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背后的骇人事件(施蛰存凶宅)
凡是在一九一九年,——也许是二〇年,我可记不准了,秋季,每天看上海报纸的人,一定曾被《戈登路之凶宅》这连接着登载了好几天的新闻所耸动过。尤其是住在上海的人,也许甚至还趁星期日假期的下午,当作散步似的,亲自到那边去探险过。但是,他们看见了什么没有?没有,除了极少数外国人以外,凡是在这新闻刊布之后三天去探察的人,他们一点也不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因为当华文报纸上乐此不疲地一再记载这新闻的时候,这屋子的四周已经围起篱笆来,屋主人已经挂出了“此屋出卖”的纸牌。再过几天,一家地产公司以很低的价钱把这屋子买了去,开始动工翻造做里巷了。
关于这所凶宅的新闻,最先刊载出来的是《英文沪报》。一段像小说一样有趣味的记载,附着这所屋子的一幅照片:
戈登路之凶宅
柯南道尔勋爵的有鬼论,最近在上海,因为那戈登路之鬼屋的第三次鬼祟案而得到了一个确实的证明。这是一桩造成很大的兴奋的新闻。在上海西区劳勃生路与胶州路之间的戈登路上,沿着左方,有座荷兰风的小别墅,门牌是三九〇号,这便是本文标题上所指的凶宅了。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当你在这样爽朗的秋日之薄暮,去到这清寂的原野上散步十分钟,看见这样精美而舒适的小住宅,你一定会羡慕这里面的主人的福气。尤其是那个照满了黄金似的夕阳的小露台,使你会得妄想着陪伴了尊夫人去坐在那里。自然,藤椅也好,天鹅绒做的沙发也好,啜一点饮料,咖啡,葡萄汁,香槟,随便。
但是,我们恭喜你,尤其是尊夫人。因为这并不是一种福气,甚至,这还是一种可怕的灾祸。自从本年二月初旬开始,这屋子的主人和寓公是那在南京路开设珠宝店的佛拉进司基和他的夫人。可是人们总记得佛拉进司基夫人是自缢在这屋子里的。自从妻子死了之后,这可怜的珠宝店老板就没有上过楼。他自己住了楼下,把楼上的房间都租给一位巴赛里尼君,也许读者认识这漂亮的意大利音乐师吧,他是在工部局音乐队里的。巴赛里尼君的夫人伊里莎是罗马尼亚的贵族小姐,她自从去年在罗马与巴赛里尼君结婚之后,夫妇俩就到东方来游历。同时巴赛里尼君就接受了上海工部局的聘请了。
但是,他怎么想得到他的夫人竟会自缢在这上海的租住屋中的呢!这是本年六月间的事情,本报曾经有过记载,但是我们至今还不明白这位幸福的夫人所以自杀的理由。
现在,轮到第三个被牺牲者了。这是本报记者詹姆士的新夫人。不幸啊,又是一位新娘!詹姆士君新近带了他在芝加哥结婚的妻子玛丽•阿修顿,芝加哥企业公司协理鲍威尔•阿修顿的掌珠,来到上海暂时加入本报担任记者。当本报同人得知他因无意的选择而租赁了这不吉的屋子,而给以他劝告的时候,他已经在这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月了。他说他和屋主人订定了三个月的契约,且待满期了再搬。但是,不等到他搬走,那可怕的鬼魂已经来侵袭了他的夫人,艳丽的詹姆士夫人竟于前天晚上,毫无理由地,突然自缢身亡。
一年之内,在同一所屋子里,有三个妇人自缢而死,这绝非是偶然的事情。据詹姆士君说,他自从得知了这屋子里曾经接连自缢了两个妇人的故事之后,他就想搬家,但因为与房主已订了三个月的租约,为不愿牺牲三个月的租金起见,拟在住满三个月之后再搬,但竟不料现在的牺牲为更大了。
二一九二八年七月间,哈尔滨破获了一家贩卖赝造珠宝的铺子,那老板就是一九一七到一九二二年间在上海南京路开设珠宝铺的俄国人佛拉进司基。
经过了审慎的研讯,佛拉进司基以诈欺罪被判定了七年的监禁,财产全部没收。但是在牢监里住不到四个月,他就病故了。
当公家以急疾地处分没收他的财产的时候,他有一本私人的日记落在检察官手里。检察官就以这日记中所载的种种赝物买卖的记录,为他的罪状之证明。判决之后,这日记就归档了。
管理档案的小官吏,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做,他就开始翻看着赝货商人的秘密日记。他从这里发现了很大的兴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告诉了一个刚才旅行到东亚来的巴黎某小报的访员。这访员是个好奇的人,就托他陆续抄录下来,自己译成了法文,寄到巴黎去发表。
这里就是由法文转译来的关于上海戈登路之凶宅的记录:
