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

(人间是否有因果报应?此话题争议颇多。说一件解放初期真实精彩故事,请诸君看后自思一一作者)

故事发生在1949年11月初。其时,毛泽东虽然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新中国成立,但大西南地区尚未解放,刘伯承、邓小平正率二野铺天盖地疾速入川,呈攻击形前进,并且前锋己抵南川。山雨欲来,原先国民党陪都重庆官绅一片惊恐哀嚎,社会秩序十分混乱。此时,离重庆百多里一个叫云雾山的地方,一伙“棒老二”(旧时老百姓对土匪的称呼)趁这兵荒马乱之机,绑架了当地一苏姓大户人家三女儿,声称三天之内拿八千大洋赎人,否则先轮奸后分尸,然后花成块块做风干人肉干!这些家伙打算乘乱大干一票,随后散伙,溜之大吉。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1)

(云雾山一景)

苏家大院不消说一下子炸了祸,苏老爷赶忙去找当地乡公所的杨保长。这人是他平常好得不行的朋友,兄弟相称,关系非同一般。但此时此刻,那位保长大人似乎早已给每天路过歇脚的国民党溃兵,以及各方蜂蛹潜逃的达官贵人们弄得焦头烂额,时时接待不断,哪有心思处理这事?只是叫苏家赶快拿钱赎人,其它都是鬼扯,都不顶用…

那苏老爷本来满怀一腔希望,盼的是这位好兄弟能够帮上大忙。哪知一听,反倒像挨对方强喂了一坨狗屎,心里满不是滋味。可他只能压着火气,满脸陪笑说保长您手下不是还有乡丁保丁么?好歹我苏家大院也有四个护院四杆枪,加上兄弟您的乡丁保丁,要不来一场偷袭?或者干脆采取硬对硬方法也行,总之跟他娘的土匪干一场,想方设法救出您侄女…

岂知,那杨保长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忙说喂喂喂苏大哥,你可千万别胡整哟!他垂头丧气告诉对方,现在他手下一个保丁都没得了,都他娘害怕路过的国军抓壮丁去补充队伍,全溜毬了。所以就算你苏家有四个护院,但那四杆破枪有毛用啊?人家土匪人多势众,又占着一夫挡关、万夫莫敌的地理优势,所以不管你暗偷明干,都绝对不是人家十多个“棒老二”对手!更要命的是,假如那些护院家丁给土匪撂倒了,那些死者家属不拖儿带女呼天嚎地来到你苏家找你算帐才见鬼!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另外还得加上一笔抚恤金?这岂不更是一笔蚀本的买卖?所以,最后他劝苏老爷莫再神想鬼想了,赶快拿赎金救人就得。俗话说蚀财免灾,毕竟人质在人家土匪手中,你开枪开炮不就等于把自己人质硬是往鬼门关撵了?…

那苏老爷听罢,终于忍不住冒了鬼火,说我老苏家是啥子家底,你龟儿保长假装不晓得嗦?若要是老子一下子能凑齐八千大洋,还找你帮个卵忙!又忿忿说我苏家平常时节,好酒好菜招待你,烧香拜佛也从来没少你狗日保长大人一个铜板!现在遇到麻烦了,你狗日不帮忙不说,反而像杀猪一样叫老子出血,你他娘的算什么猪狗朋友…

那杨保长脾气倒好,只管陪着笑脸任由这朋友乱骂。未了,他苦着脸问苏老爷骂够了没有?苏老爷哼哼唧唧说老子骂口渴了,要喝水。保长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唉声叹气说,你哥子现在瞅瞅我这破庙嘛,除了他这个傻狗日的有腿有脚没躲没逃外,还有哪个龟儿子能帮忙噻?…

这保长说的倒是大实话。其时这鬼地方早己成了无政府状态,官绅们躲的躲,藏的藏,逃的逃,光这个平常热闹得不行的乡公所,眼下就单单剩下他杨保长一个光杆司令了。更气死人的是,这位光杆司令还得每天忙上忙下,接待路过歇脚的官军以及达官贵人,稍不如意还要受气挨骂…苏老爷失望之余,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无奈,指着保长把他们那个该死的“刮民党”(国民党)骂了个底朝天。最后,索性冒火又撕下乡公所挂在墙上的那幅“蒋种菜”(蒋总裁)挂像,说“种你妈的鬼菜”!掀了桌子,忿然离去。

苏老爷急愤交集,回去路上,倒是乡邻对苏家遭遇十分同情,有人便向苏老爷支招,暗示他何不去找地下共产党帮忙?苏老爷开先着着实实吓一大跳,忙说现在这鬼地方还是“蒋种菜”的天下,叫大家千万莫打胡乱说,连累了人家地下党不好,那是要挨砍脑壳的…

话虽这么讲,可他毕竟救女心切,回过神这老爷又开始慢慢动心了。但当他暗中一打听,有人说此段时间地下党害怕挨清洗,因此全躲藏起来了;又有人说这些人其实早己暗中集结,悄悄赶赴重庆,迎接配合解放军解放大重庆去了…找不到人,苏老爷既失望又难受,并且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个更可怕要命的问题,那就是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像他这号人,不消说将来肯定是挨收拾打整对像。因此,共产党怎么可能帮助他这个大地主?…这么一想,他立马就断了找地下党帮助这个念头了。

苏老爷心烦意乱回到家里,妻子和一家族人赶忙过来向他打听情况。但见老爷一脸乌黑,半声不吭,便知情况不妙。不过这苏绅娘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她宽慰丈夫:她己经派家丁给在县上教书的二儿子捎信去了,叫他火速赶回家,大家想办法救她妹妹…岂知,苏老爷见妻子自作主张,顿时发了大作,气得双脚乱跳,说儿子一个文质彬彬教书先生回来能顶啥用?莫不又挨人家土匪给绑了,再添赎金,那才更添乱,才更要命…老两口一语不合就干起架来。苏老爷实在气不过,一生从未动手打过老婆的他,这回终于忍不住抽了绅娘两耳光,并怒斥她“这事不用贼婆娘管”!那苏家族人见内部也起了大火,顿时更加慌乱,兄弟妯娌以及下人们都过来好言相劝,苏老爷气得头晕转向,干脆一个人跑到院子侧边竹林里生闷气。

不知多久,挨了打的绅娘带着一个佃户找到苏老爷,妻子眼泪汪汪告诉丈夫:这张佃户建议他们去文昌庙找那位长老出面帮忙!那张佃户于是赶紧上前提醒老爷,说那文昌庙里的大和尚与山上的“棒老二”颇有些渊源,曾经还救过二当家半条命。再说那些龟儿子土匪杀人也看僧面佛面的,因此,说不定请这位长老出面,从中调和,哪怕不能直接救出三小姐,但如果能将赎金少个三儿两千块的,那也好歹算是桩美事噻…苏老爷听了,觉得这张佃户说的倒有些道理,反正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于是赶忙调转屁股,急急忙忙望乡场口上那文昌庙奔去。

说起文昌庙那位大长老,这里倒有一大箩筐龙门阵可摆。原来,十多年前,一位外地来的化缘和尚,不巧在这地方突然生了疾病,众人见他是出家人,十分同情,就将这和尚安置在乡场口那个一直空无一人的文昌阁里养病将息,并请来街上大夫。哪知那姓黄医生瞅了几眼,便连连摇头,叫大家别浪费心思精力了,这大和尚注定是外公死儿无舅(救)了…大家信以为真,都以为这和尚病情严重必死无疑。岂不料,那病人自已挣扎着胡胡乱乱开了些药方,一个多月后居然痊愈了。众人唬得不行,疑这和尚师傅为天神下凡,同时众街坊口水差点沒把那庸医淹死,骂他太无能又太无德了。大和尚感激众乡亲在自己生病期间,煎药送粥,悉心照顾自己,为报达救命之恩,待病好后,他征得大伙同意,索性就住在那文昌阁里,一边广施佛法,一边又为生病乡邻开些治病偏方什么的。照理,文昌阁属道教,文人才拜文昌阁,这道教地方住着一个大和尚,似乎有些古怪。不过自古佛道一家,人们早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加之这和尚师傅不仅精通佛法,而且他的一些治病方子和草草药竟然如神仙一般灵光,连远近大夫都不及,偏方医术大放异彩!由此,和尚名声渐渐远播,就连百里之外的陪都重庆,有时也有信徒及病人慕名前来拜觐求索。正因如此,人们反而将这文昌阁慢慢改口称文昌庙了,皆是因为这大和尚之故。

而关于坊间流传,长老曾经救过山寨土匪二当家半条命这档子事,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而确有其事。并且,大和尚不光是救了那“棒老二”半条命,同时还救了当初那个宣判他病重“死刑”庸医的一条命!这事十里八乡早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后来好多乡邻,都私下有些报怨大和尚是救了两个“祸害”一一山上的“匪害”和山下的“医害”!

说起救这两人过程,那还是多年前的老黄历,山上土匪花重金请这位医生到山寨去给二当家治一种怪病。其实,这姓黄的庸医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艺不行便罢,偏他见钱眼开,治了一个多月,那二当家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严重了,惹得土匪头子大当家冒了鬼火,撂下狠话说:若一个月再治不好,立马像宰兔子一样将他宰了!庸医吓得要命,赶紧表示自己退钱,这病人不治了,他治不好。大当家冷冷将驳壳枪口顶住他脑门,说你龟儿打退堂鼓可以,我还送六颗子弹谢谢你全家六口要得不?老子保证像杀六条狗一样眼睛不眨!一听要血洗全家,庸医这回真是三魂给吓落了两魂半,剩下半口气魂不附体回到家里,思前想后,走投无路之下,最后打算贱卖掉所有家产,干脆悄悄溜之大吉,背井离乡躲避算了。多亏他那个死活不愿离乡的老婆聪明,抹下脸皮哭哭啼啼去求文昌庙长老,说她一家有无妄之灾。长老听后,二话不说,当即陪着庸医亲自上山。传说第一天由于长老是打空手,没来得及带药物,就在山寨土匪窝煮饭地方,扫了一大把锅底灰,把那黑不溜秋又脏兮兮的东西当药物赏了病人一把,居然怪得不能再怪,医治十来天后那二当家就可以下床了,一个月期限到时,病人痊愈…

大和尚这般惊艳手段,简直让人惊掉下巴!那锅烟灰居然也能治病?而且还是治怪病?当真让人太不可思议了,当即轰动四乡八村,声誉大震!至于那山寨二当家究竟害的是何种稀奇古怪毛病?这事迄今无人知晓,或许除长老自己明白外,恐怕连那庸医也稀里糊涂搞不清楚。所以后来,一些乡邻在为长老医术大为惊叹同时,也想不通他为何如此仁慈?这里暂且不说山上那个土匪祸害,光是山下这庸医,曾经是如何对待生病长老的呢?单论这事,大家就认为他不该以德报怨,不该让这家伙占尽便宜!其实,真正理论起来,这些乡邻说的话都还有不小偏差,事实上大和尚绝非只是救了庸医一条命,而是整整救了他一家老小!也正因为长老有如此佛家襟怀与了得医术,声名更加远扬,拜佛求症者终日不绝。可有一宗,这长老从不乱索钱财,宁可化缘也绝不收取穷人家一分一厘一一无药开偏方,有草草药送一把,这就是他的医道!所以众人皆感叹,这长老菩萨心肠天底下太难得了!再有一事,十年前他见一个七八岁孩子在风雪中乞讨,慈悲心大起,问孩子是愿意在这凄风冷雨中讨饭?还是愿和他一起化缘?那孩子当然巴不得有个能吃饱的温暖地方,长老当即将这孤苦伶仃孩子收为弟子,从此师徒俩相依为命。后来,不管这师徒俩化缘走到哪里,都十分受人们喜爱与敬重,化缘从不打空手。

苏老爷在路上回想起长老一些过往,不觉对他充满了无限希望。他甚至十分后悔自己开先去求什么“刮民党”的鸟保长,又去找什么地下共产党,通通都觉多余。尤其是对杨保长这酒肉朋友,苏老爷更恨得咬牙切齿,一路呸呸不断!

等他满头大汗赶至文昌庙,长老照例十分客气接待了他。可是,当他听完苏老爷有些颠三倒四的陈述之后,这大和尚脸色变得相当凝重,双目紧闭,好半天才睁开眼叹着说:“苏施主,你岂不知老和尚早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管红尘中这些俗事了么?”

这失望当真来得好快当!苏老爷如五雷轰顶,见面就遭拒绝,这打击不消说有多大。等他反应过来,这老爷什么也都顾不得了,咚地一下跪在长老面前,带着哭腔说:“长老,您无论如何行行好,我苏家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眼下这该死的战乱,有钱人躲的躲,逃的逃,我连借钱地方都没得!所以小女之命,全仰仗长老伸出贵手…”

长老却不言语,只管重又闭上眼睛,似在默默思虑什么。苏老爷见状,赶忙又补充说:“长老,您曾救过山寨二当家之命,若由您出面,怎么说那老二不看僧面佛面,也得看您救命之恩大面啊…”

长老听了,却轻轻摇头,长叹一声说:“施主此言差矣,曾经之事,早己成过往云烟!正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施主以为今日山寨之二当家,还是从前那位奄奄一息的病人么?我且问你:有情人如何做得土匪?”

长老最后那句话像刀尖一样死死扎在苏老爷心上,刹时间他面如死灰,老泪纵横,嚎啕大哭:“长老,说句大实话,就算土匪一枪毙了小女,老夫也绝不心痛,咬碎牙认了,权当没生这个女儿罢!可是,那帮畜生要…要先轮奸后分尸,还要做成一块块的人肉干!长老,这不是活活羞死老夫一门人么?这牙咬碎了也咽不下去啊…”

长老倏然睁开双眼,紧紧盯着苏老爷。苏老爷老泪纵横:“长老啊,您以为这帮天打雷劈的畜生做不出来么…”

长老微微点头,说他自然清楚这群孽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来。不过他请苏老爷先起来,一把岁数的人跪在他面前,叫他于心何忍?岂知,这老头子似乎急疯了,居然撒泼打横起来,说长老您不答应帮忙,我这老不死今天就不起来了。接着他又开始口不择言,唠唠叨叨说我苏家平常好歹也算是您的大施主,如今落难,您以前口口声声弘扬佛法,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我苏家当真有难,求您老人家救人了,您却又像推磨一样推起来,看来您以前讲的佛主慈悲简直就是狗屁东西…

大和尚有些发怔,他没想到这老爷如此打横又胡说,且越来越不像话,便赶紧出言制止他道:“苏施主请休要玷污佛主!跟你实说吧,老和尚虽然不管红尘俗事,但并不等于没人不管;不救贵府千金,也不等于无人施救!其实老和尚心中一直在为此事思量,倘若由此人出面,或有转机…”

听长老这么说,苏老爷大喜过望,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作揖又打恭。随后急急请教长老:此位大恩公是谁?

