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海有关的爱情故事(海边男女生活爱情故事之殉海的老人们和最后的帆船)

与大海有关的爱情故事(海边男女生活爱情故事之殉海的老人们和最后的帆船)(1)

海风叉开那粗暴的手,恶狠狠地把雨柱搅成一团,搓成一条无情的长鞭,疯狂地挥舞着、抽打着。大地和海洋在颤栗,到处是那种骇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老房子在暴虐的抽打中呻吟,喘息。它似乎再也无力招架,无法躲藏。

海洋的咆哮变得微弱而低沉。如果不是久经磨练的老水手,谁也不能从这嘈杂狂啸的雨夜中分辨出来海的这种暴躁。一道刺目的闪光,一阵惊骇震耳的雷声,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劈头盖脸地抽打。整个渔村,便在这风雨之夜熬煎着。

“神钩”张老爹却没有入睡,他对于这样的天气有种熟识的兴奋,整个人突然就变了。

张老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他用力地站在船头,塌着腰,弓着背,双手紧握舵柄,整个儿就像长在礁石上的牡蛎般稳固。他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腰腿也不由自主地晃动。

张老爹有一手钓鱼的好技术。早些时候,小船一出海,他瞅准地方把钩线一下,接着便收不迭。别人能钓的鱼他钓得多,别人钓不到的鱼他钓得到。人们不得不称他为“神钩”,说他是老海龟托生的,生就一双能看透海底的锐眼,生就一手呼鱼唤虾的本事。

可是那日子永远过去了,随着帆船改成机器船,木船改成钢壳渔轮,大海的灾难便无休无止地开始了。贪婪的人们在残酷地捕杀着海洋所有的生灵,连带籽的母鱼和刚孵出的幼鱼也不放过,大量的鱼群开始灭绝,鱼虾龟螺越来越少,鱼稀少的再也钓不上来了,于是有着千百年荣耀的吊钩船消失了,至少在张老爹这个地方,海中乘船钓鱼的往事已成为遥远的神话。

张老爹每当看到那些着拖着网横冲直撞的钢铁庞然大物,就像是看见了最凶残的强盗。

只有大海是最公正的。张老爹从来就把海看成一个神秘但却善良、美丽的女人。她的脾气虽然有时不好,但这是被糟蹋她的人们激怒的。在她的眼里,人和鱼虾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生灵,甚至鱼虾比人更单纯、更善良、更温顺、更孱弱。她以她特有的仁慈惩罚这些霸道的人们,保护那些弱小可怜又幼稚的海洋生灵。但人们越发利用了她的仁慈,用他们可恶的狡诈和聪明,愈发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海用她所有的宽阔和深邃,加上无数的礁石、海草、珊瑚丛,仍然越来越无力保护她弱小的子民,她在罪恶面前躁怒了。

儿子却不同意张老爹的看法。儿子认为海就是海,它就是那么一片咸水,虽然广阔,虽然深邃,虽然有点神秘,但毕竟是片咸水而已。虽然他出海时也放鞭、烧纸、烧香,尽可能恭敬地祭船,但他骨子里从未把海放在一个神圣的位置上。

对这一点,儿子所暴露的言行尤其让张老爹愤怒。儿子相信的只是科学,只是那些钢铁和电气玩意儿,人们对于自己的创造到了迷恋甚至崇拜的地步,这就有点可怜。

这小子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甚至连对待大海都失去了应有的敬畏。当从小被大海养大的子民不再敬畏大海,当儿女不再孝敬勤苦养育他(她)们长大的父母,这个世道就变丑了变坏了!

随着孙子一天天长大成人,虽然张老爹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打骂儿子,可他和儿子之间的分歧和矛盾越来越大,以致使张老爹认为父子间的冲突和背叛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就像他从懂事起就和父亲吵,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和他爷爷吵一样。

也许世界就在这种儿子不断背叛和反抗老子的过程中发展的。有了这个认识,张老爹也就把这一切看得淡了,反正自己又用不着儿子怎么样,随他怎么去。

孙子却让张老爹高兴。他对爷爷充满了钦敬和崇拜。他总是缠着爷爷给他讲这说那,干这做那。从爷爷嘴里说出的以前那些神奇的事情,仿佛是他最喜欢的童话。谁知道孙子以后会不会连爸爸加爷爷一块儿反对呢?

