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

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1)

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2)

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3)

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4)

老子朴素辩证法的美学价值(诗性正义一个哲学家的文学评论)(5)

◎苗炜

西丝为什么这么爱抬杠?

狄更斯有一部小说叫《艰难时世》,中文人名翻译很有意思,葛擂硬 Mr. Gradgrind,名字听起来就很硬,他是个很理性的人,学校校董,国会议员。庞得贝 Mr. Bounderby,广泛地得到了很多钱,是个财主。还有个人叫麦却孔掐孩 M’choakumchild ,为啥叫“掐孩”?因为他是个老师。这部小说在狄更斯的作品里不算是好的,没啥太大意思。多年前,英国推出过一个写小说软件,请了狄更斯的重重孙女做广告,我觉得,这个小说就像是用软件写出来的,不是由大脑创作出来的。

简单说一下里面的人物,葛擂硬先生是个讲究事实、懂得计算的人,请看他的独白,“我这个人为人处世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而且任凭你怎么说服我,我也不相信等于更多。我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随时准备称一称、量一量人性的任何部分,而且可以告诉你准确的分量和数量。”葛擂硬先生有五个孩子,最大的两个叫露意莎和汤姆,这两个孩子有一次去偷看马戏,被葛擂硬先生抓回家训了一顿,科学的大门为你们敞开着,你们是受过数学训练的人,你们怎么能去看马戏呢?等孩子长大了,葛擂硬让露意莎嫁给庞得贝,露意莎二十,庞得贝五十,岁数差得有点儿大,但葛擂硬认为从财产和地位上来看,也算是门当户对。

庞得贝在焦煤镇上开工厂,开银行。他把工人看成是工具,像处理加法中的数字一般处理他们,认为他们没有爱情和喜悦,没有记忆和偏好,没有灵魂,也不懂什么叫厌倦什么叫希望。庞得贝对待工人没有慈悲心和耐心。他娶了露意莎,把她的弟弟汤姆安排在银行工作。汤姆喜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姐姐露意莎没事儿就给弟弟两个钱,但汤姆还是偷了银行的钱。最后汤姆在爸爸和姐姐的安排下,被一个马戏班给送到国外去了。小说中的工人和马戏班更有人味儿,生活困难但彼此关怀。焦煤镇上有一个图书馆,工人们会去看书,他们喜欢笛福而不是欧几里得,他们对于人性,对于人类的欢乐、忧虑和悲伤,对一般男女的生和死都表示惊奇。而葛擂硬先生认为,人应该少胡思乱想,少用自己的想象力,更不要对什么都感到惊奇。

葛擂硬先生从马戏班里收养过一个小女孩叫西丝,西丝在这部小说中是最有同情心的一个人。上学的时候,老师问她,政治经济学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西丝回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当然是错误的答案。老师给学生讲什么叫“繁荣的国家”,说这个国家里有五千万金镑,是不是繁荣呢?西丝你是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繁荣的国家呢?西丝回答,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是不是繁荣,除非我知道是谁在掌握那些钱,是不是我也有一份。这个答案跟数目计算无关。老师又问西丝,假设一个大都市里面有一百万居民,在一年当中,只有二十五个居民饿死在街上,你对这个比例怎么看?西丝回答说,不管余下的人有百万还是万万,反正挨饿的人总一样难堪。老师说,这是统计学,你得明白什么叫统计,比如十万人做海上航行,只有五百人淹死了,这个比例是多少?西丝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对于这些死者的亲属和朋友来说,什么都没有了。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葛擂硬和庞得贝是功利主义者,讲究政治经济学,狄更斯编织的故事是要批判功利主义者。我之所以看《艰难时世》这本书,是因为玛莎·努斯鲍姆写了一本书叫《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分析的就是《艰难时世》这本小说。也就是说,是因为《艰难时世》这本书的书评太有意思了,我才翻过去读《艰难时世》这本小说。

读小说有助于社会正义?

《诗性正义》一开头就说,美国诗人惠特曼曾言,文学家艺术家应该参与到美国的政治争论中,诗人是复杂事物的仲裁者,诗人不会把具体的个人看得卑微或虚幻。我们前面讲过《飞越疯人院》,原作者肯·克西跟金斯堡说过,这个国家的问题不在政客身上,政客是没有愿景的,诗人要提出愿景,要让这个愿景发光。我们从小会背的一句诗就是个政治愿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不过,玛莎在这本书里要分析的并不是杜甫或者雨果这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诗人,她要说的问题是,今天的政治生活中,我们缺乏能力去把彼此看成完整的人,缺乏同情心,我们依赖技术化的方式,尤其是信赖用经济学的功利主义那一套来为人类行为建立模型。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读点儿小说,有点儿想象力,这有助于公共事务的决策。

