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笺楼名家书画信札鉴藏与研究 从攻媿集所载题跋看楼钥的书画鉴定

文 / 盛 洁


内容摘要:南宋著名文臣楼钥,其文集《攻媿集》录有不少鉴赏、考证书画的题跋序记。从这些文字中可见,楼钥不仅寓目了大量真迹,更因博闻强识而擅长考证。本文从《攻媿集》所载楼钥题跋入手,梳理楼钥家族与知友的收藏,并说明楼钥的书画鉴藏行为及鉴藏思想。

关键词:楼钥 《攻媿集》 南宋 书画鉴藏

楼钥(1137—1213),字大防,又字启伯,号攻媿主人,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他历事南宋孝宗、光宗、宁宗三朝,官至参知政事,为南宋中晚期著名文臣。楼钥的文章、学问为人称道,真德秀盛赞其为嘉定年间“一代文宗”〔1〕。四库馆臣亦对其考证之功颇为赞赏,称“钥居官持正有守,而学问赅博,文章淹雅,尤多为世所传述……盖宋自南渡而后,士大夫多求胜于空言,而不甚究心于实学。钥独综贯今古,折衷考较。凡所论辨,悉能洞澈源流。可谓有本之文,不同浮议”〔2〕。在他所作诗文中,题跋是极为精彩的一项,其中更不乏鉴赏、考证书画的题跋序记。现存楼钥题跋书迹,就笔者管见所及仅有《题徐铉篆书帖》墨迹(图1,故宫博物院藏)、《跋苏轼武昌西山诗帖》刻本(刻于《三希堂法帖》卷十)及皇象《急就章》观款(刻于《澄清堂帖》卷十一,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自是无法由此窥见楼钥鉴藏思想的全豹。而出于楼钥自编,并由其子楼淳、楼治收存、整理、刊印的楼钥文集《攻媿集》一百二十卷,无疑为后世了解楼钥的鉴藏行为及鉴藏思想提供了窗口。

养笺楼名家书画信札鉴藏与研究 从攻媿集所载题跋看楼钥的书画鉴定(1)

图1 [宋] 楼钥 行书题徐铉篆书帖卷 纸本 26.7×78.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楼钥的书画收藏已有部分研究,其中涉及家族收藏及艺界师友对楼钥鉴藏能力的塑造,并提出楼钥书画鉴赏的特点是偏重评断真伪及考订源流,而非美学欣赏;而鉴藏的目的不仅是满足个人爱好,更在于增进人际交流、形塑个人及家族涵养甚至特殊身份〔3〕。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从《攻媿集》所载楼钥题跋入手,梳理楼钥家族与知友的收藏,并举例说明楼钥的书画鉴藏行为及鉴藏思想。

一、楼钥的鉴藏圈

在讨论楼钥的鉴藏思想之前,有必要对其鉴藏圈及其寓目的作品进行梳理。

首先需要提及的便是其家族收藏。楼氏家族的声望虽鼎盛于楼钥,但其渊源则不得不追溯至楼钥的祖父楼异。楼异,字试可,传见《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三》。政和末年(1127),楼异知明州,政绩斐然,其营造的锦照堂获得徽宗亲题匾额,并用以专门陈列徽宗御笔,不可谓不荣耀。随着楼异在政坛的游走和在家乡的建设,楼氏渐渐成为明州最具影响力的家族群体。楼异并不以书画闻名,见于记载的仅有他在知登封县时留下的《嵩岳图》并《二十四峰诗》,此件作品的墨迹本与拓本后来分别为子楼璹、孙楼钥所得。楼钥在追忆祖父《嵩岳图》时曾称:“建炎兵燬,先集故物煨烬无遗。”〔4〕此处的“先集故物”似泛指家中旧藏,并未明确指明是楼异所蒐集,其中包括什么也已无法追溯。

