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消永夜长(月隐于群星闪耀之时)
“前倡之,后继之,朕何幸得遇诸君。”——赵祯
他遥想自己的青年时代,那个时候的士大夫是神清气朗,气宇轩昂的。人们心中有理想、有独立的是非判断。他们不论官职高卑,都认为是顶天立地的儒者,敢于顶撞皇帝和上级,相争亦是为国事。
他少时,夙夜勤谨,读书听政,日夜在心中期盼的便是亲政后励精图治,惩恶扬善,亲君子远小人,穷尽毕生之力,使朝堂上下政治清明,五洲之内海晏河清,期盼着以君子、才子为臣所营造的良好政治风气,四夷臣服,百姓和乐,天下平宁。
“朕荷国大统四十有二年,尝惧菲凉,然兵休民靖,底于丕平,故朕何德以堪之。”他在位四十二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谥号被冠以“仁”字的皇帝。同历史上那些耳熟能详的大帝相比,于国,他没有“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丰功伟绩;没有汉武帝,明成祖犁庭扫穴,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创造历史奇迹的能力;于己,他不如宋徽宗、明宣宗那样在书画诗文方面炉火纯青;也确实没有康熙大帝那样精天文明地理,辨八音之律,通种种夷语,几何之术登峰造极,自测黄白二道那么高的个人光环。后人提起康熙大帝,会细数他亲政后擒鳌拜种种历史功绩,会赞叹他收复台湾之能,而姚启圣,施琅襄助其后,徐乾学、张廷玉修史治世之文才又鲜为人知。再说赵祯,他的存在感实在很低,就算人们在戏文里,老人讲的故事里偶尔听到“狸猫换太子”,也绝不会想到赵祯就是那个太子,宋仁宗就是那个太子。因为在戏文里,包青天才是主角,而宋仁宗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配角。到最后,戏文也是假的。我们以现在的眼光去看那段过往,或许会认为天圣、明道、景祐、宝元、康定、庆历、皇祐、至和、嘉祐都只是个背景墙,宋仁宗也只是个叙事的时间标志。但这是违背历史事实的,因为宋仁宗的作用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标志,他的任何一个决定影响着万民生计,他在当时百姓的心中如同家人一样亲切。
在他看来,功绩可以少一点,但一定要百姓安乐。在我看来,月隐于群星闪耀之时。他的功绩不在个人的光环有多高,而在百寮众生。
经济的发展便是斯民小康最真实的写照。宋仁宗时期,中国宋朝的GDP占到了全球的50%,人均GDP2280美元。寰宇之内,无一国能与国朝比肩。他将前朝实行已久又有诸多不便的坊市制度改换成了街巷制度,也因为商品经济发展,史上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在仁宗时期犹如昙花一现。商业繁荣,商人们腰缠万贯出行不便,于是仁宗在位时,发行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除了经济发展,四大发明有三个出自仁宗时期,唐宋八大家有六位在仁宗时期登上政治舞台。
宋之庆历,亲贤礼下,大臣有赐坐之仪、造膝之请;谏官有入阁议事、对仗读弹文之典,君臣之交蔼如也。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故所谓,仁宗一朝,君敬臣忠。庆历三年(1043年),赵祯任用参知政事范仲淹等开展“庆历新政”,企图遏止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及“三冗”现象。在我看来,新政期间,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几年吧。那个时候,他风华正茂,春秋鼎盛,有与他志同道合的“北宋四子”: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也有他最钦佩赞赏的“东京四子”:蔡襄、崔白、文彦博、苏舜钦;有他最敬重感情最深的老师,同时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晏殊;也有让他信任放心并且让西夏人闻风丧胆的面涅将军狄青。那时候,人才济济;那时候,石介的一篇《庆历圣德颂》将新政推向了高潮;那时候,他儿女双全。