当然,张老爹不去住儿子的小洋楼,而是甘愿住在这又旧又破的老屋,虽然有点是与这矛盾和分歧有关,更重要的却是张老爹离不开海。哪怕多离开海一步他也不愿意。

在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们轮番劝说下,他也前去那小洋楼住了几个晚上,可他忙不迭地又搬回来。听不见涛声,嗅不到海边那异样的腥湿,他根本就不能入睡。

自老伴死后,他已把大海看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海是他的生命,什么也不能让他离开它。

张老爹想累了,就在疾风骤雨当中,枕着隐隐的海啸,仿佛孩子找回了自己遗失的玩具,心满意足地睡去。

与大海有关的爱情故事(海边男女生活爱情故事之殉海的老人们和最后的帆船)(2)

吃过早饭,张老爹来到海头。他们已习惯把祖辈泊船、启航的港湾称为海头。大海把自己的额头奉献出来,保护着人们从这里出发去取她的血肉养活一代代的子孙,这是什么样的胸怀啊。不去感激也就罢了,再去糟蹋她,那还是人吗?

如今的船大了也多了,原先的地方就小了浅了。人们便在外沿筑了一道防浪堤。这海堤潮平时稍微露出水面,像一抹鳗鱼的背,潮落时却竖起三四米高,如同古城的围墙,挂满海藓和贝、蛎,把大海和陆地分隔开。

风雨早在黎明前停止了。太阳喜洋洋地放射着它无与伦比的光芒,平静的大海到处泛着刺眼的白浪。多么鲜活干净的早晨!张老爹宁愿让一千次昨夜那样的风雨来换这么一个静谧而新鲜的早晨!而姑娘小伙子们却宁愿牺牲一千个这样的早晨也不去经历一次那样的夜晚。但愿这只是年龄和经历的缘故吧。

张老爹每看到这蔚蓝的大海、细柔的波浪,就会眯起眼睛露出发自心底的微笑。一千次一万次地看海,他就一千次一万次地激动!永永远远地看海,他也会永永远远地激动。他那早早离世地相依为命的老伴,仿佛已经和海成为一体,难分彼此,他拥有大海,就有了他的喜怒哀乐,有了活着能感受到的一切。

然而,海也早已不像从前了!激动中,张老爹的忧虑和感慨越发沉重。

此刻,借着潮水出海的人们早已来到这里,最外面船上的人已在测量水的深度,试着开始发动柴油机。渔民们习惯于把柴油机叫做“车”,一齐发动的“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得整个大海都在颤抖。

看着吧,不一会儿整个海头就热闹起来了!张老爹心情愉悦地想着,就在那棵老槐树下放下马扎,放下随身携带的茶壶,茶碗。他坐在那儿,耐心地等着茶叶在开水中绽放,并散出醉人的芳香。

微起的海风,把昨夜遗留的凉爽直灌进他的肺腑,那种甜甜新新硬扎扎的腥湿味闯入心脾,令人浑身爽利,鼓足力气。张老爹坐在那儿,一边兴奋而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一边看着这个已经喧闹的男人的世界。

海是属于男人的。自古就有老规矩,女人不许上船,不许下海,只有在接海时,女人们才会集在岸边,分拣并卖掉各家的收获。这不是对女人的歧视,而是对女人的保护,对大海的尊崇。

潮越涨越高,许多船儿一齐发动了机器,喧闹的声音盖住了世间的一切,仿佛下一刻世界就要爆裂。张老爹觉得自己的头也要闹炸了,自己的心更堵得慌。

过去出海的时候,是多么安静啊!除了海浪和海猫子的声音,只有帆船哗哗地钻进大海的声音。那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那些帆船仿佛天鹅,那些白色的帆就是它们飞动的翅膀。

