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写作班第二期(新青年写作徐畅)

徐畅,生于1990年9月,江苏人。出版短篇小说集《我看见夏天在毁灭》,作品见于《山花》《中国作家》《西湖》等。

时尚写作班第二期(新青年写作徐畅)(1)

徐畅

雪田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红白事便不会热闹的小地方。由京沪高速往北,跨过长江,经洪泽湖,上了三二七省道,路边伫起高大的铁牌:伊县欢迎您。由于长年失修,笔画生锈脱落。舅舅裹件棕夹克,站在“尹又心”底下,身边停一辆车。

我跳下大巴,一头钻进的士。车身抖起后,计价器却不转。看来,舅舅跟他讲好了价。医生怎么说的?我没兜圈子。舅舅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难住了,他砸吧嘴巴,说是没睡好觉,开几回药都没效。我拿去卫生院问小房,小房说,是安眠药。他朝窗外一甩,仿佛几粒药丸就在手上。小孩才多大点?医院就是害人。舅舅没话了,盯着外面,好似跟路边的冷杉较真。

车到伊小,正赶上放晚学。舅舅指向欣欣小卖部。我走过去,老虎机旁围满学生。我挑开竹帘,老板缩在藤椅打毛线。小国坐在条凳上,盯着柜台上的方格桌布。布面摆了两色纸团。他一手捏白子,一手拿黑子,正犹豫让哪只手赢。我唤了他一声,他眼里掠过微暗的光,等呼喇跳下凳子,那道光又灭了。他退后两步,左手握在右手里,连表哥也没叫。走到车边,他躲开我们,挨进了前排。后视镜里,他拨玩着手指,偶尔撞见我的目光,又生怯地埋下去。

拐上一截土路,四面扬起干土,地盘摇得要散架。车内有点躁人。司机拧开收音机,播的是县城点歌节目。小国有点不安分。他趴到窗边摇窗户,的士打了个急弯,他发怒地捶打双腿。声音烦死了!他捂住耳朵。怎的?司机说。他一脚踩下离合,挂上三档。车身颠簸剧烈。舅舅探头去劝,孩子头疼、孩子头疼。司机愣了一愣,拉回二档,却不去管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播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伴着甜腻的歌声,车停在大修厂。舅舅掏出钞票,掼了两下驾驶座,司机又往里开去一段。

下车后,小国跳下车,带头跑进院子。院门大敞,门楣上粘着干缩的白春联。院角的废铁堆还在,有几年时间,外公常去厂里捡边角料。早该清理掉。舅舅不止一次说。

厨房里,舅妈和外婆正在忙活。舅妈解开围裙,热乎地握住我的手。上中学时,我寄宿在舅舅家,每年回来,他们都很热情,把我当自家人。外婆站在桌凳旁,离我一段距离,笑一笑,没有更多亲近。跟春节前比起来,她脸色阴沉,个头也显矮。

吃饭时,小国不知躲到哪里。舅舅说不管他。舅妈白他一眼,端上米饭,填了几样菜,去外面找。外婆不会说客套话,桌上一下冷清了。她去盛番茄汤,给我们填米饭。过去她一贯埋头家务,现在神情里有更多厌倦。我想起冬天里,外婆伏在草席上,她向进出的亲戚还礼。凭吊完毕后,她已经站不起来。舅妈走进来,说小国睡觉了。我瞥一眼手机,才七点,就算早睡,现在也太早。她看出我的疑虑,说要是晚睡,他会头疼。我夹了几口菜,舅妈接着说,小国在学校犯起头疼病,不敢告诉老师,自己就往墙上撞。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撞墙很舒服,撞着撞着,头就不疼了。我说,那怎么办?舅妈说,医院不能再去了,到其他地方看看。舅舅拖动凳子,挪了个位置,背对她。舅妈脸拉下来,冲舅舅说,自家孩子你不管,我还舍不得。关大姐哪里说错了,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舅舅撂下筷子,说关大姐神神叨叨的,也不是正常人。做干货生意,还到处说闲话。

