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瑞文网(与父亲书忆父亲)
文/ 诚轩主人
端午节前一天,表弟发过来一个短视频的链接,里面是故城县商庄中学1983届毕业生的合影。那是一张极具年代感的黑白照片,几十个农村中学的师生或坐或立或蹲,排列整齐,端庄肃穆。第二排右五正是父亲,眼望左前,目光炯炯。
彼时,他恰好年届四十,平反复职后的第五个年头,经受过十年浩劫的残酷洗礼,再一次回到他热爱的乡村教师岗位,心心念念的是争分夺秒,教书育人,夺回被运动耽误的青春。
看着熟悉的音容笑貌,内心不由一阵感触: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里,平淡匆忙的生活中,经常地想起他,仿佛他仍然在我们身边,从来不曾走远。但是,每逢过年过节,不再需要我们返回平原东北乡的老房子,每到这时,我才正真意识到,他确实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
父亲一生困顿,过得极苦。在他七十年坎坷颠沛的生活中,每当日子过得稍有顺心起色,刚要歇歇脚、喘口气,旋即就会被下一个苦厄包围。
1943年农历八月,父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鲁北乡村农民之家,兄弟姐妹五人,他最小。按照乡谚的说法,八月秋高气爽,果蔬丰茂,食物极大丰富,这个季节出生的羊应该一生富足,衣食无忧。恰恰相反,少年丧母、运动冲击、颠沛流离、疾病缠身,这些在其他人遇到一件足以痛苦半生的厄运,几乎陪伴了他一辈子。
他上小学才有了学名,老师给起了一个“歧”字。中国汉字成千上万,不知道这位老师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字?几乎是一语成谶,半辈子在歧路上兜兜转转,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父亲的学业一波三折。他初中考的是平原二中,解放前的恩县中学,在当地颇负盛名。在二中期间,因为祖母去世,祖父年事已高,家里生活难以为继,初一下学期父亲休学回家,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有想到,1958年下半年,父亲正在出河工参加水库建设,在工地上收到班主任来信:恩歧同学,接信后即速返校,人民公社管饭了.........借着这个机缘,学业得以继续。
1960年,父亲考上了平原师范学校。那个时代,考上师范学校,国家每月有固定的粮票补贴,基本就算有了铁饭碗。所以,虽然三年自然灾害对老家冲击很大,但是父亲在师范勉强能够填饱肚子。
1963年,他毕业分配到现在的河北省故城县建国镇一带任教(当时隶属德州地区武城县管辖)。1966年,涉世不深的他被开除公职回乡劳动。
于是,父亲一生中最为黑暗悲惨的十年开始了。返乡改造时,老屋家徒四壁,政治上备受排挤,除了正常劳动之外,三天两头要给每家每户掏厕所,要去扫大街、修路。几年下来不见起色,他不堪忍受,受人指点,连夜出逃偷跑到东北投亲靠友讨生活,后来隐姓埋名,落户在黑龙江依兰县。一直到组织安排人到老家寻访落实政策,才得到信息,返乡开始写材料找人申诉。在老乡帮助下,反反复复跑了将近一年时间,组织上找到当时所有提供证明材料的人,落实确系诬告,最后才得以平反复职。
父亲的家庭生活同样备受磨难。平反复职补发了十年工资,在此基础上,他多方筹划拼凑,穷尽全部力量,回到老家盖了村里第一座砖瓦到顶的五间房,结果只住了三四年时间,因为母亲患病再次搬家。1986年,母亲中风,从此半身不遂,病情好好坏坏,此后将近二十年时间里,父亲倾尽全力尽心照顾,多方求医,不离不弃,每天领着母亲散步锻炼,从未有过一句怨言。2005年,在我们和亲朋好友的支持下,父亲在母亲走后再一次组织了家庭,可是,平静安适的晚年生活仅仅过了两年多,不幸发现罹患贲门癌症,之后手术化疗,各种求医问药,堪堪撑过五年时间,最终没有逃过疾病的魔爪。
2012年九月初二清晨,他在沉睡中走完了七十年坎坷泥泞的人生之路,离世前,一滴浊泪悄然从左眼角无声淌下,仿佛要给这极不容易的一生画上句号。