长老沉思良久,才从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吴一刀!

但刹那间,苏老爷又像给泼了一盆冰水,直直僵硬在那里。好大一阵后,他脸上肌肉方能堪堪蠕动几下,随即哭丧着脸,淡寡寡地说:“长老,一个杀猪屠狗的屠夫,能有多大能耐?…”

长老见他这么说,那脸色就渐渐变了,索性又闭目养神起来。苏老爷眼见自己要惹祸,这锅当然砸不得,砸了肯定大麻烦!于是吓得赶紧把脖子一缩,连连哀声向长老赔不是。好一阵长老才睁开眼,不住摇头叹息,他语重心长告诉这位大老爷:这世间上,自古以来,仗义多为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长老问苏老爷:“你不是去求过你那位保长朋友了吗?他算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吧?可结果又如何呢?”

一句话,正戳中苏老爷痛处,问得他哑口无言,满脸通红。长老又说,既然你在乡公所碰了国民党钉子,又不愿去找地下共产党,称什么你们阶级不同。现在跟你找一位无党无派之人,你却又鄙视人家是屠夫…苏老爷慌忙争辩,他向长老解释原先他是去找过地下党的,可惜一个人没找到…

“你自然找不到!”长老撞口说,瞬间皱起眉头,他说他这几天也很奇怪,竟看不到学堂的“蒲老师”。倘若有此人在,由他出面去求助这位地方地下党负责人,事情就好办多了…

苏老爷听得目瞪口呆。长老口中的“蒲老师”,正是他们当地那个在学堂规规矩矩教书的先生,这人居然是地下共产党?而且还是一个领头人?他跟这本土老乡“蒲老师”可是打了几十年交道,怎么一点就沒看出端倪?他小心翼翼询问长老: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又怎么敢肯定共产党会救他这个大地主的女儿?

长老并没有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只是淡淡表示,任何一个新政权建设都需要大量人才,苏家三小姐乃堂堂大学堂学生,共产党求贤若渴,怎会隔岸观火?又岂容土匪胡作非为?不过眼下太令人遗憾的是,谁也联系不上“蒲老师”,所以他只好暂时请屠夫吴一刀出马,去冒这场大风险,只要这杀猪匠先能稳住土匪就得…

长老怕夜长梦多,三天时间太过于紧迫,所以不再哆嗦,他回头吩咐徒弟赶快去吴家祠堂,请大屠夫吴一刀来文昌庙,说他有要事相商(关于吴一刀,我以前有文章介绍过,这里不重复介绍)。

那吴家祠堂吴一刀听小沙弥传话说,长老要他去山寨土匪窝救人,顿时吓得不轻。他与长老交情匪浅,搞不清楚这老糊涂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馊主意?于是他连忙随小沙弥赶往文昌庙,问个明白。

其实,说起长老与这屠夫俩人一杀生、一念佛却成为至交好朋友,这中间还真有一段小佳话。那是多年前,有一天长老外出化缘,正巧碰上吴一刀在一人家户杀猪,见了长老,慌忙向他施礼又施布。大和尚一声号佛表示感谢,不过他对屠夫这门道杀孽过重,照例要表一番遗憾。岂知那杀猪匠听了,也双手合什,认认真真道:“长老,若非我不杀生,那天下苍生何以肉食?岂不都瘦成秸秆?因此,宁愿我一人负千万杀孽,却不愿千万苍生为食肉而去大开杀戒,人人作孽负债矣…”那长老闻言大惊失色,方知眼前这屠夫绝非一般角色,佩服之极,从此二人成为清茶朋友…但此刻吴一刀却万万没想到,眼见快解放了,大家就要过上好日子了,老和尚却鬼使神差叫他去那个乌七八糟土匪窝送死,这如何不叫他有些乱方寸?…

小沙弥把吴一刀领到文昌庙后,吴一刀老远就叫苦连天,声音打雷一般,说长老在哪里?您要收拾打整我吴某人,随便想个其它什么鬼主意烂方法都行,怎么偏偏叫我去杀“棒老二”?我吴某人一生杀牛杀马杀猪杀羊杀狗样样能干,单单就没干过杀人勾当!何况这回去杀的是一大帮土匪,而且人家手中个个都有枪有弹,通通都是惹不得的死硬家伙,因此,这岂不是拿他这只羊羔投入狼群尔…

长老知他性情中人,懒得理他,只管闭目养神,随这厮大嚷大叫。直到吴一刀来到跟前,停了报怨,轻言细语叫了一声“长老”,这老和尚才睁开眼,一边笑咪咪看他,一边叫徒弟侍茶。等一切归一后,长老才叹口气说:“唉,一刀,你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和尚如何是叫你去跟一帮蠢人蛮干呢?”他随后指指天,又指指地,说这天地马上就要改天换地了,难道那帮孽障当真不知好歹?当真一直要硬着心肠作恶下去?他们就不打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吴一刀当场愣在那儿,内心微动,慢慢就有些醒悟过来了。随后这家伙拍手大笑,翻着白眼手指长老,怪声怪气说长老您可真算是一个慈悲的坏蛋啊…长老给他说得赶紧把头扭向一边,吴一刀坏笑了好一阵,这才收起嬉皮笑脸,正正经经合手说:“长老,我知了!这回上山,可不是去求那二当家看您老面子,而是去敲打那一群龟儿子的木鱼脑壳!对否?”

长老见他如此聪明,大为欣喜,回过脸连连点头道:“阿弥陀佛!一刀,你果然聪慧过人!须知我与那二当家之事,早己成昨日黄花!固然,他若看老和尚薄面,回头是岸,那敢情好;若他冥玩不化,固执己见,那也无妨。重要的是,这次不是老和尚像前回那样救他一人,而是他和他们自己救自己也!以他一已之力,恐怕难挡滚滚众流!”

这老少对话,旁边苏老爷如读天书,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然,更插不进一句话。当他扭头再看吴一刀时,这屠夫却早己又向长老双手合手,表示他什么都清楚了。长老叮嘱他说:“一刀,我佛慈悲!佛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有道是,人间走头无路方是新起点,作恶不止报应在眼前!今天这个狼窝,好歹你也曾去过多次,多多少少与山上那拔人有点交情。所以老和尚这才厚着脸皮,非逼你这个一身是胆的大恶大善人走一趟不可!唯有你去,苏小姐方能安然无恙矣!”

好一个一身是胆的大恶大善人!吴一刀听了长老给自己戴的这顶帽子,哈哈大笑。他受了长老点拔,心里己豁然开朗,长啸一声,向长老深作一揖,道声:“杀猪匠去矣!”转身飘然而去。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2)

(残垣断壁的苏家大院,己被作村小组办公地)

这大恶大善人随苏老爷出了文昌庙,向他仔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就孤身一人,不带任何一把杀器,更未佩戴他平时那把随身标配的打猎长管火铳猎枪,单人徒手上山!

那山寨把风小喽啰远远看到一个高大人影上来,急忙报知头领。因这帮土匪平时打到野猪山羊什么的,都是请吴一刀来帮忙收拾,所以交熟。那大当家老远便问吴一刀:“大汉(吴一刀身高近2米,因此还有一个大汉外号),是送赎金来?还是来当说客?”

吴一刀毫不顾忌,直接了当冲山门大吼:“老子跟你们送丧来了!”

石破天惊!山上一群土匪全都给他的话震住了。那老大自然是明白人,赶忙请他进寨。吴一刀先去看了苏三小姐,见她平安无恙,丝毫无犯,这才长松了一口大气。回过头,这屠夫大大咧咧,毫不客气窜进土匪窝棚里,直唤兄弟们拿酒来,老子爬山累了,口渴得很,哪个兄弟来陪杀猪匠整几碗?

这山上土匪个个都知这莽大汉酒量大得惊人,三两人压根儿不是这厮对手,常常不几回合就给他整趴了,因此哪个敢上前与他较量?再说肉票当前,谁也弄不清他到山寨来葫芦里究竟卖啥药?大当家只好陪着笑脸,说吴兄弟啊,山上这几天苦瓜得很哟,酒虽然多的是,但单单没得下酒菜佐酒,所以,兄弟若口渴了就自己整几盅寡酒,权当解渴吧,兄弟伙就暂不陪你了。这大当家表示等改天山寨肥实了,再请他来大喝一场如何?…随后这老大使个眼色,一个小喽啰便抱出一大坛酒,给吴一刀倒上一大海碗。杀猪匠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将那碗酒喝个精光,这才一边拿脏兮兮的袖口擦嘴,一边说要得嘛,等老子下山回去,叫那狗日的苏老爷给兄弟们整点鸡鸭鱼肉来,兄弟们辛苦得很,打顿饱牙祭应该…

他话说完,又催小喽啰重新添酒。那小喽啰小心翼翼应付着他,吴一刀拍桌子大笑,说你娘的怕哥哥喝醉酒发酒疯嗦?莫非你们手中那些家伙,都是烧火棍不是?我若发酒疯了尽管开火好了,老爷吭一声都他妈是猪狗…他话虽这么讲,但众人还是担心这厮借酒发疯,以他那张飞般魁梧结实身材以及了得身手,只怕三五个兄弟放不倒他!吴一刀咂着嘴又喝了大半碗,在一片“过瘾”声中,他这才停下手。随后,一边喝茶,一边正二八经跟土匪们拉起家常来。

起先,他只是唉声叹气,说兄弟们吃这碗刀尖血饭,不容易得很哟,现在江湖好难混…可他很快话峰一转,称既然是江湖,那肯定就得按江湖规矩办事啰。那苏家就住在山脚下,差不多就是邻居,平常大家也相处甚好,人家每到逢年过节对山寨也有进贡,一年到头大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这回喞个说翻脸就翻脸了嘛?兄弟们突然绑了邻家小妹,连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此举义乎?另外,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你们堂堂一群七尺男儿,却拿一个弱女子做文章,这下三滥的江湖把戏丢不丢脸?仁乎?更重要的是,人家这学生娃娃给你们一大群男人弄上山来,无论你们如何对她好,但恐怕从今往后,人家女儿一生清白,声誉从此毁矣!此举妥当乎?这种不仁不义不妥之事,诸位兄弟怎样下得了手?又啷个做得出来噻?有啥子事,大家可以好说好商量,又何必如此绝情呢?…

他一席话,说得一干土匪面红耳赤,那大当家脸色更难看,吴一刀察觉这老大似乎一直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他就是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拿眼睛瞟二当家一眼。而那老二却从一开始,就好像十分警惕他这个突然而至的杀猪佬。尽管他坐在旁边摆出一副醉心抽旱烟,爱理不理谁的冷漠模样,但放在他顺手边那支驳壳枪却是顶上膛的。吴一刀也是玩枪之人,岂看不出这鬼名堂?他非常清楚自己稍有不慎,那老二随时可以抓枪向他开火!

吴一刀思忖片刻,感觉自己没必要再跟这帮家伙拐弯抹角兜圈子了。他既然上山来是“送丧”,不把底牌翻出来,人家恐怕就要把他当成耍猴人,一气之下跟他翻脸也未可知?他于是询问兄弟们:知不知道现在新中国己经成立了?晓不晓得这段时间,解放军开始攻打重庆了?土匪们经他这么一问,面色更加难看,一个个垂头丧气,神情懊恼。

这副鬼模样自然逃不过杀猪匠眼睛,他随后仰天长叹,说那好得很嘛,兄弟们既然啥都知道了,己经天天看到山脚下那条大路上,成群结队如蚂蚁般溃撒的国军,还有那些如丧家之犬逃窜的达官贵人们(由重庆经江津往泸州方向溃逃,打算进入云南或西康)。他说杀猪匠只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连这些兵痞官绅都知道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莫非诸位兄弟真要一黑到底,就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吗?

他这番话无疑戳中了土匪们要害,大家面面相觑。那二当家终于按奈不住了,将烟枪敲在桌上弄得磕磕响,然后火气十足地说:“大汉,你他妈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来给兄弟们上课的吧?老子跟你明说:人,己经绑了!这桩肉票买卖,老子们不可能他娘的调转屁股去吃回头屎!”他又气呼呼地称,解放军咋的?老子手中有枪有兄弟,还怕个鸟!…吴一刀听了,嗤嗤冷笑,说那“蒋种菜”惜日如何?是不是要兵有兵,要枪有枪?人家不但兵強马壮,还有飞机大炮铁乌龟(坦克),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南京老窝还不给人家共产党几天就端毬了!现在再看看陪都重庆那帮国军龟儿子,是不是也挨人家解放军打得屁滚尿流?撵得比兔子还跑得快!假若说龟儿子们有本事,那你娘有种就莫逃跑嘛,硬斗硬跟解放军干噻…最后,他提醒老二:“当家二哥,不是兄弟小瞧你,就你那十来条破枪,十几号兄弟,人家解放军收拾你们简直就像踩死几只蚂蚁一样,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不信大家走着瞧…”

那大当家本来就心烦意乱,听了这些,他似乎担心杀猪佬再说什么难听话,就用手势止住吴一刀。然后试探性问他:那么,吴兄弟,依你意思,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吴一刀斩钉截铁回答说:“立马放人!就地散伙!现在还来得及。否则,一旦共产党打过来,到那个时候,恐怕诸位兄弟只有等着脑壳搬家的份了…”

一时间,所有土匪都默不作声,有人拿眼睛看着大当家。那老大坐在交椅上咬牙想了好一阵,终于站起身,他说他跟兄弟们商量一下,请吴一刀出去回避一会儿,等他消息。

土匪窝出现这个情形,无疑表明这群“棒老二”己经乱了阵脚,开始动摇了。杀猪匠的当头棒喝不用说起了作用,这显然是个好兆头,吴一刀心里暗暗高兴。他甚至猜想有大当家带头作主,事情恐怕相当乐观。当然,假如能一下解散这支队伍,救出苏三小姐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哪里知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这群士匪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反而差点操家伙火拼!

原来,那大当家倒有意放人,打算不造这场肉票孽债。按他意思,他打算将就原先山寨那点家底分了,大家就此散伙,兄弟们各走各的阳关道,从此改邪归正。不料二当家打死不同意,非要等干完这一票才散伙。最后双方意见相持不下,没办法,只得依照山寨规矩办,就是由兄弟们丢石子表决,同意的丢一个碗,不同意的投另一个碗。不料丢出来的结果更具火药味,两个碗里的小石头数量竟然相等,都是六颗!这下就难办了,两方都亮出了家伙,眼见要火拼,大当家急忙喝斥住兄弟们,无可奈何宣布作罢,就出来把这事结果告诉了杀猪匠。

吴一刀大出意外,也大所失望。事情到了这一步,反而给弄成了死结,这却是他万万没料到的,也弄得他束手无策了。并且,他更没有呆在山寨上的理由了,因此,他只好悻悻下山。不过临行之前,他冲着一群土匪哈哈大笑,说他吴某人并非苏家说客,他只是替文昌庙长老传话而己:佛门慈悲,回头是岸!若诸位兄弟硬是铁了心要蛮干下去的话,只怕收钱之日,便是销魂之时!

