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鸳鸯（鹰蛇对抗与龙凤和解）

埃塔纳泥板，阿卡德泥板之一

在世界宗教史上，鹰和蛇的二元对立，是苏美尔神话的重要主题。一组美索不达米亚的“埃塔纳”（Etanna）泥板，记载了鹰蛇之战的大量细节1。鹰和蛇，原先是住在白杨树上的邻居，鹰住在树顶，而蛇安居树根，彼此一直都相安无事，而且双方都向日神沙马什发誓说，要忠于彼此的友谊。但鹰因为饥饿和贪婪，背叛自己的誓言，偷吃了楼下邻居的蛇蛋。

蛇为失去自己的孩子而无限悲伤，并很快就查出了真相——原来那位小偷兼杀手，就是他最亲密的邻居。他非常生气，决心为要那些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儿女们复仇。它咬死了一头公牛，以此作为诱饵，悄悄地埋伏在它的肚子里，就这样守株待兔。

鹰果然中计了，就在它狂喜地享用这顿丰盛大餐时，蛇袭击了鹰，用柔软的身躯将其捆绑起来，然后折断它的翅膀，把它扔进沙漠的深坑里，要让它流血而死。

垂死的鹰开始向日神沙马什祈祷和忏悔，希望能得到赦免和救助，沙玛什居然受了感动，派基什国的英雄国王埃塔纳前去营救，最后的结果是，鹰摆脱了死亡危机，重新获得了众神的恩宠。但倒霉的蛇却因为自己的复仇，而受到永恒的诅咒。

在神话考古学的视野里，这是历史上最古老的鹰蛇对抗故事。令人费解的是，率先违规的苍鹰得到众神的庇护，而受害者毒蛇反而遭到了遗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合道德常识的状况呢？这是因为，虽然它不合道德常识，却完全符合宗教逻辑。鹰向神祷告和忏悔，这个关键动作，彻底改变了它的命运。这个故事试图告诉我们，只要跟神亲近，即使犯下大罪，也能得到赦免。

这场来自神界的审判，对人类叙事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英国作家J·K·罗琳的小说《哈利波特》里，凤凰（鹰的兄弟）代表光明世界，也就是天堂、正义者和邓布利多，而蛇则代表黑暗世界，也就是地狱、邪恶者和伏地魔。当代流行小说就这样向我们重申了苏尔美人的神学信念。

鹰备受宠爱的另一原因，是它拥有令人仰慕的飞行高度，它比所有大地上的生物都更接近苍天，所以才能跟日神共舞，两者融为一体。中国人把这种现象叫做“金乌”，那样子看上去是一轮太阳，里面有一只鸟的黑色剪影。

跟鹰相比，蛇的命运则变得非常悲惨。由于苏美尔众神的判决，蛇从此只能在大地上爬行，在泥浆里打滚，而在犹太与基督教文化里，它甚至被描述成伊甸园里的魔鬼，是引诱夏娃和亚当犯下原罪的根源。

印度木雕：大鹏金翅鸟大战那伽蛇

为什么蛇从一开始就扮演反派的角色呢？著名的科普作家卡尔萨根在《伊甸园的飞龙》这本书里告诉我们，人类对这种爬行动物有一种天生的厌恶，这种情感很可能根植于灵长类动物的创伤记忆，当年，人类刚刚从树上下来，学习在大地和草丛里行走，却要面临蛇的偷袭和伤害，这些恐惧的记忆被刻写在基因里，支配了人类的价值判断2。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亚洲民族和美洲印第安人，越出了这种基因记忆的限定。在中国，蛇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中国的蛇族有福了，早在新时期时代，它就被当作神圣动物，受到人们的祭拜。人跟蛇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在红山文化遗址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蛇被塑造成一种叫做“龙”的神兽，而且盘绕成近似圆形的图形，考古专家命名为“C形龙”。为什么是C形而不是其他形状呢？除了审美和功能上的考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是男女生殖器的混合图式。当龙蛇展开成一字型时，它是男根的象征，而当龙蛇卷曲成C形的时候，它就成了女阴的象征。在古老的龙蛇崇拜背后，有一种生殖崇拜的强大动力。

