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怀化市溆浦的风俗（夜读溆浦年俗）

作者 ：王跃文

老家溆浦属古楚地，方言多古音古韵。杜牧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用普通话读不怎么押韵，用溆浦话念出来，斜、家、花三字都是押韵的。乡俗亦有古趣，尤见于节庆，又以年俗为盛。敝乡有童谣说：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腊肉；二十七，献雄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炮仗射！童谣用溆浦话念，夜和射也都是押韵的。献雄鸡，指的是杀公鸡。进入腊月，溆浦人宰五禽六畜，忌用“杀”字，而用“献”字。大概是古时献祭之俗的遗风。过年不兴吃母鸡，得吃公鸡。童谣所述时间，只是为了押韵，亦渲染操办过年的讲究和热闹。当然，热热闹闹的童谣，也见出孩子们盼年的兴奋。正如俗话说的：大人望插田，小儿望过年。插田才有饭吃，这是大人想的事；过年才有好吃好玩的，这是小儿喜欢的事。

杀猪通常在腊月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不太讲究的就喊作杀年猪，虔敬的人家才说是献年猪。溆浦乡下人家家养猪，过年是必杀年猪的。只要忙得过来，年猪尽量早杀，为的是熏成腊肉。杀年猪那天，早上听得猪叫，小孩子一滚就从床上爬起来看热闹。贪睡的小孩只恨没有看见屠夫下刀，只好眼巴巴看余下来的节目，从褪毛、开膛，直看到过秤。秤坨在秤杆上面慢慢地滑，主妇的心高高地提着，只望秤出个好看的斤两。听得男人喊一声：一百八十五！主妇便撩起围裙揩手，嘴角露出笑容。有人便说：要是往日送食品站，秤活猪足有两百斤。主妇笑得就更欢了，一年的辛劳真是值得！

杀年猪是要请客的，俗称吃血汤肉。新鲜的猪血、猪肝、猪菌油、猪里脊肉，汤汤水水煮一大锅，再添些配菜，便是丰盛的血汤肉。放了胡椒粉、姜丝和葱花的血汤肉，吃起来极是酣畅，头顶直冒热汽。男人再喝上几杯烧酒，他来年想干的几件要紧事，都摊到桌面上来讲了。女人兴许会在旁边泼冷水，说你喝几碗马尿就说大话，平日你懒得像黄儿蛇。没几个人说得清黄儿蛇长得什么样子，只听说黄儿蛇喜欢挂在树上晒太阳，它是很懒的蛇。

溆浦乡下家家都会熏腊肉，却有各家绝招。好腊肉得慢慢熏，不需浓烟，而是烧清炭火。清炭火熏出的腊肉，色泽黄黄的，透亮透亮。这需是殷实人家，天天烤着没有烟头子的清炭火，腊肉就挂在火塘上方。乡下房子的堂屋通常有个烤火的火塘，一个四方形的坑，冬日成天升着火。火塘上方是熏肉的架子，腊肉、鸡肉、鸭肉都挂在上面。客人进屋，必要先望望主人家的熏肉架子，高声喊道：你屋年热闹啊！主人必说：哪有你屋热闹啊！此为乡下人的礼貌。

溆浦人的年夜饭，一定要煮腊猪头。腊猪头过年时叫财头，或万仙子。财头的意思好懂，祈愿来年财源广进。万仙子是哪几个字，我至今没有考证出来，不能确知是什么意思。总之应是美好的愿望。财头一大早就下锅煮，炖得腊香满屋。炖好之后，切成两半，郑重地放在祭盘里，托到神龛前，焚香九炷，三炷一把，插在香炉里，又配以供果、供酒，拜祭祖先。一应仪式完毕，主妇拿刀把财头肉切成小块。小孩子们早馋得不行了，围着砧板抢肉吃。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满嘴油光光的小孩子，手里都抓着财头肉。

小孩子们吃得满肚子油腻了，年夜饭才摆上桌子。乡下人吃饭，平时没多少讲究，有蹲在门口吃的，有端着碗满村打转的，小孩子最爱端了碗出去同别人换菜吃。一条小溪从村子里流过，有那喜欢蹲在溪边吃饭的，吃完饭顺手就把碗放在流水里洗了，拿筷子敲着碗，吹着口哨进屋。团年饭就得关起门吃，叫花子敲门都不会开的。八仙桌的摆法也有规矩，桌面的木板不能竖对着门，怕财喜流出去。家里人再多，八仙桌再小，也都围在一桌吃团年饭。辈份大的坐下吃，辈份小的站着吃。团团圆圆，吉祥和睦。