看来,他俩为这事吵过好多次了。可至始至终,我也不知道舅妈说的其他地方是指哪里,我更不知道这位关大姐是谁。

两人吵红了脸,都不说话了。外婆撵走他们似的说,都去睡吧,我要收拾了。

房间比较少,舅舅把我安排在表弟房里。他睡实了,呼吸声凝重。我悄悄躺在他一旁。关灯后,窗外鸣虫聒噪,在城里待久了,一时还适应不了。小国也不老实,睡觉踢被子,腿搭到我小腹上。我闭上眼,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有人在说话。我睁开眼,光线昏暗,表弟坐在床头自言自语。他低头,正翻我的包。我拉亮电灯,光线吓到了他,他捂住双眼。我想玩你的电脑。他说。我爬过去,掏出平板电脑。他点开植物大战僵尸。我说,玩一会,赶紧睡。他不说话,忙着种向日葵。临睡时我问他,你刚才在说话吗?没有啊,他说。我反倒不觉得奇怪。

你知道爷爷在哪里吗?他突然问。他种好了一排豌豆。我摇摇头。

爷爷在抽屉里呢。他说,他跳下床,走到写字台旁。僵尸吃掉他的豌豆,他也不管。他打开台灯,抽开木屉,递给我一张照片:外公扛着一杆老式猎枪,站在照片当中。他满脸白胡子,憨厚地笑着,肩上搭着两只灰兔。他的神情,让人想起海明威在古巴时的模样。

外公年轻时跟过陈庆先的部队,二十岁当上排长。一九四七年的夏天,团里接到一份延安的通知,要选派一拨年轻干部去南京学习,他是其中之一。当晚外公喝醉了,胡乱说起酒话。他踩实一张条凳,说自己能耐盖天。底下的兵起哄,问他有什么能耐?他摔掉酒碗,指着刚缴的机枪,说要是他抱着那杆家伙,营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他。

当时,国军直逼西河,战事紧张。两岸都是近村的发小。夜里,有忌惮他的人报告营长,说二排长要通敌。外公身边的亲信,得到消息后,摸到外公床边,说营长要找他。外公这才酒醒,知道坏了。他夜袭兵营,扛起那杆机枪,往北跑去十余里。他伏在垭口,果然有追兵。连打掉两个,没人敢往上冲。大概,营长心疼自己的兵了。外公连夜跑回家,睡在柴房,两天不敢见人。

到了冬天,兵败的消息传进村子,他彻夜未眠。来年开春,部队又回卷了,一路南下,打到运河。外公端起机枪,对着一棵老榆,打光最后一排子弹。

“文革”时,外公因“拐枪投敌”被打成反革命。他套上草绳圈,被一群孩子拉着,在镇上游了四趟街。往后运动一来,人们要找个人去游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外公。

此后,他变得寡言,害怕说话惹事。他躲到河滩上开石头,直到大修厂翻新,招他当了钳工,他才偶尔出现在大小牌局上。我长到六岁时,他在厂里已经干了十多年。

那几年,外公常领我去上工。我在机器边捡废铁,囤上一口袋,能拿去换钱买冰棍。到了晚上,我和他睡在凉席上。往往到了半夜,我憋尿醒来,外公不见了,我迷糊着又睡去,等到天亮,外公正站在院外洗漱。

有些夜晚,门外响起敲门声,来人用脚踹门,等不急了,便往院里扔砖头。啪一声,我惊醒了。外公摸黑穿好衣服,握住我的小腿,说他朋友来了。我赤脚跟在后面。院门开了,手电照得人眼晕。来人一律蹬水靴,背着大竹篓。我问外公去哪里,他说,一会就回来。他带上门后,嘱咐我去睡觉。听到锁门声,我安心睡去。醒来后,外公回来了,穿着平日工装,正在吃早饭。