楼异有五子:琛、璹、琚、璩、珌。次子楼璹以其《耕织图》在艺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楼璹,字寿玉,又字国器,官至朝议大夫。《宋史翼》称其“襟度高胜,喜与雅士游。晚自扬州归,画《六逸图》《四贤图》以寄兴,家居优游自适”。〔5〕因其曾知扬州,故楼钥在《攻媿集》中称其为“扬州伯父”。楼璹不仅能画,也有收藏,其斋中所藏多出自两宋名流之手,据楼钥记载,楼璹藏有吴说、张浚、钱易等人的书迹及魏元理、徐竞的画作。楼璩为楼钥之父,颇嗜法书,楼钥《跋刘杼山帖》中称:“先子嗜书如嗜芰,平生富藏名流翰墨,而独谓杼山先生之书光前绝后,尤秘宝之。钥自遭家艰,文字散落,惟此二番宛然巾箱中,疑有神物为护持焉。谨帛其缦而新之,以续先子之志。”可惜的是,由于建炎年间的兵火,楼璩的收藏也大多散落。

建炎兵火造成的家园毁坏,经楼璹、楼钥两代人的累积才得以重建。楼钥在重建宅地庭院、重塑家庭荣光之余,凭借他对书画文物的兴趣,经由多方面的搜集、整理和诠释,进一步塑造了家族的艺文形象〔6〕。《攻媿集》中明确记为楼钥所藏的作品有《定武兰亭》、韩幹的《马》《行看子》摹本、秦观的《戒杀帖》、李公麟的《二马图》《莲社图》、乔仲常的《罗汉图》摹本、《周公礼殿图》拓本、苏轼的《行香子词》拓本等书画碑帖。〔7〕楼钥“博极群书”,“旁贯史传以及诸子百家之书,前言往行,博采兼取……山经地志、星纬律历之学,皆欲得其门户,研精字书,偏旁点画,纤悉无差,世所承用而义未安者,亦必辩证之”。〔8〕这使得他的书画题跋常能旁征博引,从多个角度考辨真伪、考证源流。但对书画本身的鉴与赏,终究离不开对大量真迹的目睹与研究,除却赏玩自家所藏外,与汪逵、王厚之、尤袤、施宿等士夫鉴藏家的交游并观览他们的藏品〔9〕,无疑大大拓宽了楼钥的眼界。

汪逵字季路,为汪应辰次子。汪应辰为南宋名臣,曾刻《西楼苏帖》,并有书画收藏,而汪逵对于庋藏书画的兴趣更甚于其父,楼钥称“其家法书甚富”,朱熹则称“季路所藏法书名画甚富,计无出其右者”。〔10〕他与楼钥不仅是书画鉴藏方面的知友,在成长背景、仕宦经历以及政见等方面都有相似处,二人颇为投契合拍,他广泛而大量的收藏当对楼钥眼力的养成大有助益。《攻媿集》至少记载了36件汪逵的藏品,其中包含《定武兰亭》、吴道子的《天龙八部》等名作。

王厚之字顺伯,号复斋,为王安礼四世孙。王家为临川世家,家藏书画文物不在少数,王厚之嗜古成癖,藏数益大,而且颇精于考订,袁桷称:“自淳熙后图籍考订之富,惟霅溪向氏(水)、锡山尤延之(袤)、诸暨王厚伯(厚之)三人。”〔11〕他的收藏见于《攻媿集》的有《定武兰亭》《乐毅论》《力命表》等。此外还有《王荆公诗卷》、王羲之的《绛帖》等见于杨万里、洪迈等人的著作,获于太学上庠的石鼓文拓本更是令他“喜而不寐”的作品,这些藏品虽未见于《攻媿集》题跋,但并不排除楼钥曾亲见的可能。