二月三日 我们搬进新屋里来了。一万三千墨西哥银圆,真是便宜,据说这是一个在海关上做事的英国人造的,落成后他就因为有急事不能不离上海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完全新的。但是我不懂他为什么把这样华丽的住屋安放在这样荒野的地方。戈登路还是一条未铺上沥青的马路呢。出进的时候,觉得很不方便。
二月四日 我对于这新屋实在满意极了。可惜离电车站太远,没有静安寺路方便。我预备买一辆汽车,是的,这里原来是有汽车间的。一个中国太太花一千二百四十块钱买了一颗钻石去,这就是拉赛尔从香港寄来的一注货色,完全像真的一样。傻女人,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喀特玲今天气色很好,我希望她慢慢地好起来。
二月五日 我们这露台很好。倘若望出去的荒地上全是树林的话,我们这里一定有不下于Fontainebleau的景色呢。
二月六日 喀特玲今天又咳得厉害,天一阴病就加深些。愿上帝保佑她,明天是晴和的日子。
二月七日 该死,一下雨这条路简直不容易走,全是松泥。要不是我穿着长统皮鞋,袜子早就非换不可了。一天没有生意。喀特玲整天没起床,还吐了两口血。她说希望死了倒好,可怜的人!医院里住了五个月,全没有一点功效。真是没有办法的病症。
二月九日 下午,一个妓女模样的中国女人带来一个情人来,花了四百块钱买了两小块翡翠去。她也不会梦想到这是人造的。她很欢喜她的颜色绿得鲜活,可是她不知道真的翡翠没有这样鲜彩。
二月十日 露台上充满了朝阳,我和喀特玲在这里喝咖啡,看报,消受了一个温和的星期日的上午。但喀特玲悲观得愈厉害了。她说的话全像遗嘱,天啊,我希望不再听见这样的话。
二月十一日 今天没有到店。喀特玲病势很坏。她又吐了血,很不少。我去请了奥巴里也夫司基来,给她注射了一次,但看不出有什么效验。
二月十四日 怪事!怪事!谁叫她独自个去坐在那露台上的?下午,我在屋子前面散步。我每天要散步一会儿的,这里屋子前后都是空地,很可以散步。她就坐在露台上,前天我们一同喝咖啡的时候她所坐过的那柳条椅上。她倚着一个软垫,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样地呆滞。患肺病的人最可怕太会妄想了。可是我何以要注视着她呢?我不看她,就全没有这回事了。真的,我看着她,但她没觉得,她也许还没有知道我在路旁的小树边散步。她眼睛只看着远处。就当这时候,我看见,从她背后的开着的窗中望进去,在我们的房间里,有一个人影浮动着。一个人影,是的,一个女人,我以为是那个蠢笨的中国女仆,但一想起她刚才出去买面包,便不禁更怀疑起来。而且,看!这女人的头上有一条绳影!完全像个自缢的女人,一条绳从上面垂下来。一直勒在项颈里。连疤痕都好像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我以为是偶然的眼睛昏花,这不过是照在墙上的喀特玲的影子。但是,喀特玲还静坐在她的柳条椅上,一动也不动。况且,……况且还有那恐怖的绳子!于是我叫喊了;“喀特玲!”我一回头,那人影就消逝了,没有了。我再也找不到她。我立刻上楼,喀特玲很惊疑地望着我,但我先不去理睬她。我在房间里四面的寻,可是一点没有异样,很平静。夕阳从窗口照进来,黄铜的床档闪着金光。墙上也没有绳。这是怪事!我猜想不出这是什么朕兆。我不敢对喀特玲说。
二月十五日 可是我还不承认昨天是我眼花了。我从来不会眼花的,我不会看错东西,否则不能做珠宝生意了。昨天所看见的,一定是个魅影。喀特玲今天更消极了,她说她的病不会好了。这是什么话,谁教她这样说的?鬼!魔鬼已经来袭我们了,我怕。
二月十七日 今天一起床,我就在窗边发现一条草绳。一条绳!多可怕,我对她望着,可是她倒好像没有那回事的样子。我一问:“这条绳子哪里来的?”她说:“昨天买说过,扎了竹篮来的。”我给她丢出窗去。我不相信她的话。这病人应当防备着才好。
二月二十日 那可怖的幻影今天又出现了。在同样的时候,喀特玲像前天一样地在露台上看书。我刚从店里回来,一走进我们的那扇矮木门,我就看见房间里,在喀特玲背后,有着一个修长的黑影。一个女人的影子,脖子上套着一条绳索。我马上叫:“喀特玲,你站起来!”喀特玲不懂我是什么意思,她机械地站起来了。可是那影子却并不动。我呆呆看着,我要看它究竟怎么样,可是喀特玲诧异起来了。她锐声地问:“你看见了什么?”我可以照实回答她吗?怎么可以!我只得说:“没有什么,看看你精神好不好呀。”我就赶紧上楼。一进房,我就四方打量。我看见后窗中的斜阳投射一件悬挂着的喀特玲的衣裳的影子在墙上。但是,但是还有那可怖的绳子呢?那绳!那绳呢?