苏轼曾云:“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收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而这些人才之所以能被赏识,都是君臣共治,重视教育的原因。且不说名震四海的两府重臣,书画大家,单是在这政治清明的风气下,就出现了自春秋以后百家争鸣的气象,诞生了孙复、周敦颐等哲学家;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苏辙等政治家也在嘉祐之治中崭露头角;张载、程颐、程颢等理学家在地方上著书立说,教化世人;宋祁、宋庠、曾巩、晏几道、柳永等文学家也在仁宗治下大放异彩。这些清流文人有着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治世之才,不输前代先贤。与历史上那些同样文采绝伦,渴望实现心中报国志向的文人相比,仁宗这一朝的文人士子幸运多了,他们有志可申,得皇帝重用,一展胸中报国壮志,人生不留遗憾。而前代文人大多伤春悲秋,或叹山河破碎,流离飘零,或郁郁不得志,他们的经世之才藏在心里,抒于诗中。
再看朝政风云变幻。吕夷简卓绝政见,圆熟老辣;夏竦长袖善舞,成事之能;包拯断案如神,刚正不阿;曾公亮为官之能,老成练达;王拱辰直言进谏,为官清廉……宋仁宗礼贤下士,以一颗爱才之心,甘愿将自己的才华隐于其后,让诸位德才兼备之士在朝堂上各显神通。
这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意思是,以道德教化来治理政事,就会像北极星那样,自己居于一定的方位,而群星都会环绕在它的周围。北宋群臣才华横溢,每一个都如夜空中的星辰,闪闪发光,赵祯就像那轮明月。月亮其实比散布满天的星星还要明亮,更能照亮世间万物,他也是人们在艰难生活中抬起眼就能望得见的光。但群星闪耀,月亮便不与他们争锋,他也甘愿把自己的光芒隐于夜空,让出夜空,让璀璨繁星尽情闪耀,展现出自己的光芒。让大臣们锐意改革,尽情施展。这既是皇帝的无私,也是皇帝的爱才之心。与其说是大臣们辅佐皇帝,不如说是皇帝成全了大臣,使他们名垂青史,不留遗憾。
后世人对宋仁宗的印象让我想起了欧阳修«醉翁亭记»里那句“禽鸟只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我们似乎只记住了这些语文课本中让我们背诵并默写全文的名臣,却没看见隐于他们光芒之后的宋仁宗,而宋仁宗活在他们心里,是那代名臣心中最仰慕的人,他们也把官家的“仁宗盛治”写进了让后人千古传诵的不朽诗篇中,他也就是这样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我们知道唐宋八大家,做过范仲淹、欧阳修、曾公亮、苏轼、狄青的高考文言文;也不止一次地默写过他们的文章,学过赏析过那些名家之作,古文经典。就像如今我才得知,曾经写错的那道«水调歌头·沧浪亭»赏析选择题正是苏舜钦的绝笔之作,现在想起,愧赧无比。我们在读时不解其意,囫囵吞枣,也曾满腹怨怼,以为是束缚自己的粗布麻绳,现在回望皆是熠熠生辉的丝绸缎带。
“寂寞秋风群玉殿,还同恍惚梦钧天。”他晚年忧病交加,心疾屡犯。他因膝下无子而痛心,被群臣每日雪片般的劄子逼着立宗室子为储君,又因相伴自己数十年,最疼爱的福康公主家庭不睦,被丈夫家暴而夜叩宫门一事遭到众臣谴责,说他过于偏爱公主。对于众臣,他不置一言,未责罚一人,独自扛下了所有。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夜,赵祯于东京福宁殿驾崩。“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大隧一扃,幽堂永寂,人间之怅空长。赵祯走了,那良好的政治风气也随风消散。或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又或许是再无仁宗那样的官家愿意去护着那些直言进谏的耿直能臣,他们大多都被贬逐而远离朝堂了,余下的,皆是意难平。