尤袤字延之,号遂初居士,梁溪人,传见《宋史》卷三百八十九《列传第一百四十八》。他的诗位列南宋“中兴四大家”之一,又是著名的藏书家,他与汪应辰交好,又与朱熹、楼钥等人友善,还曾与沈揆、王厚之一同参与淳熙十四年(1187)的贡举。〔12〕周必大称:“朝士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恰闻者,莫如沈愚卿、尤延之、王顺伯,予每咨问焉。”〔13〕沈、尤、王三人加上汪逵,则是南宋中期搜藏、鉴识、品评《兰亭序》的名家,尤袤残稿《梁溪遗稿》中有数则品评兰亭的题跋,现存《遂初堂兰亭》中还留有他的题跋书迹〔14〕。此外《澄清堂帖》刻皇象《急就章》有毛幵跋语,称:“故人尤延之嗜古书帖甚笃,乃以遗之。”可见尤袤曾藏有此帖,此帖卷后还有楼钥题跋,或正观于尤袤府上。吴师道的《吴礼部诗话》中著录有《李伯时画飞骑习射图》,后有尤袤、杨万里、楼钥的题诗及朱熹等人的题跋,尤、楼等人时常同观书画的情形,当是可以想见的。尤袤的题跋还见于邓隐的《白描十国图》(著录于《志雅堂杂钞》卷下)、米友仁的《潇湘图》(上海博物馆藏)、范仲淹的《师鲁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李结的《西塞渔舍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等卷后,他见于著录的藏品还有苏子美的《四时歌》真迹〔15〕、石曼卿的《西师诗》,以及《葛仙翁徙居图》《杨妃上马图》〔16〕等。

施宿字武子,长兴人,著有《嘉泰会稽志》《东坡先生年谱》《注东坡诗》。他的藏品见于《攻媿集》著录者有释智融的《二牛图》、钟繇的《墓田丙舍帖》拓本、王右军的《东方朔画赞》《黄庭经》、王大令的《洛神赋》、东坡的《醉白堂记》《救月图赞》《醉中书对客醉眠诗》,此外他还藏有扬补之的《梅》〔17〕、得于向泽民处的苏轼的《养老篇》墨迹〔18〕,向水所藏《定武兰亭》则是从施武子处得来〔19〕。他不仅藏有大量名迹,更精于鉴赏,刘克庄的《后村集》记载了他对《潭帖》的整理考辨:“……又第六卷右军字先后失次尤甚,帖字屡经临模,固已失真,刘次庄释文虽有未尽,亦十得五六,加以陈去非(与义)、黄长睿(伯思)、施武子(宿)更迭考辨十得八九,若潭帖迺昔颠倒而错乱之,几成异域神咒矣。”

除上述诸人外,见于《攻媿集》记载的藏家还有游嗣祖、李伯和、赵清臣、朱軧等人,限于篇幅,此处不一一详述。另据张丑《真迹日录》记载,吴新宇家藏的李唐《七贤过关图》卷后有楼钥、黄溍的题跋,《秘殿珠林》卷十六载有《张即之清静经》,其后也有楼钥跋,款署宝祐丙辰(1256)重五日。这两件作品也应当是经他寓目的书画作品〔20〕。从其藏品名目与题跋内容来看,楼钥对于书、画皆有所好,但对于书法的关注远甚于绘画。

楼钥之侄楼深的收藏也屡见于《攻媿集》的著录,其藏品有吴紫溪的《游丝书》及大量两宋名贤书帖,如苏轼、钱明逸、张耒、林逋、蔡襄、范祖禹、刘岑、李建中、钱昆、吕大临、苏庠、游酢、赵抃、徐俯、韩南阳、宋绶、文彦博、曹辅、石曼卿、张维、张浚、吕祖俭、周莲峰、朱翌、王伯庠,绘画作品则藏有徐明叔的《剡溪雪霁图》。以上诸公之中,虽有如苏轼、蔡襄、吴说、李建中、石曼卿等善书者,但大多还是以文名或政绩名著当世的文学家、政治家,楼钥的题跋也多从其人品道德和事迹入手。由此推测,楼深在收藏书画作品时,或许看重作者要多过看重作品本身〔21〕,其目的当是塑造个人及家族的涵养和影响力。

二、楼钥的书画鉴藏

楼钥《宇文枢密借示范宽春山图妙绝一时以诗送还》诗云“横披小轴屡到眼,颇亦时能辨真赝”,道出其鉴定眼力建立在大量赏阅书画的基础之上,而他对此也颇为自矜。据他自言,他曾见过兰亭十数本、硬黄小字临黄庭经三四本、石曼卿真迹三本、褚遂良真迹三本、苏惠回文锦数本,对于诸本的内容和细节,楼钥念念不忘,如评石曼卿的《古松诗》云〔22〕:

曼卿上世家幽州,燕俗劲武少,以气自豪,书体兼颜、柳,前辈谓愈大愈奇。余三见真迹,礼部尤尚书家《西师诗》有“旗光秋晓起,甲色夜江横”之句;欧阳氏《筹笔驿诗》有“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之句;今又见此诗,“影摇千尺,声撼半天”尤为人脍炙,皆警策也。欧阳公称文章劲健,称其意气,余以为字画尤有剑拔弩张之势。吾乡郡从事官舍中先有《筹笔驿》石刻久矣,今赵君致远又欲刻此,是为二妙也。

跋中所称礼部尤尚书当为尤袤,尤袤与楼钥友善,家中又颇富收藏,这在前文已有论述,此处提及的石曼卿的《西师诗》当是他的藏品。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载:“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笔画遒劲,体兼颜柳,为世所珍。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筹笔驿诗》,诗曼卿平生所自爱者。至今藏之,号为三绝,真余家宝也。”〔23〕由此可见,《筹笔驿诗》的第一位收藏者是欧阳修,至南宋此书仍藏于欧阳氏府中。《古松诗》明代仍存于世,著录于孙凤的《孙氏书画钞》、李日华的《六研斋三笔》、汪砢玉的《珊瑚网》等书中,楼钥题跋后还有赵师夏、北山老樵黄掺和沈周的题跋。赵师夏题跋称:“节度推官厅事旧有筹笔驿诗刻流转入郡衙中,师夏请于使君,得复旧贯。暇日过袁君木叔家,见《古松诗》,笔其严密劲健,尤为卓绝,因摹刊之,以为筹笔驿诗刻之对。”可知当时此帖墨迹藏于袁木叔家。袁木叔为袁槱,庆元鄞县人,乃絜斋先生袁燮之弟〔24〕。又见赵师夏题跋称:“木叔之先君子好奇嗜古,所蓄前辈遗墨甚众,此其一耳。”看来袁燮、袁槱之父袁俱也是位收藏家。袁氏与楼钥交好,袁槱曾请楼钥为友人书墓志铭〔25〕,而袁燮后为楼钥撰写行状〔26〕,楼钥当有机会遍览其收藏。

让我们将目光转回楼钥的题跋。楼钥在评价石曼卿的书迹之时,不仅论及书风,更提及内容和藏家,并注意与见过的其他书迹相比较。由此又不禁让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楼钥何以对寓目过的作品如数家珍,是因为他的博闻强识,还是有所记录?《跋褚河南阴符经》〔27〕一则中透露的线索则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楼钥在赏鉴名迹之余,也在留心制作下真迹一等的摹本,从而有机会时时赏玩品鉴。在这一则中,楼钥梳理了目睹过的三本褚遂良《阴符经》,其一为草书本,五十卷,书于贞观六年,又名《黄帝阴符经》;其二为小楷本,一百二十卷,书于永徽五年,褚遂良时年五十九岁。以上两本为石刻本。其三为三茅宁寿观所藏墨迹本,字至小而楷法精妙,书此本时褚遂良四十五岁,笔力和目力都强于永徽本。虽然三本详略不同,但楼钥认为三茅宁寿观所藏墨迹本当为最善本,因此“命长子淳细书临摹于后,尚存旧本之万一云”。