那二当家一听他提起“文昌庙长老”,终于再忍不住,勃然大怒。他嗖地拔出手枪,指着吴一刀道:“大汉,老子告诉你:此事跟文昌庙长老毫无瓜葛,你休拿长老来压老子!再说当初老子拿钱医病,天经地义。要说谁欠谁人情,应该是那个该死的黄庸医欠长老,与我毬相干!所以请你今后嘴巴干净点,不要动不动拿长老压人!”

这老二突然掏枪,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要动真格!倒是大当家反应相当快捷,其实就在老二刚举枪之时,他就一个箭步挡在吴一刀前面了。有老大做挡箭牌,吴一刀自然清楚这老二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开枪。不过这也惹毛了这屠夫,他当场质问二当家:他说过长老给他治病救命那档子屁事吗?他说过要他还情的话吗?最后他指着老二怒吼道:“你他妈拿着破枪吓哪个?若老子今天随身把猎枪带来,有种我俩单挑!”

眼见双方要起火,老大赶忙喝住老二,说人家大汉上山寨来,怎么说也是客人。再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能坏山寨规矩!他喝令老二赶紧把枪收了。那老二还当真不敢和大哥斗气,乖乖收了枪,大当家这才回过头,说大汉你上山来一趟辛苦,他送他一段吧,算是照江湖规矩还个礼,免得今后大家相欠…吴一刀气呼呼的本来打算拒绝,可他始终觉得这老大好像有名堂,不像是表面护送他,担心老二半途打黑枪。聪明人哪里看不出这暗中古怪?于是爽快答应了。

果然,在半路上,那大当家吞吞吐吐告诉吴一刀:这桩绑票实在跟他没干系,都是老二一手操办的…吴一刀吃惊不小,老实说他本来差不多失望了,陡然间见老大这般搪塞遮掩,事情极有可能峰回路转!他哪里放过这千载难得的大好机会?于是努力好心劝这老大,说当家大哥,既然你跟这场肉票没有丝毫关系,那你何不赶快抽身出来?须知一个人做事当断不断,必将反受其害!他告诉对方:共产党马上就要解放这地方了,解放军斗山匪惩恶霸,决不会坐视不管地方群众安全,一旦解放军插手这事,那肯定就是大麻烦,砍脑壳杀头没有一人能跑脱!大哥是聪明人,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犯傻呢?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者,假如那二当家硬着头皮要干,那就让他领着几个剩下的瘪三干好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干下去的人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那老大忧心忡忡,他说自己最担心的,也恰恰是害怕共产党插手这事…吴一刀心思一动,故作神秘告诉大当家:苏老爷其实最开先是去找了地下党的!但文昌庙长老有好生之德,劝苏老爷先等一等,给山寨兄弟们一个逃生机会。他明白说今天上山来,就是替长老传话而已。否则,那学堂蒲老师他们就要行动了。他问大当家知道蒲老师是啥人不?…

老大听他如此说,顿时大惊失色,连问:“此事当真?”他见吴一刀坚定点头,转眼间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他声称他们现在己经清楚蒲老师是这儿地下党领导人身份了,他表示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渠道,但可惜这姓杨的没有搞到地下党名单。不过他又怀疑这是不是姓杨的故意不向他们漏风?想死死拖住他们干完这桩肉票买卖?他甚至担心他们山寨是否也有地下党…

这老大口中姓杨的是谁?此消息一下引起了吴一刀的高度警觉。不过很快,那大当家终于果断下了决心,他跟吴一刀说:他马上返回山寨,就地分家散伙!要走的走,要留的留,总之他不淌这趟浑水,也不当这山寨老大了!分家后他今晚就走,能逃多远逃多远,找个清静地方老老实实过下半辈子…

大当家这决定来得好快好突然!吴一刀都差点不敢相信。但他知道这种江湖人做事从来说一不二,在确定老大肯定下了决心之后,吴一刀内心一阵狂喜!能分散瓦解这支土匪队伍,无疑就是奇功一件!有道是人无头不行,只要这老大带一帮人马解散离去,剩下的“棒老二”就相对好应付多了。为了更多了解山寨一些情况,吴一刀灵机一动,试着请老大要不回山寨分家后,晚上悄悄到苏家大院来一趟?跟苏老爷解释清楚,此事与他无关。如此一来,今后苏家就好为他洗清不白之冤,他绝对保证老大人生安全…

其实吴一刀这个念头,不过是他一时性起,突然灵光一现跳出来的奇思妙想罢,并没抱多大希望。岂不料那老大鼓着腮帮子想了片刻之后,毅然点头答应了,这让吴一刀大为惊喜。

果然,当晚二更多天,那老大当真艺高人胆大,拎着顶上膛的驳壳枪,悄然来到苏家大院,如约而至。苏老爷自然早有安排,支走了护院,和吴一刀一起秘密接待了这位稀客。

二人把他悄悄带到密室。苏老爷首先指着秘室桌上放着的二百枚四川铜币,意思算是对大当家一点小心意。那老大见状,感激不已,连连向苏老爷请罪。旋即,这大当家告诉吴、苏二人一个惊天大秘密:这桩绑票压根儿不是他们山寨筹划干的,而恰恰是山下杨保长暗中一手策划操纵的!

秘室中仿佛炸了一个惊雷,吴、苏二人差点没被这消息活活惊死!吴一刀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老大说他们传内线消息那人姓杨,现在无疑确定就是指杨保长了!而苏老爷听到这噩耗,则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接上,连翻白眼,大喘咳嗽,甚而泪水都给呛出来了。待他稍微平复一些后,那大当家接下来才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告诉了两人。

原来,那杨保长见解放己成破竹之势,无法阻挡,大家也打算脚底抹油。可他在溜之前又想趁这稀糟局面大捞一把。刮普通百姓民脂民膏显然没油水,他眼睛便很快盯上了当地最富有的苏家,知道这位好朋不但田多地广,邻近各县集镇开有染房布庄,而且还是山城几家公司股东,肥得流油!正当他绞尽脑汁打鬼主意怎么算计苏家时,事情说巧不巧,苏家在重庆念书的三小姐为躲避战乱,赶回老家乡下打算避开一阵,等山城解放后才返回学堂。哪知才回家两天,一下就着了杨保长的道儿!

那杨保长与苏家关系甚好,苏三小姐回家还见过这位“杨叔叔”两面。杨保长摸清了三小姐有外出散步习惯,于是火速向山上传信(这之前杨保长老早与山寨暗中有勾挂,名副其实官匪一家,狼狈为奸),叫二当家带两个兄弟,赶紧下山将三小姐悄悄绑了,并定下赎金八千,他分二千块。这事杨保长之所以不直接首先告知大当家,就因为他知道老大不会同意。所以当大当家知道时,老二己经将人绑到山寨了。大哥吃惊不小,直斥老二糊涂,怎么绑进贡人家属?干这种败坏江湖道义勾当?叫他赶快放人!那老二却很不以为然,告诉大哥这是山下杨保长亲自布置安排的!老二又说管他娘窝边草不窝边草,眼下时局己经乱成这鬼样儿了,若再不大捞一把,等共产党解放了,哪时还能干个卵!所以他铁了心要跟保长配合干这一大票,拒绝放人。

到此时,事情己成骑虎之势,生米煮成了熟米饭,老大很是无奈,只好默认,静观其变。但今天他听了吴一刀那些苦口婆心的规劝,确实上了一课,知道那解放军厉害,神出鬼没,说不定一眨眼间就从眼皮底下冒出来了。惊吓之余,因此他当机立断,决定立即收手。下午他和吴一刀分手后,就回到山寨分了老家底,宣布散伙。总之要走的走,要想分肉票钱的就留,人各有志,谁也不勉强谁。结果,最终去留人数跟下午土匪们丢石子时一模一样,依然是六人走,六人留。而走的六人当晚就悄然下山,各自分道扬镳了。老大记得和苏家有个约会,便孤身涉险而来。他说他倒并不是为自己洗什么清白,像他这号乌黑的人是漂不白的了。他今晚赴约主要是来告知苏家事情真相,要谨防杨保长那个蛇蝎心肠的小人…

事实上,吴一刀非常清楚,像大当家这种情形,按他们江湖规矩,就是背叛出卖兄弟,是绝对不允许的,后果相当严重!这一点,他倒颇为老大今后日子担心。但这老大却很不以为意,只淡淡地说:“假若今后有哪位兄弟认为我坏规矩,谁要报复,千里追杀,尽管放马过来好了,老爷也不是吃素的!”这老大随后指出,这件事本身不是他坏江湖规矩,而恰恰是杨保长和老二首先破坏了江湖道义,不按规则办事。那苏家年年进贡山寨,他们怎么能做那种吃了人家饱饭,却又去祸害人家此类忘恩负义之事?这跟畜牲有何区别!正所谓盗亦有道,他不过是主持江湖道义罢…最后,他善意提醒苏老爷:就算共产党帮忙出手,但救人切忌强攻!一方面他们山寨老窝在石笋峰,那地方绝路一条,易守难攻;另一方面那老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这个大哥怎么劝说都没用,摆明了要和那扬保长一黑到底,所以怎么救人,最好想个万全之策…由于他要赶夜路,因而他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了。吴、苏二人对他非常感激,客客气气将这老大送出苏家大院。很快,这位昔日山寨头号人物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3)

吴、苏二人送走大当家,返回秘室,这下苏老爷不消说气疯了!一直以来,苏家都把这杨保长既当亲人又当靠山,像祖宗一样供奉着,不曾有半点亏待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桌上吃饭,桌底下却疯狂咬人!难怪今天杨保长总是抽空往苏家跑,询问赎金凑齐没有?当时苏老爷还真以为这朋友是真心诚意关心苏家,因此对他的气也渐渐消了,反而很感激他。哪知这家伙关心是假,前来打探消息是真,另有所图,这如何让苏老爷咽得下这口恶气?当下他就要召集家丁护院,连夜去将这蛇蝎心肠的狗东西捉拿了,打算拿他和山上互换人质!

表面看,苏老爷这一招似乎十分高明,甚至称得上精妙。但他很快被吴一刀拦下了,吴一刀一点不赞成他这么做,反而称他这是“捉狗换人”,毫无意义。苏老爷很生气,说眼下再没有比这实在的办法更管用了。吴一刀耐心劝说,他问苏老爷:你无凭无据抓人,万一杨保长翻脸咋办?退一万步说,即使杨保长承认了,但那山上土匪不买帐又怎么办?土匪那东西从来认财不认人,比婊子还无情,说翻脸就翻脸,说不定他们知道杨保长倒霉后,这帮家伙反而更高兴,毕竟少一个分大股的家伙了,正求之不得!江湖人心险恶,恰恰就在于此!所以,即使苏家抓了山下杨保长又有何用?毕竟现在人质是在山上土匪手中,跟山下杨保长己经没有任何直接利害关系,他其实不过就是一条等着啃骨头的狗而己。抓一条分脏狗去跟土匪交换有真正价质的人质,土匪们答应吗?这些家伙实际上巴不得借苏家之手,宰了这条贪财狗,那才安逸…

苏老爷好歹经营苏家若大家业,并非傻子,经吴一刀这么头头是道分析,如大梦初醒,接连后悔自己心急,差点误了大事。到这时,这大老爷才真的很惊讶眼前这屠夫的慎密思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小心询问吴一刀: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吴一刀却哈欠连天,说他也不晓得咋办,只晓得疲倦得很了,遭不住,想瞌睡了,明天去找长老讨锦囊妙计吧!苏老爷其实也困倦之极,于是赶紧安排休息,抓紧时间囫囵睡一会儿,不至于明天太疲惫。

但天还没亮,熟睡中的苏老爷很快被吵醒了,原来是带信家丁和二少爷连夜赶回来了。苏老爷对这个书呆子回家大为光火,考虑到杨保长这人太过于阴险,因此,他吩咐夫人无论如何不许二少爷走出苏家大院半步!甚至他命令护院拿枪守住二少爷。

然而,苏老爷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苏家四个护院中,其中有三人反而大清早向他缴了枪!这老爷猝不及防,忙追问原因?这三个护院告诉老爷:他们经过几天商量,打算不干了。因为担心共产党打过来,说他们跟大地主土豪卖命,害怕今后挨清算倒霉,所以决定走人…苏老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痛心疾首,却又不好挽留,便吩咐夫人给三人结了工钱,对另外留下那个姓江的护院格外感恩,请他务必脚跟脚看住二少爷,不许他出门乱跑!

处理完家事,正好天己麻麻亮了,苏老爷和吴一刀不敢担误,急急忙忙赶去文昌庙。刚进大门,看见院内一片狼藉,长老徒弟正在那里打扫清洁。原来那些溃兵从重庆逃到此地,差不多刚好一天行程,所以这地方每天便成了这些兵老爷歇脚之处,到处安营扎寨,这文昌庙自然成了首选。当地人哪敢惹这些军爷?好在这些家伙只顾逃命,通常住一宿,一般天刚见亮就开拔滚蛋,大多不惹事生非。只是苦了地方,经常弄得稀糟,长老倒一点不抱怨,吩咐徒弟每天打扫便是,从不怠慢,也从不招惹这些过往兵痞。

二人赶紧去见了长老,当老和尚在听了吴、苏二人陈述,得知此事是由乡公所杨保长暗中一手策划时,也大为震惊,好半天都回不过神,连连叹息苏家待此人如此之好,这厮却做出这等卑鄙恶劣之事,实在天理难容…老和尚口中阿弥陀佛,罪过不断。

吴一刀请问长老下一步该怎样办?长老沉思良久,喟然长叹:“既然这些人或上天堂,或入地狱,每人都给自己作出了最后选择,那这就是天意了一一天意如此,斯人何幸?”

吴一刀沉思着长老之语,一会儿后,他用手指着地面,似乎暗示老和尚什么。长老显然懂他手势,但徐徐摇头。吴一刀眼睛一下瞪得老大,也有些急了,撞口说:“长老,此事我不但像狗一样替您死死咬住拖住,还掐头闹腹,去了一半势力!而今事情明白又微妙,但如若没您说的那些无孔不入的地下家伙参与,如何可行?”长老面露愧疚之色,苦笑着告诉他:这些人恐怕真遁土赶到远方接亲去了,目前硬是找不着…吴一刀听了,不觉一阵发呆,同时也变得焦虑起来,抱怨说单单他一个人怎么能唱独角大戏?长老害死杀猪匠了…长老却不慌乱,他转过身询问苏老爷:目前苏家能凑出多少赎金?苏老爷愁眉苦脸说顶多三千铜板,就是极限了!长老闭目沉思了一阵,叫吴一刀到他跟前,他给他开了十六字“药方”:蚀财免灾,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灾除财回!

