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梦境很美(梦窗词有一种美)
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用一"隔"字,来批评部分南宋词人,说他们的词不如北宋词有性情,好像跟读者隔着一层,让人有雾里看花之感。
"白石写景之作……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人间词话》)
我之前写过姜夔,说真的,读白石词,"隔"的感觉并不明显,即便他有些词含义不明,但仍能通过词里散发的幽韵冷香,感受到冷峻的时代氛围,感受到他怀才不遇之下、清冷孤高的品格。(关于姜夔的文章链接,放在文末)
但读吴文英的词,你能感觉到,王国维的"隔"字概括得真妙。
吴文英,号梦窗,他一生未第、游幕终身,只做过别人的幕僚,行迹几乎未出江、浙两省,大约60多岁时困顿而死。他的一生平凡而凄苦,但他留下的340多首"梦窗词",却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引发巨大反响。
在南宋一朝,吴文英与辛弃疾、姜夔三足鼎立——属于辛弃疾的风格是雄豪,属于姜夔的风格是清空,而吴文英的艺术特色,也许就在那个"隔"字上,在王国维批评他的那个"隔"字上,是一种由距离而产生的美。
这种距离感,是因"梦窗词"的两个特点而形成的:一是语言的深涩,一是意境的梦幻。
语言的深涩
"梦窗深得清真(周邦彦)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
首先,梦窗词用典多,而且常常"以字代典",需要仔细索解。
比如《秋思》:
(序)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
堆枕香鬟【huán,妇女的发髻】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shà扇子】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词序中说"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荷塘,即毛荷塘,吴文英的词友;括苍,指浙江丽水的括苍山,"括苍名姝"应该指此地一个女子。所以这首词,是毛荷塘请吴文英作的,写名妹在听雨小阁的样子。但吴文英既不认识名妹,也没去过小阁,全词都是由他的想象而发。
上片,他想象名妹在小阁中拥枕侧卧,突然听到外面夜雨急促,她却偏说这是画屏上的秋雨打叶,赋予名妹以诗意。但实际上,那秋雨像断线珍珠似的四处迸跳,使歌板受潮而发出喑哑声,她也因愁闷紧锁双眉。在梦里,她还轻摇着罗扇,低吟浅唱,仿佛倾诉着心中的怨抑。接着的"映梦窗、零乱碧"是一句很难索解的话,但不是用典,一会儿在后面分析。
接下来,"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一句,也是很难理解的。前半句还好,"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是说等到春深绿浓的落花时节,但等到这个时节干什么呢?"暗题"是题什么?"相忆"又是忆什么呢?这里就是用了"红叶题诗"的典故——
《太平广记》载:"唐禧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自御沟中流出,为于佑所得;佑亦题一叶,投沟上流,韩氏亦得而藏之。后帝放宫女三千,佑适娶韩,既成礼,各于笱中取红叶相示,乃开宴曰:'予二人可谢媒人'。"
了解了这个典故,便能知道,"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是说等到落花时节,名妹也会效仿宫女韩式,用"红叶题诗"。但她的目的不是觅得良人,而是"暗题相忆",也就是把追忆和思念题在红叶上,希望它能顺水而流,寄达她所思念的人。
词人用"红叶题诗"的典故,引出了名妹心里一段追忆的感情,这是她愁闷、怨抑的原因。下片里,词人写的就是名妹与那个人离别时的情景,而那个人,应该是毛荷塘吧。词人说,毛荷塘将离名姝而去,时间是在细雨绵绵的秋天。名姝为了送别他,强打精神梳洗打扮、歌舞夜宴,但只怕,歌舞尚未终了,已有"骖骑"来催促荷塘远行了。
接下来,"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又是很难看懂的。这里的"谢客",是指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喜欢游山玩水,小名为客儿,所以世称"谢客";而"漫瘦却东阳"是用了"沈约腰瘦"的典故——沈约,东阳人,南朝时梁国开国功臣,《梁书·沈约传》记载:沈约想告老还乡,就以年老多病为由,说自己近百天来皮带常紧,估计每月腰肢要缩小半分。