一家人围在桌前吃年夜饭，大人们兴致勃勃，小孩子们心不在焉。孩子们早吃饱了，心里只惦记着压岁钱。小孩子们要拿到压岁钱，得先陪着大人守岁。守过子夜，迎来新岁，大人才掏出钱来。我小时不识守岁二字，一直以为是收税。大些的小孩有心眼，压岁钱到手就藏起来了。小小孩压岁钱放在枕头下压一晚，第二天又回到大人口袋里去了。小小孩记事的，醒来会再问大人要钱，或是哭闹。大人脸色变了，说：新年新时不准问别人要钱，新年新时不准哭的！小孩子玩得太疯，或惹了祸，或是哭了，便会挨巴掌。又有说法了，说是小孩子新年挨打，越打越长的。

新年不要账，确是敝乡一俗。大年三十，通常是自家人围着火炉守岁。偶有外人上门，必是借了你家钱粮的。账不过年，年关必有交待。有钱钱交待，无钱话交待。上门来的，照例先是夸你屋年热闹，再是东拉西扯。主家明白客人来意，也不点破，客气待茶。礼数差不多了，客人就万分歉意，或是先还上一些，或请再宽限些日子。俗话说，有理不打笑面人，主人家自然也会客气，只道不急不急，好好过年吧。

正月初一，家家都会睡懒觉。先天守岁晚了，早起也早不了。又有说，“觉”同“窖”谐音，多睡觉，就是多挖窖。这窖，当然是金窖银窖。起床之后，见人就拱手拜年，说的尽是吉利话。正月的禁忌很多，比如不准说不吉祥的话，不准掏人家口袋，不准空手进人家的门，男人不下地，女人不做针线。初一不准扫地，怕把财气扫掉，也不倒垃圾，亦是财不外送的意思。

非亲非故说拜年，只是口头上的祝福。亲戚间正儿八经拜年，多从正月初二开始。拜年只在姻亲间，一般又是男方拜女方家。男人领着妻儿往岳父母家拜年，还需拜妻家伯叔姑舅姨等长辈。礼信通常是腊肉一块，糍粑八个，柑橘八个，冰糖一包。依旧时的讲究，礼信都放在竹篮里，上面拿毛巾盖着。受拜的长辈通常要留吃饭，客人远的歇一夜，近的当日即回。年礼不可全都收下，新年提空篮子归屋不吉利。结婚新人拜年，又是别有规矩。受拜的长辈需收了腊肉，还得给新人打发一包棉花。长辈收了腊肉，新人来日得子，你就得捉只鸡去贺喜。

男人女人们自己成长辈了，新年得守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拜年，自己拜年的礼数就让儿女们去尽了。儿女们得去拜外婆、舅舅、姨妈，也就是小时候跟着父母去拜年的外婆那边的长辈。通常，男人自家这边的伯父、叔叔、姑妈不需正儿八经拜年。乡下人对外婆家的礼数，从拜年拜节开始一直尽到外公外婆老去，年年清明都得上坟烧纸。清明时节，哪堆坟头没有挂白，要么是后人不孝，要么是香火断了。“白”，溆浦方言读作“派”，坟头挂上皮纸扎成的白纸缨条，叫作“挂白（音派）”，寓“发派”之意，即子孙兴旺，瓜瓞绵绵。

正月初三，开始舞龙灯，谓之出灯。舞龙灯每到一村，便家家户户都得去，谓之间村不间户。晚上有龙灯来，舞龙的头人需着人先送帖子，主人家好有准备。过去只需打发些糍粑即可，如今需是封红包。谁家今年有喜事，起新屋的，收亲嫁女的，孩子上大学的，需多准备些礼金。事先还需同龙灯的头人商量，免得到时候面子上不好过。龙灯共舞十天，正月十三收灯。收灯之夜，舞龙人聚到河边，焚香烧纸，龙入江河。

正月间，同村的亲戚，或平日走得近的，还会喊吃饭。通常是大人在家做饭菜，打发小孩子去请客。小孩子上了人家门，只说：叔叔，爸爸妈妈喊你到我屋去坐一下。叔叔会讲客气，说：难为了，难为了，我不去哩！小孩子便伸手拉人，大人便推脱。小孩子拉不动大人，人就坐到地上去了，也有在地上滚的。叔叔就说：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小孩子捉不住大人的手，就扯大人的衣角。叔叔便说：莫扯莫扯，我衣服要被你扯烂了，我去我去。

溆浦正月十三还有个习俗，即家家户户地里的菜都可以随便去偷。当然只能是夜里去偷，被偷的人家绝不怪罪。小孩子会趁夜去偷别人家的白菜，回家煮年糍粑消夜，别有一番意趣。有那小气人家，白日里就把白菜浇上大粪，叫你偷不成。小孩子顽皮的，见有人菜地里浇了大粪，就故意把他家菜园子糟蹋得一派狼籍。此习有些怪，我妄揣它是给小偷，或穷人定的节日。过年了，谁都得有个喜庆，有口吃的。

作者简介：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副书记，湖南省政协文教卫体和文史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被推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

主编 ：李根萍

编辑 ：乔晖、左海亮、张署光、吴荣鑫、刘德

刊期 ：19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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