吴一刀细细品味着长老给他开的这大“药方”,越品内心越震动,到后他拿惊疑不定眼光死死看着长老,似乎在问他:“当真这样吗?”长老垂下眼睑,轻叹一声:“一刀,除暴安良,这原本就是佛家之意…”吴一刀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问他:“长老,刚才您不是说地下无人么?何来它山之石?杀猪匠这里糊涂得很,望指点迷津!”长老看他一眼,口中念念有词:“既然有人甘愿下地狱,何愁无人喜欢建军功?好大喜功者遍地皆是矣…”

一句“军功”,一句“遍地皆是”,彻底点醒梦中之人!吴一刀长出一口大气,转眼间焦虑之情全无,又是点头又是大笑,称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狗咬狗的大戏好看了…长老见他领悟了自己意思,实在佩服这屠夫悟性之强,胜过常人,忍不住合什赞他,然后欣然喝茶解兴。杀猪匠那时却己经笑得一发不可收拾,手舞足蹈,前仰后合,断断续续说大和尚您真成坏人中的老祖宗了,实在坏到天下第一了…长老正在喝茶,哪里还忍得住?扑嗤一声将茶水喷个满地,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竟也给眼前这位似乎童心未泯的家伙逗得哑然失笑,挥手示意他快去。

吴一刀和苏老爷刚返回苏家大院,下人便告知老爷:杨保长拜访!吴一刀不想与杨保长碰面,转而躲避,从后门上山去了。这边苏老爷压着满腔怒火,接待了这位朋友。

果然,杨保长一进苏家客厅,便假惺惺关切老哥子赎金筹得怎么样啦?苏老爷故意焦头烂额,叫苦连天,说能筹怎样呢?打死能凑齐三千铜板,就他妈到头了,杀脑壳也凑不出一个子儿了。又说现在就算他把苏家大院贱卖出去,有哪个龟儿要噻…杨保长眨着鬼眼珠子,很关心地说,他听苏家那几个辞工的护院讲,二少爷不是从县城回来了么?带回了多少赎金?…苏老爷一听便大吸凉气,心想这狗日的消息好灵通!于是哀声叹气说,一个穷教书的呆子,一月能有几文收入?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毬不饱,哪有啥子鬼钱拿回家哟!他于是灵机一动,反将保长一军,就厚着脸皮哀求,要不保长兄弟您借我一部分吧?哥子给高利息,解我燃眉之急…那杨保长一听要他借钱,就像看到苏老爷朝他扔过来一团火,眼见要巴锅,他一面大倒苦水,说他那个鸡巴清水衙门,有毬个搞头,连老婆都养不活;一面赶忙推说有事,慌里慌张溜了。

看着杨保长离去的背影,苏老爷气得吐口水不断,却也吓出了一通大汗。他心想莫不是这鬼家伙又盯上自己二少爷不是?他赶忙叫来妻子,再次叮嘱她这几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儿子看紧,不许他外出!甚至包括苏家大院所有亲属,有事无事尽量少出门。那绅娘见丈夫神色相当凝重,不敢造次,连连答应。

而另一边,吴一刀在避开杨保长后,早已悄然第二次上山。他来到山门前故意向“棒老二”们大喊:请大当家出来,他有话讲!

不多时间,二当家出来了。这家伙人模狗样告诉吴一刀:大当家昨晚喝醉了酒,还在挺瞌睡哩,有什么屁尽管放,现在他暂时作主…吴一刀心中暗笑,就说好吧,他今天来是替苏家传话:苏家只能凑齐三千块四川铜板!这事到此为止,能成交即成交,不成交拉倒,随你们怎么办!吴一刀又补充说:连苏绅娘都发话了:若不成交,要奸要杀要做人肉干什么的,悉听尊便,她就当没生这个女儿…老子话传到了,走了!

一时间,二当家给他那通如机关枪扫射一般噼里啪啦的话扫得有些发懵,慌忙叫住他,问他说好的八千块,怎么变了?吴一刀连连冷笑,说你他妈眼睛瞎了不是?山下那些有钱人早已跑的跑,藏的藏,溜的溜,苏家连借钱地方都找不到!你以为苏家是开钱庄的吗?吴一刀紧接着问老二,说干脆这样吧,苏家甘愿把他们那幢价值八万多的苏家大院作贱十倍八千卖给你,权当赎金,你干不?那老二把嘴一撇,说这鬼年头,老子要那房子有毛用!吴一刀大笑,说连你龟儿都不拣这个大便宜,那还谈个毬!最后他挥挥手表示:话己传到,老子滚了!

老二显然急了,又叫住吴一刀说:“大汉,这样吧,我们明天一早答复,好不?”吴一刀回过身盯着二当家,阴阳怪气问他:刚才你不是说你作主吗?老二臊红了脸,假装说他要等老大酒醒后,无论如何得转告大哥一声。吴一刀警告老二:“老子跟你说,当家二哥,麻烦你转告你家老大:这年月谁都想逃!人家苏家老两口也怕共产党斗地主哩!也长得有飞毛腿哩一一你说他们多带三千铜板逃跑好呢,还是多拉一个吃饭的拖累逃着辛苦?”

二当家听到这个话,顿时脸都变青了,他结结巴巴问吴一刀:莫非苏家人也打算逃跑吗?吴一刀指着老二说:“叫你龟儿的喽啰,去山下偷听一下那些路过国军谈的话吧,南川都挨解放军攻破了,重庆还守个铲铲!解放军若搞大包围,绕道江津那边扑过来,顶多两三天就能赶到这儿。到时候,只怕你们手中那个肉票,就成了一个烫手得不行的山芋了。苏家人去楼空,你们傻等吧!若你们把人质杀了,那更好,解放军来帮苏家清理这笔命债…”

那老二像当胸挨了一枪,呆呆地站在山寨石头墙上,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吴一刀走到半山腰,还看到一个人影在那儿发呆。

十一

二当家为什么要拖到第二天才答复交易?这问题苏老爷起先一直搞不明白,或许是他救女心切,担心土匪们不接受这个减少赎金条件,所以显得十分焦燥。吴一刀却自信满满,安慰苏老爷稍安勿躁,二人正在密室商谈,很快,吴一刀以他平常打猎人固有的敏觉,立马感到室外有人偷听!其实这种感觉,自那个二少爷回家后,己经出现好多次了。吴一刀开始以为这少爷是关心他妹妹的事罢,并没有多大介意,但次数多了就觉得这人有点不正常了。苏老爷对儿子鬼鬼祟祟也很生气,就出去叫住儿子,说你这嫩娃娃搞什么鬼?大人谈话你掺和啥子嘛?那少爷很不服气,说妹妹被绑架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当然要尽力帮助…几句话让苏老爷冒了邪火,说你一个书呆子能帮你妈个鬼!吼来绅娘和护院,叫他们用枪把少爷押回房间去。

然而,尽管这少爷从此不来捣乱了,但吴一刀凭着自己非常特殊的嗅觉,还是觉察有人依然在偷听。他观察几次后,竟然都是那个姓江的护院在周围巡游,这不由得让他内心一阵骇然,从此变得格外警觉起来。不过他并没有把心中这个疑团告诉苏老爷,表面像没事一样,只在暗中增加了几分提防。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吴一刀装着闲逛一样,慢慢步出苏家大院,刚拐过侧边小河沟,他就直扑杨保长家。大约初更,果然看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窜到保长家大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吴一刀随即轻手轻脚走过去,往保长家窗户上一贴,就听见屋里面一个声音焦急说:“…三千就三千啰,我晓得这狗日的实在榨不出油水了,但总比打空手好噻。再说山上己经走了一半兄弟,分钱的人也少了。你告诉二当家,就说我分一千块好了…另一个声音急忙说二当家只给您分八百块…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又听见刚才那声音有些不乐意说,八百就八百块吧…但搞快当点,把这事整了大家都好走!现在解放军把南川都打下来了,重庆还守得住个毬!搞不好比南京还垮得快!所以这事不要犟,不要拖了,免得夜长梦多,大家捞一点算一点…还有,兄弟,拿到赎金后,你明天早一点下山给我送来…”吴一刀听到这里,便不再偷听,悄悄退了回去。不多久,屋子里那黑影很快又闪了出来,沿着通往山上那条小路,一溜烟逃去…

吴一刀悄悄回到苏家大院,告诉苏老爷:交易定了!苏老爷大喜,忙问他怎么知道的?吴一刀笑道:“山下舵把子不开口,山上那群龟儿子怎敢答应?分脏不扯皮才怪!苏老爷这才搞清楚土匪们白天不敢当场拍板答应,原来是等山下杨保长发话!这家伙不松口,那分脏肯定要起内讧扯皮!明白了原因,苏老爷长出了一口气,非常感谢吴一刀,请他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上山接人。

吴一刀回到自己房间,还没躺下,那苏家少爷却如幽灵一般来到他房里,向他打听一些山上情况。吴一刀淡淡地说:“少爷啥都偷听完了,还用打听吗?”那少爷很吃惊,争辩说他给母亲关在房间里,房门都出不来,哪还能偷听?吴一刀笑道:“你叫护院来偷听不就得了?”那少爷涨红脸,这回没话可说了。吴一刀请他回去休息,安慰他放心,保证他妹妹明天安安全全回家!

十二

果然,第二天一早,不用苏家这边派人上山打探消息,反倒是山上一大早就派了一个小喽啰下山送信,叫苏家拿三千铜板取人!

苏家人这下不用说多高兴,也彻底放了心。但吴一刀却这时偏不着急,偏不急于动身上山赎人,反而在苏家院子里表演起他的拿手好戏杀猪宰羊,苏老爷也在旁边起劲帮他,两人忙得不亦乐乎。他俩古怪举止让人大出意外,就连苏绅娘都有些看不过,就上前委婉劝丈夫,是不是先把女儿接回来?你们再杀猪杀羊也不迟嘛…苏老爷却不理她,只给老婆一个容相当诡异的笑容,然后吩咐她去安排下人到周边邻居多借一些板凳桌子,他晚上要大显法事,邀请乡邻们来庆贺女儿回家,同时他还要请另一拔稀客!

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丈夫还要请什么稀客?但老爷决定的事,她却不敢再反对,她实在不想跟丈夫发生第二次暴力冲突…

直到下午一点多钟,那吴一刀才在众人焦灼不安的眼光中,穿上他那件油腻腻的长衫,腰间扎一条黑布带,左侧挿一把鱼皮鞘杀牛刀,右边挂一把木鞘杀猪刀,右小腿间又绑上一具牛皮小盒,插上他那把精美的纯铜阉割刀,最后背上他那支标配的打猎长铳火枪一一他这身全副武装、威风凛凛模样,委实让人一看心里就免不了有些发毛,连苏家二少爷看在眼里,也禁不住暗暗喝彩!很快,一切归一后,吴一刀一声大喝,便与那位姓江的护院一起,挑着一担铜钱,箩筐两边各自还放了两只活鸡活鸭,两人这才正式开拔上山!

那山寨上眼巴巴等了老半天的土匪,果然一看到吴一刀全副武装上山,都有些儿炸毛。二当家老远忙问:“大汉,你他妈上山赎人,干嘛带行头?”吴一刀冷笑:“老子不放心你们!快叫大当家出来!”二当家就假意说大哥带一帮兄弟去干另一票了,今天由他代办交涉。吴一刀叫一声“好”!先叫二当家挑一个喽啰过来清点赎金。他警告对方:如果苏小姐自他走后有丝毫伤害,他首先一刀宰了清点之人,然后和江护院绝对毫不留情开火!他对二当家说:“老子两杆枪虽然不是对手,但老子开一枪就是几十粒铁砂弹,有人总要见鬼!信不信老子干翻一个阉一个!”二当家又好气又好笑,忙宽慰他说,山寨全按江湖规矩办,兄弟们只要赎金,苏小姐绝对丝毫无犯。要不,他亲自来点赎金,若有差池,大汉你他妈先砍我脑壳当夜壶!

那二当家果真说到做到,弃了手枪,亲自过来验货。与此同时,苏小姐也给土匪喽啰带到山门前。吴一刀大声问她有无伤害?那三小姐激动得嚎啕大哭,连连说没有,又拼命摆手,重复表示不曾受到虐待伤害。吴一刀和江护院这才放下手中武器。

二当家过来粗粗点完赎金,看着四只活禽有些惊讶,问怎么回事?吴一刀说老子说话算数,知道兄弟们这几天辛苦,叫苏老爷送点活东西来犒劳龟儿子们,打顿饱牙祭。他说酒苏家就不送了,怕兄弟们疑心投毒,所以对于活物,兄弟们今晚上尽可以放心大胆吃!那二当很是感激,说大汉你他妈真够兄弟,要不留下来整几碗?

吴一刀哈哈大笑,抱拳相谢,说等大当家那票干完,山寨更肥实了,他再上山和兄弟们喝个痛快不迟!那老二假惺惺陪着他大笑,连声称好!随后,他回身命令寨头上所有兄弟将枪丢在地上:放人!

这般操作,倒确显土匪们诚心。吴一刀示意江护院去接小姐,然后他持火枪殿后。那老二见他依然如此小心,不免抱怨,说大汉你他妈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吴一刀笑道,你龟儿人多势众,老子不得不防!直到他们三人退出老远,吴一刀这才收起枪,照江湖规矩,向老二抱拳高声叫道:“当家二哥,青山不改,碧水常流,后会有期!”那老二当即也向他还礼,请他隔天到山寨来喝酒!