暑假快结束时,我扛着长竹竿,去后院打槐花。路过一间瓦砌的偏房,我闻到一股热烈的腥气。那种肉质腐坏、闷得过久的气息。透过窗缝,我看到中央端着两口大水缸,缸口用塑料布遮住。我丢掉竹竿,找到外公房里的钥匙。打开仓库,腥味扑面,还有微弱的响动。看到缸里数不清的小东西,我震惊地跑了出来。那时,我终于知道,外公一直过着两面的生活。

如果不是表弟久病不愈,舅妈可能不会想到那层事。早上,舅妈坐在院里,小声叫住我。她小声说家里出了怪事。夜里老鼠尖叫,像要密谋起义一样。有时大雨之后,霉斑长满一整墙,到处都是蚯蚓。有一回,围墙底下蜷着一堆干蛇皮,脚踝粗。最诡异的是一天清晨,一只秃毛的鹰落在屋顶,一块一块地啄瓦,碎瓦遛遛往地上砸。

正到精彩处,走进一位妇女。身着宽松的碎花布,发髻踞在脑后。扎上的银簪,像从古装剧借来的。舅妈抽出板凳,迎上去,边招呼着,这是关大姐。关大姐不拘礼,坐下后,顾自掏出卷烟。舅妈冲里屋喊舅舅,吩咐他去借辆车。

二十分钟后,舅舅开来一辆银灰小面包。舅妈把关大姐请上车。狭小空间里,关大姐挪到舒服的位置,说这营生跟开店差不多,就看顾客多少。舅妈也认这个理。车动了,关大姐又说,上回是我侄女,闺女刚满月。白天爱瞌睡,一到夜里就哭闹。哭急了,眼仁就往上翻。关大姐淡淡地扫舅舅一眼,说去过一趟,回来就睡安稳了。

开去二十里,路边有一排坟头,晃一眼就过去了。穿过一片田野,视野尽头拱出一排水电站,往后是一座村子,跟雪田没有多大不同。经过村口的柳树,关大姐说:再往里。舅妈哎呦一声,摊开手掌,说还空着手呢?关大姐挥手说,老年人不讲究这个。

小面包在塘边斜停住。这是间朝东的瓦房,院子里圈了两只四季鹅。屋檐下摆着三只小脚香炉,香灰盛得满满。关大姐凭空喊:婶子在吗?没等到回答,老鹅的破锣嗓子倒先叫。木门开了,走出位老太太,戴着发箍,下巴上有颗肉痣。普普通通,要说有什么特点,那就是瘦,又干又瘦,一阵风就能抬走。关大姐来引荐,这是王奶奶。她又补充道,这就是王奶奶。舅舅用眼神试探舅妈。舅妈到底是做生意的,说客套话都热情,奶奶,身体还硬朗吧。说着伸手去搀,王奶奶也熟练地接了去。两人惯性的动作,看去似有忘年的交情。

跨进石门槛,肩上稍感一点凉。半空盘着檀香,是房梁上细绳悬下的。靠里墙摆一张长桌,两头抵墙,上面不敬佛像,只有一盏香炉,形似小鼎。香前放了水果,软蔫、没有光泽。

王奶奶拖来条凳,坐定后,却不问话。关大姐坐到一端,说奶奶给看看,孩子头疼。王奶奶看看我,眼里有阵锐利的锋芒。舅妈说,孩子,八岁了,闹头疼。王奶奶说,我以为是这位大侄子呢?听她这么说,我反倒不自在了。孩子不大。她说,她通体打量舅妈。没等出口,舅妈擦着手背,说孩子要得晚。舅舅像听到什么忌讳,侧过身去。