二
父亲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典范,自从师范毕业拿起教鞭走上讲台,粉笔灰一吃就是四十多年,中间虽然有改行的机会,他都毅然决然地坚持了下来。
大约在1983年前后,父亲在老同学的协调帮助下,办理调动回到老家的平原三中工作。当时就有朋友劝他:四十多岁了,别再干教学了,到后勤干个食堂管理一类的轻快活就行。但是,父亲并没有听劝,他总觉得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传道受业解惑才是教师分本分。
去世后整理遗物,书本中还有1960年代他做的工作笔记,小簿子已经泛黄,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六步教育法.......密密麻麻,行列齐整,绝不苟且。
他在故城县西南乡工作期间,辗转多个学校,教过小学、初中、高中,任课多以语文和历史为主。虽然事业极不顺利,生活非常清苦,父亲和当时的学生感情极深。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他的一些在郑口、衡水工作生活的学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我们家的大体方位,于是,十几个同学相约驱车一路打听找到了我们家。之后每年定期组团前来探望,有的还带着家属和孩子,早来晚归,热热闹闹欢聚一整天,多年前的师生情谊,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对业务研究极其认真,他带历史课时,把很多人物事件和时间节点整理成朗朗上口的小歌诀,便于理解记忆,增加了课堂的趣味性,受到同学们的广泛欢迎。去年,一次我们班同学群聊天,在华为工作的王学周还能顺口背诵“1368占大都,推翻元朝建大明”,说起来已经时隔将近三十年了,这些学生时代的小歌诀确实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1985年到1991年前后吧,是平原老三中初中教育的高光时刻,中考升学率一度蝉联全县桂冠。在这期间,父亲在一直担任班主任,连续送了几届毕业班,为不少农村学子“鲤鱼跃龙门”做了大量服务工作。那几年,每年家里都会收到大量考入高等学府的学生来信,谈新鲜见闻、谈人生理想,笔尖写满了属于那个时代的特色。
父亲是老派的教育工作者路子,特别重视学生的思想沟通,多年坚持家访和校访结合的工作方法,尤其珍视一些平时学习不错但中考发挥失常的同学。如今大体有印象的,有这么几件:一位M同学,连续两年中考失利,每次校预选、县预选情况都不错,最后临门一脚发挥失误,父亲专程跑到他家交流,鼓励他继续复读,第三年终于成功上岸;一位P同学,家庭条件一般,中考落榜后就回家劳动了,父亲专门找到他家,动员他回校继续学业,后来上了大学,现在事业有成;还有一位D同学,因为语文成绩偏科,第一次中考失利选择复读,父亲要求他每天按照作文格式写一篇日记,每周给他集中检查修改一次,坚持了整整一年,第二年考上了理想的学校。
父亲非常看重师生情谊,只要是学生来信,不过自己多忙,也要抽出时间回信,一些老学生后来走上工作岗位了,也愿意和他交流,工作上的苦恼、婚恋的问题等等,林林总总,喜欢向他倾诉。大约是1996年前后吧,正是家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那时父亲每月工资400多元,我在石家庄上学生活费需要200元,还要一家人的生活开支,说捉襟见肘是恰如其分的。一次,父亲听闻一个他过去最器重的学生遭遇重大家庭变故,他主动写信表示慰问,随信还汇去几百元以示支持。在那么拮据的日子里,对于他的学生,他仍然保守着一份本真的古道热肠。
三