楼钥组织临摹的书画作品还有韩幹马小横轴,事见《高丽行看子》〔28〕、《再题行看子》〔29〕二诗。

家藏、交游及制作摹本,使得楼钥得以目睹大量书画作品。徐邦达先生提出:鉴别古书画主要在于对实物的“目鉴”,即凭视觉观察并识别某一类作品的艺术表现的特征。这需要一人或一时代的作品见得较多,有实物可比,此外还常常需要结合文献资料考订一番,以补“目鉴”之不足〔30〕。楼钥既有寓目大量真迹的经验,又博闻强识,颇善考证,他自言“余平时见士夫家故物,未尝不起敬,亦因考其所自”,考证是其书画题跋中的重要内容,因而他常对书画的真伪优劣做出合理判断。如《跋乔仲常高僧诵经图》一则中,楼钥根据家藏乔仲常的摹本,判断出苏伯昌(苏谔,乃苏辙曾孙)家藏题为李公麟所作的《罗汉图》,实际也是乔仲常本的摹本,并批判了鉴藏家考证不深的弊病〔31〕:

始余从乡僧子恂得罗汉摹本……其本已经四摹,固知失真已远,而笔意尚卓然可观……后又见摹本于苏卿伯昌家,则已题为龙眠矣。大率事不深考,又不谨于阙疑,见唐人画则指为道子、摩诘,不知有卢楞伽辈,见国朝画则指为龙眠,亦不知有乔君也,今见此图洎岩壑跋语,为之醒然,且知姚之为误也。

由此也可看出,通过临摹的方法保留珍稀书画作品的笔意和内容,在南宋并不罕见,楼钥所藏乔仲常的《罗汉图》甚至是经过四次传摹的作品。这些传摹本在流传的过程中又被有意或无意地改换名姓,定为吴道子、王维、李公麟等人的作品。

以上题跋是楼钥根据同类摹本进行考鉴,而在《跋傅钦甫所藏职贡图》一条中,楼钥则从题跋墨迹、纸张、印鉴乃至文史知识等方面考证此图并非梁元帝《职贡图》的原迹,而是李公麟的摹本。引起楼钥怀疑的有以下两点:首先,李公麟帖中载“梁元帝萧绎镇荆时作《职贡图》,首虏而终䗺凡三十余国”,但傅钦甫所藏本只有二十二国,二者不相对应,应有散佚;其次,萧绎在江陵陷落后尽焚图书,按照常理,他所作的《职贡图》应当也被焚毁了,即便劫后余生,历经六百余年之久的纸张也不应当如此完好,楼钥由此推断,此图应当是李公麟所摹,上引李公麟帖其实是他的自跋,帖中所云“恨笔墨凡恶而未究真”是其自谦,另外帖中虽言“状其形而识其土俗”,但楼钥却并未见到题识,因而怀疑李公麟仅临摹了图画。此外,标题的小楷与帖字颇为相似,楼钥认为标题或许也出自李公麟之手。接下来楼钥为他的判断找到两个依据,其一是李公麟好临古名画,“况龙眠好临古名画,如张僧繇《善神》、李将军《海岸图》、吴道子、韩幹者尤多……澹岩张公右丞达明,龙眠之甥,亦言伯时于前人遗迹靡所不叩,则元帝之画当是其所临者。”其二是图中印鉴露出马脚:“‘贞观’‘开元’等印,高下匀布,如出一时,贞观既在御府,不应百济之下书‘显庆四年灭’。又‘内殿图书’‘内合同印’‘集贤院御书’等,虽皆是李后主印,然近世工于临画者伪作古印甚精,玉印至刻滑石为之,直可乱真也。”〔32〕

楼钥在鉴考书画藏品之时,还时常参合前人的考证,《跋再刊裴公纪德碣》梳理了米芾及黄伯思的考证,认为此帖应为李阳冰之书,而非李斯所作,并对黄伯思和米芾皆未论及的碑额进行考证〔33〕:

……盖所谓史籀书者,即此碑额中字也,乃《碧落碑》第二字,唐字也,阳冰最爱《碧落碑》,故用之,秘书(按,黄伯思)以为杨字,殆未考尔。州、裴、惠三字皆在,系即纪字之半,但无易字,疑以明字叠而成之,特以大为小。岂秘书却未考此碑之额耶?若谓字无三代体,与其辞皆唐人笔,亦可谓精鉴矣。