玛莎先总结了葛擂硬先生那段独白中所包含的功利主义思想——把人都量化,抽象而概括;专注于计算,把个人生活都变成效用的计算;总以为能以计算的方法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忽视个人内心生活的复杂性,忽视个人情感的复杂性;把利己当成人类动机,不考虑爱和利他主义。

我们看小说中对工人阶层的描述,“这些家伙,叫他们做多少工就给他们多少钱,到此为止;这些家伙必然要受供求关系的支配;这些家伙要是违反了供求关系,就会陷入困难;当麦子价格昂贵,这些家伙就会勒紧肚皮,麦子价格便宜的时候又会吃得过饱;这些家伙按照百分比在繁殖着,造成犯罪的百分比相应增加,同时又使必须受救济的贫民的百分比增加;这些家伙是可以批发的,可以从他们身上大捞一笔钱;这些家伙又是会像海洋似的汹涌澎湃,造成一些损失和浪费,然后又平静下去。”

在父亲的教育下,露意莎眼中焦煤镇的工人就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想到把他们分成一个一个的人,直到她接触到工人斯蒂芬。玛莎所说的“诗性正义”,是说我们要站在“明智的旁观者”的立场,审视眼前的情景,要运用理性,也要有想象和移情,这比只顾计算成本和收益的功利主义,能更好地实现正义。换句俗话,要有人味儿,我们的许多政策和许多管理者都没有人味儿。

卢梭在《爱弥儿》中说过一段话——“为何国王对他们的臣民一点也不怜惜呢?那是由于他们肯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富人对穷人那样冷酷呢?那是因为他们不用害怕成为穷人。为何贵族对老百姓如此看不起呢?那是由于一个贵族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平民。”

如果大家都没有人味儿,那社会就变得冷漠和迟钝。为什么没有人味儿呢?玛莎说,功利主义者没有“畅想fancy”的能力,而畅想是很重要的:它赋予感知到的事物以丰富和复杂意义的能力;它对所见事物的宽容理解,它对想象完美方案的偏好;它有趣和令人惊奇的活动,因其自身而感到喜悦;它的温柔,它的情欲,它对人必将死亡这一事实的敬畏。这种想象是对一个国家中平等和自由的公民进行良好管理的必要基础。

玛莎说,她在大学讲课的时候,问起学生们是否唱过“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个童谣,唱的时候在想什么?课堂上一名学生回答说,他唱那首童谣的时候,觉得家里的狗跟他心意相通。这就是一种畅想能力。怎么提高畅想能力呢?玛莎说,应该坚持读小说,小说阅读是对人类价值观的生动提醒。小说能提供想象和情感,想象能让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他人考虑,情感是形成正义感的重要前提。

读小说有助于实现社会正义?听着是不是太浪漫了?玛莎在写作中也总要往回找补,要让她的论述更严谨,她说“这不是轻视建模和计算的浪漫主义”,也不是要用文学想象来替代“道德和政治理论”,“情感也并不总是导向正义”。她说,“我之所以捍卫文学想象,是因为我觉得它是一种伦理立场的必须要素,一种要求我们关注自身的同时也要关注那些过着完全不同生活的人们的善的伦理立场。这样一种伦理立场可以包容规则与正式审判程序,包括包容经济学所提倡的途径。另一方面,除非人们有能力通过想象进入遥远的他者的世界,并且激起这种参与的情感,否则一种公正的尊重人类尊严的伦理将不会融入真实的人群中。”

法律文书也可以有文学性吗?

除了《艰难时世》,玛莎·努斯鲍姆在《诗性正义》中还讨论了《土生子》《莫瑞斯》这两本小说,讨论了大卫·休谟和亚当·斯密,书中第四章很有意思,玛莎当了一回语文老师,分析了三位法官的法律文书,讲解其中的文学性。我们来看其中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一名囚犯控告一名警官,囚犯因盗窃罪和抢劫银行罪而服刑,警官搜查了他的囚牢,说是要找违禁品,但囚犯认为这个搜查是在骚扰和羞辱他,并且故意毁坏了他的一些合法私人财产——照片和信件。法院认定,对犯人恶意搜查和故意骚扰,不能为一个文明社会所容忍,但也不构成对隐私权和财产权的侵犯。斯蒂文斯法官写了一份论辩书,来讨论这个问题——

以一个自由社会中的普遍情形来衡量,一个囚犯在囚房里拥有的物品和仅仅剩余的一点隐私不值一文。然而,以一个犯人的立场来看,这种剩余的隐私可能标志了奴隶制度和人性之间的区别。私人信件、家庭成员的照片、一个纪念章、一副纸牌,或者是一份日记或手稿,乃至一部《圣经》,这些便宜的物品都可能会让一个犯人想起他过去的某些部分,并且看到了更美好未来的可能。