二月二十一日 吃早茶的时候,我说我要预备把这座屋子卖掉了。一则不方便,二则对于她的病体恐怕不很适宜。可是,喀特玲却说:“不,我不愿意放弃这座又廉价又美丽的屋子,我觉得住在这里舒服。我尤其喜欢这里的露台。”她还说:“我宁愿死在这里的!”恶兆的话!她不懂得我心底里的恐怖。
二月二十四日 我发现她这两天看的书,全是些悲观的小说。她不能看这些书,我全给收起来了。她咳得更厉害,完全没有了痰,干咳,说话失了音。她好像一天到晚呆想着。
二月二十五日 我必须知道她呆想些什么才好。我每天把看见的绳子捡出去,丢到垃圾箱里。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一座屋子里每天总有绳子。
三月二日 今天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走廊里地板上横着一条草绳。我憎厌地拾起来,我给它撕细了,丢在纸篓里。喀特玲正坐在起居室中,门开着,她看得见我这些行动。她微笑着,啊,可怖的微笑!她怎么想呢?那个魔鬼会来吗?我觉得我们非搬走不可了。
三月三日 喀特玲整天没有起床。除了一小杯牛乳之外,一点也没有吃什么。她的病势似乎……上帝饶恕我!
三月四日 今天她精神很好,早上晚上都说了许多话。但脸上似乎还发烧得厉害,正像永远在夕照中的。她还劝我不要再做人造珠宝的生意,她说这是造孽的。一生病,人就容易消极了。这些都是消极的话。她不会想到倘若我不靠这笔买卖,我就没有方法挣钱。现在的真珠宝生意,难道还有百分之五以上的好处吗?
三月八日 啊,上帝,喀特玲竟故世了,愿她在冥中安乐。
三月九日 愿喀特玲的灵魂愉快!
三月十日 喀特玲,你是早已决心自缢吗?你为什么一定要选用这种凄惨的死法?你怎么会想出这种巧妙的制绳技术来的?啊,亲爱的喀特玲,我寂寞得很!
三月十五日 自从喀特玲寻了短见之后,我搬到楼下宿了。我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但是除非大大地亏一下本,一时是不会有主顾的。我在《英文沪报》《大陆报》《字林西报》都登了招租广告。有人来租住吗。这冷僻的地方?
三月二十二日 感谢天,今天把楼上的房间租给莫哈里尼君了。他自称是工部局的音乐师,一个文雅的人。他和他夫人连接着来看了两次房子,终于愿意以每月墨洋五十元的房租决定了。他似乎很喜欢我这屋子,他的美丽的夫人也喜欢。不错,他是个艺术家,他应当喜欢这环境的。
三月二十三日 莫哈里尼君夫妇今天搬进来了。我晚上请他们吃饭。他夫人是个罗马尼亚的贵族。
三月二十七日 喀特玲是我的幸运星宿。她一死,店里的营业就坏起来了。怪事!伊凡从大马斯克又寄了一批赛真玛瑙来。货色确实是好,可是我怕这点点东西,也许要卖两年呢。
三月三十日 晚上,莫哈里尼君夫妇请我到市政府厅里去参加演奏会。我对音乐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致。自从在莫斯科看过一出Tannhauaser以后已经好几年没有听欧洲的歌唱了,不过莫哈里尼君的提琴确是很不错,很悲哀的旋律。密昔斯莫哈里尼和我在一块儿。她好像一个小孩子,微笑着听她丈夫的独奏。可羡的一对嘉偶!
三月三十一日 早起,他们俩已经坐在露台上进早茶了。我在院子里散步。我不禁要想起喀特玲来。下午,我到她坟上去。奠了一束花。
四月二日 一个中国人来买钻石,我拿出最好的人造钻给他,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并且说得出这是哪一路货色,好厉害的家伙。莫哈里尼每天出去,我回家时他总还没有回来,真是忙人。但密昔斯莫哈里尼却每天在家,她总是那样高兴的。
四月七日 下午,莫哈里尼君又独自出去了。星期日也是这样的忙碌。密昔斯莫哈里尼似乎很寂寞,我邀她下楼来看我的收藏。我给她看南非洲的蓝宝石,印度的红玉,波斯的黑珠和中国的汉玉。她好像很有兴趣。……哪一个女人对珠宝会不发生兴趣呢?