赵明诚《金石录》与欧阳修《集古录》也是楼钥在考鉴书画时经常参考的著作。《跋遗教经》一则中,楼钥在罗列了欧阳棐(按,认为是王羲之书)、欧阳修(按,认为是唐写经手所书)、黄庭坚(按,认为笔法与王羲之不同,水平虽不及小楷《乐毅论》,但远在萧子云之上,不知为何世何人)、赵明诚(按,认为是唐人书)等人对《遗教经》的考证之后,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那就是此经中“世”“民”二字未缺笔避讳,因此,欧阳修、赵明诚二人将此经定为唐人所写的观点恐怕值得斟酌〔34〕。此则题跋并非楼钥关注避讳的孤例,在《题汪季路家藏吴彩鸾唐韵后》诗中,他说道“宁知遂经谪仙手,讳字曾阙民与基”〔35〕,也提到避讳的问题。

此外楼钥还注意印鉴等鉴定的辅助证据,在题《诸名公翰墨》中,他提道:“士夫书必以小纸圆缄,故多用圆印,而书无摺痕,体简而意厚,字画又不苟,类可传后。”〔36〕

由此可见,楼钥不仅能对书画进行“目鉴”,也能通过历史知识及诸多辅助证据综合考证。但除了考辨真伪、考订源流外,楼钥在考鉴两宋名流书迹之时,往往将着眼点放在名流事迹之上,抒发对于其高洁品性的倾慕,对书法面貌的评价仅有寥寥数语,甚至只字未提。如其《跋周尚书武仲诗轴》中称:

余少读龟山先生集,见周宪之墓志,知公孤立于宣和中,独祐陵知之甚深。公以御史触忤权贵,屡蹈祸机,诘王黼,拒梁师成,极论童贯、蔡攸之罪,至往来使不测之敌,伏节不屈。建炎元、二间,为刑部吏部尚书,高宗欲柄用之而不及,刚毅之气可畏而仰。兹读公诗,词翰俱高,尤使人起敬。公讳见诗注,宪之其字也,建之浦城人。尝为贯所诬,谪黄州三年,日以诗酒自适,无漂泊流寓之叹,卷中多黄州诗意,其正在谪居中,盖宣和末年也。又称公以文学名于世,余暇留心翰墨,得欧阳率更笔法,至是尤可信矣。〔37〕

此题周武仲诗轴,题跋中多言及周武仲触忤权贵、伏节不屈的刚毅之气,对于其书法,仅以“留心翰墨,得欧阳率更笔法”一言以蔽之。这般重考证而轻书法的评价,并非由于周武仲不以善书名世。苏轼的书法在北宋时即负盛名,王辟之称“至于书画,亦皆精绝,故其简笔才落手,即为人藏去,有得真迹者,重于珠玉”〔38〕,所写绢扇“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至而不得者,至懊恨不胜而去”〔39〕。至南宋,随着崇苏热潮的兴起,苏轼的书迹益为人所宝。《攻媿集》中提到的苏轼书迹至少有13件,但其中专论书画造诣者见《东坡醉中书对客醉眠诗》《东坡救月图赞》〔40〕、《题杨子元琪所藏东坡古木》〔41〕,其余题跋几乎都将重点放在了梳理苏轼生平和考证文集之误上〔42〕。究其原因,或与当时论书重视道德品行的风气有关。如惠洪《跋东坡山谷帖》云:“东坡、山谷之名,非雷非霆,而天下震惊者,以忠义之效,与天地相始终耳。初不止于翰墨,王羲之、颜平原皆直道立朝,刚而有礼,故笔迹至今天下宝之者,此也。”〔43〕朱熹对于苏书不守笔法颇有微词,直言“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44〕,但《跋东坡帖》则曰:“东坡笔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临帖物色牝牡,不复可以形似校量。而其英风逸韵,高视古人,未知其孰为后先也。”〔45〕盛赞苏轼的人品英风超迈古人。又如张栻评价苏轼书法称:

坡公结字稳密,姿态横生,一字落纸,固可宝玩,而况平生大节如此。窃尝观公议论,不合于熙丰固宜;至元祐初,诸老在朝,群贤汇征,及论役法,与己意小异,亦未尝一语苟同。可见公之心惟义之比,初无适莫。方贬黄州,无一毫挫折意,在他人已为难能,然年尚壮也。至投老炎荒,刚毅凛凛,略不少衰,此岂可及哉!范太史家多藏公帖,其间虽有壮老之不同,然忠义之气未尝不蔚然见于笔墨,真可畏而仰焉。〔46〕

此则题跋格式、措辞几与楼钥评苏、评周武仲,乃至品评两宋名贤书迹的题跋别无二致。这一方面是时风的塑造,另一方面,看重书家人品道德及书迹背后的经史考证,当是楼钥等士夫鉴藏家们与积货逐利的好事者们大有不同之处。

余论

楼钥的题跋中有不少是因他人索题索跋而作,纵然如此,他的一些题跋仍能做到不隐恶,直言真伪与是非。如称苏卿伯昌家题为李龙眠所作的《罗汉图》实为乔仲常本的摹本、称傅钦甫所藏《职贡图》为李公麟摹本,又如跋王顺伯家藏《右军章草》时道:“章草之绝久矣。曾见皇象所书《急就章》,象时有张子竝、陈梁甫能书,甫恨逋,竝恨峻,象斟酌其间,甚得其妙,中国善书者不能及,惟如此然后可作章草。此帖信是合作,正使非右军真迹,决非近世所能为者,是可宝也。”〔47〕在题跋中,楼钥称此帖水平颇佳,即便不是右军真迹,也一定不是近世所能仿造的,言外之意就是此帖或为伪迹。但有时,他的题跋也难免有虚与委蛇之处。例如为知友汪季路所藏《定武兰亭》五子不损本题跋时〔48〕,楼钥先洋洋洒洒梳理了《兰亭》的流传,随即笔锋一转,说右军醉中书兰亭,他日更书数十本,终无及者,响搨虽下真迹一等,但仅得形似。右军亲书及响搨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拓本呢?更何况因捶拓过多,拓本已致肥瘦异形,然而到了诗的最后,他却又称“此本更高胜,着语安敢轻”,令人不禁思索起他的言外之意。因此在阅读、研究楼钥题跋时,除了看到他精鉴赏、善考证的妙语,似也有必要听到他的弦外之音。

注释:

〔1〕[宋]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七《攻媿先生楼公集序》,四部丛刊景明正德刊本。

〔2〕[清]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九《集部十二》,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3〕参见黄宽重《楼钥家族的文物搜藏与传承》《楼钥的艺文涵养养成及书画同好》,载氏著《艺文中的政治——南宋士大夫的文化活动与人际关系》,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付瑶《楼钥题跋研究》,暨南大学2013年硕士毕业论文。

〔4〕[宋] 楼钥《攻媿集》卷十一《嵩岳图》,《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

〔5〕[清] 陆心源《宋史翼》卷二十《列传第二十》,清光绪刻潜园总集本。

〔6〕前揭黄宽重《楼钥家族的文物搜藏与传承》,第95页。

〔7〕此外《攻媿集》中还载有不少未提及藏家姓名的作品,虽无法确定为楼钥家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曾亲眼目睹过这些作品。

〔8〕[宋] 袁燮《絜斋集》卷十一《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9〕关于汪逵、王顺伯及他们的收藏,黄宽重先生已有详述,故本文仅简要言之。参见前揭黄宽重《楼钥的艺文涵养养成与书画同好》,第119—127页。

〔10〕[宋] 楼钥《攻媿集》卷六十九《恭题汪逵所藏高宗宸翰》。[宋]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四《跋吴道子画》,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

〔11〕[元] 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四部丛刊景元本。

〔12〕[清] 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二十二之八。转引自黄宽重《南宋中期士人的〈兰亭序〉品题》,参见前揭黄宽重《艺文中的政治——南宋士大夫的文化活动与人际关系》,第158页。

〔13〕[宋] 周必大《文忠集》卷十八《题修禊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遂初堂兰亭》卷后还有王厚之的题跋伪书,见王连起《关于〈兰亭序〉的若干问题》,载氏著《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 王连起卷》下册,故宫出版社2018年版,第628页。

