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吕剧(那年春节演吕剧)
潘云强
忘不了那年春节演吕剧。
1956年,我在村完小读书。这年秋天,忙过三秋,村党支部书记罗荣叔开始张罗村子演吕剧的事情。罗荣叔40来岁,个子矮小,走路还有点连连肩,都说他是叫心眼墜的。脸颊瘦得一面凹下去一个窟窿,恁得象个老猴子精。你可别看罗荣叔那副尊容,人不可貌相,他在村里可有很高的威望。
剧目是乡里定的:小姑贤。起先,罗荣叔认为我们村不比外疃,有不少村子都演过吕剧,现在再演,那属于老狗生娃——心里有老底。而我们村因为种种原因,还从来没演过吕剧,这次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经过村里研究,定的是王小赶脚。王小赶脚是吕剧的开山剧目,采用的是载歌载午的表演形式,整个剧自然流畅,轻松活泼,很受群众欢迎。最重要的此剧剧情简单,是吕剧中的小剧,垫剧,全剧只有二个演员,唱段也相对较少,道具只有一头纸扎的毛驴,演起来省事省力。但问题是全乡己有好几个村排了。今年春节,乡里规定各村排好的吕剧,除了在本村演,要去各村轮流演,为防重复,乡里否定了俺村的想法,让演小姑贤。
剧目定下来,第二步是选演员,按理说,胶东一带农村演吕剧,演员好找。从我记事起,是听着吕剧,看着吕剧长大的,每当年节或庙会,邻村和一些草台戏班子,常到俺村及附近村子演出,每次演出,人们都呼儿带女,拖家带口的去看,经常出现千人空村的盛况。受到吕剧的薰陶,日久天常,大家熟谙了吕剧那比较固定的曲调,人人都会唱二句。女人们爱把"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的唱词挂在嘴边,温婉缠绵的下行唱腔,会把做针线活儿的大姑娘小媳妇撩得心猿意马,禁不住百般心思涌上心头。而穿着破棉袄的男人们冬天在街上一边操着手走路,冻得腮帮子哆嗦还不忘借年的王汉喜"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那一段,唱词把一个悲怆落魄的大男人,没有尊严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逼真而维妙维肖的表现出来。象我一般大的孩子,张口就能喊出喝面叶里的"五月忙,五月忙,大麦小麦齐上场"的台词。吕剧可以说深深植入胶东这片苍天厚土之中,也融进了胶东农民的血液里。
还有一个优势,乐队也是现成的。在胶东农村,会吹拉敲弹的人不少。有不少人在劳动之余,还从事红白喜事的营生,胡琴,唢呐,笙和锣鼓,十八般乐器无所不会。其实在农村婚丧嫁娶是大事,结婚不用说了。就拿出殡来说,虽是白事,那阵仗也十分了得。农村没有热闹可寻,因此人们排着队,打着幡,吹吹打打的满山走,会不自觉吸引村里人的目光。而我们这些皮孩子会跟着队伍看热闹,而且会跟很长时间。那些无师自通的音乐人虽然不懂韵律,不识乐谱,但能对上那固定的音乐节拍,吹得那叫一个顺溜,叫一个悠然自得,自得其乐,因此乐队也可以说是现成的。
有了这两样,似乎演起来没有难处。但在当时农村的现实条件下,难处还真不少。首先演员没经过训练,唱功不行,平时会哼哼两句,但也就是那两句,真正在台上能正儿八百的演唱起来则是另一码事。二是当时农民们多是文盲,不识字,而要背记对白和唱词,白丁是不行的。再是庄户人整天跟土地疙垃打交道,没见过世面,要登台演戏,有没胆量也是一个大问题。
罗荣叔不亏群众形容的是孙悟空他妈——一肚子猴。他当支书多年。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他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他不是那种在工作中自己给自己下拌子的憨子。他首先找演员,有村完小的教师,大队妇女主任,生产队的会计,其中一个是我大姐。大姐那年19岁,她刚满18岁便入了党,并担任俺村团支部书记。罗荣叔找的这些人,都是些积极要求上进的年轻人,他开宗明义,把演戏一下子拔到政治高度上认识,这么一说,那些被选中的演员,即使有顾虑,即使没胆量,也不好拒绝了。因为大家都想进步,都在积报向组织靠拢,现在也是组织考验自己的时候,谁好意思向组织讲条件,打退堂鼓呢?至于乐队,罗荣叔也有办法,由于这些人大部分是从事红白喜事的中老人为主的村民,罗荣叔答应适当补助他们一些工分,这些人面皮本来就粗厚些,加之又有好事,自然合意。