四月八日 下午回家,走进门就望见密昔斯莫哈里尼独坐在露台上。我忽然觉得一个寒噤,她……真是!我不由的要想起喀特玲来。她坐在一个矮臂椅上,她在看些什么,Arsene Lupin? Edgar Wallace? 我又想起那天下午所看见过的怪像了。这不吉的宅相,莫哈里尼他们晓得了会怎样呢?我招呼她,我问:“密斯特莫哈里尼没在家吗?”她答:“才出去,他才忙哪!”怪柔和的声气。典型的罗马尼亚的女人!我请她下楼来,试试我新买的中国顶好的红茶,但她谢绝了。
四月九日 喀特玲,恕我!恕我的罪孽,我在这里忏悔了。什么思想会驱使我把她叫进卧室里来的呢?哦,上帝,我祈求你饶恕,我把那头脑简单的中国女仆侮辱了。我给了她十块钱,但是她今天一早就走了。我叫店里的那个中国伙计去雇一个Boy来,可是这两天,真有点不方便。我至少得自己煮咖啡和热水啊。
四月十二日 新雇的仆人来宅。他的名字叫张富生,煮咖啡很不错。今晚陪了莫哈里尼君夫妇一同出门。本来是想一同去参加市政厅音乐会的,但密昔斯莫哈里尼在看见了路旁的广告牌之后,说想去卡尔登看电影了。于是陪着她送她丈夫到市政厅,再回头到卡尔登戏院。映着一张马克思东的滑稽片,但我并没有笑。我不喜欢看这种没意思的东西。
四月十四日 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莫哈里尼君夫妇一同回来。我替他们开了门。莫哈里尼夫人好像是并非偶然地问:“近来有新的珠宝吗?”我说:“有。”于是我邀他们到我会客室里来参观。我拿出今天才到的一邮包货物给她看。这里自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但她并不精明于这些东西。她很看中一粒天蓝的宝石,她说这很适宜镶一枚戒指。她问这宝石值多少钱,我说:“这是南美洲的产物,时价得卖七百多墨银,但是假如夫人要买的话,就付五百块钱好了。”其实,这不过是一颗炼制的玻璃球,五块钱也就够本了。她玩弄着,并且拿它按在无名指背上,给她丈夫看,但莫哈里尼君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声:“美丽啊。”他显然并不赞成他夫人的意向,她也就默然了。最后,我说:“倘若夫人喜欢的话,我就给夫人留起来吧。”她虽然回说“谢谢你,但如果有人要买的话,你就卖掉了吧,”我却看得出她是存心要的。
四月十七日 大清早,莫哈里尼夫妇就在楼上吵嘴了。起先只是语言的奋激,但后来却似乎有打碎水瓶的声音了。莫哈里尼夫人的鞋跟在地板上急剧地叩响着,同时又听得到她的哭泣声和莫哈里尼君的诟骂声了。我上楼去,他们谁也不肯说冲突的缘故。于是我勉强劝慰着莫哈里尼夫人,把她扶下楼到客室里坐了。当她在抽咽的时候,莫哈里尼君戴了便帽走出去了。
四月十八日 喀特玲的眼睛是值得记忆的,但莫哈里尼夫人的眼睛似乎更美丽些。昨晚,当她噙住了余泪瞅着我的时候,我完全被感动了。倘若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说出我那时的思想来的。至于他们夫妇俩拌嘴的缘故,那是怎么也打听不出来的事。
四月十九日 他们夫妇间似乎已经和好了。但是莫哈里尼君还并不和他夫人一同出去度这样晴和的星期日。他好像永远是很忙的,连星期日也没得空闲。下午,莫哈里尼夫人下楼来问我什么地方有马厩,因为她喜欢骑马,但到上海来以后一直就没有机会。所以我就陪着她到大西路上租了两匹马,在乡下玩了好一会儿。
四月二十五日 喀特玲,饶恕我吧!上帝,饶恕我吧!在这样的不可避免的环境里,我实在不能自己禁止了。她为什么不跟随他到音乐会去?她为什么下楼来问我借书看?她为什么借了书不立刻就走?她为什么说怕风,要我把临对着大路的窗关闭起来,并且放下了窗帘?她为什么问起喀特玲?——啊,喀特玲,请饶恕我,我不懂我怎么会说我们的结婚曾经是很不幸的事。她为什么诅咒莫哈里尼君性情的粗暴?在当时的情状里,我似乎不能不安慰她,是的,我似乎不能不对她显示一点爱情了。这就是我对于这荒唐事件的自白。我是可以被饶恕的吗?……
四月二十六日 她整个上午没下楼来。下午,莫哈里尼君又独自拖着行杖出去了。我问他:“好天气,不和尊夫人一同出去吗?”他说:“哦,她不舒服。”可怜的女人,他会知道她不舒服的缘故吗?玛莎琳,我在这里第一次叫你的名字,你觉得怎样?整个下午,整个晚上,全没有下楼哪?玛莎琳,玛莎琳,玛莎琳,我要多写你的名字,我要疯了。……
四月二十九日 莫哈里尼君有了一个兼职,在一个音乐学校了代替一位缺席教师的职务。从今日起他将在每天早晨七时就出去了。感谢上帝,给我很多的恩惠。我差了张富生到沙利文去买一点糕饼。于是我上楼了。对于她的惊惶,我是很抱歉的。……我愿意把那粒她所喜爱的天蓝宝石送给她,但她说她不会收的,因为她丈夫已经看见过这是我的,而她也没有多余的财力能够买它,所以,这是连欺骗他都没有托辞的。于是,我拣一对顶好的耳环用钻石给她。作为定情的礼物吗?嘘!