那种千帆闹海的日子一去不再复返。帆船也似乎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夜间绝迹。人们在海面上再也找不到那些迎着朝阳启航顶着夕阳返航的帆船了。哪怕有一只扬起风帆的船也能安慰人们搜寻的目光。可这也成了人们无法实现的奢望。那些从历史深处一直驶来的帆船已经永远留在了老人们的睡梦中,成为过去。

这时候,港湾里的机器船们发出如老牛般的吼叫声,搅起一阵阵波浪向港外冲出去,一会儿便分散在辽阔的海面上,越来越少,像是突然遁走了似的。整个港湾里黑压压的张网、流网、刺网、围网的船们都争先恐后地走了,只剩下二十多艘拖网船,如喝醉酒的强盗,正疲惫地躲在那儿酣睡。它们一旦攒足精神,又要趁着月黑风高,在禁渔区内偷偷地劫掠那些无辜的失去保护的鱼虾们。

蝉已开始嚷叫,此起彼伏。大海由深蓝渐渐灰茫。风在潮平时停止,细弱的波浪无边地涌向岸边泛起白色的泡沫,立刻在黄沙中消失,只有一些海草和塑料袋、破纱网之类的垃圾留在岸边。

张老爹慢慢地吸烟,他知道那些老伙伴们很快就来了。

这棵老槐树下的树荫已成为老头们的皇宫乐园。他们每天蹲在这儿望海、谈海。恒久的海风一天天把他们的日子翻过去。

他们一共五个人,是这个渔村最顽固的一群,也是从海浪中磨砺摔打出来的好汉。他们倔强粗爽的性格,已如他们手掌上的老茧一样铁一般坚硬,难以改变。正是几十年的风浪给了他们敢于蔑视一切的胆量和打骂任何人的粗暴。

这棵老槐树就是他们最尊敬的一位亲人!它像一位几百岁的老人安详地站立在这里,几百年的风浪没有让他屈服,却磨砺了它如铁石般的粗壮枝丫。它的根深深地植入岩石之间,就像在海水中植根的礁石。它的样子因为歪曲而显得有些丑陋,但在他们看来却那样亲切!他们就在它的注视下一步步地走近大海,最终与大海溶于一体,休戚与共。

它记得他们启航和返航时复杂的心情,更记得第一次上船时的兴奋和激动。许许多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已让它满布皱纹的脸失去丰富的表情,变得不动声色。但它绿荫如坪的身子却仍是一团绿色的希望,永远站在家的方向,向所有在海上的人们招手,给他们战胜风浪和苦难的勇气与力量。

张老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老槐树干糙的皮肤,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四个老兄弟陆陆续续地来了,围成由椅子和马扎、方凳组成的一圈。一人一碗清香的茶水,然后就开始咂摸风浪人生的滋味。

这种悠闲自在的老来生活,他们年轻时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因为,就是当时那些有钱的老船主们,也没有资本每天都喝着香气四溢的茶水聊天看海。

对于海边的老人来说,能有一杯清心解忧的茶水,抬眼就是大海,耳畔就是涛声,再也想不出来其他更美好的奢求。

喝了一口茶,“梭鱼头”便急急地道:“我日他爹!现在这年轻人出海比咱过去在家都享福,回家还傲气得难受,媳妇还这么伺候,那么伺候,真没出息!”

虽然头发都白了一半,“梭鱼头”的性子还是那么急。有一次他儿媳从厕所出来,长裙子下摆还有一半掖在内裤里忘记拽出来,她却不知道就走出大门。“梭鱼头”正在门边乘凉,见状大窘,连忙“嗨嗨”地叫。

他从来不愿多和儿媳说话,也不称呼儿媳的名字。他儿媳不知公爹是喊她,仍旧向大街走去。“梭鱼头”大惊,连忙欠身迅速地伸手扯下,谁想用力过猛,险些连儿媳妇内裤褪下。他儿媳不明究竟,立刻红了脸,回头羞恼地说了一句:“老不正经!”