舅妈说的是真的。舅舅小时候玩炮仗,炸坏了一枚睾丸,快四十岁才要上孩子。小国出生那一年,我读初一。清早我正穿衣服,舅舅推出摩托车,将舅妈扶上去。撂下一句话,就发动离开了。晚上放学后,我看到外公站在门口,双手捧着糖。凡是走过的人都要发。外公珍惜这个迟到的男孩,为他买奶嘴和镇上最好的奶粉。睡觉时,将他贴在肚皮上,一晚上也不翻身。

王奶奶问了家庭情况、房屋朝向,还有小国的生辰。王奶奶还是没说出缘由。她的问话不沾实质,更像是履行登记手续。舅舅靠在墙上,拨弄车钥匙。舅妈也失去进门时的热情。关大姐安慰说,王奶奶要弄清楚情况,对症下药。是呢。舅妈嗓子有些渴了。王奶奶不问话了,屋里一阵罕有的冷场。这时,王奶奶仍拉家常地问一句,家里没什么事儿吧?舅舅说,没什么大事,平常人家过日子。关大姐说,不是呢,奶奶是问红白大事。舅妈警觉起来,说有长辈老了。王奶奶说,谁?舅妈说,他爷爷。王奶奶摸着下巴上的肉痣,说怕是被吓着了。

舅妈说,有可能。小国见人生怯怯的。在家里也爱躲着人。关大姐说,这可怎么办?王奶奶说,这个得问问。好似她要去问另外一个人。舅妈看关大姐,关大姐也摇头。王奶奶说,你们留个电话,先回去。

没想到事情刚有眉目,王奶奶就要赶我们走。舅妈想探问更多,王奶奶脸色沉下去。关大姐谙得其中门道,劝我们改日再来。

我们只好往外走,舅舅发动车子。我坐下后,才发现舅妈没来。关大姐掏出一包红梅,递给舅舅,舅舅不抽。关大姐拔一根衔了。舅妈拨开车门,坐上来。

车走得远了,关大姐说,给了多少?舅妈说,一张整的。舅舅掉头来,说多了吧?关大姐不接舅舅的话,说收了就好,收了你的钱,说明事情还有救。

回程的路上,我们怎么也说不明白,小国的头疼病跟外公的死有什么关联?

年初,接到舅舅报丧的电话时,我与何玲正在闸北公园散步。我怎么也想不起外公的模样,唯一记得的,是小时候他给我做弹弓的情形。外公做弹弓手法熟练,每次只需砸弯钢条,箍上松紧带,就能成型。

晚上做好了弹弓,外公便带我去找树林。他开着一辆旧摩托,驶过县郊的养鹅场,远边看到大片的树木,再下行二十里,树林才得以茂密。深夜冷风下的树林,像一头吐纳深吸的生灵。

外公常说,九月是猎鸟的好季节,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寒冷的冬天还得等三个月。猎人们通常在秋冬两季出门,从九月份打到来年清明。春夏之间,鸟要寻窝筑巢,等雏鸟出窝长成已是八月份。秋天开始时,他们先找杨树林,往后天冷了,杨树落了,再找桑树林,桑树落了,再找松树林,到了冬天,他们在芦苇荡和竹林里才能找到鸟。

眼下的林场,树冠连成一片,望不到尽头。外公卸下背上的重家伙,摊开帆布,推开枪尾的舱门,填进子弹。子弹是铝头,玉米仁大小。接着有些难度了,他抱起枪,从中段掰出一片把手,掰到尽头,连摁三下,每次都比前次更用力。他压实把手,瞄了一眼准星。我拉开弹弓,跟在身后。外公说,鸟跟人一样,都爱扎堆,找到一个,就能找到一群。树冠越大、树叶越厚,落的鸟也会越多。往深处走,我看到杨树底下,有一层粪迹,很新鲜,大概是新落的。我架起弹弓,外公拦住我。他拿出手电,照着树干,缓缓上移,圆光移到树梢,两只灰麻雀并排蹲着。噗。很轻,像吐一口水。一只鸟落下来,坠进叶丛里。附近的鸟稍稍挪了身子。连开数枪,树梢上的鸟落光了。每只都是穿膛死。