五月二十四日 我从来不会想到我的货物,竟会用作爱情的记事珠的。我似乎应当给她一件真货才好。玛莎琳太吃亏了。她已经把我给她的一颗绿宝石镶在指环上。她说她是托她丈夫到中国人开的金铺子里去镶嵌的。她对她丈夫说这是从一家印度铺子里买来的赝货。她还得意她的说谎,因为她的丈夫居然很相信了。可怜的小猫!我决心明天把那颗清朝皇太后御用的东珠送给她。
五月二十七日 昨天是喀特玲的生日,我陪了玛莎琳和她的丈夫在街上买东西,全然忘记了。今天到她坟上去安了一束花,喀特玲,你不会恼恨我吗?
六月二日 莫哈里尼君今天气色很坏,他说不欢喜上海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没有艺术。他想到美国去。其实,我想,美国的艺术未见得比这里多些。
六月三日 莫哈里尼君好像真的预备动身到美国去。他向我打听到美国去的轮船的价钱,他想坐三等舱。玛莎琳呢?她也愿意去吗?她真的怎么想?我也可想象出来的。
六月七日 天!我这屋子里有了什么魔鬼?昨晚莫哈里尼君和他夫人喧呶了一会儿,随即就静默了。今天一早,莫哈里尼君出外去,玛莎琳却吊死在门背后了。我们全不知道,我和张富生早上就到店里,直到莫哈里尼君回家才发现。他打电话来叫我。可怕的形象,我一看就想起喀特玲来。我问莫哈里尼,她是为了什么可能的缘故而自寻短见的,但他只懊丧地摇着头,他似乎不愿意说出这理由来。可怜的玛莎琳,我害怕……但是我决计把这屋子卖掉了,两个妇人自杀在这里,这不是好住所。
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上旬,哈尔滨勒布朗律师事务所里来了一个自称有案件咨询的远客。他好像才刚下火车,衣履上,面貌上,都显示了长途跋涉的辛苦。当那生涯兴盛的老律师借代他就坐之后,他立刻从手里提着的一直大皮包里取出一束已经摩擦得极皱损的报纸来。
他坐着,一手拿着报纸,向另外一只手的掌心敲击着。瞬动了几下眼皮,他思索了一刻儿,说:
“在五个月以前,这里有一家巨大的珠宝铺被查封了。那老板,他的名字叫做佛拉进司基,因为以赝造的珠宝充作真货出买,被判决了七年的徒刑。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勒布朗律师捻着胡须,凝看着天花板,把佛拉进司基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说:
“哦,这么一件案子,但是……但是他似乎不叫佛拉进司基。”
客人点着头:
“自然,在这里人家都知道他叫做伊里岂。但是他就是佛拉进司基。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二二年间,他在上海做生意,就用这个名字,这是经这里的法庭调查得确确实实的。”
“伊里岂!”勒布朗律师好像完全想起了这个人似的叫起来。“是的,有这个人。是的,我还和他一同喝过几场酒,可怜的人。但是我当时竟想不到他出卖的全是假货。他已经判定了徒刑,听说要七八年才得出来。”
客人仍是点点头,一束报纸在手中拍击着:
“不止这样,他恐怕还要监禁下去呢。”
“什么意思?”老律师有点不懂了。
客人咳嗽一下,把手里的报纸摊开来,呈放在这老律师的写字桌上:
这里是上月十九日到二十八日的《巴黎晚报》。这里登载那赝造商佛拉进司基的私人日记的一部分。据说是一个巴黎的远东记者从哈尔滨寄去发表的。这一部分日记中间,包含着那赝造商的一批犯罪事件。你看,从这一页看起,请你费一点时间看下去。
来客捡出一页画着红色的边线的报纸指给这老律师看。勒布朗从怀里取出的他老光眼镜戴上了,把这分日登载的日记逐页都看完了。他抬头看着那踧踖不宁的客人:
“哦,怎么说呢?”
“现在应该让我来介绍我自己了。我的名字是乔凡尼•巴赛里尼,意大利人,现在是巴黎歌剧院的音乐指挥,就是这赝造商的日记里的莫哈里尼。”
“哦。”勒布朗律师对他凝看着。
“从这些日记里,我发现了十年前我的妻子的死,是应当由这赝造珠宝的流氓负责的。他不但犯了欺诈取材的罪状,他还是个杀人犯。”
勒布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你妻子的死?你说你的妻子吗?玛莎琳?”