三人摆脱土匪管制,疾速下山。可那苏三小姐一个娇柔姑娘,身体本身软弱得不行,加之这几天受了惊吓,哪里走得快?另外那山路比不得寻常,高低凹凸不平,异常难行,因此走了一段,便走不动了。吴一刀便对小姐说,若你不嫌屠夫臭哄哄脏兮兮一身,我背你下山吧!那小姐倒不羞涩,相反十分感激。吴一刀将猎枪刀具交与江护院,他那高大魁梧身材背一个小女人,简直就如背一个背篓那般轻松自在,双脚依旧生风,如履平地,甚至还将江护院都甩开一段。那三小姐在他背上,突然冷不丁儿小声问他:大哥是地下党吗?吴一刀吓一跳,随后哈哈笑着说他一个杀猪杀狗的屠夫兼阉割匠,啷个配得上哟,小姐莫把那些了不得的人打脏了…那小姐在他背上便一言不发了。再走一段,吴一刀感觉脖子凉凉的好像天上落下雨点,他四处打望,天高云淡,哪有下雨?稍后才发现却是姑娘的泪水。

到半山腰时,恰好苏家接人的滑竿轿子也到了。苏小姐于是改坐轿子,吴一刀这才轻松了些。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4)

十三

到傍晚时分,苏三小姐才平安回到苏家大院。彼时院内院外,早已摆满了板凳桌子,热闹非凡,人满为患。这其中竟有不少国军官兵,三小姐不禁大为讶异,不知何故?不过亲人相见倒是头等大亊,苏绅娘还没等女儿下轿,就冲过去抱着女儿失声痛哭。女儿见到亲娘,恍如隔世,母女俩顿时哭作一团。好不容易给众人劝住,女儿又赶忙参见父亲与兄长,三人又是一阵哭泣落泪。这时旁边挤进来一位穿中校军服的军官,这军爷连连问苏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苏老爷却不答,急忙收起眼泪,只管招呼大家入座,准备开饭喝酒,这边又恭恭敬敬请那位中校先生和另外几名军官去屋里客厅上坐,边喝酒边谈。绅娘趁机引了女儿去内室暂歇。

这苏家大院为何突然来了一帮国军?原来,这些人正是苏老爷早上告知夫人要请的“稀客”!下午太阳快落山时,这老爷亲自上阵,在大路边拦了一群溃撤的国民党官兵。他请问军士谁是带头长官?当地乡绅,欲犒劳国军兄弟,望引荐。那军士很快将他带到一位中校营长面前,这军爷听说部队有搞头,惊喜不己。其时他正要下令部队安营扎寨,升火造饭,不想瞌睡刚来却碰上枕头!苏老爷毕恭毕敬向那位长官拱手:“老朽姓苏,当地乡绅。每天目睹国军长途行军辛苦,今日在家宰猪杀羊,备下浊酒,欲搞劳诸位将士,不知长官意下如何?是否看老朽薄面…”那营长一听“宰猪杀羊”,还备有美酒,哪里还忍得住?不待苏老爷话说完,赶忙还礼,连连说:多谢!多谢!太打扰苏老爷了!又说自古军民鱼水情,哪有赏脸不赏脸的呢?感谢都来不及啊…随即命令一百多号兄弟往苏家开拔。这些国军到苏家大院不久,还没弄好宿营之事,这边吴一刀正好领了三小姐回到苏家大院,于是出现上面一幕。

苏老爷当下带着苏家两位族弟,在客厅里殷勤陪着那中校先生和另外一个副官、两位尉官高兴喝酒。酒至半酣,那营长记起刚才之事,又询问苏老爷这是为何?这回苏老爷却不装了,当场失声痛哭。几个军官吃惊不小,面面相觑,忙问个中原委?苏老爷伤心上来,哪里说得出一个字?倒是他族弟不忍,就将苏家遭遇绑架之事告诉了那几位军爷。这几人正在酒兴头上,哪里听得这话?那营长顿时把桌子擂得山响,破口大骂狗日的几个蟊贼简直欺人太盛!苏老爷慌忙止住哭啼,不住道歉,连称自己失态,他只不过是想到女儿前几日在土匪山寨缺吃少喝,故而忍不住伤感。不过现在好了,他好歹花了上万银子总算把女儿赎回来了。既然这事己经过去了,不能扫大家雅兴,请军爷们继续喝酒,喝酒…

那几位军爷此刻却不把兴趣放在喝酒上了,这几人一听苏老爷花了“上万赎金”,大家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把目光投向长官。那营长自然明事,装作酒性大发,又把桌子一擂,怪声叫道:“他奶奶的!老子打共军不行,但打你狗日五六个山蟊贼还怂包吗?苏老爷,这事包在刘某身上,待刘某与你出这口鸟气!”他立马就要命令右边一位连长,叫他马上去集合两个班兄弟,将山上那六条狗收拾了,替苏老爷讨回公道…苏老爷慌忙起身拦住,说兄弟们正在喝酒吃饭,即使要去,待酒足饭饱也不迟啊!

这时那副官站起来,将头伸在那位营长耳边,献媚地小声说了两句什么,那营长顿时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劲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说:“对头!对头!兄弟们们这回去,不是他妈剿土匪,而是剿共匪!共匪!哈哈哈…兄弟们这回搞头更大了!”营长欢喜得手舞足蹈,他回过头又笑咪咪问苏老爷:兄弟们出生入死替老爷报仇,夺回赎金,老爷总有点打赏吧?苏老爷连忙表自己分文不取,能报仇雪耻足矣!营长干笑几声,说哪能这样呢?兄弟们又吃又喝又拿,不能便宜占尽哦。苏老爷说既然这样,还有一份大礼,不防一并送与营长!他随后请这中校军爷到侧室,还有一桩大买卖告诉他。

两人在侧室谈了十多分钟,这刘营长出来简直红光满面,高兴得不行,他搓着手只管招呼大家喝酒,喝酒!今晚有好节目…正在此时,苏家一位下人小心翼翼来到桌边告诉老爷:夫人有急事找他!苏老爷正在兴头上,心里泼烦女人多亊,哪里理会?不多一会儿,倒是绅娘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慌慌张张来到席间,先跟军爷们陪了个不是,然后拉起丈夫到一边,在耳边小声告诉他:长老出事了!吴一刀叫他快去!苏老爷这下吃惊不小,赶忙向几位军官作揖行礼,说家里有点小事,叫声“失陪,稍后便来!”便急匆匆随夫人转身出了客厅。

十四

长老出事,纯属意外,甚至这飞来横祸简直岂有此理!原来,今天下午重庆一位逃跑路过的病官员,天晓得这人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本地文昌庙有一位治病偏方神人,这病官员下轿后,便带着两个保镖去拜见长老,向他求问自己那个怪毛病有无治疗方子?总是叹长老心慈,来者不拒,他给病人开了四副药方,吩咐他前期中期晚期后期怎么用,这病几乎就可以断根了。那官员见长老如此有信心,太厉害了,反而起了贪心,就说我怎么知道药方有无效果?要不你与我随行,治好病我放人。长老当然不干,那官员便说那好得很,叫保镖一枪把他徒弟杀了,然后一把火将文昌庙烧了…长老无奈,只好跟那官员住进镇上的“添生客栈”,明天一早随那恶人动身。长老徒弟哭天抹地,追至客栈,长老泼烦他只知呜呜哭啼,叫他自个儿回文昌庙去呜呜吧!

这徒弟却不傻,那呜与吴谐音,徒弟领悟了师傅意思,惊魂失魄中赶忙跑到苏家大院找吴一刀。因苏老爷正陪军官们喝酒,绅娘便替丈夫接待了这位小沙弥,听说长老出事,绅娘也吓得不行,急忙叫来正吃饭的吴一刀。杀猪匠听了小师傅哭诉,差点没被活活气死,天底下哪有这般混帐病人!因此他请绅娘速速去请苏老爷来,他要跟他商量。

苏老爷听了这桩荒唐事,也叫苦不迭。他当然知道吴一刀和长老感情,果然吴一刀发誓要救出长老!不过他现在很担心苏老爷那边情况怎样?苏老爷告诉他:完全没有问题,全都进入戏角色了!吴一刀十分高兴,就对苏老爷说:“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今晚我腾不出手,你就是这台大戏的主角,一定唱好!待我马上去保长那儿,只要这狗娘养的收下了山上送来的钱,小喽啰返回山寨,我就通知你即刻动手,然后我这边再去救长老!”

绅娘担心吴一刀去救长老恐有麻烦,连忙从屋里拿出一把象牙雕扇给吴一刀,叫他去找“添生客栈”老板娘李绅娘,她们平常是好姐妹,李绅娘见扇如见人,一定会帮他。吴一刀感谢了绅娘,匆匆告辞而去。

吴一刀出了苏家大院,月光下直奔杨保长家。他在黑暗中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果真就看到一个黑影东张西望,来到保长大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那门开后,黑影甚至没进屋,只在门口递给屋里人一包东西,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转身离去。吴一刀长舒一口气,由于他返回苏家大院要跟这小喽同一小段路,便跟在那黑影后面,哪知,就在此时,他意外看到黑暗中突然跳出两个人影,闪电般同时朝那小喽啰扑去!

吴一刀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当然知道这小喽啰回不去山寨的严重后果,急忙奔过去躲在一棵小树后面,仔细观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朦胧月光之下,两个蒙面人与那小喽啰打成一团。待吴一刀看清之后,内心连珠价叫苦不迭,原来他从那两个蒙面人身形看,一下就猜出是苏家的二少爷和那个江护院!并且,这两人只有江护院手中有一条像是捆人的麻绳,都没带家伙,反而是那土匪虽没带枪,人家却随身带着刀,因此拼搏起来,这两人反而吃了大亏,那土匪左劈右划,两人很快手臂都给割伤,血流如注。两人只好各自退后一两步,都捂着伤口喘气,死死盯住土匪不放。

这血腥一幕无不令吴一刀感到慌乱,可他急切间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正在这喘息当儿,只听那占了上风的土匪恨恨地骂道:“狗日的吃了豹子胆!晓不晓得老子是山上的人?你们也敢打劫!”那江护院也恨恨地回道:“老子们正是要收拾你龟儿,知道你们山上的贼娃子肥实…”他话音未落,突然抛出麻绳,一下缠在对方手腕上,几乎与此同时,旁边那二少爷恶狼一般向土匪扑了过去,这身手着实让在黑暗中观察的吴一刀都吃惊,这般敏捷哪里像平常那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也就在这时间,土匪己经给二人按翻在地,三人刹时闷声搅做一团。吴一刀再也不敢犹豫,飞快脱下长衫,用左右衣袖缠住脸,做成面罩,只露一双眼睛,然后将长衫衣襟展开,上前几步,一下将上面两个人头死死罩住,双手一个大合抱,一扭身便将二人掀开,其后,他身子一翻便硬生生将两人压住,这一手当真漂亮之极!那开先被压在下面的土匪突然得救,一个鱼挺跃身而起,吴一刀打手势叫他快逃。慌乱中那家伙还以为是杨保长帮了大忙,跑出老远,还不忘记说了一句“谢…老杨!”但不多久,吴一刀身份很快被衣衫罩着的江护院识破了。因为他的手臂手掌实在太长太大,而也且太有力了。

“吴一刀,你他妈赶快松手!放手!”江护院又急又气,使劲撕烂了罩在头顶的衣衫,这才露出一个脑袋,大喘粗气。吴一刀见状,这才只好悻悻松开双手。二少爷从衣罩里解脱出来,肺都气炸了。他一把扯下脸罩,指着吴一刀哆哆嗦嗦说:“吴屠夫,你…你…你今天坏了我们的大事!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地下党!”

一句“地下党”,吴一刀仿佛当头挨了一捧,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头呆脑看着二人懵了。江护院缓过气,连连顿脚,痛心疾首说完啦,完啦,计划遭失败了…吴一刀奇怪他们还有什么鬼计划?二少爷没好气对他说,跟你说也没用!吴一刀就憨憨地说,没用就不说嘛,反正人己经赎回来了,我也不想打听你们地下党的事…那二少爷反而偏要说了,他告诉吴一刀:“我老实跟你讲:我妹妹被土匪绑架后,惊动了地下党,上级指示想方设法营救。我第一个赶回老家,目的就是先了解情况,拖住土匪并等待后援。却不料我一回家就受制于父亲和你…还好,今天你和我爸把妹妹赎回来了。但我们跟这帮土匪没完,打算今晚抓住这个下山喽啰,了解清楚山上土匪窝情况,然后明天等蒲老师带县大队和区小队人马一到,彻底清除这股祸乱匪患…”

吴一刀这才慢慢听出了一些名堂,但他听完后眉头大皱,撞口说你们迟了,迟了!来不及了,这帮家伙拿到赎金后,明天一早就散伙逃了…对方二人显然不知这消息,同时大吃一惊。就是说,明天他们其他地下党成员沿途集结赶来,不惜暴露身份却会全部扑空!这就麻烦大了!二少爷目瞪口呆,他盯着吴一刀,急急说他俩怎么从来没偷听到这个重要情报?吴一刀不以为然,鄙夷地说这算什么鸟情报?这不过是土匪们以前打的如意算盘罢了。但他随即表示:这帮狗娘养的一定活不到明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又是什么新情况?那边二人给简直给弄糊涂了,接连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一刀没法一下子跟他俩解释清楚,眼见时间紧迫,就请他俩马上赶回苏家大院,转告他父亲可以动手了!他这边要去镇上救长老。但二少爷非得把事情弄个清楚,说是要向组织汇报。吴一刀对这少爷婆婆妈妈十分泼烦,压着气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今晚杀猪宰羊犒劳国军吗?不是让这帮家伙白吃,而是让他们上山去狗咬狗!这之前我们之所以不敢唱这台大戏,正因为你妹妹那时还在人家土匪手中,投鼠忌器;但今天你妹妹平安赎回来了,老子没了顾忌,那就可以完全放开手脚毛干了。知道不,那笔赎金就是诱饵,就是要让那帮穷疯了的路过国军去把山寨铲了,最后夺回赎金!所以,今晚有人帮忙解决大问题,明天用你们地下党干什么?你们等着拣粑货就可以了!”

那边二人终于听了个明明白白,难怪刚才吴一刀要揍他俩放走小喽啰,还真差点误大亊!二少爷连连惊叹好一招借刀杀人妙计!吴一刀却满脸不屑,说那是你们读书人咬文嚼字,老子就把它叫狗咬狗!二少爷忍不住哑然失笑,附和说这确实是一场狗咬狗,很聪明的计策。吴一刀催促他俩不要担误时间了,赶快回去叫老爷马上行动,什么都不要掺和,一切全听老爷安排,今晚这台大戏老爷是大主角,他俩这小配角,一个只消跟国军带路上山,一个瞅热闹就行了。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少爷问吴一刀救长老需要帮忙不?吴一刀哪里看得起他们?连连摆手不用。两人很快赶回去了。而他这边也丝毫不敢担误,返身即朝镇上直扑而去。

十五

二少爷和江护院悄悄赶回苏家大院,从后门溜进去后,苏家大院其实内部暗中己经有些慌了,原来大院里突然不见了二人,有人只以为少爷又给土匪绑了,那还了得!这不是吃“回锅肉”么?更要命的是苏老爷今晚这台精彩大戏唱不成了,前功尽弃!因此这老爷暗中得知消息后,差点灵魂都惊出来了,气得七窍生烟。好在那三小姐似乎对哥哥很了解,安慰父母亲,哥哥决不会出亊,他有大后台,什么大后台却又不讲。苏老爷魂不守舍陪着军官们喝了一库酒,有人偷偷告诉老爷:少爷回来了!苏老爷气不过,从酒桌上告辞一会,直接冲进儿子房间,不问青红皂白逮住就要猛揍,却突然发现儿子一身血迹,手臂上一条大血口子,顿时又吓愣住了。儿子却顾不得这些,只告诉父亲:吴一刀让他传话:山匪己送钱返回,可以动手了!