打光两棵杨树,外公指向五米外的树梢,梢头枝桠上,蹲着一排鸟。它们的脑袋缩进羽毛,像一排放稳的软柿子。外公绕树走了一圈,找到合适角度,只开一枪,梢上的鸟纷纷坠下来。

这样的夜晚,他能打一百多只鸟。麻雀多,咕咕鸟少。这样一大片杨树林足够打到天明。

外婆叫醒我时,小国上学去了。我们坐在厨房,喝早晨吃剩的米粥。外婆从地里回来,衬衫浸透了。做了力气活,她脸上有了生气,面颊也泛出热晕。她说家里只有两个人。舅舅和舅妈都去店里了?我问。她说不是,一早有人打电话,没说几句,两人就走了。我看到院里落灰的摩托也开走了,看来事情紧急。

喝完粥,外婆带我进了菜园。园子里搭着木架,大把的豇豆拖挂下来,丝瓜藤盘到电线杆上。我跟在外婆身后,她摘了小番茄,轻放进我的竹篮。走到黄瓜架下,她掐住一段瓜藤,瓜叶的阴影遮住她的额头。她蓦地转过来,说要不是坏了良心,你外公还能多活几年。我没听明白。她说,你外公临终时,胳膊后背一阵阵地疼,他说有东西在咬他。我找遍了床铺也没找到。他害了那么多性命,总会有报应吧。外婆不像是感叹,而是在下判断。我知道,外婆说的不止是外公打鸟的事。

一九九九年,伊县大兴缴枪运动,在一名民警踢开大门之前,外公猎鸟的范围已遍布周边六县三市。外公每晚打鸟,一次,他无意在林里发现了兔子窝,当晚他打了一口袋布谷鸟回来,肩上还搭着两只灰兔,小国给我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往后,外公打鸟回来,常会带着一些野味。有时候是雉鸡刺猬,有时候是猪獾,每次都不一样,要是带回一条草蛇,全家人都不敢去碰。外公将它钉在案板上,抠出七寸处的苦胆,捏到嘴里吞下去。接着,趁蛇身回缩的劲儿,一把拽下整张蛇皮。

最残忍的一次是拖回一只黄鼠狼。外公踩住它的脑袋,割断了颈处的动脉。放完血后,他剖开腹部,内脏流出来。他掏出一坨乌青的脏东西。繁琐的工作才开始:他挑开后腿上的皮,沿内侧往股沟处切,在交叉处开出一条环线,接下来的事,要更加仔细。他两指夹住刀尖,指肚朝上探进皮肤,指尖推开油脂,刀尖一路上行,破至喉管。他放下刀,撕开腹部,将爪子、骨关节挤出毛皮,脱衣服一样,揭下整张毛皮。到尾巴处,他抠住开口,往后端撕扯。他咬住尾端,借力腹部,一弓身,一条白铮铮的尾骨抽出来。这样的皮子,刮去脂肪、沾锯末搓洗后,稍加风干能卖到二百块。而黄鼠狼本身不值得看,粉白的,蜷在泥地上,像一滩流掉的胚胎。

带上菜园的木门,堂屋里传来电话响。出于往日接电话的慌张,外婆小跑进了屋。我赶到时,座机开了免提。过去,她不会打电话,这是舅舅教她的做法。电话那头只有缓慢的呼吸,说话人像在犹豫要讲的话。外婆说,是你舅舅。

他说话急躁、没有头绪。他大概问的是外公生前的事,具体是什么,也没说清。电话丝丝响,还有几声鹅叫。另一头换了个人:大婶子,你好啊。外婆听不出声音,只是应付。听了几句,排除了关大姐,我才确认是王奶奶。说起来,王奶奶和外婆年纪相仿,两人谈起话来,像在唠家常。王奶奶也问了外公的情况。外婆说,年前死的,过去在厂里上班。电话里,舅妈客气地要过电话。妈,我问你件事。舅妈说。电话里呼呼风声,她好似在找背静的地方。走了一会,他爷是不是沾过不干净的东西?外婆被问住了,我也不明白舅妈讲什么。舅妈有些着急了,外婆说没有,应该没有。