〔15〕[宋] 周必大《文忠集》卷十八,《跋尤延之家藏苏子美四时歌真迹》。

〔16〕以上三则见 [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二、卷八。

〔17〕[宋] 陆游《剑南诗稿》卷四十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8〕[明] 汪砢玉《珊瑚网》卷四《法书题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宋] 俞松《兰亭续考》卷一,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20〕《秘殿珠林续编》第二册著录有《吴道子画天龙八部中四部图》,此卷之后也有楼钥题跋,款署嘉定三年(1210)上巳。乾隆将此卷定为真画伪跋,由于原迹已不可见,本文姑从此论。

〔21〕楼钥在为不同类型的收藏家题跋时,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如为汪逵、王顺伯、施宿等富收藏、精鉴赏者题跋时,时常提及书画作品笔墨的特点和优点,但对于楼深所藏及部分楼钥自藏的两宋名贤墨迹,楼钥的关注点还是更多放在了道德与事迹之上。

〔22〕[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跋石曼卿古松诗》。另,至正《四明续志》也载有石延年《古松诗》及楼钥跋语,但言辞与《攻媿集》所录不同:《攻媿集》作“吾乡郡从事官舍中先有《筹笔驿》石刻久矣,今赵君致远又欲刻此”,《四明续志》作“吾乡郡从事官舍光有《筹笔驿》石刻,庆元己未节推古汴赵师夏字致道又刻此以配之”。本文暂从《攻媿集》所载。

〔23〕[宋] 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诗话》,四部丛刊景元本。

〔24〕前揭袁燮《絜斋集》卷二十《亡弟木叔墓志铭》。黄掺题跋称此卷为“节推赵公得真迹于袁正肃之仲弟木叔”,按,袁正肃为袁甫,乃袁燮之子,而木叔实为袁燮之弟。此处当是黄掺题跋有误。

〔25〕[宋] 楼钥《攻媿集》卷一百六《知钟离县姜君墓志铭》。

〔26〕前揭袁燮《絜斋集》卷十一《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

〔27〕[宋] 楼钥《攻媿集》七十二《跋褚河南阴符经》。

〔28〕[宋] 楼钥《攻媿集》卷三《高丽行看子》,第62页。

〔29〕[宋] 楼钥《攻媿集》卷四《再题行看子》,第65页。

〔30〕徐邦达《徐邦达集一 古书画鉴定概论》,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31〕[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一《跋乔仲常高僧诵经图》。

〔32〕[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五《跋傅钦甫所藏职贡图》。

〔33〕[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四《跋再刊裴公纪德碣》。

〔34〕[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三《跋遗教经》。

〔35〕[宋] 楼钥《攻媿集》卷五《题汪季路家藏吴彩鸾唐韵后》。

〔36〕[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诸名公翰墨》。

〔37〕[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二《跋周尚书武仲诗轴》。

〔38〕[宋]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四,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39〕[宋] 何薳《春渚纪闻》卷六《东坡事实·写画白团扇》,明津逮秘书本。

〔40〕[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一《跋施武子所藏诸帖》。楼钥之所以在题跋这两件作品时专门提及东坡的书画造诣,或许与收藏者施武子的鉴藏偏好有关。

〔41〕“东坡笔端游戏,槎牙老气横秋,笑揖退廉博士,信酷似文湖州。”见 [宋] 楼钥《攻媿集》卷五《题杨子元琪所藏东坡古木》。

〔42〕如《跋东坡行香子词》《跋东坡纸帐诗》,参见 [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三。

〔43〕[宋] 僧德洪语,觉慈编《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跋东坡山谷帖二首》,四部丛刊景明径山寺本。

〔44〕[宋]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明成化九年陈炜刻本。

〔45〕[宋]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四《跋东坡帖》。

〔46〕[宋] 祝穆《事文类聚》别集卷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7〕[宋] 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一《跋王顺伯家藏帖·右军章草》。

〔48〕[宋] 楼钥《攻媿集》卷二《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

盛洁 故宫博物院研究室馆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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