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人生三部曲 不愧是是枝裕和弟子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关注到前两天万圣节时发生在日本的一起新闻：

万圣节晚8时左右，东京王线的一列列车上，一名身穿小丑服装的男子在车上泼洒盐酸后点火引燃。在大火中，这名男子挥刀砍伤了17名乘客，其中一名重伤。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实施犯罪之后，这位暴徒并没有急着逃离现场，而是安安静静地在车厢里坐了下来，点起一根烟，静候警察的到来。

一切就好像是电影《小丑》里的情节再度上演，魔幻、荒诞而可怕。

但很多人想必都会同时意识到，这早就不是近年来日本境内的第一起类似无差别行凶案件了，比如去年火烧京阿尼的青叶真司。

类似的独狼犯罪事件已经让整个社会都惴惴不安，对社会造成了极其可怕的影响。

当同一类罪犯频繁出现的时候，这就不再是犯罪者个体的问题了，矛头开始转向整个社会。

是什么样的社会，造就了这群冲动犯罪者？

他们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他们内心又郁积着怎样的隐秘与烦恼？

电影这一艺术或许可以为这样真切而严肃的社会问题提供一些浪漫而不失温情的回答。

西川美和的新片《美好的世界》，讲的正是社会边缘人群出狱重新生活的故事，似乎可以成为一个有效的解答途径。

纯粹从观看体验上来说，《美好的世界》依旧延续了西川美和前作的温情与幽默，影片的准入门槛很低，高戏剧性的叙事让观众很容易进入故事。

演员阵容方面，则有役所广司和长泽雅美的加持，期待值点满。

在监狱中服刑十多年后，中年男人三上正夫终于获得了刑满释放，重回社会的机会。

年轻时，三上因为缺乏管教而误入黑社会，与人起冲突失手杀人后就断送了自己整整十三年的人生。

十三年的牢狱之灾让三上几乎失去了融入正常生活的技能，但即便如此，出狱之后的三上依旧保持着一颗天真、淳朴而善良的心，他努力想要获得美好的新生活，却也因此一路磕磕绊绊。

一方面，三上要努力找工作养活自己，另一方面，他需要解开自己和母亲的心结，为前半辈子的悲剧命运画上句号。

在一系列故交新友的帮助或鼓励之下，三上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抱美好的新生活，却不料在暴雨中他突发高血压离世了。

作为一个曾经是问题青年，如今是问题中年的三上正夫，身上肯定会有很多值得细说的荒唐往事，但在人物前史的处理上，导演选择了尽量留白，让观众带着更加客观的视角来看待这样一个社会边缘人的回归之旅。

导演不希望观众或角色陷入对过往对错的纠葛中，而是在新生活中一点点地重新雕琢出三上的人物形象——

他对新生活的不适应让他成为一个“时代的局外人”，他的淳朴、憨傻、耿直与善良品格显得尤为凸显，也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映照出了这个“美好世界”的本来面目。

没错，问题的根本的确不在三上，而在于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

现代性所带来的结构性症结是西川美和一直没有明说、但却最为关注的主题。

发生在男主角三上身上的故事是这个时代所独有的。

在《肖申克的救赎》这样老派的囚犯题材电影里，老布是一个不再能学会享受自由的可怜人，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再也回不到蓝天。

而在同一议题上，西川美和往更残酷、更现实的方向又多走了一步：

不是监狱里的人无法适应自由社会，而是这看似自由的社会，也许早已经比监狱更能束缚人的灵魂。

展现在三上周围的现实世界无处不显示着无意识的冷漠，纵然有好心人愿意帮助三上，但大家显然从不把他视为可以同等对待的同类。

现代社会是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在轨道上被安排好的按部就班，局外人实在难以挤进来。

三上带着年少时的一身任侠气质与这个社会碰撞地头破血流。

但恰恰是他这套黑帮的、江湖的世界观让他无法理解这个越来越功利化的、人情冷漠的现代社会。

面对自称是黑社会成员的小混混，想要教训一下对方的三上屡屡选择像一个“老炮儿”一样认真严肃地与对方“按道上规矩办事”，但每次碰到的都是狐假虎威的小骗子，只想仗势欺人，哪还懂什么黑道江湖义气。