苏老爷奇怪儿子怎么知道的?又怎么受的伤?突然间,这老爷子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问题,记起先一时女儿那句“大后台”的话,也想起长老曾经说共产党无孔不入的言论,他赶紧颤抖地抓住儿子低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地下共产党?”儿子对老子突如其来的提问,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儿…显然,这沉默己经足够了!刹时之间,父亲呆呆地望着儿子,神情显得十分沮丧。他木然松开抓住儿子的手,有些痛苦地把脸扭到一边,声音苦涩地又问儿子:“是不是…连你妹妹也是?”儿子依然沉默不答,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对待父亲,似乎真有点过份,有些不孝和大逆不道了。就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说:“妹妹…思想很进步,又爱国,恐怕将来不久就…”

苏老爷转眼变愤怒起来,他回过身盯住儿子朝他低沉吼道:“你自己是就罢了,为什么还非得把你妹妹也拖进去不可?”儿子一下涨红了脸,争辩说妹妹所学的专业很特殊,新中国建设急需要人才。再说妹妹思想先进,做父母的不能干涉儿女选择,新中国尊重平等自由…父亲久久看着儿子,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你们都长大了!老和尚什么都说对了!”然后黙黙退了出去。

但他很快给儿子叫住了。儿子告诉父亲:吴一刀抽不开身,今晚上山带路改由江护院。父亲淡淡问儿子:江护院也是你的“同志”吧?儿子这下没有回避,只是说您心中有数就行!父亲一阵冷笑,说四个护院走三个,单单就留下他一人,这事本来就值得怀疑;他又暗中帮你偷听谈话,更令人生疑;你们一起偷偷出去一起受伤,你们不是“同志”是什么?只可惜全苏家大院他是老糊涂,这么多年来,自己身边的人是怎样的人却浑然不知。更可笑的是,前两天他还像老鼠一样,四处悄悄咪咪去打听地下党,却不料自己家里就有两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人,这真是太具有讽刺意味了!现在尤其滑稽的是,他家居然出现了共产党带着国民党打土匪,国民党却又把土匪当“共匪”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场境…

苏老爷不再说什么,很快转回客厅,告诉那位刘营长可以行动了。己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那军爷,迅速命令两个班士兵集合,由一个排长带队指挥,然后跟着江护院悄然出发了。

这帮人马刚开拔不久,那刘营长搓着双手,一副等不及模样,指着一个连副,叫他亲自去把地方保长请来。他对那连副说:“我跟你交待很清楚了,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吧?你马上跟着苏老爷家丁,带几个兄弟,请这位地方维护治安的长官来,老子借花献佛请他喝酒!若狗日的敢不来,就让兄弟们用枪口顶着乌龟屁股让他爬过来!”

被请的杨保长,乃圆滑之极的老油条,十分老于世故,岂有不识好歹?那会儿他刚在家分了山上土匪送来的脏银,连同以前家里的老窖,才和老婆一起打点归一,计划明天一早就双栖双飞,先逃松溉码头,在那儿与二当家汇合,然后找一个袍哥朋友去乐山躲藏…正当他在家里乐着,这厢苏家竟然带了军爷请他去喝喜庆酒,祝贺三小姐回家。他早听说苏家杀猪宰羊大宴宾朋,还请了路过国军助兴,有钱人当真好任性!不过天底下他娘的也再没有这等大傻逼了,他搞了人家黑心钱,人家反而乐呵呵请他喝酒,试问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爽更惬意的事吗?所以他十分乐意前往。

刚进苏家大门,杨保长老远就大呼小叫:“苏大哥啊,听说贤侄女平安回来了,小弟失礼得很哟,实在对不起,小弟迟到了!”接着他唠唠叼叼说他今天去陪了好几拔重庆路过歇脚的官人,接待他们住客栈,龟儿太打挤了,担误了不少时间,这不,才抽空赶来给大哥道喜!大哥洪福齐天,贤侄女吉人天相…

苏老爷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儿,赶忙给保长引荐刘营长等各位军官。那杨保长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哈腰,称刘营长你哥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哟…刘营长哈哈大笑,回礼说保长乃一方土地大神,久仰!久仰!保长连忙回复岂敢!岂敢!双方一阵客套。刘营长请苏老爷添座,说他借花献佛,先敬地方治安官爷一杯。杨保长乐得心里开花,殷勤相谢。

酒过三巡,刘营长也不兜圈子了,说兄弟们路过宝地,大嗨了苏家一顿酒肉,自然要做点好事才对得起人家噻,因此他己经派了两个班兄弟,连夜上山去端土匪窝了。剩下的事情,当然要麻烦本地治安官收尸哟,所以请保长明天务必派一些乡亲,把山上那几条狗拖去埋了…

杨保长酒杯差点没吓落到桌上,这些军爷上山剿匪不打紧,倘若剩下一个活口,他岂不穿帮暴露?因此眨眼之间,这保长额头上就冒出了大汗,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今晚这杯酒原来是那么难喝,好生回悔自己嘴谗!等再饮两杯,他赶忙宣称自己开先陪了重庆那几位大人物整了几杯,不胜酒力得很,遭不住了,所以各位多多得罪,他要告辞回家休息了,腾点精力明天好接待另一些官老爷…

居然奇怪,桌上竟没有一人拦他,任由他自由自在离去。杨保长内心一阵狂喜,正想着老子回家干脆连夜就溜,哪知他双脚还没迈出大门,脑门上却多了两支黑黝黝的枪口,一下被门岗顶了回来。

刘营长连连冷笑,说你狗日保长不够朋友哟,咋就不陪老子喝个痛快呢?再说那山上事情未了,你龟儿咋就交差了呢?…保长无可奈何,只得归座,苦着脸向军爷解释自己实在累死了,想瞌睡得很。那刘营长又一阵冷笑,说老子个多月前与共军打了三天三夜的仗,一点瞌睡没睡,一个营的兄弟给打残了只剩下差不多一个连,挨共军又追了两个省才逃到这里,老子一点也不觉得累,你龟儿整天陪人喝酒就累死了?就算要瞌睡,你趴也得趴在这儿挺尸陪老子一晚噻…

杨保长哪敢抗拒?只管满脸陪笑称是,又不住点头附和,任由营长嬉笑怒骂。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今夜是肯定回不去了,而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5)

(己风化的曾经土匪窝棚墙基石)

十六

吴一刀赶到镇上时,天差不多二更,街上还有些零星酒鬼,几乎都是一些兵痞,他自然不敢冒冒失失动手,就躬着腰,装着乞丐找地方瞌睡样儿,选了一家屋角就绻缩在那里打盹。好不容易熬到那些兵痞闹够了,走了,街上空无一人,他才起身慢慢靠近“添生客栈”。

由于此段时间逃路的人实在太多,在此歇脚的人简直人满为患,若大一个客栈,只要有空地方都打满了地铺。中间仅留一个过道穿行。当然,睡这些地铺的大多都是轿夫下人之流,有钱老爷还是住客房。吴一刀在大门口粗粗观察了一阵,就猜到人家肯定不会让长老睡地铺,那还不容易逃跑?所以心里暗暗有些焦急了。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弄清长老被软禁在哪间客房?但这“添生客栈”几十间房,如何好找?并且此时全都闭门睡觉,正心慌意乱间,那客栈值班小二见了吴一刀,因认得他,只以为他要住宿,就笑说大汉你怎么也来凑热闹?连地铺都没了…吴一刀小声问他长老被人挟持在哪里?那小二吓一跳,这些都是有钱有势的大官僚,他那敢说?于是谎称自己晚上才接班,不清楚。吴一刀要看住宿登记,小二打死不干,说这是规矩,否则掉饭碗的事。吴一刀突然想起绅娘给自己的象牙折扇,便冷笑着掏出来,叫他把这东西立马送给老板娘,不送的话,明天同样饭碗打落!

那小二无奈,只好上楼去了。不多一会儿,那老板娘一边扣衣服,一边慌慌张张下楼来。她对吴一刀并不面生,却也不熟,只知他是本地的屠夫兼阉割匠。李绅娘便问他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吴一刀小声问她长老住在哪里?这女人聪明之极,一下就知这大汉要干什么了。另一方面,也因这女人平常非常尊重长老,所以倒很支持。她亲自带吴一刀去看了里面情况,悄悄指了房间。吴一刀看了,大吸凉气,原来长老房间门口竟守着一个带枪保镖,尽管半靠在木门边打瞌睡,但显然是件麻烦事。

两人退回来后,李绅娘问吴一刀她如何帮他?吴一刀不敢连累人家,想到呆会动起手来,说不定就会开枪,子弹乱飞,她一个女人家反而碍手碍脚。而且,倘若事情败露那更不得了,人家不一把火烧了她这客栈才见鬼!所以吴一刀谢了老板娘,请她回去休息,他自有主张。

接下来吴一刀又差不多等了半个时辰,几乎断定那保镖睡熟了,他才轻手轻脚过去,拔出腰间杀猪尖刀,绕过保镖,用刀尖从门缝里伸进去,然后轻轻拔那房间木门栓。正小心拔着,那门栓却慢慢竟自动开了。原来却是长老知吴一刀铁定会来救自己,因而一直装睡。适才他听到门栓轻微声响,就知杀猪匠来了。不过他住的房间是双人间,对面还睡着一个保镖,就蹑手蹑脚起来把门栓轻轻滑开一一这两人配合当真默契之极,让人惊叹!

吴一刀看到长老,示意他出门快走。哪曾知道,人家既然是职业保镖,明摆着都有几把涮子,门口睡觉那家伙并非吃素角色,他早在暗处牵了一根细线,另一头就缠绕在自己手指上,这一招连吴一刀也没发现,结果长老右脚刚迈出门软,那保镖一下就给丝线扯惊醒了。幸亏吴一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保镖头发,往木板墙上死劲一撞,那保镖哪里经得住这杀牛杀猪家伙的重手?“咚”的一声便当场晕死过去。但也恰恰因为这一下吓人的撞墙声音,反而将屋里睡觉的另一个保镖惊醒了。吴一刀不由分说,背起长老发疯一般就朝大门飞奔而去。

刚出大门,忽听一声枪响,吴一刀身子往前一窜,情知不妙,背上长老肯定中枪了,不觉大惊。但他却不敢丝毫停留,记得先前踩点时,往右边四十来步有一条小巷,所以他拼了命就朝那地方冲去。但没跑多远,后面保镖紧跟着也追出了大门,正要开枪,奔跑中吴一刀恍若看到石板街边那棵大树后面,忽然闪出一个瘦弱身影,那人举手就朝后面追击的保镖连开两枪,却没有击中。保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哇哇怪叫,胡乱还了一枪,慌忙退回大门里。客栈一时间秩序大乱,甚至听到有人大叫“共军打来了!”而吴一刀趁此时机,早已钻进小巷,这些地方他熟悉之极,七拐八拐,就窜出了街心,来到镇背后一片乱坟岗上,这棺山阴森森吓人,平时几乎无人光顾,吴一刀连忙放下长老察看伤情。

长老枪伤在右肩上,淡淡的月光下,伤口依旧流血不止,长老业己痛昏过去。吴一刀又是心痛,又觉得晦气!倘若他身材没那么高大,他断定保镖这一枪肯定放空,是伤不了人的,但偏偏就他娘的这么倒霉!他赶紧叫醒昏迷的长老。也就在老和尚睁开眼晴那当儿,远方夜空突然又传来激烈枪响,原来是山寨上交火了,这回枪声非常密集。长老虚弱地问吴一刀是不是山上的枪声?杀猪匠盯着山寨方向远天,大口大口吸着粗气,连连点头:“对!长老,对极了!狗娘养的祸害们,这回看你们这帮龟儿子往哪里跑!老子早说过:收钱之日,便是销魂之时,狗日的硬是不信…”

枪声持续差不多一分来钟便停止了,最后伴随着两团火光,好像是两次手榴弹爆炸的轰响声之后,夜空便彻底归于一片死寂。吴一刀喝彩一声“好快当!”紧接着又嘿嘿笑起来,像自言自语般说,晓得不?老子干吗故意挑四只换毛的鸡和鸭子送你们?就是拖时间让国军来收拾你这群龟儿子!说不定你他妈鸡骨头鸭屁股还没啃完就报销毬了…他咕噜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一阵怪笑。地下躺着的长老听了,却一声叹息。吴一刀说大和尚您叹息什么?您出除害大主意,杀猪匠出整人馊主意嘛…长老凄然一笑,挣扎着趴到一个满是杂草的坟头前,眼睛盯着山寨方向,一边喘气,一边又长叹:“唉,唉,你们呀…倘若你们当初能像大当家他那样迷途知返,何有今日?…还有你呀,这都怪老和尚一时心软,让你苟活那么多年,祸害了不少人。今天,唉,终于一切都了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吴一刀蹲下身,看着长老悲天悯人,对他说:“大和尚就您太慈悲!您救人家,人家哪个救…”但他那个“您”字还没说出口,突然想起刚才大街上开枪救他俩那人,就一下刹住话,愣愣地呆在那里思考着什么。长老聪明人,如何不知他硬生生把话吞回去?就费力地扭过头问他:刚才开枪那人是谁?吴一刀假装傻傻乎拍打着脑袋说,我咋个知道嘛?大概就是您说的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吧?…长老一阵嘿嘿干笑,但他声音明显有些虚弱颤抖了。

吴一刀听着长老声音有些不对,赶忙趴近观看他,长老此时己相当痛苦,吴一刀这才确信长老伤得不轻,他呆呆地望着老人,转眼之间,悲从中来,杀猪匠仿佛慢慢沉入冰窟窿里,难过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他开始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不停抱怨自己,说一切都怪他,他骂自己他娘的干吗长那么高?假如矮一点的话,那子弹就从长老肩膀上飞过去了。或者,龟儿子弹打矮点,哪怕打中他自己屁股也行,总之不能伤长老…他唠唠絮絮中泪水终于如泉涌一般纷纷滚落…

长老从未见过这铁汉子掉泪,又见他如此自责,内心一阵长久翻涌。他强忍着巨痛,反而乐呵呵笑起来,断断续续说杀猪匠,你哭个毬…老和尚又死不了,狗日的打不死老子!这伤顶多…顶多十天半月就好了,你忘了大和尚是神医下凡么…吴一刀突然听到长老意外暴出粗口,先是一愣,随即更控制不住,俯下身在长老耳边哭道:“大和尚您不要宽慰杀猪匠了,您骗不了我!您现在全身都在抖,感觉冷了不是?”长老咬了一阵牙关,终于战战兢兢向吴一刀伸出手,哆嗦着说:“一刀,你…你脱件衣服给我…老和尚当真…当真有点冷了…”

吴一刀心如刀绞,赶忙一面脱衣服,一面咬牙切齿低低地怒吼着说:“大和尚,您死不了!您死不了的!…若您…当真走了,老子追上千里万里也要替您报仇!不亲手宰了这帮龟儿子,老子誓不为人!”但当他给长老裹上衣服后,长老己经奄奄一息靠在他怀里,几乎没多大反应了。吴一切悲痛万分,他非常清楚长老枪伤虽不致命,但老人毕竟年老体衰,加上失血过多,假如不尽快处理伤口,后果就很难说了…

棺山上掠过一阵凄凄的冷风,吴一刀打了个寒战,他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连忙小心翼翼背起长老就走。长老有气无力问他背他到哪里去?这地方蛮好,遍地坟莹,就是归宿了…吴一刀恨恨地说:“大和尚,您死不了的!我去找他,叫他一家七条命还一条命!否则,原先山寨大当家那还没击发出来的六颗子弹,老子替他六刀还了!最后一刀,就用杀牛刀将那畜牲剁成肉酱!”