有趣的是，早在三千多年以前，中国人就完成这种鹰和蛇的统一。商朝时期的中国人，普遍崇拜一种叫做“应龙”（鹰龙）的生物，也就是长着鹰翅的蛇。这是鹰跟蛇和好之后，生下的新一代杂交神兽，由于吸纳了父母双方的优势，而变得无比强大，曾经在“炎黄大战”中扮演扭转战局的重要角色。到了商朝末年，据说它又被一个叫做攸侯喜的将军带到美洲，成为玛雅人崇拜的“羽蛇神”的原型。但随着应龙移民到美洲，中国本土的鸟族和蛇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和解的榜样，变得不知所措起来3。

应龙想象图

又过了几百年光阴，到了在战国年间，鸟族跟蛇族终于实现了第二次和解。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里，人们发现了一幅“人物龙凤帛画”，上面描绘了龙蛇跟凤鸟联手合作、引导墓主人的灵魂升天的场景。在另一幅帛画里，龙蛇又跟仙鹤结成了对子。

一会儿凤凰，一会儿仙鹤，说明当时的对偶模式还不稳定，对鸟类品种的选择，还存在着一些分歧。不过人们最终还是选择了羽毛华丽修长的凤凰，因为它跟龙蛇一样，具有优雅的曲线，双方在视觉上更为般配。

不仅如此，人们还认为，龙蛇代表男根，凤鸟代表女阴，它们的组合，象征着幸福美满的婚姻，所以当青年男女结婚时，亲友们送去的礼物，很多都带着龙凤双飞的图案，以此来表达祝福的心愿。

人物龙凤帛

但在道教的世界里，龙和凤的造型，并不能完全表达阴阳五行的原理，所以通常会用朱雀和玄武来加以替换。朱雀是鹰的同类，而玄武是乌龟和蛇的合体。朱雀代表南方、太阳、火焰和一切温暖燥热的事物，玄武代表北方、月亮、冰水和一切寒冷潮湿的事物。这种对偶模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但跟西方神话中的鹰与蛇的仇敌关系不同，朱雀和玄武不仅有对抗，而且还彼此亲昵和依靠，就像一对几千年的欢喜冤家。

C型龙

跟东方人的信仰不同，西方人一直沉浸在鹰和蛇的对抗模式之中，直到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才提出鹰与蛇和解的想法，这比中国人整整晚了两千多年。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代表作里，伟大的先知查拉图士特拉，身边总是伴随着这两种生物：苍鹰高傲地盘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而聪明狡猾的毒蛇，则生活在大地上，代表肉体、物质和智慧。尼采说，它们看起来不像是两个对手在搏斗，倒像是两位老朋友在一起游戏，尼采对这种图景给予高度赞赏，认为人类就应当这样，构成鹰蛇共同体，并由此达到灵与肉的平衡4。

对于思想家而言，思想永远飞行在实践的前方。中国人也是如此，虽然很早就确立了“龙凤呈祥”的生命理想，但直到今天，我们都还没有实现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恰恰相反，我们被蛇的欲望所缠绕，沉浸在对物质、金钱和肉体的迷恋之中，无法自拔。这是中国文化走向衰败的预兆。

注：

1. 参阅：[英]亚奇伯德·亨利·萨伊斯，《古巴比伦宗教十讲》，《神话与史诗》；魏庆征编，《古代两河流域与西亚神话》，《阿达帕和埃塔纳之遭遇》。

2. 见[美]卡尔·萨根，《伊甸园的飞龙》，第六章，《朦胧的伊甸园传说》

3.参阅，《华夏上古神系》，第七章第一节，《良渚酋邦：神徽与玉琮》

4.[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孙周兴译）：“太阳到正午时，查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心灵说完了上面这番话：这时他疑惑地望着高空——因为他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鸟叫。看哪！一只鹰正在空中翱翔，兜着大圈子，而且身上还悬挂着一条蛇，这蛇似乎并不是它的猎物，而像是一个朋友，因为蛇就盘绕在它的头颈上。‘它们是我的动物！’查拉图斯特拉说道，心中充满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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