他离开后,他们才知道他的时代有多宝贵,但也只能去追忆了。后来,富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亳州后辞官;欧阳修于熙宁三年辞官;神宗即位不久,韩琦因被污蔑“专执国柄,擅权跋扈”而主动请辞;绍圣初,九十二岁高龄的文彦博被言官论及诋毁神宗而降职贬官。仁宗执政时期群英荟萃的朝堂,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些大臣不知道的是,其实赵祯偏爱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这一干耿直能臣。譬如司马光屡屡犯颜进谏,直言不讳,气的赵祯心疾发作,口不能言,可赵祯从未怪罪,他愿意去理解并释怀,在最后给了他为人所称道的评价“正直,清廉,自律,心忧社稷爱护百姓,可堪大用。卿博闻强识,日后可掌修国史。”可是后来,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逐十五年。至于那些偏激,总是吹毛求疵,讽刺他燕饮无度又生不出儿子来的大臣们,不管他们冲撞自己多少次,宋仁宗总是念在他们报国之志和一片忠心的份上,包容理解他们,也都一直护着并教导他们。最后仍然给了那些臣子最好的评价,他说,能坚持的人往往偏执,这些为社稷而偏执的臣子是国朝的支柱和脊梁。赵祯走后,无人能做到像他一般爱才,便也无人会去护着这些一片忠君之心又口无遮拦的文人士子了。嘉祐年间,眉山苏轼高中榜眼,仁宗看到他的卷子后,高兴地对皇后说:“朕为儿孙又得一宰相。”可是啊,命运仿佛是在开玩笑一样,到最后,苏轼却是“问汝平生功绩,黄州惠州儋州。”
他开创了一个与士大夫共治的时代,而在他走后的十几年,所有人都在怀念他和他的时代。因为自嘉祐之治以后,良好的政治风气随风飘散,而北宋朝堂上因王安石变法失败的余波导致了激进派和保守派的党争分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靖康之难。
宋人说:“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史书赞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这无疑是对他最高的评价。
在我看来,他宽厚仁慈,又及其克己,不会因为在游园时口渴,又不见侍从奉茶而去索要追究,宁愿忍着三个时辰的口渴来到皇后宫中讨茶喝也不愿看见下人受罚;他心地善良,体恤下民,不会在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破例向厨房索要羊肉汤,因为他知道“上有所好,下必有甚”;他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算在饭菜里吃到沙砾,硌的牙齿生疼,他想到也不是自己,而是怕声张出去,厨师会因此获罪;他爱惜人才,厚道体贴,也很在意别人的感受,实施新政时,欧阳修,苏舜钦,石介等清流文人在朝中得罪保守派,时常遭到弹劾,仁宗爱惜他们的才华便屡屡回护。新政失败后,迫于压力,他不得不将韩琦,欧阳修,晏殊等人降职外放做官,但他还会时常写信劝慰,或是送去茶叶对他们加以慰勉,几年后,又想方设法把他们调任回京;他有从谏如流的美德,面对御史中丞王拱辰几次进谏,他想起身离去却被王拱辰“至前引帝裾”,他也不计较,只好重新坐下听完。而包拯在反对张尧佐升任节度使时,言辞激动得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他便一面用衣袖擦脸,一面接受包拯的谏议。他温柔仁厚,从未薄待过身边任何一人,尽管膝下无子,心中有诸多不甘和难过,但对于过继的养子,他依旧鼓励说:“你很好,很优秀,如果我有自己的儿子,也不一定能教的和你一样好,不一定比你更适合做皇帝。”他也知道养子喜欢青梅竹马高氏,所以也给了养子美满的姻缘。在我心里,他是消瘦的君王,温柔的英雄,强大的圣父。
在那时,他是百姓白日里的太阳,黑夜里的星辰,抬起眼就能望得见的光。而他用这句“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做官家的”回答了当时民间百姓对他的评价,让我破大防。因为他这一生的苦难不堪回首,因为仁宗一生意难平换来了世间一曲清平乐。“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过,春风吹泪洒昭陵。”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