“梭鱼头”被误会,急得涨红了黑脸,只是“我、我、我”地说了数遍。他儿媳更认为他心亏,又骂了一句更难听的话。“梭鱼头”又恼又怒,嚷了一句:“真不知好歹。你觉得这样好看,我,我再给你掖上去。”说着话,竟扯起儿媳的裙子掖了一小半进去。

儿媳这才明白,羞怒无比地跑进屋去。从此“梭鱼头”和儿子、儿媳的关系便经常处于白热化状态。可“梭鱼头”照样有说有笑,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照样好好侍候,他有钢铁一样的神经,才不管这些那些呢。

“黑狗”却像黑狗鱼一样又黑又憨厚淳朴。他接了“梭鱼头”的话说道:“还不是嘛!现今这些崽子们出海,油衣水靴什么的都齐齐全全,像我们那会啥都没有,一个浪一身咸水,太阳一晒干,盐渍得皮肉生疼。他们的手脸跟我们没法比!”

“黑狗”解释性地伸出手来,这是那种搓草缆,拉柴绳,一层血一层皮练出来的典型的渔民的手。掌面和五指全是些黄硬的茧块,宛如礁石般糙硬,五指老是伸不直,宛如铁耙般笨硬有力。攥成拳,就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螺那样嶙峋黑硬,布满磨折和沧桑。

“那年,我从海里上岸,毛窝子和破夹袄都结满了冰,吃了饭我母亲赶紧给我在锅里炕,可还没等炕干呢,又要赶潮水出海,我就湿乎乎地穿上了,海面风如刀,那滋味,咳!”

“关公脸”看着“黑狗”,对其他人说。

“关公脸”是海边的一种小蟹,背面细细看去,有眉有眼,又鲜红一片,曰“关公脸”。他因为脸色红,为人又耿直意气,就叫了这个外号,真名反倒让被人忘记了。

张老爹望望大海,不作声。其实,说起过去的苦,谁都有一肚子。苦还是小事。关键是把命掖在裤腰里。那会又没有风浪预报,出海全凭经验与运气,一碰到大风浪,有几只帆船不遭难?现在的渔家,日子比过去何止强了百倍千倍!却为什么家家还那么多烦恼那么多不满足呢!都是贪心造成的啊!

一直没吭声的“大头鱼”开始说话:“你们这些老东西净说过去的事,可有什么意思?这些话就像是和大海的潮水一样,不知讲(涨)过多少遍了。”大头鱼又名安康鱼,体色暗红头大嘴大,样子凶恶。“大头鱼”的脸确实有点粗豪,但人却极善良温和,他不待众人说话,把脸转向张老爹说:“老大,你知道吗,‘小海猪’前几天没了。”

张老爹一愣,思绪恍惚成无边无际的一团。

“小海猪”是和他们一块闯过吕泗洋,渤海口,打过黄花鱼,张(方言,用一种特制的网捕捞)过大对虾的哥们。他比这些人都小,人矮胖活泼,憨实质朴,他去年还在街上碰见过他,腰腿硬朗,气色很好,怎么说没就没了?

“梭鱼头”瞪大眼睛说:“谁说的,他不是跟着他儿子城里过得好好的吗?去年过节时他还回来过,身体好着呢!”

“大头鱼”白了他一眼:“嗬,刚才不就是我说的呀?三女儿去过城里,昨天刚对我说的。你想想,整天吃好喝好,又离大海这么远,看不到海浪,吹不着海风,闻不着鱼腥,他能挨多久?叫你呀,连五年也过不了!”

“梭鱼头”不服地说:“是呀,我别说五年,就是一年,也撑不住。可你们呢!谁能撑得住五年?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像是海里的鱼虾,一离这咸水就完蛋!”