“是的,我的妻子。但是她不叫玛莎琳。你该当注意这日记中的人的名字都已经给那报馆记者改过了。她叫伊里莎,她是罗马尼亚皇室菲力子爵的女儿。”
勒布朗律师移动了一下坐位,郑重地问:
“那么你承认这日记中所记的就是你们吗?”
“是的,我承认。我和我的妻子在罗马结婚之后,就一直到东亚去作一次新婚旅行而兼职业的旅行。在上海,我们确实住在这奸恶的流氓家里。而我妻子的死,就是他的不赦的罪案。”
“那么,你承认尊夫人和他曾经有过不名誉的关系吗?”
巴赛里尼的老于风尘中的脸皮红了一下。他点点头,慨叹地说:
“这是一个秘密,我以前并没有知道过。现在让我把这事件的真实情形告诉你。我是个音乐师,先生,你知道,我是并不富裕的。我和我的妻是在维也纳认识的。她是一位王女,况且她又很爱我,我为什么不娶她呢?我们居留在上海的时候,我渐渐地感到婚后生活的不容易维持。我把我在结婚以前所积聚的钱都用完了。我在上海的工部局音乐队里充当提琴师,那是很苦的差使,薪水比维也纳的饶钹手还要小。于是,我被诱养成了赌博的嗜好。起先,当发薪水的那一天,有几个朋友带我到一家赌窟里去,我居然赢了一千多银元。从那时起,我加入一切的赌博和赛马,但终于愈输愈多了。
“那时候,我们就住在这奸恶的赝造商家里。他的屋子坐落在很荒寂的郊外,但因为房金很便宜,而且贪图它有一切家具,就租下来了。直到后来,我们发觉了我们所住的房间,曾经是他的妻子缢死过的地方,于是我就想搬走了。但我的妻却说她很满意这屋子,她说她并不介意。这样,搬家的事就作为罢论了。”
巴塞里尼说到这里,抬头看着天花板,痛苦地,沉思地独自喃喃着:
“我不明白那时候他们有了关系没有?我记不清楚日子了。这匪徒!这流氓!”
于是他又忽然振作起来,对勒布朗律师说:
“你知道,先生,我是很忙的,那时我每天上午要到一所音乐学校里去上课,下午在一家乐器店里担任校音的职务,晚上要到音乐队里去练习演奏,不常有空暇的日子,因此我不能常常陪了伊里莎出门。于是,……于是这就给那缺德的斯拉夫人造成了一个机会。
“他常常在伊里莎面前夸炫他的珠宝,伊里莎常常到他客厅里去鉴赏这些冒充真货的赝物。但是,……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伊里莎会整个地被他诱惑了的。他谎骗了伊里莎的爱情,他送给伊里莎许多赝品,可怜伊里莎一直都当作是值钱的珍宝。
“是的,有一天,伊里莎拿出一颗宝石来要我到金铺子里镶一枚指环,她说是向一家印度人的铺子里买的假货。现在我想起来了,她一直很留心着这指环,不像是看作假货的样子。她还以为是瞒着我的啊,上帝!”
说这样的话,巴赛里尼双手抚摩着脸,很感动了,他接着又沉思地说:
“假如……假如伊里莎永远不发现这是假货就好了。我们只要一到美国,就什么都没有事了,谁叫我……啊,我告诉你,那时候我感觉到上海生活的窘迫,就想到美国去找找机会。于是,为了要筹措盘缠的缘故,我向伊里莎商量,要求她押当一些珠宝,因为我晓得她母亲曾经给她一部分首饰来做妆奁的。我答应她到了美国一有钱就汇来赎取。这样她才拿出三枚宝石来交给我,到中国人的当铺里去押钱。她说,这三颗东西至少可以当到足够我们两人到美国去的三等舱旅费。但是,我跑了六七家当铺,没有一家承认这些是真的宝石。先生,你当然想象得到我回家时的心境。我并不否认,我确实对伊里莎说了许多狠恶的话,讥嘲的话,我甚至还讥嘲了她的门阀,我以为这些赝物都是她从罗马尼亚带来的。啊,于是,可怜的伊里莎就在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分辨的屈辱中,寻了短见。那流氓,那罪犯!”
巴赛里尼说到这里,忽又愤激起来,他用拳头向空中挥击着:
“他还假装不知地来慰问我。我对他怎样说呢?我说她因为使用假珠宝这种不名誉事件而自杀吗?……为了保全她的贵族的门阀的名誉,我只好说是由于偶然的小龃龉,却不想她神经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但是,那罪犯,他还造出种种不伦的话来,他说他很抱歉,这屋子一定是有点不祥的,因为他的妻子也是这样自杀的,他还问我曾经看见什么怪异没有。这天刑的流氓!”
老律师衔着挺大的雪茄,好奇地听着巴赛里尼的叙述:
“这样说,你现在是预备对这个赝造商提出诉讼吗?”