前面正说着名妹和毛荷塘,为何突然转到了谢灵运、沈约身上?仔细理解,其实"谢客""东阳"都是代指词人自己,他说自己像谢灵运一样到处"游山玩水",没能有缘与这位名妹相识;又说尽管他费力想象,甚至如沈约那样消瘦了,但仍无法想象出名妹与听雨小阁的真容。
吴文英在上、下片各用一个典故,但用得都很隐晦——用"红叶题诗"时,只提到"断红""暗题";用"沈约腰瘦"时,只提到"瘦""东阳"。吴文英"以字代典",读者必须得知道这典故,而且还得熟知,否则很难通过一两个关键字猜到,感觉深涩是必然的。
其次,梦窗词修辞手法多样,有时一句话兼用多种修辞。
刚才提到的"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就用到了一种修辞手法——借代,用谢灵运和沈约来代指词人自己。
更鲜明的例子是《宴清都·连理海棠》: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这首词写连理海棠,也就是双本相连的海棠树,词人写花,其实也在写人。唐玄宗宠爱杨贵妃,有一次见杨贵妃酒醉未醒,唐玄宗就用"海棠春睡"来形容她,而且两人还有世世代代为夫妇的誓言。所以这首词咏连理海棠,是以玄宗和杨贵妃的情事为线索展开。
其中"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一句,就兼用了四种修辞手法——"红",是以海棠之红色借代花;"情密"是拟人,赋予海棠人的情感;"腻云",本指女子秀发蓬松而浓密,这里比喻海棠花的茂盛;"秦树"指连理海棠,是用典,《阅耕录》记载:"秦中有双株海棠,高数十丈,然在众花之上。""低护"二字也是将茂密的海棠花拟人化。("四种修辞"之说,是据钱鸿瑛所著《梦窗词研究》)这四个修辞,一下就使花与人"傻傻分不清"了,虽是写花,但处处照应人事。
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说:"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白雨斋词话》)其实,通过刚才用典和修辞的例子来看,梦窗词的"晦"是真的,确实艰深难懂。但当你仔细品味、索解,又会发现他字字有出处、有作用,并非牵强臆想,若非"才情超逸",还真是做不到。
意境的梦幻
上文讲《秋思》一词时说到,其中的"映梦窗、零乱碧",是很难索解的一句话,王国维干脆用此句来评价梦窗词,颇有贬损的意思。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
(《人间词话》)
这个评价,其实不无道理——
首先,"梦"与"窗"二字,经常一同出现在梦窗词里,它好像是吴文英搭建的、一个展示梦幻的窗口,他在窗内展示,读者在窗外观看。
就如"映梦窗、零乱碧"这句话,它未必有实际的意思。清人杨铁夫在《梦窗词全集笺释》里说,这句话是取"惊破碧窗残梦"的诗意、雨意、夜意,也顺便将自己的名号"梦窗"嵌入。
吴文英将窗外凄婉的雨声,和名妹怨抑的内心,交织成零乱的梦境,然后投射在碧窗之上,它是迷离的、虚无的,是吴文英的想象幻化。它没有确切的、能让读者理解的语意,这也是王国维批评梦窗词的原因。
另一首《夜游宫》,也有这样"梦幻"的特点:
(序)竹窗听雨,坐久隐几就睡,既觉,见水仙娟娟于灯影。
窗外捎溪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浑似萧湘系孤艇。见幽仙,步凌波,月边影。
香苦欺寒劲。牵梦绕、沧涛千顷。梦觉新愁旧风景。绀云欹,玉搔斜,酒初醒。
词序中交代了写这首词的原因:一个夜晚,词人在竹窗下听簌簌雨声,久坐后在几案前睡着了,然后便看见一位仙女在灯影中婆娑起舞。在梦中,他还能闻到仙女身上散发的清冽香气,这香气又牵绕着词人的梦境,使他仿佛置身于千顷沧涛之中。可梦醒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一股新愁从心底涌起。词人提笔,表达了追慕之情。
在这首词里,上片有两个"窗"字,下片有两个"梦"字,它们把窗里、窗外,梦中、梦醒,连成一片。你不知道这仙女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梦的意义是什么,或许也没有什么意义,吴文英就是想用自己的名字、用"梦窗"来构筑这样一种朦胧梦幻的意境。