老人们都低下头。伙伴过世的忧伤就像大槐树的浓荫罩住了他们。海风轻轻地吹来,吹得他们的心事四散而去。

此时此刻,对生命的思考已胜过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死亡对于这些征服了大海的老人们早已不算怎么回事,唯有对大海的眷恋,才是他们最伤脑筋的事。

大海到达注定的高度之后就不会再涨,就如走到尽头的生命,开始一点点地后退。当人走到一定的阶段,生机便开始一点点地让人不易察觉地慢慢消失,直到有一天返回降生时的空朦与虚无。

人最好的结局便是在生命经过最旺盛的阶段后突然刹住,然后在巨大的对生命的想象和留恋中回到那出发的地方。也许这使生者感到遗憾,但却对死者却是种完美。如果让生命自然衰老,一切生机和美好的东西都自然消亡,在一种混浊的老朽中走到终点,尊严伴随生命活力一起失去,这对于生者是种安慰,对于死者却是种悲哀,就像经过无数次风浪磨折的船,与其搁浅在岸边,在污泥乱沙中烂掉,让沙虫蝼蚁吃掉,慢慢也变成烂泥,还不如来一次壮烈的沉没,成为海洋中一个永恒的岛礁。

太阳渐渐升到树梢,树荫越来越小,他们不得不挪挪拉置。这些老人们最容易感到,生命留给他们的浓荫将会越来越少,死亡终将如不可抗拒的阳光把他们全部照耀。而大海,他们一生最恐惧最崇拜最敬爱的大海,将会敞开胸怀迎接他们这些早该归去的儿子们。但是,儿女们会把他们最后的归宿交给大海吗?

蝉声不知为什么戛然而止。张老爹却打破这种闷人的寂静:“我们这些人呀,也没几天活头了。好歹我们都看得开。海是一个大染缸,太阳和大风拨弄着我们,不仅染黑了我们的皮肤,染蓝了我们的眼,染深了我们的皱纹,染白了我们的头发,他把我们的心也要腌得像礁石一样,腌得像咸菜疙瘩一样,可是,海再也不是原来的海了。”

张老爹说完,望着面前因退潮而露出大半的港湾,天长日久的污泥和各种现代垃圾醒目地展现在面前,五颜六色,形状丑陋,而各种各样的小蟹们在这脏污的环境爬行,寻找各种腐烂的生物体。一群海猫子(海鸥)飞来,在污泥乱沙中觅食,叫声和争抢厮打声闹乱了港湾,乱七八糟的东西发出乱七八糟的味道,使纯净的海腥变得那样刺鼻,令人恶心。

远处,人工养殖的海草、扇贝、紫菜黑压压地露出来,无边无际,一个个黑色的塑料浮子在海面上晃动,像些祭祀在大海上的人头。一张坛子网埋伏其间,露出大张的巨口,那样贪婪而凶狠,把一切吃尽腹中,连污泥乱草也不放过。

老人们都默默地望海。他们脸上的无尽的沧桑与深深的忧虑结合起来,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肃穆与庄严。他们在回想不久以前的那种纯净的海滩与醉人的海腥。

“梭鱼头”又愤愤不平地说:“我日他爹,这算是什么海!张几天网,弄不了几十斤鱼,有时还不解梢(空网)!那时候,我们的棉线网多么差劲儿,都常常弄个‘满堂红’,‘腰杠’(用特制的木棍把网里的鱼分开取叫腰杠)四个人都拨不动,有时一网货都要装两小船。”

“黑狗”看着大伙的脸,抱不平地说:“可是,大家说说,这能怨海吗?”

众人都不言语,心情沉重。“关公脸”大叫:“我真想念那时的帆船!大海总是用风把我们送到吕泗洋,打满鱼又把我们送回来。我们都自觉地接受大海的赏赐,不像现在那样不顾一切地去抢去争,连大海留给我们子孙的鱼虾也都抢掠来!这真叫人气破肚皮啊!”

张老爹却不说话。他的眼睛紧盯着一艘刚被遗弃不久的渔船。此刻它正忧伤地趴卧在海水与沙滩的衔接处,满载着一船阳光和风浪,委屈地晃动着肩膀,不久以后,它将会被潮水送到岸边,然后让泥沙埋住,渐渐朽烂。它甚至想回大海都不可能,大海总是把不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只贝壳皮也会小心翼翼地送回到岸上。但是,如果是属于大海的东西,哪怕是一粒沙子,也会把它藏在最深处。

这是一只多好的船啊!只要下功夫修修补补,完全可以驰骋大海,搏击风浪。张老爹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顿时为这个念头激动起来。

“瞧,那艘船,他的龙骨和船舷多么结实!我们把他给拾掇拾掇,弄成一只帆船吧!这根本花不了几个钱!”