“为什么不呢?他欺骗了伊里莎,还害了她的性命。他犯了杀人罪。”巴赛里尼说。
“但是,你只依据了这些发表在报纸上给读者消遣的日记吗?”
“是的,但这日记,除了名字改过了之外,一切全是真实的。况且,况且,这些名字是报馆记者改掉的,倘若能够找到那原本,我想他一定全写的真名字,伊里莎和巴赛里尼,他一定不会预想到他的日记会得被披露的。你愿意帮助我吗?”
勒布朗律师从文件箧中取出一张委任书来。
三天后以后,巴赛里尼再到这老律师的事务所时,勒布朗就微笑地取出那经巴赛里尼签了字的委任书:
“现在,你可以无须提起诉讼了。”他说。
巴赛里尼不懂得他的意思,呆望着他。
“我已经去调查过,并且也看见了那日记的手迹本。确实是记着你和尊夫人的名字。但是,据检察官说,当侦查他的罪状时,对于日记中其他各部分可疑的事件,一则因为没有左证,二则又没有人提起诉讼,所以没有加以研究的。”那老律师说。
“现在,我来提起这诉讼了。”巴赛里尼说。
“可是你来得迟了。昨天到牢狱里去看那佛拉进司基,可是他已经在三星期前患痢疾死了。”
勒布朗说着,将那委任书递给巴赛里尼。巴赛里尼沉默着,接了委任书,不经意地,逐渐地撕得粉碎。勒布朗律师从他的圈椅上站起来,隔着桌子拍着他的肩膀道:
“朋友,这不是更好吗?他已经受了天刑,你也不必把尊夫人生前的丑闻暴露出来了。”
巴赛里尼沉默着。
四一九三〇年五月间,美国旧金山有一个绅士,因为警察厅认为他有杀妻谋财的罪案,所以被拘捕了。在严密的审鞫之下,他供出他曾经谋杀了五个妻子,获得三百万妆奁。
他的名字是詹姆士。
在他的供状中,有一段是关于中国上海戈登路之鬼屋的:
……第二任妻子死了之后,我就从纽约转到芝加哥。我在一家报馆里做记者。住了一年,在那里认识了芝加哥企业公司协理鲍威尔•阿修顿的女儿玛丽•阿修顿。我们感情很好,她父亲也很看重我,于是我们就结婚了。
那时,我已经从两个亡妻的遗产中积聚了七八万财产。我已经很可以生活了。我实在也不想再把玛丽杀死的。她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天真,她绝不会相信她的丈夫是一个喜爱杀人的恶魔。但是,每当我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我心中就会升起一阵血腥味,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最爽利的杀人的姿势。不必想到我要谋占她的财产,就是为了热烈的爱情,我也应该扼死她。这样的欲念,在我心中逐渐地浓厚起来,我就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恋爱与金钱的杀人魔了。
我想利用各种机会杀死她,但是每一个机会都不能餍足我的意欲。我要以最不引起人家疑心,最能造成刺激性的方法,实行我的企图。于是我想到第一应当把她带走,离开芝加哥,甚至离开美国。
于是我就预备了远东的漫游。在海程中,我可以把她推堕到海里去;在香港的海水浴场中,我也可以使她灭顶;在山崖边,我可以挤她下去,推说是偶尔的不幸的失足。但这些机会,我都没有利用,因为我觉得这是很平凡,很不能引起人家注意的。
到上海的第三天,我到《英文沪报》馆里接洽我的职业,无意间看见了一段旧报上的记事,说是在戈登路有一所有鬼的屋子,在六个月之内有两个妇人自缢了。这记事很引动了我的好奇心。
就了《英文沪报》馆的记者职务之后,我就问讯到了那名为戈登路的一条新近开辟的冷静的路。已经离静安寺路很远了,我在一大片空地上找到一所屋子。正如那新闻记事中所描写的,是一宅美丽的荷兰式建筑,有一个宽敞的露台。当我伫立在厅外的篱笆边时,有三四个中国孩子正在那窥探。他们用石块投掷进去,并且鼓噪着。但他们没有一个敢钻进篱笆里面去,虽然那篱笆已经被拆得尽可以容大人们出入了。
在那露台的栏杆外,挂着一块招租的纸牌,写着如有人要租,可向南京路佛拉进司基珠宝店接洽,于是我就将这块地址记入手册了。
我很容易找到了名为佛拉进司基的那个人,我假装做不知道似的,说那屋子很合意。他也没有告诉我什么话,我就很顺利地以每个月四十元的低廉的租金,与他订了三个月租住的合同。
玛丽也很喜欢这屋子。她说她将在每天下午躺在一个软椅上,在那露台看杰克•伦敦和吉万龄的小说。
于是我们就搬入新屋了。
一星期后,我偶然与在报馆里编辑社会新闻的李却君闲谈。他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若无其事地告诉他我住在戈登路三〇九号,一宅精美而廉价的小屋里。李却君骤然惊怪地跳起来了:
“怎么?你住到那做屋子里去了吗?”