在梦窗词里,还有很多把"梦""窗"相连的词句,如"湘佩寒、幽梦小窗春足","燕子重来,明朝传梦西窗","西窗夜深剪烛,梦频生、不放云收"等等。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吴文英应是有意创造梦幻的境界,然后投射到窗口,让错觉与幻境叠合,引着读者透过那窗口,感受满目琳琅的风景与色彩,却又迷幻而不可追寻。
其次,梦窗词的时间与空间,也经常是跳跃不定的,就仿佛梦境一样,给人零乱之感。
除了王国维用"映梦窗、零乱碧"来批评梦窗词,南宋词人张炎也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说的也是梦窗词的零乱。
以《锁窗寒·玉兰》为例:
【1】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2】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3】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
【4】一盼。千金换。【5】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6】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7】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题目是咏玉兰花,但据考证,是吴文英为他在苏州的姬妾而写,玉兰即苏姬,咏花也是怀人。我在词中标记了7个数字,代表"现在与过去"的7次时间转换,其中也夹杂着地点的转移。【1】是过去,既是写玉兰花的样子,也是写初见时苏姬的样貌,"汜人"是唐人小说《湘中怨辞》中的神女之名,因故被谪而与郑生结合,经岁别去。词人用"汜人初见"点破了诀别之事;【2】是现在,"蛮腥"指玉兰花香,"海客"喻浪迹四方的人,是自称。词人闻香生感,触动感伤的情怀;【3】是过去加现在的想象,苏姬当时乘木筏远去,词人想象她在"上国"(可能指都城临安)的生活。"骚畹"是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 之意,追想玉兰花在凋谢后必将失去本来面目;【4】是现在,但因为看到眼前的玉兰花,又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生活;【5】就是对过往生活的回忆,"鸱夷"是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归隐,所取的别号,这是用范蠡和西施泛游吴地的故事,比喻自己与苏姬曾经的亲密;【6】回到现实,叹如今各奔东西,惟剩离愁;【7】回忆离别时的情景,"最伤情、送客咸阳"并不是真的在咸阳送别(吴文英的行迹基本在江浙两省,没到过咸阳),这可能是化用李贺"衰兰送客咸阳道"的诗意而已。
对于这首词时空的"零乱",胡适《国语文学史》中有一个评价:"你看他忽然说蛮腥,忽然说上国,忽然用《楚辞》,忽然说西施,忽然说吴苑,忽然又飞到咸阳去了。"又说:"堆砌成的东西,经不起分析;一分析,便成为砖头灰屑了。"这跟张炎说的"破拆下来,不成片段"是一个意思,总之就是"乱",让读者颠来倒去,弄不明白。
但《南宋词史》一书,将梦窗词的零乱、跳跃,称为"意识流"结构方式。书中认为,"意识流"虽兴起于18、19世纪之交的西方世界,但生活在13世纪中叶的吴文英,已经有贴近"意识流"的创作了。
我想,吴文英之所以这样创作,是因为他是以自己的内心、自己的自由联想为转移的,其目的本就不是塑造完整的人物、连贯的情节,而是重在表现情感、表现那个悲伤的结局。
距离可以产生美
不管吴文英的词,有多深涩、有多梦幻,这其实都是他主观追求的风格艺术。《乐府指迷》中记录了吴文英关于词的一段谈话,其中有这样一句:"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
可见,他"以字代典"、兼用多种修辞,又塑造梦幻之窗和"意识流"结构,给读者造成了"隔"、造成了障碍,其实本意都可以归结到他的这句话上——就是不想"太露",想保有"深长之味"。他用这"深长之味",拉开了与读者之间的一点距离,需要读者自己去索解、去品鉴,才能逐渐将距离拉近,看到梦窗词绰约多姿的面目。你也可以想象,为了忠实于这句话,忠实于这"深长之味",吴文英在背后做了多少反复细致的推敲琢磨,甚至是不遗余力。
形式的精深,造成了感知的困难。梦窗词虽然没能赢得广泛的读者,但它也以一种特殊的形式,丰富了宋词的艺术画廊。
回顾:
什么是“清空”词风?从姜夔的《暗香》《疏影》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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