张老爹兴奋的话像一条拖网的船骤然驶入一个巨大的黄花鱼群,随着鱼儿的惊慌逃窜,整个大海似乎都沸腾了。

“梭鱼头”首先一拍大腿:“我操,成呀!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又有事干了。我们可以让子孙们亲眼见见什么叫帆船!下午我们就动手!”

“关公脸”更干脆:“那我们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呀,吃完饭都捎着家把什来下手干!”

老人们像是得到了最为振奋人心的命令,站直了身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快步向家里走去。

与大海有关的爱情故事(海边男女生活爱情故事之殉海的老人们和最后的帆船)(3)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潮起潮落日升日涨中过去了。

刺目的阳光中,一艘焕然一新的帆船仿佛要出嫁的小媳妇般俏俏地站在沙滩上。

浓浓的树荫里,老人们宛如新郎般看着自己的新娘,谁也不肯片刻把目光从那帆船上收回来。只要装上白色的帆,这船就像小鸟长出了翅膀,很快就飞在蓝天上了。

一个月的时间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张老爹他们脸色黑成了碉石,只有皱纹里面和牙齿还偶尔闪着白的光。但他们却年轻的让人吃惊,他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心里涌动着澎湃的激情,真的回到了刚当新郎的时候了。

张老爹慢慢地说:“再过几天,把帆装上,我们就可以出海了。可是,不知道老四那天能不能起来。”

他说着话,眼睛还是盯在那缺少白帆的船上。

老四是“关公脸”,他在五人中,年纪只比大头鱼大几个月。前几天,他终于体力不支,病在了床上。“梭鱼头”大声说:“没问题,他说过,帆船下海是大事,他就是爬,到那天他也要爬过来!”

说话的时候,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眼睛牢牢地盯着那艘满载他们希望和汗水的船。他那火热的目光,似乎能让那木船着起火来,熊熊燃烧。

“黑狗”说:“我知道他肯定要来。为了这船,他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连孝顺的儿子和儿媳都得罪了。”

“大头鱼”说:“我们谁不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老大把自己藏了多少年的那些银元都拿出来卖了。他老伴治病缺钱的时候,他都没有舍得拿出来。”

“我只是说,老四这么老实的性子,和儿子、儿媳为造船的事情都闹翻了,真没想到!当了一辈子老好人了,真不容易!”“黑狗”感叹着说。“为了这船能下海,我们谁不和家里的人干了几架?你不是差点把老伴都打了?”

“梭鱼头”差点嚷了起来。

是啊,为了他们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想法,他们几乎都和家里的人闹崩了。最后,他们都离开了家,全住在了张老爹的家里。

一片沉默,谁都不再说话,也再无话可说。他们好像过去的黑夜一样凝固蜷缩在阳光的角落里。

一月来的情形似乎又在眼前放映出来。其中的艰辛困苦,似乎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味品尝。空气窒息的连阳光也颤抖了。

张老爹突然看看远处的海,那些颤动的阳光反射过来,使他眯起了眼睛,顿时皱纹像受惊的小青鱼般一条条迅速聚集在他的脸上。目光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累了。

张老爹吐一口气,慢慢地说:“不管怎样,那些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们的帆船要下海了。我敢说,这是我们这大海上的最后一艘帆船了。不光我们,许多好心的人们都盼着这一天哩。”

静静的一句话,像猛然砸进海水的铁锚,所有人的心都碎碎的激荡起来,往整个世界扩散。

当时,五个老人要造帆船的消息惊动了整个渔村,似乎这是他们村这些年来最振奋人心的新闻!兴奋震惊之余,虽然有人说这说那,但毕竟有很多的人行动起来,齐心合力帮助这五个雄心勃勃的老人。帆船早日下海已成了人们最大的心愿