小姑贤的剧情是这样的:说的是一个妇女,抚养有一儿一女,儿子孝顺,女儿懂事。但就是对儿媳不好,不管儿媳如何孝敬,就是看不上她。不是嫌媳妇做饭不好吃,就是嫌院子打扫得不干净,媳妇好心好意纳的鞋底,她却凭空找事,说媳妇针线活手艺差,还经常拿鞭子抽打媳妇。在贤惠的小姑子帮助下,与哥嫂三人合演了一场苦肉计,从此婆婆改变了态度,一家人过上了幸福和睦的生活。我大姐被安排扮演儿媳一角。大姐虽名义上是小学毕业,但由于家里穷,她又是女孩子,十三四岁才上的学,而且是蹦着级上的,实际她才读过三年书。有很多字不认识,幸亏从乡里请来一个教他们唱腔的人。此人是个初中毕业生,我现在还记得他大高个,瘦瘦的,眉清目秀,大概小时候睡觉总是仰歪着,后脑勺很光滑,呈扁平状,长成一个我们通常称为扁瓜头的型状。他不但教会了大姐他们如何说对白和唱腔,还教会大姐认识了很多字。
他们排练的地方,是大队部,也有人叫青年俱乐部。是一个三间的大通屋,屋面的地是泥的,而且由于走的人多了久了,地面变得很硬,上面凹凸不平的有许多黑色小疙瘩,很硌脚。大冬天的,窗户又不严实,又没有炉子,屋子十分寒冷。每次排练回来,冻得大姐手脚冰凉,直打战战,说话都不利索,要赶紧到炕上最靠近灶道口的地方坐上,我不敢上那个地方坐,因为会使屁股很烫。但大姐不怕,她包着被在那儿暖和很长一段时间。在排练那些日子,我半夜醒来,还可以看见大姐手里拿着记着台词的那张纸片,和衣在煤油灯下小声背诵着。
村子中间原来有一个戏台,不演戏时,只是一个四方的土台子,什么也没有。平常日子社员们有时在上面晾晒粮食,孩子们也常在此玩耍。演戏时,就要把戏台扎起来。这边他们在排练,这边罗荣叔己带领社员干起来了。其实扎戏台不用动员,因为是为了演戏。全村劳力几乎都来了,大家热情高涨,没人吩咐,都知道干什么,众人先协力把戏台用木头扎起来,再拿来一些用高梁秸编的席子把前后台区隔开来,这是些用来围粮囤的席子,从大队仓库拿的。后来席子不夠了,一些社员干脆把自家的炕席贡献出来。由于席子漏风又光秃秃的不好看,外面得用大红布把席子包起来,各种彩带幕布安排妥当,瞎黑一看,还真象模象样。演出前,学校还组织我们这些小学的学生来打扫卫生。
记得吕剧是从初二开始演出的,那天天气虽很清冷,但天气不错。俺村三百多户,一千多人,妇孺老幼,能来的都来了,戏场上人声鼎沸。邻村来的人也不少,不大的场地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当扬琴响起,幕布拉开,一时间,人们欣喜的又鼓掌又欢呼,所有人目光齐刷刷集中台上。起先演员多少有点紧张,演婆婆的那个演员和我大姐尤其明显,一紧张就会忘词,好在幕布后边,藏着个拿着纸片提词的,音乐声很大很嘈杂,提词的不得不放开嗓音,有时提的词比那个演员的声音都大,传到观众耳朵,引起大家一阵善意的笑声。随着剧情的发展,那些熟悉的人物,那亲切的方言俚语,那如泣如诉的唱腔,也把观众情绪带动起来,大家为剧中人物命运时而轻声叹息,时而鼓掌欢呼,整个现场观众如醉如痴,叫好声不断,而随着演出结束,掌声更是经久不息,演员们谢了好几次幕。夜己经很深了,但剧场仍有不少人在兴奋的议论着,直到冻得抗不住劲,才意犹未尽各自回家去了。
初三是到各村轮流演,而别的村也到俺村来演,那个春节,是最热闹的一个春节。妈妈原来是个光顾干活,带孩子的人,而通过那个春节,通过女儿演戏,母亲也变了,开始变得爱听吕剧,在做家务时,偶而也能从妈妈嘴里听到哼吕剧调调。大姐也收获满满,一正月到别村演出,回来没有空手的,什么花生,大枣,柿子饼都是演出村子不过意,送给演员的。更重要的这次演戏对大姐是个锻炼,她的胆量及语言表达能力都得到很大提高,后来大姐到烟台参加工作,在党的基层群众工作岗位上干了一辈子,做出一些成绩,不能不说与那时锻炼有很大关系。后来,春节演吕剧,成为我们村的规矩。村里又陆续演了王定保借当,李二嫂改嫁,刘海砍樵,拾玉镯,借年等剧目。
我对剧曲没有研究,不清楚吕剧的前世今生。但我认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胶东农村只存在吕剧一种文艺形式。而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环境与土壤,又造成了那个年代吕剧在胶东一剧独大的独特文化现象。在我童年记忆中,没有比听到要看一场吕剧更令人快乐的事情了,那是一种令人激动不己的快乐,真正的不掺假的快乐,犹如一个在沙漠干渴前行的人,突遇清泉甘霖的快乐,是直抵人五脏六腑的快乐。吕剧成了那个年代胶东文化的一个图腾,也是在那个文化极度贫瘠的时代,盛开在人们心底的一朵奇葩,供人们精神与感官享受的双重盛宴。
如今多少年过去,而当年春节演吕剧那一幕,恍若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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