挂了电话,外婆去厨房洗黄瓜。我跟着去水龙头边洗手。外婆正打算切块凉拌,她竖着菜刀,想起了什么。她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常跟外公出去。我说记得。她说外公有天早上背你回来,带回一只瘸腿狐狸。没等我回答,外婆扔下刀,走出厨房。我跟上去,她在电话机旁等我。她不会拨电话。

舅妈接了电话,外婆慌着说出口。舅妈反倒显得镇定:那好,我知道了。她略显冷淡的答复,让我们都有些失望。

外婆坐在电话边,等铃声响起,可是到了晌午,电话也没响。

坐在外婆身边,我想起与外公一道出行的那些夜晚。每个晚上,我的主要工作是到树下捡鸟。往往到了后半夜,我就支持不住。外公背着我,边拖口袋,边打鸟。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树梢摇曳出巨响,好似有猫科动物在头顶奔走。打完一片树林,我肚子疼,蹲到树下。外公站在远处抽烟。我喊他给我拿纸。他说,抓把树叶就擦了。我抬头看看,说这是棵松树。他扔过我一团草纸。正接着,身后一阵草动,嗦嗦往外公方向窜。外公抓起口袋,别到树后,那声响动连到树林尽头。我提起裤子,跟上去。外公劈开草,湿泥上落下几处脚掌,浅浅的。跟着足迹,绕过一排桑树,草丛里出现一条兽径,兽径通往远处的河岸。外公领着我,靠近河边。我们蹲在倒下的断枝后面。浅滩上伏着一只青狐,正在舔水。这样的夜晚,每个感官都变得灵敏了。外公单膝跪下,端起枪,脸贴在枪把上。他调整呼吸,等待风速变缓。黑夜里,准备开枪的男人大概就是这样。

大风刮起来,青狐受惊地跳起。在那么一刹那,外公扣动扳机,提枪跑上去。他知道打偏了。青狐穿过芦苇,跳上岸,重又消失在树林里。泥地上有血迹,外公拔出皮带里的短柄刀,追进了树林深处。望不到尽头的杨树,像血盆大口张开着。

找到外公时,外公站在榆树旁。他只是低头看着,不急着动手。草丛里,摔倒的狐狸成了一滩死物,它后腿哆嗦,前爪在挠土。那一点前进的力量没能丝毫带动它。

回来路上,口袋挂搭在摩托后座上。那毛茸茸的软物在口袋里撞来撞去。我知道天亮后,外公会像剥黄鼠狼那样,杀死它。剥下毛皮,拿去镇上卖。我庆幸明天就可以回家,不会再目睹一团模糊的血肉。经过漫着雾气的水电站,我沉沉睡着了。我梦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一只狐狸在盘子里跳舞。

他们回来时,已经吃晚饭了。舅妈闷声不响,她脚边放着黑塑料袋,圆鼓鼓的,不知装什么。趁着外婆去小国屋里,舅妈问我,跟她出去玩吗?她提起塑料袋,和舅舅往门外走。

我跟上后,舅妈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在她混乱、断断续续的措辞里,我听到一个遥远的传说:很多年前,雪田有家猎户,专打狐狸,谋得皮毛,几年下来,买了地、置了房。没想到,猎人死后,家人一个个离奇死亡,只有小儿子在山东做买卖,幸免留了那一支。多年后,小儿子回家乡迁坟,掘开土后,棺材已经让狐狸掏空了。

舅妈站住了说,是家里进东西了,王奶奶说,不能赶,要送。

走到水塘边,我明白送的意思。舅妈解开塑料袋,取出一沓黄纸片,搭出纸棚。点着后,舅妈又往前走。我和舅舅跟在后面,来到拐弯处,舅妈又点起一堆。走上公路,我回头去看,几处微弱的亮光几近被黑夜裹进去。