帆船终于在焦灼的期待中造好了!它雪白的帆,鲜红的桅,黄褐的身,蓝色的舷,威风凛凛地鹤立于港湾的船群中,五彩旗飘在船头,海风中猎猎作响。

下海这天,天空万里无云,海风劲急,涛声阵阵,浪花飞溅。大人小孩密密地站满了海岸。甚至有许多外村大人和孩子也专程赶来看这下海的帆船。他们的目光一齐凝注在帆船和五位老人身上,仿佛在看着远去的历史。

帆船披红挂彩,焕然一新,船头有副对联:“龙头生金甲,虎口喷玉花”。中间桅杆上写着四个大字:“八面威风”,船尾对联是:“喜顺风相送乐满载而归。”

五个老人们精神抖擞,一色白棉布坎肩,黑布灯笼裤,黑红的皮肤闪着油亮的光泽,脸上都是皱纹飞舞的笑。他们挺胸凸腹的样子令人鼓舞。谁也看不出“关公脸”刚才还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本来,医生和家人不让“关公脸”来出海,他边挣扎着从床上一头竖下去,死活不肯上床。他几乎是哀求着说,让他死也死在海里吧!他儿子终于含着泪同意了。

本来以为老人撑不到海边,谁知道一看到大海,一看到那崭新如小媳妇般俊俏的帆船,一和那些固执的老哥们掺和在一起,“关公脸”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张老爹恭恭敬敬地把收拾得干干净净嘴里含着红帖披着红绸的猪头放在船头,把猪尾放在船尾。

“大头鱼”拿着一只“咯咯”惶叫的大红公鸡来到船头,张老爹按住头揪光脖下的绚丽的彩毛,只一刀,红红的血便涌出来,直把船头雕好的龙眼滴红。

张老爹仰天大喊道:“大吉大利,平安万里。”

其他人也扯开嗓子齐叫道:“大吉大利,平安万里。”

张老爹和“大头鱼”跳下船头在沙滩摆好各种供品,然后五个人一起朝着大海跪下,虔诚地祷告、叩头。

围观的人们都被这古老的祭船仪式感染了。静静看着,目光里满了肃敬。烧纸、放鞭炮、叩头之后,五个老人精神抖擞地上船,他们各人站在各人的位置上,激动地望着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

“起锚!”张老爹大喝一声,“大头鱼”和“关公脸”合力把锚起到船头。

“升帆!”张老爹握住舵柄,朝“梭鱼”和“黑狗”大喊。二人迅速把大帆和辅助帆升起,引来一片阳光。

在众多的目光中,这艘显得有些孤单的帆船开始缓缓移动,向港外越来越快地驶去。

成功了!人群一阵欢呼。尤其是那些半大孩子们,高兴地都蹦起来。

风越来越急,船越行越快,离岸越来越远。人们站在岸上只能望见白亮的帆了,帆船在他们眼中,就如刚出笼的鸟儿,在大海上张着翅膀欢快地飞行。他们站在那儿久久地不愿离去。似乎和身边的那棵站了数百年的大树融为一体。

五位老人早已听不见人们的欢呼。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望望那渐渐远离的海岸,眼里闪出了奇怪的光。虽然只有他们才明白他们也许永远回不了岸,回不了家,然而他们脸上还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这是他们的秘密,也许除了大海,再也没有别人能够知道。

海风劲急地吹着,帆船迅速地向大海深处飞驶,海浪掠过船舷,浪花飞溅在身上,老人才觉到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时刻,他们的心全都在这风浪与阳光中张开了翅膀。虽然“关公脸”倚在船舷边,大睁着眼睛,呼吸早已经停止,但他们没有任何悲伤。老兄弟只是早走了一刻,当帆船在海浪中欢喜地沉入大海内心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重新相见,这有什么呢?因为以后没有什么让他们和大海分开了。

最后的帆船在人们的目光中消失了,大海上只有一片深沉的碧蓝和偶尔荡起的刺目的阳光。海风回旋,涛声阵阵,在浪花盛开的地方,突然传出礁石低沉的颂歌。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海,只有温顺而善良的大海,才知道永不停歇的海风会把这艘最后的帆船送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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