上用场的好手。”阿茹娜道:“他有说什么么?”巫舵主道:“他说想和阿茹娜姐姐见面。”

傅翔忽然想到一件事,抢着道:“阿茹娜,咱们就要动身去武昌,可以带巴根同去。”阿茹娜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便懂得傅翔的用意,道:“不错,就不知巫舵主的意思。”巫舵主道:“三位要带巴根去武昌,那是他的造化,俺这便回去唤他来白云观报到。”傅翔道:“巴根有一条异种的小花蛇还在不在?”巫舵主道:“怎么不在,小花和巴根形影不离。”

翌晨一大早,天将亮未亮时分,傅翔从白云观的后门踱到一片古木林里,此处全是数百年的老树,有两棵槐树传说是唐玄宗开元年间所植,另有一棵银杏据说也有五百多年的树龄了。傅翔每日凌晨都会到此林中静坐一个时辰,好好整理前一日脑中所思与手上所创的武学,如能达到理想的境地,便将它落实于招式,牢牢记下。“王道剑”从无到有,一招一式在傅翔的冥思以及和完颜道长的演练之中,逐渐形成。

傅翔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才能完整,他也没有刻意去想。在浦江郑义门那段时间所受到的冲击和感动,那些令他激动的灵感渐渐沉淀下来,三年磨一剑,除了和完颜道长切磋,尚未公开试剑,“王道剑”到底是什么,仍是个谜。

就在这时,傅翔被一幕奇特的情景吸引住了。在这片古树林外的草地上,飞来了一只特大的白鹤,身长近五尺,颈部及尾端羽翼为亮黑色,其余全身洁白,头顶红冠,鲜艳夺目。傅翔心想:“好大一只丹顶鹤,怎地飞到这林子来了?想是从辽东飞到江南过冬,在咱们这里歇上一脚。”

傅翔悄悄走到林子边上,又见到另一幕奇异景象,距那丹顶鹤八尺之外有一条黑黄色的异蛇,长约三四尺,颈环以下有半尺的暗红色,吐信特长,乌青色有如古铜,傅翔差一点惊喜地叫出声来,这是小花,巴根的小花。小花在此,巴根必在附近。他抬眼一看,只见小花身旁一棵大槐树上,坐着一个少年叫花子,不是巴根是谁?

巴根显然没有发现傅翔,就只坐在横生的树枝上,一双脚丫晃呀晃的,望着他的宝贝小花和那只特大的丹顶鹤对峙,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傅翔暗道:“巴根长高了,小花倒没怎么变。”他看那小花面对八尺之外的大鹤,了无惧意,只是不断地扭来摆去,对着丹顶鹤吐信,似乎藉着舞动释出某种善意,想和丹顶鹤交个朋友。

那丹顶鹤单腿立在枯草丛中,不时偏着头盯着小花,看上去也无敌意。傅翔暗想:“人说丹顶鹤最爱的食物便是蛇类,愈毒的蛇愈是美味,吃下去后便将毒素凝聚于红顶。今日看来,似乎全是以讹传讹,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果然那只丹顶鹤不但没有发动攻击,反而嘎然长鸣一声,张开双翅,转动身躯,跳起舞来。

傅翔从未见过丹顶鹤起舞,此时见牠双翅张开,才发现牠立着时,尾部的黑羽原来全是翅膀的副羽,双翅一张开,尾上便全白了。

接下来,丹顶鹤的几个舞步可是把傅翔看傻了,只见牠每一个步子都优雅无比,长身细颈巨翅无一不配合得天衣无缝。傅翔忽然醒悟,暗道:“这鹤舞每一动一静之间,全身每个部位都阴阳呼应,妙入毫颠。”他再看那小花,亦是全身舞动,每一动作都维持首尾相应,攻守相望。鹤与蛇的肢体不停优美地变化,但那严谨呼应之势却维持不变。傅翔赞叹道:“这是天生的‘外王内力’,只要能守住这内外的呼应,舞步舞姿可以生生不息,佳妙层出不穷。”

那丹顶鹤舞得兴起,忽然长颈前伸,双翅全张,单足钉立,就这姿式停在那里不动了。傅翔见那姿式彷佛正是武林中最常见的一招“白鹤亮翅”,但此鹤亮出的姿势优雅舒坦之极,全身无一处破绽,却又似有无穷的张力内蕴不显。傅翔心中闪过一个震撼自己的念头:“如果一只白鹤能展现出如此高明的武学道理,一招最平常的‘白鹤亮翅’能被这只白鹤舞出我王道剑的精髓,我又何必苦苦研创新招?”想到这里,他定眼再看那丹顶鹤,白鹤已收了双翅,挺着一条优美的长颈左顾右盼,一副无辜的模样。

傅翔飞快地想下去:“我若能像这只丹顶鹤一般,只要彻底掌握王道剑的剑意,天下所有的剑招皆可成为我王道剑的剑招,我还要自创什么新招?”

想到这里,他又是兴奋,又有几分恐慌,好像天地间一个隐藏的奥秘被自己无意之中解破,不禁兴起几分承受不起的谦卑与敬畏之情,沉思了好一会,不自禁地喃喃自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树上的巴根这下听见了,唰的一下跳了下来,草地上的小花一溜烟钻到他的身上,牢牢盘在手臂。他朝傅翔这边走来,高声叫道:“傅翔大哥,巴根想死你和阿茹娜姐姐了。昨儿过了半夜,便忍不住跑到这林子来等天亮,总算又见到你了。”

傅翔见巴根说话口齿清晰,条理分明,显然小时候被吓出来的傻病渐渐痊癒了,也是一阵开心,哈哈笑道:“巴根长大了,你的小花还是老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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