法律问题太复杂,我们只看这个段落,就能明白史蒂文斯法官在运用自己的想象力,考虑到了犯人的尊严,他认为宪法应该保护一张孩子的照片或者一封妻子的来信,这样更符合伦理。玛莎说,这段文字并不是情绪化的,也没有什么修辞手法,但包含了明智旁观者的特征。

第二个例子是一个叫玛丽的女工控告通用汽车公司。玛丽曾经在通用汽车的一个燃气轮机厂工作,是工厂里的第一个女工。在五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受到男同事的性骚扰,她向上司投诉,但无济于事。玛丽辞职了,要求通用汽车赔偿。地区法官判通用汽车胜诉,上诉法庭判玛丽胜诉。波斯纳法官写了法庭意见书,先讨论关于事实认定的法律术语,描述玛丽遭到性骚扰的种种场景,然后写到玛丽向她的上司投诉,上司没什么反应。法官在这里用文字给这名上司画了一张速写,“他作证说,因为他自己不是一个女人,所以即使在他眼前出现这类冒犯性的行为,他也不能肯定这些行为会被一个女人认为具有冒犯性。他是如此困惑,以至于他听到这些行为的时候,只会轻笑和强忍住他的喉咙。”

玛莎说,这份法律文书中的场景描写有相当高的文学技巧,这名观察者对那些男性工人的行为是持严厉批评态度的,对那名无动于衷的上司进行了生动的挖苦。“他是如此困惑”,这一句话的确是在挖苦。在很多起性骚扰案件中,我们都能看到无动于衷又如此困惑的男人。

法律文书中的遣词造句是专业性的,但我们还是能看到这里闪现出的一点儿文学性,看到法官的伦理立场。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真想布置一个作业,找一找我们的法律文书或者一些政府公告中运用文学想象的字句,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一定是稀有而珍贵的。

沙威警长何必非要自杀?

在这本书的结尾,玛莎非常煽情地的引用了惠特曼的诗——借助我的渠道发出的是许多长期以来喑哑的声音,/历代囚犯和奴隶的声音,/患病的、绝望的、盗贼和侏儒的声音,/被别人践踏的人们要求权利的声音,/畸形的、渺小的、平板的、愚蠢的、受人鄙视的人们的声音。

玛莎说,如果不进行畅想和同情,长期以来喑哑的声音还将保持沉默,历代囚犯和奴隶的声音还将徘徊在我们周围。

惠特曼的诗非常有煽动性,我读到这个结尾的时候,有些想法溢出了这本书的讨论范围。我也说说我的困惑。我年轻时看《悲惨世界》这个电影,一直不明白沙威警长为什么要自杀,他放走冉阿让我能够理解,他做了一件好事,做了好事之后为什么要自杀呢?雨果是这样说的,“在他狭隘的公职之外的不论何种论题以及在任何场合下的思考,对他来说都是无益和疲劳的。”沙威不思考,也就不会畅想和想象,但冉阿让的行为促使他思考。“他刚才做的事使他战栗,他,违反一切警章,违反一切社会和司法制度,违反所有的法规,认为释放一个人是对的,这样做使他满意。”“自从他成年当了警察,他几乎把公安警务当作他的宗教,他做密探就像别人做神甫一样,我们用这些字眼都是从最严肃的涵义而言,丝毫不带任何讽刺。他有一个上级,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从没想到过另外那个上级:上帝。”

接下来雨果谈论上帝和良心,沙威警长良心发现了,这一下不得了,“刑罚、法律所赋予的权力、最高法院的判决、司法界、政府、羁押和镇压、官方的才智、法律的正确性、权力的原则、一切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据的信条、主权、司法权、出自法典的逻辑、社会的绝对存在、大众的真理,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残砖破瓦、垃圾堆和混乱。沙威他自己——秩序的监视者、廉洁的警务员、社会的看门犬——现在已经被战败,被打翻在地了。”

沙威自杀前,到了一个警察哨所,写下了一份工作备忘录,一共十条,其中有几条是对犯人非常友好的,比如第七条,他说,在纺织车间,一个断线要扣犯人十个苏,这是工头滥用职权,断线对纺织品无损。写完这份备忘录,沙威就自杀了。如果法律都变成了废墟,警察沙威也被打翻在地了,如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冉阿让头带光环站在废墟之上,这算是实现正义了吗?在这里,能使用玛莎所阐述的“诗性正义”这个词吗?好像不太准确。雨果的意思是说,在人间的律法之上,还有一层是上帝的律法。黑格尔在分析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时说过一个词叫“永恒正义”,不过,我的思考水平还不足以讨论这样严肃的话题,我还是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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