公路上,来往车辆频繁,有不礼貌的还在闪车灯。这一次,舅妈倒空塑料袋,几刀黄纸片和纸扎的小花轿。还有花轿?我问。舅妈双手挡着风,王奶奶说送的,是个姑娘。

火焰涨起来,我们站到一旁。舅妈说,关大姐嘱咐,要说话。舅舅搓着手掌,像在烤火,又像在紧张。他提着塑料袋,说了句开头,自己反倒笑了。舅妈俯下身,闭上眼小声念叨,对不起啊,家里人不知道是您,现在知道错了,向您赔不是。舅舅挑了挑,火星顿地跳出来。舅妈劝导那堆火,送您到这里,赶紧走吧,不要再伤害家里的孩子了。小国要得晚,只有这么一个。您走吧,还能赶上好人家。

她猛地睁开眼,拳头攥得紧紧的。不要再害人了,赶紧滚!你再闹,我就找和尚把你拿了,叫你永不翻身。舅妈将脸埋进手掌里。没多久,火光灭成一阵烟。烟散后,只剩一滩纸灰。

舅舅扶着舅妈,往回走。路上车辆稀少起来,树梢也看不清。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看样子,夜里要下雨。

走了一段路,舅妈挣脱开舅舅。我要跟上去,舅舅拦住我。舅妈跑回那片灰烬,站住了。她小心跪下,碰了几下地面。

回到家,小国和外婆都睡了。我走进小国房里,坐到床边。我听到被窝里有人说话,老哥,你回来啦。我掀开被子,小国蜷着身体,在玩平板电脑。跟游戏世界相比,刚才发生的事,仿佛来自远古。种上几排,僵尸蜂拥上来,正在防守时刻,有人敲窗户。我撩开窗帘,舅舅朝我招手。

跟他走进里屋,舅妈坐在茶几前,我挨着舅舅坐下。茶几上有几张过期晚报,裹着一枚露出红边的苹果。舅舅说,有件事找你帮忙。我笑笑说,这还客气?舅妈拿出苹果,说这是王奶奶给的。我接到手里,果皮皱缩、没有水分,掂量着,分量轻盈。舅妈说,你拿给小国,王奶奶说,这是供果,吃了就能好。

我拿着不知被香炉熏了多久的苹果,走回屋里。小国玩得正起劲,我问,你想吃水果吗?小国摇摇头。我不知如何解释。我又问,苹果呢?他收集阳光,不吃不吃。我把苹果放到书桌上,明天早上上学,他兴许就拿去吃了。

第二天醒来,桌上苹果还在。我跟外婆吃了早午饭。晚些时候,公司人事打来电话,通知我明天交报表。请的三天假也要结束了。我简单收拾一下,赶下午两点的大巴。外婆要挽留我,我说这趟就是看小国,他没事就行。

外婆将我送到公路上,那里有往车站的公交。昨晚的一摊灰迹已经模糊了。站了一会,公交来了。外婆忽然拉我胳膊,说有事要说。外婆拉我背对着公路。她抹着裤腿,小声低语。我问怎么了,她拍了下脑门,时间太长,我记混了。你外公带回那只狐狸……好像没有死。还养了一阵子。她又说,养了有两个星期,有回晚上,我坐在厨房,狐狸窜到锅台上,从窗户跳走了。我追到后院,也没见到影子。屋里就剩一只空铁笼。

我点点头,慌忙坐上公交。患得患失中,车到了县城。下车后,我拦了辆的士,赶到伊小。我找到小国的教室。他正趴在桌上睡觉。

小国揉着眼睛,跟我下了楼。站在水杉树下,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头还疼吗?他说,疼得厉害。我摸摸他的头。他说,我总想不起爷爷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说,要想一个人的模样,就要先想跟他有关的一件事。小国紧闭眼睛,用力想了一会。我说,看到了吗?他说,看到了。我问,看到了什么?他说,看见爷爷在打枪。我说,那就好。我拿出口袋里的苹果,苹果捂得温热。出门时,我就一直揣着。小国拿过去,啃了一口,说:苹果真难吃。