父亲晚年,最喜欢的是他的小菜园。那是他开垦的门前空地,大约十来个平米的大小,先后种植了豆角、茄子、韭菜、黄瓜等一众大路菜。种菜要看节气,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家里角门的房山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用粉笔记录的时间。我记得收获最多的是豆角,每年产量很高,摘下来就左邻右舍的送,后来实在太多,大家吃的都有点儿腻。
父亲对公共事务很有热心,不怕脏不怕累,也不怕落埋怨。老三中下放乡镇管理后,没几年学校合并,家属院就成了无人管理的“世外桃源”,公共厕所的清理成为“老大难”问题。父亲主动请缨,承担起厕所打扫的管理工作,开始是挨家挨户收卫生费,联系了村里一家农户定期清理,后来人家年龄大不愿意再干。实在找不到人,打扫厕所就成了父亲的义务劳动,他准备了一套旧衣裳、一把铁锨、一个大马勺,没人督促,没有待遇,十多年如一日,直到后来村里卫生队接手才告一段落。
我们老家是抗日战争时期著名的平原老八区,渤海军分区的根据地,解放较早。父亲从上学识字开始,受的便是全套的新中国教育,虽然一辈子没有入党,但是在他的认知体系中,绝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举凡看相算命这些传统民间神秘主义色彩文化,一概不予认可,至于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更是嗤之以鼻。我们家老宅的后面是一个大湾,水面很大,满是芦苇。据父亲记忆,当年老宅后墙和苇子湾之间颇有距离,中间砌有一道矮墙,老人们说是请风水先生看过的,称之为“岸”(音)。上世纪80年代初期,父亲倾尽所有拆掉老宅重建新屋,新房的地基直接建到了湾边,完全没有再理会“岸”的问题。
父亲唯一一次信命,是在1970年前后,他受运动冲击,生活举步维艰,受同村老人指点,决心隐姓埋名到东北讨生活。决策之际,前途未卜,心情忐忑。我的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堂哥带他到坊子乡云庄,找到一位新中国成立前在济南开相馆的老者请教,被告知:去坟地东北方向七七四十九步,挖两米左右的深坑,埋块大石头,可保一切平安顺利。后来几年,果然有惊无险。
圣经《新约 • 马太福音》上说:因为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从这个角度,看父亲的一生,也是极熨帖的。他的物质生活是清苦贫乏的,少年时代饥一顿饱一顿勉强果腹,在东北劳动时了然一身,回到住的地方吃饭,玉米窝头冻透了,用牙使劲咬,一口一个白印;晚年工资待遇水平不高,2000年欠发了十个月工资,直到去世后几年才补上。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又是丰富充实的,他极爱自己从事的行业,在内心中自我赋予了崇高神圣的色彩,一生乐此不疲;他能苦中作乐,即使在返乡劳动教育的苦闷岁月里,他还能吹口琴、拉二胡,没有被命运击垮一败涂地;他喜欢读书看报,一辈子笔记不辍,直到去世前还戴着老花镜写写画画,乐在其中。
往事山高水长,生活浩浩汤汤。再多的文字,也倾诉不完无尽的思念。不写了,暂且到这里吧!最后,用前几年清明节扫墓时的一首小诗作为结尾:
春日已多时,苗木正青青。
斯地有沃野,繁衍百代兴。
田间小路窄,灌溉多泥泞。
高铁通万里,往来疾如风。
忆昔双亲在,恍然如梦中。
音貌皆未变,声声唤我名。
唤我勤读书,唤我敬师友。
唤我归家早,唤我谨慎行。
千言唤不尽,殷殷育我情。
忽忽四十年,两鬓霜已成,
须臾不敢忘,慈父言与行。
常念贫寒日,常怀感恩情。
与人讲信义,交友慎始终。
顺利宜勤谨,坎坷更前行。
无论风和雨,不使坠家风。
2022年端午节
后记:家父于恩歧(1943---2012)1963年毕业于平原师范学校,大约1984年起回到故乡平原县老三中任教。
作者:诚轩主人(老三中初中1991届)老三中历史教师于恩岐老师之子) 《难忘故园—平原老三中学习、生活忆旧》 一文作者
壹点号一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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