“怎么?那座屋子,什么意思?”我装做疑诧的神气问。
“不能住,你非得搬家不可,那是一座不吉的凶宅。”
“不吉?”
于是他极诚挚地告诉我这荷兰风小屋的历史。他说这里有鬼,这屋子的主人佛拉进司基,曾经在一日的傍晚,当他夫人坐在露台上的时候,看见室内墙壁上的他的夫人的影子,项颈上系着绳索,过了几日,他的夫人无端地自缢了。一个月后,他把楼上的房间租给工部局乐队中的巴赛里尼君,住不到三个月,巴赛里尼君美丽的罗马尼亚夫人伊里莎也突然地自缢了。据佛拉进司基说,他曾在早几日的清晨,看见过有一个人影在那露台上徘徊着,待到他揩拭了一下眼睛就不再看见什么了。
李却君虽则讲述得很仔细,我实在不觉得什么惊惶,因为我是早已知道了,况且我在这屋子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一点没有遇到或看见过什么可怖的东西。但我还装做很感谢的样子,告诉他,因为已订了三个月合同,所以一时也不好搬家了。
这天回家,玛丽坐在露台上,夕阳从后窗照进了卧室的墙,给她烘衬了一片很美丽的背景。我心中想到了李却所说的话,走上楼就留心考察这房间,我想佛拉进司基是在傍晚时候看见他妻子背后的墙上有绳索影子的。于是我在夕阳所照进来的窗槛上挂一根细绳子,一个可怕的影子就立刻呈现在墙上了。玛丽正在看书,她没有留心我做什么。我于是下楼去,装做踏看屋前空地预备种花的样子,从篱笆边偷瞧玛丽,真的,那怪异的绳影在她背后晃荡着,只是稍微歪斜了一点。
从这里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思想。二星期后,一天,我告诉李却,说昨晚十二点过后,我正要睡熟,却听得楼下客室中有奇怪的响动。我疑心是小窃,或是那睡在楼下的中国女仆想窃取什么东西。于是我轻轻地闪下去。当我走到客厅门外的时候,我还听见有声音,但当我一开门,立刻把电灯捩明之后,却一点也看不见什么。回上楼,刚才睡下,却又听见脚步声在扶梯上响着了。李却很相信我的故事,他劝我宁可牺牲三个月房金,立刻就得搬走。
这样,我每隔几日总对报馆里的同事讲述一点这屋子的怪异事件。他们全都知道了,并且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杜撰出来的。甚至有人说中国这个地方是充满了鬼怪和各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若不是为了生活,他是不愿意到这随时可以遇险的东方来的。
当我亲自制造的恐怖空气达到了相当的浓度,一晚,我就和玛丽在房中饮酒消遣。玛丽兴致很好,因为我们自从搬进这新屋以来,从没有一次像那时的恋爱兴奋过。玛丽喝醉了酒是很美丽的,她像一朵夕阳中的天竺牡丹。她倒在床上,渐渐地沉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在床边站立了多少时候。我心里像一片空白,并没有什么思绪。直到我自己觉醒转来,从玛丽的天真的睡姿中看到了以前的两个妇人的凶像,于是,一个斗牛士的血在我每一个脉管中迸激着了。
我用一条丝巾,围在玛丽项颈上。我给她祈祷着,一点不困难地让她得到了永久的安息。于是,我把她的歪斜的脸,用热水摩擦好了。我坐在她旁边,手按着她的额角,这样,又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
当我第二次觉醒的时候,我完全是很后悔了。玛丽是真心地恋爱着我,而我,……我也是,但为什么我不能禁止我的恶行呢?
我把她抱起来,把丝巾换了个结,给她挂在浴室里,装做是自缢的样子。于是,像平时一样悄悄地睡了。
当然,在早晨,凡是一切我所需要的做作,是不会缺少的。第一,那女仆就很相信我对于玛丽的自杀是一点也没想到的,她就是我最好的证人。她说在中国,自缢而死的鬼魂是很冤屈的,它必须要得到一个替身,才能转世。她怕玛丽的鬼要她做替身,所以当天,经过巡捕的勘问之后,她就告退了。
有了退租的理由,我也即日搬到公寓里住了。为了要使人家相信这屋子是不吉利的,在临走的时候,我在离楼上后窗外约五码远的一株树枝上,挂了一根绳索,并且在前窗的窗帘背后,贴了一个薄纸的半身人形。这样,凡是在路上窥看的人,早晨,当朝阳照在前窗的时候,他们会隐约地看见一个人影动荡着;傍晚,如果在夕阳照入后窗的时候,他们会看见那可怖的绳影了。
这是关于玛丽之死的口供,我所造成的五件谋杀案中,这是技术最巧妙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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