他随手扔掉了。

本文发表于《青春》杂志2016年第10期《新青年写作》栏目

主持人的话

小说《狐》写出了中国人精神的某个日常镜像。故事看似发生在较为偏僻的伊县,其实却贯串了我们的日常思维:对于难以索解的问题与沉痛的生活,我们总是习惯于把它引向神秘文化或“巫术”。相信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样,在阅读时调动起了记忆的一部分。与小说中的“我”极其类似的是,我的姥爷也是一名捕猎爱好者,相传他曾经打断一只白狐的腿,然后在某一天他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瘸子。用人们的话就是遭到了狐仙的报复。我们是一个“乱神崇拜”的国家,很多动物都被我们认定为“通仙”,而狐尤甚。但小说却远远不止于此。它真正想要表达的乃是人的命运。无论是“外公”“外婆”,还是表弟“小国”,人人都无法逃过那只“神秘的大手”。这仅仅是我们的悲哀还是全体人类的宿命?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徐畅的小说,叙事流畅,结构严谨,而最令人称道的是作者的小说意识,包括对短篇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认知和理解。在这篇小说中,我欣喜地看到了契诃夫的灵魂在徐畅身上的复活。由此,再一次印证了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中国小说的希望,将最终体现在90后作家的身上。——邵风华

特约编辑:邵风华

时尚写作班第二期(新青年写作徐畅)(2)

邵风华,1969年12月生,著名诗人、批评家。1983年开始诗歌写作,2002—2004年初漂泊于外高加索地区,旅居巴库。著有诗集《下落不明》、诗合集《黄河口诗人部落》,随笔集《不辞怀抱》及小说、批评文字若干。主编民刊《诗歌》。

冬日阳光 | 邵风华

坐在冬日的阳光之下

我没有想到会如此温暖

很久了,没有这样静下来

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就这样坐着,远远看起来

就像是一个傻瓜

那又怎么样呢?我安静,并且

感觉到这安静的美好

天气预报上说:寄语浮云晚霞

关注天气变化。真他妈的

人人都在写诗,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人都在恋爱,我还有什么好爱的

此刻我只想喝酒

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哪怕是个男人

而如果是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同

此刻我只想喝酒,不想做别的

不想跟人说登高、怀人

不想对自己说明月,已出天山

不想行拥抱接吻之事

我只在我这里,黄河入海

我无法入黄河,太阳这么温暖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想说

杨黎,在天通苑喝啤酒、吃烤黄鱼

感觉真是美好,我想说

乌青,在如此冬日奔赴丽江大理

是否会遇到,一个单身旅馆的老板娘

她风姿绰约,喜好饮酒,喜好说他妈的

喜好说这逼那逼

其实我真想把兄弟们叫到这里来

到我身边,这里有一条河流到很烂

终日浊黄,仿佛快要闭经

我常常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翻看李苇拍摄的那张照片

恍若隔世,恍若前尘,恍若一缕忧伤

自老李走后,每宿酒店

我都在半夜把耳朵贴在墙上

那日在济南亦复如此,只可惜

隔壁不是周公度。我还对朵渔说

去我那吧,带你去看黄河入海

朵渔说,你起个题目嘛

是啊,我正在起题目,或者

已经起出了题目,哪怕它可能很烂

哪怕女诗人悄悄出墙,男诗人公开闭关

我都要请你们过来,我们吹牛、聊天

请你们过来,我们去海边吹风,去风中饮酒

在酒后脱衣服、朗诵

我们还要一起坐船,去看看黄河

欺负大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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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写作班第二期(新青年写作徐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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