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有一群年轻人自己跑着上学(他写下一群少年的人生)

文|涂涂

成都往西,偏南一点,40公里处,有一座安仁古镇。古镇如今算不得很出名,但早六十年,安仁镇上有一间“收租院”,在国内却几乎家喻户晓——那是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刘文彩位列“四大地主”之首(另三个是黄世仁、南霸天、周扒皮),据说靠了做军阀的弟弟刘文辉的关系,富甲一方,无恶不作,生活更是极尽奢华,连家里的姨太太吃鸭子,都是只吃一点鸭蹼子肉,剩下全要扔掉的。刘文彩1949年身故,死后成为大地主的典型,后来又有学者做翻案文章,说他在家乡兴学、修路,造福乡里,多有善举,不能算是纯粹的恶人。刘文彩的善恶,真相究竟如何,历史自然会去评说,但无论如何,他是近代成都的一个传奇人物。只是,日子雨打风吹地过下去,这传奇,也渐渐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30年前有一群年轻人自己跑着上学(他写下一群少年的人生)(1)

《隐武者》 何大草 著 ,乐府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但是何大草记得,他记得各种成都往事,刘文彩的传奇,只是其中一节,他把这一节写进了自己的新小说《隐武者》,作为一道暗影,并且悄悄把时间往前再推了六十年。小说之中,安仁镇变成了刘安镇,镇上的刘大老爷靠收粮发迹,后来他那跟随李鸿章打长毛的兄弟得了势,大老爷也就趁势而起,“整个刘安,有一半都是刘家的”,大老爷每天吃两只鸭,只吃右蹼子,这辈子吃的鸭子若排成鸭阵,可称十万大军。不过刘大老爷不知道,万物皆有轮回,这些鸭蹼子,最终会轮回到他最宠爱的儿子刘元雨身上:他的大脚趾,将被人砍下来。

轮回,是《隐武者》的一个主题。不过进入主题之前,还需要把大幕缓缓拉开。小说写的是120年前的成都,辛亥巨变之前的那一刻。那不是刘文彩的时代,何大草真正要写的,也并不是刘文彩。刘文彩之后,小说中第二道似曾相识的暗影,是刘府的老管家,周槐寿——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周作人。小说的后面,还有留学日本,归国创办武备学堂的周立人——这个人身上,似乎又有一点周树人或者孙立人的影子。当然,也有不作为影子出现的人,尹昌衡,历史上,他在成都城楼砍下了四川总督赵尔丰的脑袋,这是被载入辛亥革命历史的重大一幕,小说里,何大草再现了这一幕——九千人围观尹昌衡的“壮举”之时,何小一,小说的主人公,曾经救下尹昌衡的高手,在染房街的刘安锅盔铺里,刚刚打完20个新鲜出炉的锅盔。

大时代的暴雨即将或者正在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璀璨的历史群星,也即将或者正在登场,而真正的高手,还在依然故我地打着锅盔。《隐武者》要写的,就是这样一种人生选择,一脉精神传承,一个热血又淡泊的少年。哦不,是一群活出了真性情的少年。何大草从不同的年月、不同的地方,借来各种各样的传奇人物给这几位少年做陪衬,这些应时而起的传奇人物,各有各的不堪,而少年们,不论命运如何捉弄,却各自活出了自己的倔强。刘元雨,刘大老爷唯一的儿子,他渴望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更“好”的人,于是想去学武。刘元菁,元雨的妹妹,一个不染的女子,决绝地渴望着可以为自己的生活做主,却从来不能如意。黑妞,捕鱼的穷姑娘,她爱捕鱼,但天生丽质的她,早被父兄视作咸鱼翻身的本钱。何小一,锅盔店老板的儿子,武艺高强,清静无为,一个确定的人,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要怎样安身立命,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撕心裂肺地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是文学的永恒之问,也是一段不可能有答案的道路——每个人的“我”,只能靠自己去走出来,有时候也不一定走得出来。元雨不甘心当个少爷,一腔热血,但最终要长大,他还是必须成为一个老爷。和他一样不甘心当个少爷的良玉,血始终未冷,于是他摆脱了少爷的身份,成了个戒酒不戒色的和尚。只是,道路可以选择,人生却终究要自己承担,不仅仅是自己的,上一代的人生,往往也要落到这一代的肩上,这就是逃不脱的轮回。

命运会把一个确定的人,打得七零八落,不再确定。而能捡拾起残破的人生,再次确认自己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以,“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成为高手,则是一种选择。尹昌衡在城楼上砍下四川总督的脑袋之时,他的人生画卷才刚刚展开,而那一刻正打着锅盔的何小一,已经死过了一回。他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成为了一个安宁的人。

传奇常有,而高手不常有,高手且能为人生做出选择的,更不常有。他不待时而动,也不逃避人生,他更没有功成身退的满足或者事不可为的遗憾,他就是一个纯粹的,确定的,人。是为“隐武者”。

《隐武者》以“武”为纲,何大草甚至为自己的作品命名了一个“武小说”的概念,它当然和大部分武侠小说有相通之处,比如写少年,写成长,写功夫。但和大部分武侠小说把主人公获得武功的过程及其后的人生任务作为成长的路径不同,《隐武者》的成长推动力,来自生活和命运,也来自那个巨变的时代,于是小说中的武功,也就不再成为一种超能力,或者一种解决方案,它和打锅盔一样,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隐武者》的扉页,引了阮籍的《咏怀》,而题作“古诗”。古诗的意思,大概是说一贯如此吧。世变一贯如此,人生一贯如此,“忧思独伤心”,也一贯如此。武者小一,以退为守,在一间锅盔铺里守住一点点“为所当为,为所愿为”的生命选择,反过来看,若没有那一身的武艺,只怕连一间锅盔铺也是守不住的。人唯一能守住的,只有自己的孑然一身吧——关于这一点,元菁一定是早就明白的。

时代,命运,轮回,选择,何大草在60岁,写下了一群少年的人生和他们火热的生命。在小说里和少年们一样展开生命图景的,还有成都本身。何大草说自己还是喜欢当个乡土小说家,《隐武者》则是一部关于成都的小说——但就像康德终身没有离开哥尼斯堡,却能思考宇宙一样,何大草的成都不仅仅是一片乡土,他回到了文学最初和最本真的主题,用自己的生命元气,写下了热切的人,写下了人成为人的道路。而成都,让这元气丰沛的生命力,又有了一丝淡淡的烟火气,就像刘安锅盔铺里,刚出锅的锅盔一样,平凡,香甜,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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