长老马上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呻吟说一刀,你不要去连累人家…吴一刀哪里肯信,反而泼烦起来,说大和尚你闭上臭嘴!现在说不定那些龟儿子还在搜查我俩,你话太多想死,却不要连累杀猪匠…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6)

(古桥。离桥不远曾为“一支草”药铺)

十七

小镇上夜半三更突然响起四声清脆枪声,刹时间惊醒不少人;后来随着山上噼哩啪啦如爆竹般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音,全镇一下乱作一团。好多人以为解放军前锋部队打过来了,顿时慌了手脚。特别是客栈里那些歇客,他们哪里知道今晚山上有剿匪行动?只以为是共产党解放军部队搞穿插扑过来了,这些人本来就是逃命,因此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起夜,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多连夜而逃。而小镇上的居民们却没地方可去,所以家家户户几乎都紧紧张张注意着黑夜中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即会吓出一身冷汗。

镇上离古桥不远“一支草”药铺黄医生一家,就在这胆战心惊中刚度过约莫半小时,就听见后门有轻微敲门声音。医生老婆吓得魂不附体,死死抓住丈夫,叫他打死也不要去开门!

但那声音相当执着,轻轻的,接连不断,似乎敲门人不敲开门决不罢休。黄医生害怕又奇怪,架不住时间久了,就毛着胆儿点灯起来,慢慢靠近后门小声问了一句:“哪个?”门外那人显然己经冒火得不行,只听他压低声音说:“你狗日再不开门,老子一把火将你房子燎了!”医生吓得魂飞天外,忙问他到底是谁?门外那人似乎这时才意识到什么,叫他:“快开门,救长老!”

一句“救长老”,屋内的医生两口子倒不犹豫了,急忙打开门,只见一个高大身影像风一样扑了进来。医生瞅着那大块头就知是本镇的吴屠夫,才要张口叫,但倏然间又闭上嘴,因为他己经看到了吴一刀背上血淋淋的长老,两口子顿时大惊失色,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一刀喘着大气,说你们刚才没听到街上枪声吗?快快快,救人!夫妻俩手忙脚乱,赶紧把长老扶进里屋的一间单人床上,一看是枪伤,两口子又傻眼了,他们是中医,哪做过这种这手术?吴一刀吭哧吭哧说,平常不是见你们给人家包个割伤口什么的么?咋又不行啦?黄医生苦笑着说那是小伤,但这取子弹可从来没干过,他也没那些设备…吴一刀听了,慢慢从腰间拔出杀猪刀,指着医生说老子不管,今晚上你不救长老,老子就把长老曾经救过你们一家人这笔帐全部了了…

医生老婆见这架式不得了,这屠夫要动杀猪刀子,还了得!便慌忙上前拖往吴一刀的手,急急说吴兄弟你千万莫误会,长老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他们做牛做马都报达不完,哪能不帮忙呢?只是这枪伤他们确实从来没碰到过,咋办嘛?要不先给恩人止了疼再说。她说她男人偷学了一点西医技术,在黑市上买有几支西洋药(阿司匹林),止痛灵醒得很。那医生给老婆提醒,赶忙叫老婆去把黑市上买来的所有西洋好药都拿出来!

女人听了,就慌慌张张朝小木楼奔去。这时他们一家大小早给惊醒了,老老少少都挤在楼梯口看稀奇一般。女人一下愤怒起来,先是抱怨公公婆婆这有什么好看的稀奇把戏?又喝斥孩子们通通滚回去睡觉!她一再叮嘱:明天若有人问,谁也不许说。哪个说了,打死!老的也跑不脱!

给她一通训斥,一家人哪敢不听话?全飞快缩了回去。不多时她就抱来一个小木箱子。医生打开后,很快为长老打了一支针药。还真别说,没多长时间,痛苦不堪的长老很快就缓和了,吴一刀啧啧奇称,说狗日西洋把戏就是厉害。医生又咬着牙去找来一把小刀,打算将刀子磨快后,划开伤口取子弹一一这外行也当真豁出去了!

吴一刀见他磨刀,开先吓一跳,问他磨刀干吗?医生说磨快来划伤口呀,不划开伤口怎么取那里面的子弹?吴一刀说我有杀猪刀,我这吃饭的家伙,比你那剥菜皮刀快当得多。医生想想也是,就停止磨刀,去里屋倒出半碗白酒,用洋火点燃,然后取过杀猪刀,将刀尖不停地醮酒烧烤。吴一刀又问这是干什么?医生说消毒,担心杀猪刀上有毒。吴一刀说你扯蛋,他杀了那么多猪怎么没见毒死过一人…长老在一边实在听不下去,就说一刀你不懂,少说两句吧,不要打扰黄师傅。吴一刀给长老一说,唯唯诺诺不敢吭声了。

那医生听长老称他“黄师傅”,不觉有些尴尬,他请长老不要这样称呼,他说他连做长老徒弟都不配,哪能把他抬到“师傅”位置上?他把刀尖烧烤完毕后,请长老忍耐一点,他要动手了。吴一刀又奇怪,说你刚才不是明明打了那西洋玩意针药吗?人还有痛苦?…他一见长老拿痛苦不堪眼神看他,又赶忙刹住话,从此把嘴闭得死死的,半句也不敢说了。

然而,那中医生终归没做过此类手术,忙得满头大汗也取不出伤口子弹。原来那弹头似乎嵌入肩骨缝里给夹住了,他没工具钳子,医生手指又纤细,缺乏力道,怎么也抠不出来。吴一刀示意让他来,可他手指比医生手指粗两三倍,必须扩大创口,这可大大不妙。两个男人正束手无策,在旁边拿蜡烛照明的女人毛了,说让她来!她把蜡烛递给吴一刀,不由分说弯下身子,然后嘴巴对着长老伤口,随着长老一声长长的闷哼声,女人硬生生把那弹头用牙子咬着拔了出来!

吴一刀给看呆了,他反应过来就是赶紧去厨房找水瓢给女人搯水,让她赶快嗽口。女人满嘴鲜血,弯着腰不停干呕,吴一刀这时也不避嫌,一边不停给她轻轻拍背,一边给她喂嗽口水。女人搞了好大一阵,才稍稍缓过气,憋得满脸通红。

而另一边,黄医生却一个人在油灯下默默为长老止血,用白酒消毒,最后打开木箱不知找什么。女人示意吴一刀把蜡烛照过去,屋里煤油灯光亮太弱了。吴一刀急忙照办。医生原来是找西药,他拿出几个小瓶子看了看,然后撒在长老伤口处。由于没有大纱布,医生急得搓手,他眼睛很快落在小床上的纱布纹帐上面,毫不犹豫拿来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一大块,然后拿在白酒碗里洗了,又拧干,再叠成纱布,铺上棉花,重新用新白酒消毒,最后才给长老敷上,又撕一些烂布条轻轻缠上…

整个过程,吴一刀全部静静看在眼里,此时间他对这一家人,简直充满了无穷无尽感激。医生洗完手,告诉他病人需要好生休息。可趴在床上的长老听了,却不同意,他用微弱声音叫过吴一刀,请他们尽快把屋子收拾干净,尤其那些带血迹东西更要处理好,然后他俩必须马上离开!

屋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长老意思,医生妻子含着泪说:“长老,您不用害怕连累我们!我们一家老小的命都是你救的,多活这么多年也够了…”长老轻轻摇头,喘着气说:“划不来!马上就解放了,你们…好日子就要到了…这些没人性的畜牲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来,万一被他们查到,一阵乱枪打了,然后拍屁股走人,哪儿去找道理?…就是这小段时间最没有道理!所以,熬过最后这点艰难时光,大家就好了…”

见长老如此说,众人都无话可以反驳他。然而,关键是眼下往哪里躲?回文昌庙绝对不行,去苏家大院有国军…最后吴一刀咬着牙,说干脆把长老背去吴家祠堂自己家里!他眼睛闪着寒光,冷冷地表示,他自家那个狗窝里不仅有杀牛刀杀马刀杀猪刀杀羊刀杀狗刀,还有阉割刀,更有打猎猎枪!“狗日的有种敢来,老子先打残龟儿子们,然后通通阉割了!”他最后那句话让医生老婆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医生见长老态度坚决,内心非常理解长老苦心,这让他非常感动,便叫妻子拿来一个布包,去抓了一些药放到里面,他说长老知道怎么用,而他顶多两天就悄悄到吴一刀家替长老换药。最后,他又将剩下的几支麻醉药和注射器也索性放进口袋,告诉吴一刀:长老若痛急了,就照着他刚才那样给长老打一支。吴一刀知道这西洋药非常昂贵又难得,感谢不已,忙问总共多少钱?他今天身上没带银子,改天一并奉上…医生很生气,说杀猪匠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再多嘴信不信我吐你口水了。而医生女人更一言不发,她反而将十几块大洋默默装进布袋里,吴一刀见状脸色大变,忙阻止说大嫂这不行,今天你们帮这大忙己经够大了,你们一大家子今后还要生活…女人垂泪道,说吴兄弟,他们一家几生几世都报答不完长老,这点情算什么!这些小钱权当给长老买点鸡鱼鸭肉补身子吧。吴一刀眼睛大睁,说长老吃素啊,哪能开荤?你一句话就叫长老还俗么?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称长老这伤情,至少半年不能化缘,花钱地方多着哩…吴一刀不再争执了,感慨万千,对夫妻俩感激不尽,千恩万谢了大哥大嫂,背上长老,从后门悄然而出。

吴一刀小心翼翼沿着镇背后那条种菜小路走了一段,很快,他立马就嗅到了异味,断定身有人尾随!背上长老见他很警觉,就小声问他是不是后面有狗?谁知吴一刀轻轻一笑,低声回长老说那不是狗,是朋友!恐怕就是刚才开枪帮助他们那人…

在过古桥时,吴一刀担心那唯一通道对方在桥面设下埋伏,干脆背着长老从桥下悄悄涉水过河。直到转出小镇,上了去吴家祠堂的大路,吴一刀这才停下脚步,将长老安置在一个土坎边坐下,然后冲着后面朦朦胧胧的夜空抱拳道:“朋友可否现身?现在己经安全了,请让吴某和长老感谢朋友暗中相助,日后报答!”须臾,那黑暗中传来两下咳嗽声音,似乎算是答礼。不过等一会儿后,吴一刀反而感觉对方好像己经不存在,悄然隐退去了,原来人家并不稀罕他们什么报答…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7)

(吴一刀背长老曾涉水过河地方)

十八

约五更天,苏老爷照刘营长吩咐,叫家丁们升火造饭。而恰在这时,上山剿匪的国军兄弟们打着火把,远远见着归来了。这些家伙上山时摸黑,凯旋回来当然大摇大摆,用不着再隐隐藏藏了。几个在苏家大院等得心慌的一干军官慌忙迎接上去。那带队排长十分得意,报告营长:兄弟们零伤亡!缴获一担财宝,十支长枪,一支手枪,十五颗手榴弹。当场击毙匪徒五人,匪首一人,六双耳朵为证!说罢,拿出一串用绳子穿着的十二只血淋淋的耳朵让营长过目。

那刘营长甭提有多高兴,连称搓手,称太好,好得很!兄弟们辛苦了!他马上叫人把十二只土匪耳朵拿去厨房用盐巴腌了,免得发臭。那副官在旁边赶忙讨好向营长纠正:这些狗日的不是土匪,是“共匪”哟!刘营长啊哈哈一阵大笑,连连点头,称对对对,是“共匪”耳朵,铁证如山!他命令副官将缴获枪支弹药造册登记,并将剿灭“共匪”经过也记录清楚,今后上报军部,请功领赏!当然,眼下他先要给每个参战兄弟奖励二块大洋,班长三块,排长四块…

那带队排长高兴得不行,但他很快报怨山下为何突然响枪?幸好他们刚把土匪窝包围,那些家伙还在喝酒啃鸡骨头哩,他们关门打狗,一阵排枪就干翻一屋人,最后送上两颗手弹把老窝端了…

营长不住点头称赞,说他也不晓得哪儿响枪?但管他娘哪里打枪,只要全歼“共匪”就得!他又叫来杨保长,笑咪咪请这位地方维护治安长官,是不是劳驾他替国军写一份剿灭“共匪”的证实材料呢…

那杨保长心惊胆战给惊吓了一夜,在得知山上土匪被全歼之后,这才像还魂的鬼一样抬头挺胸,大大松了一口长气。此刻刘营长劳驾他写一份剿灭“共匪”证实材料,这不用说是他拿手好戏,赶忙乐滋滋点头哈腰答应下来,并且嘴里连称:“多谢营长为地方除害!份内事,份内事,不敢劳驾!”便欢欢喜喜展示他的墨宝去了。

而另一边,几个军官显然对那一担战利品更感兴趣。叫军士挑进密室,忙碌了好大一阵,清点结果,让人无不拍手欢喜,保守估算,价值至少也在一万五千块以上。这里就有些奇怪了,苏老爷仅付三千铜板,他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宣称他动用了“上万赎金”?其实这其中古怪,实在是前晚那大当家在苏家与吴、苏二人秘会时说漏了嘴,他说他们山寨分老家底时每人皆分了二千多财物,照此一算,山上剩下来的人,光五个小喽啰合并就至少在万元以上,加上二当家多分一些,所以苏老爷完全可以在军爷们面前底气十足吹牛。而那些军爷哪里知晓这其中鬼名堂?面对这吹破天的牛逼变成活生生现实,刘营长喜不胜喜,又搓着手和苏老爷协商这些财物该如何分配呢?他首先表示这次他们是往云南撤退集结,所以那些四川铜币恐怕一个都用不上…

苏老爷何其角色,他乃特别精于理财之人,瞅一眼那堆缴获财物里面的四川铜板,至少己在三千以上,于是相当慷慨大方,告诉刘营长:既然军爷不喜四川铜币,那就除开川币,其余的通通拿去打赏国军兄弟们吧!几个军官对他的大方喜不胜喜,接连夸苏老爷大方豪爽。这时,营长突然想起还有一笔买卖,就惊问身边连长:连副啷个还没回来?都一夜了,莫不是狗日把东西私捲开小差了吧?