影片后半段，三上去找自己以前的大哥，一个真正的黑帮大佬，大佬因为糖尿病断了一只腿，吃了亏，再也不信什么黑道道义，坐着轮椅窘迫的维持着最后的黑帮尊严，和一帮小弟荒诞的讨着生活。

现代社会，没法讲江湖义气，没法一是一、二是二的按人情办事。

真实的情况是，那个与监狱内的压抑生活形成对标的所谓美好的世界既可以有陌生人相互帮助、朋友彼此照顾的温情，却也有着算计、猜忌和利用他人，或凭借自己小小的权力辱骂弱者的残酷一面。

有人在暴风雨前摘花相送，有人在风雨中带来问候，但这依旧阻止不了暴雨夺取一个努力想要融入美好社会的好人的生命。

有人在你困难时鼎力相助，有人在你落寞时温柔陪伴，但这依旧不意味着这样的好人会无意间流露出对旁人的深深恶意。

其实，这些才是这个美好世界的本质。

所谓美好，是每个人都让渡出了一部分自我，以牺牲主体性和真性情为代价来竭力编造一个乌托邦谎言。

社会隐形秩序所能造成的规训未尝不比格式化的监狱管教更能磨灭人的热情。

在日本电影界，西川美和有另一个更为大众熟知的身份——是枝裕和的学生。

因为《下一站，天国》而结识是枝裕和的西川美和，同样钟爱借用悼亡题材来挖掘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

在回归社会、努力生活的A故事之外，《美好的世界》同时也有一个儿子与已经逝去的母亲和解的B故事。

三上的一生潦倒，似乎都可以不负责任地归咎于母亲的撒手不顾，而他出狱后的种种不满，也都可以理解为一个孩子在对母亲撒气，只不过这股气憋了十三年。

与是枝裕和导演极度淡化戏剧性、尽力还原现实中的诗意性细节的处理手法不同，更偏爱文学性表达的西川美和并不介意让戏剧性裹挟着温情与柔软介入到主题的探讨中。

可以说，西川美和为剖析处于社会边缘的罪犯的内心，找到了一个最妥帖的切入口：中年潦倒的大叔，在生活的泥淖挣扎中渐渐意识到一生大半的内心纠葛或许都来源于孩童时期渴望得到母亲关心和认可的小脾气。

三上的母亲过去曾经是一名妓女，父亲则无从知晓是何人。

为了生存，母亲狠心将年幼的三上抛弃在了福利院，男孩因此误入黑社会。

长大后的那次冲动杀人，也是因为有人欺负三上的妻子，妻子则再度在法院上抛弃三上，仿佛被母亲遗弃的命运与痛苦一直笼罩着这个男人。

在影片中，三上的寻母之旅并没有明确的结果。

好不容易找到了曾经在福利院做饭的老奶奶，对方却并不熟悉当年的福利院往事，算是断了唯一的线索。

尔后，导演巧妙的为三上安排了一段和妓女的情感戏。

两人没有为爱鼓掌，而是安静的躺在床上聊天，妓女告诉三上，自己生了一个孩子，再过半年就会辞职回到孩子的身边。

那一刻，命运如同轮回一般的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临。

三上没有找到母亲的踪迹，却在另一个已经成为母亲的妓女身上学会了释然。

他也许本就不奢求能有寻回母亲的奇迹降临在庸常的生活中，只需要一个同样来自陌生人的慰藉与无意识的温暖，三上就能放下自己与社会和命运之间的心结，重新拾起正视生活的信心。

就好像影片最后老人院的小护工在雨前采了鲜花送给三上，或暴雨降临时前妻在电话那头突然的和解与关心一样，偶然的温暖便能迸发出超越社会冷酷秩序的伟大情感动力来。

只不过，影片最后的结局并不“完满”，虽然有鲜花和关爱，但依旧挡不住暴风雨的必然降临。

三上在大雨中离世，看似是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但那束花，不是依旧完好的陪伴在他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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