那连长都有些慌乱,正要带兵去找,这时连副却领着两个士兵大摇大摆回来了。跟随他的两个士兵都用军衣各自包裹着一大包沉甸甸东西,看样子都不轻。刘营长本来想发火,可当他看到士兵那两包东西时,眼睛又很快笑成了一条缝。这三人进了客厅,一瞥眼看到正在屋角起劲写着什么东西的杨保长,三家伙脸上都同时露出一种非常诡异的笑容。恰巧杨保长这时换个姿式写字,一抬头看见三人,他记得其中那连副正是昨天晚上到他家来,请他去苏家大院喝喜酒的军官。于是连忙讨好地站起来向这军爷点头,又挥挥手中毛笔,示意自己正在为国军效劳…那连副大大咧咧走过去瞅了瞅,哈哈大笑,拍拍保长肩膀,竖起大姆指,杨保长谦逊地急忙摆手…刘营长看到这一幕也忍俊不禁,嘴里嗤嗤怪笑。随后,他示意士兵将带回来的东西,全部拿到秘室中去。

这连副带回来的两包东西,价值竟比山寨土匪高得多,包括金条金银首饰及各种珍珠玛瑙等,怎么说价值也在三万以上,这下真让那群穷疯子开心得不得了!苏老爷照例相当大方,同样按先前意思,收了总值大概一千五百川币。他这般大度反倒让军爷们有些过意不去,说在你家又吃又喝,没有你苏老爷,哪有他们发横财?刘营长沉呤了一下,也显得很慷慨,就刨了一堆东西给苏老爷,说不用清点了,反正估摸着大概也值四五千吧,这样合计起来苏家总体上就不亏了。苏老爷暗地里差点没乐死,心里唯惊叹老和尚那句“灾除财回”的惊人神预言,让他反而赚得盆满钵满!

双方皆大欢喜。刘营长吩咐副官叫几个亲信把东西收拾好,然后集合,开饭,开拔!

杨保长也很快把他那份“墨宝”搞得妥妥当当,然后毕恭毕敬交给刘营长。中校先生看后,赞口不绝,说你兄弟若在军营任职,单凭你这手漂亮的毛笔字,少说也是上校,比老子职务还高!直把杨保长给吹捧得飘飘然然。甚至吃早饭时,刘营长还厚着脸皮跟苏老爷要了酒,说再打个秋风,敬保长兄弟一杯!苏老爷自然高兴,乐意相赠。刘营长吼一声:“早酒三通,一天到晚都威风!”把酒敬了。最后再拜托保长兄弟:记得找几个人上山,把那六条死狗拖出去埋了!杨保长满口答应,心里却想:老子回家就脚板抹油溜了,关我卵事!

早餐之后,那刘营长一声令下,部队便集合开拔。临行前,中校先生不忘感恩,叫士兵们一起谢谢苏老爷,谢谢杨保长!那百十人声音吼将出来,当真震耳欲聋,场面相当壮观感人。苏老爷和杨保长两人各自心中都有不同惊喜感受,二人一直把队伍送上大路。最后大家才挥手告别。

返回苏家大院,杨保长就急急忙忙打算告辞。苏老爷故作惊讶,说保长兄弟不是还要找人上山埋狗吗?杨保长故作镇静,回复苏老爷他这就是回家安排人手噻,一边说,一边就笑咪咪出了苏家大门…

然而,眼见杨保长就这么轻轻松松离去,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的苏家二少爷和江护院从屋里冲了出来。这两人哪里善罢甘休?就要冲上去将保长抓回来,但被表情冷淡的苏老爷拦住了。儿子十分着急,对父亲说:“父亲,怎么这样便宜了这畜牲?他回家后恐怕即刻就会逃跑的呀!”父亲看着杨保长远去的背影,连连冷笑:“他现在连乞丐也不如!身上没有一分一厘,还能往哪里逃!”

二少爷和江护院似懂非懂看着老爷。苏老爷挥挥手,意思叫他们回屋去。他告诉儿子:现在不用理这条狗,今后你的“同志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抓他!

十九

杨保长一路哼着小曲往家赶,那时间心里好不惬意。昨晚那场虚惊,起先着着实实没把他吓半死!但老天有眼,国军兄弟们哒哒哒轰轰轰就帮他斩草除根,化险为夷了。“老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矣!”他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吃吃怪笑,料定自己今后日子恐怕还会飞黄腾达…

刚到家门,他发现自家堂屋大门竟半掩半开着,未免有些惊讶,觉得好像不对头。因为他清楚自己老婆懒得稀奇,从来喜欢睡懒觉。他猜想莫非今天要逃,连这贼婆娘也起早床了?还真他妈太阳从西边出来…岂知他脚刚迈进堂屋,就听到右边卧室里传来嘤嘤的抽泣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情知不妙,赶忙冲进去。他一见之下就彻彻底底呆住了:他女人像狗一样绻缩在床角边,披头散发,上身赤裸,一床花被子半遮半掩,整个人像傻子一样,失神落魄死死盯着屋角,静静地抽泣着,连丈夫进屋似乎也浑然不知,或者压根儿懒得看他一眼…

杨保长惊得灵魂出窍,不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战战兢兢问女人到底怎么啦?女人眼睛红肿满脸泪痕望着他,呆呆然然,那一刻好像不认识丈夫一样。但俄尔之间,女人从床上一跃而起,杨保长这才赫然发现婆娘一丝不挂,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女人直如发疯般抓住他又撕又打,嘴里不停大叫:“你这个狗日的!该死的!遭瘟鬼…你怎么才回来!你死哪里去了?老娘、老娘…完啦,完啦,完啦…”杨保长突然挨女人一阵劈头盖脸猛打猛骂,急忙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问她到底怎么啦?可话虽这么问,他瞅着凌乱不堪的床铺,尤其当他看到老婆一对瘀青的乳房时,就知道女人在家里一定惨遭不幸了!

女人无力地收回自己的手,一屁股又坐回到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丈夫。此时此刻,杨保长脑袋像挨了一阵乱棒打了一般,嗡嗡乱响。他老婆不说,可他己经完全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样在屋里乱转,他气急败坏问老婆:“谁?谁?他妈到底是哪个?狗日的不要命了!龟儿子敢糟蹋老子的女人,从来只有老子搞人家的女人…”他胡胡乱乱说到这里,赶紧刹住话,有些畏惧地看着老婆,但此时那女人己经愤怒不起来了,只是把脸扭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好啊,这就是了,好得很!报应啊!这就是报应啊…你狗日的黑了心去搞人家女人,人家却来搞你的女人。可是,可是…老娘挨三个天打雷劈的畜牲轮流糟蹋一夜,差点搞得命都没了,你狗日的这下出报应安逸了噻…”女人说越说越愤怒,最后尖叫着直起身,又打算扑过去揍男人,但男人早防着她,往旁边一闪,女人扑了个空,就随身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

杨保长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问:“是不是那些当兵干的?”女人伤心欲绝,抽动着双肩呜呜呜咽咽说,不是那群龟儿子还有谁?昨晚他们把你请去苏家喝酒后,那个天打雷劈的连副就带了两个士兵折回来,一进屋不由分说就扒衣服,直直折腾到天快亮才离去…女人又哭闹着她干脆死了算了。

杨保长肺都气炸了。可是,他生气又怎么样?他非常清楚自己压根儿不是这群兵痞的对手,想想昨晚山上那几个土匪的下场就知道了。尤其当他想到那一串血淋淋的耳朵时,心中那团恶气就像给吸魂鬼吸去了一样,整个人慢慢就变得软塌塌跟霜打茄子似的强硬不起来了。他知道这乱世本来就是恶人的天下,他也算是恶棍,但他今天恶不过人家,那就只能甘拜下风,逆来顺受…看来这场奇耻大辱,他只有打碎牙硬生生往肚子里咽了。杨保长渐渐缓过神,头脑稍微清醒一点后,只好垂头丧气叫老婆赶快起来穿衣服,赶紧走了了事…

可是,他不说走还好,一说逃命,他老婆又像见鬼一样尖叫起来,说逃你妈个鬼!那群狗日的早把他们昨晚收拾好的金银细软,全都拿去了!你龟儿现在还能往哪里走?你见鬼去吧…女人说完又放声大哭。

如果说,刚才保长见女人受污辱像揍了一顿乱棒打的话,而此时此刻,他更像当胸挨了一阵乱枪扫射,整个人直愣愣僵硬在那儿,好大半天一动不动。当他反应过来,首先狂嚎了一声:“我日你妈!”随即发疯般扑向旁边衣柜,一阵乱翻乱找,自然徒劳无益。他呆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衣柜,脸色惨白,嘴里喃喃不清叫着:“完啦,完啦,完啦…我操你先人板板!操你万代祖宗!老子、老子、老子…”他哆哆嗦嗦颤抖着骂到最后,甚至气得连骂人话都骂不出来了。

应该说,他毕其一生,不知黑了多少良心,丧尽了多少天良,才搞来这后半生积蓄,可眨眼之间,就给人家毫不客气拿去了,而且临走还不忘将他老婆结结实实污辱一番…杨保长此时那个气呀,胸膛如火山一般冲裂开来。他突然间记起今早上在苏家客厅,看到那两个士兵用军衣裹着的包袱,显然那两包东西就是他家这些宝贝。尤其回想起那连副对他那怪异的可耻下流的笑容,杨保长眼睛都快喷出血来了!

“我操你狗日国军八辈祖宗!”他狂号一声,跌跌撞撞撞冲进堂屋左边的厨房,哗啦一下拉开碗柜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支驳壳手枪一一这是他当保长的佩枪!他又抓出一盒子弹,卸下弹匣,狠命地一颗一颗往弹匣里装填子弹。而每装一颗,似乎都在装进一份愤怒!待装填完毕,他毫不犹豫将枪机顶上膛。“老子跟你们这群龟儿子拼了!”他呼嚎着像野兽一样冲出了堂屋大门。

而在侧边寝屋里的女人,听着男人怪叫声音,顿感不妙,慌忙尖声叫着唤他回来,一边又慌手忙脚穿衣服。等她歪衣斜扣跑出大门,哪里还有男人身影?

杨保长提了驳壳枪,沿着国军行军路线猛追。而他每在路上遇到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要喘着粗气问对方看到狗日国军没有?还有多远?…被问人见保长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又提着上膛手枪,不知这煞神要干什么?都给他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躲避。胆稍大一点的战战兢兢告诉他不远了,就在前面。有个人说恐怕追到猫儿湾,就能赶上…杨保长也不道谢,卯足劲狂追。

果然,快追到猫儿湾,杨保长远远就看到一队士兵例成长线,正往猫儿湾小山坡山顶前行。他一声怒吼,加快速度,猛追上去。当他距离断后士兵约莫有二百米远时,天晓得是由于他太着急?亦或者太过于愤怒?总之这保长大喊大叫着就开始举枪射击一一这显然不是职业军人作派!

而前面那队行军中的士兵,一听见屁股后面突然响起枪声,这些家伙毕竟是正规军,反应相当迅速,全都弯腰趴下,并开始快速寻找各自有利地形,刹时间,哗啦哗啦拉枪栓声响成一片。那殿后的营长起先也吓一大跳,不过当他发现原来是杨保长像疯子一样朝他们追来时,顿时明白了什么。尤其当这营长看到杨保长一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喘气,一边胡乱放枪的追击打枪姿式,嘴角边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微笑。他索性毫无畏惧亮出身子,大大方方坐到一个土包上,点上一根香烟,冷冷瞅着这个前来送死的家伙。此时前面开路的连长连副及副官等军官,全都慌慌张张赶到营长身边。那连副发现原来是杨保长,自然心知肚明,冷笑一声,从旁边士兵手中夺过一枝步枪,刚要瞄准,却被营长轻轻推开了。

那营长旋即发出战斗命令:断后的三排兄弟全体瞄准,每人一发子弹!刹时间,三十多枝黑森森的枪口对准了半山坡上那个气喘吁吁的人影,大约双方相距六七十米远时,随着营长一声:“开火!”瞬息之间,三十多枝枪管吐出火花,差不多一眨眼功夫,半山坡那人影就变成了血筛子,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仰面而倒。

中校先生哈哈大笑,叫排长去把那枝驳壳拣来,又命令两个士兵拿刺刀去把死人耳朵割了。这军爷狂笑不止:老子又立大功一件,击毙“共匪”领导人一名,缴获驳壳枪一枝,耳朵为证!旁边副官心领神会,赶紧记录…可怜这杨保长大人,为国民党忠心耿耿,服务一生,倒头来非但死于自己人之手,而且反被当作死对头“共匪”邀功,这大概是天底下再滑稽不过的事了。若保长先生地下有知,铁定到了地狱也决不会闭不他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而等到保长女人踉踉跄跄追到猫儿湾,看到一具没有耳朵、完全辨认不出人样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时,双脚一软,就像烂面条一样歪歪塌塌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后来,保长老婆用四块门板合成的棺材掩埋了丈夫,第二天就疯了。大约三四天后,这女人就消失不见。有乡邻说,这疯子跑到临江河边淹死了。之所以没看到尸体,是因为漂流到长江河喂大鱼去了。但不管她如何,不管这疯女人是死是活,大家都不感兴趣,没有一个人怜悯她。原因是这女人一生作恶多端,骗了不少乡下善良女性,以工作为诱饵,带到陪都重庆将这些乡下纯朴女人逼良为娼,供那些达官贵人淫乐,坐收渔利。曾经最恶毒一次以丝厂招工为名,诱骗十多个穷人家姑娘落入火坑,其间有二人不堪羞辱自杀死亡…这一笔笔血债命债,全拜这蛇蝎心肠女人所赐。因此,地方百姓对这对曾经威作福却又惹不起的夫妻,无论保长挨十七枪被打成马蜂窝也好,还是女人淹死喂大鱼也罢,大家谁也不愿为其施舍一丝一毫的关注与同情,大家最关心和最激动的,是如何欢天喜迎解放。这两人的下场,大概正是应了人们诅咒给恶人的最后的报应!

人的报应(最后的报应)(8)

苏家大院岔路口

(后记:苏老爷和苏绅娘在半月后突然神秘消失。彼时重庆己大部分解放,共产党工作队开始陆续驻进各区县。对于夫妻俩离奇失踪,从绅娘给儿子留下的信中可见端倪:“…你父亲不能容忍,儿子站在批判台上猛烈批斗老子,这无疑是人间最凄惨最悲哀不过的一幕,母亲我也不会容忍!所以我们走了,不用找我们…”后来,苏家兄妹慌忙赶去出嫁在荣昌的大姐家里,以为父母在姐姐那儿。岂知这大姐一家也神秘消失。若干年后,有人在香港看到一女人极像苏家大姐,但人家一口地道的客家话,又让人百般生疑…

长老:死于解放初土地改革时期,其时推行禅农合一,半耕半院,受徒弟污陷,服毒自杀。

长老徒弟:解放后即还俗,并加入革命工作小组。因欺师灭祖,污陷师傅及吴一刀等人,死于一次醉酒,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吴一刀:解放后仍干老本行,屠夫兼阉割。一生坎坷,75年死于狂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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