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凤姐的话(红楼梦中的闺阁私语情话)

作者 孔令彬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凤姐的话(红楼梦中的闺阁私语情话)(1)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有一个鲜活的场景描写:黛玉到怡红院探望生病的宝玉,结果王熙凤、李纨和宝钗也都在。凤姐顺便问及前日送暹罗茶的事儿,林黛玉说不错,还想打发丫头去她那里要。凤姐说不用去取了,她派丫头送来,另外还有事相求黛玉。黛玉听了便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黛玉的脸都红了,李纨则夸凤姐说话诙谐。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作了媳妇,少什么?”又指着贾宝玉说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

无疑上面这些鲜活生动的场景描写,都是大观园女儿日常生活中最旖旎动人的画面。这些描写中,除了五十七回薛姨妈打趣黛玉和紫鹃一段属于隔代人且年龄差距较大所开的关于婚姻与情事的私密玩笑,其他多是同辈同龄年青姊妹或姑嫂或主奴以及奴婢之间的相互打趣的玩笑。它们显然和以往人们较多关注的那些展现她们才情生活部分的描写如结社吟诗、饮酒聚会等不同,而应该完全属于闺阁女儿生活中比较私密的部分。当然它们也不同于平日里娘儿们姐妹之间一般的嬉戏玩笑,更不同于大观园外那些老少爷们在一起时所开的粗俗低级的玩笑。也许这些善意的私密玩笑和真实爽朗的笑声在我们今天算不得什么特别,但在封建礼教对闺阁女子束缚至为严重的明清时期,难道不值得我们去多追问几个为什么?

众所周知,明清时期是程朱理学控制思想最为严密的时期,理学的“存天理,去人欲”等教条严重束缚着人性,而礼教中的“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女诫对女性的束缚也达到了历史的极至。当然这是仅就一般层面而言,实际上在程朱理学统治人心的明清时期,儒学内部也出现了一些哲学的反动和补充,尤其“晚明出现了向正统话语的许多前提提出挑战的哲学和美学运动,这里,哲学与美学运动是相互关联的。”其中“争论的中心是人性与情、欲之间的关系。多义词‘情’变成了晚明再塑自我之身份认同的一个话语性的中心点。”这就是后来我们所广泛认同的晚明个性解放思潮,也可以称之为“尚情思潮”。这一思潮从哲学领域到思想领域、从美学领域到文学领域,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包括长期以来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女性。当然关于这些都属于老生常谈的话题,而《红楼梦》直接受这一“尚情思潮”的影响和启发也早为人们所论及,尤其是其中对女性才、德、美的推崇更直接来源于晚明社会对妇女性别认知的松动与变化,即对从传统三从四德型向才、德、美型转换的部分认同。

但我们也不难注意到,以往对晚明社会妇女性别认知的研究,多采用的仍是男性的视角,如从当时流行的“三言二拍”等作品中获得一些对闺阁女性的认识,包括她们怎样通过“闺阁内的爱情导师”来表达对情爱的大胆追求等。而近几年来,运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来研究明清妇女尤其是闺阁知识女性成了一种潮流,大家也都基本肯定了晚明以来闺阁知识女性“德、才、色”等主体意识的追求。这里尤让我们感兴趣的是晚明闺阁知识女性对于“色”的大胆表达,她们在这方面的直接描述,一方面让我们修正了晚明以来男性作品中对女性“欲望”的夸张描写,同时也使我们在分析《红楼梦》中那些以两性话题为内容的闺阁私密玩笑时有了更具体和真实的参照。下面,我们通过解读几篇闺阁女性的作品来重新认识一下晚明知识女性在闺阁话题方面的自由与开放。

其一、女性对自身女性美的认识。晚明著名才女叶小鸾有一组很有名的《拟艳体连珠九首》(刘孝绰有艳体连珠,戏拟为之),分写了女性身体手、腰、头等各个部位的美。其中对足的描写:“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彀蹁跹,恒如新月;轻罗宛约,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⑤关于这组诗高彦颐认为:“从其笔尖流出的这行行诗句,传递出了一个陶醉于女性身体的青春少女的迷人魅力。”而“这种快乐完全是高尚的,使人想到了三位年轻《牡丹亭》评论家于香闺中对性的讨论。”

其二、女性对于两性情爱话题的探讨。由于男性态度的开放,晚明闺阁知识女性基本是可以自由阅读《牡丹亭》等表现“情迷”类的作品的。她们不仅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成评点文字,有时还对两性禁忌的性爱话题大胆发表自己的看法。吴吴山三妇(即陈同、谈则和钱宜)评点的《牡丹亭》即是其中的代表。陈同曾对戏曲中的一个性爱描写场景点评道:“极写两情欢狎,必不可离之意,反映下将扰乱。”[5]要知道“当陈同做这一评论时,还是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子,她选择对这样一个性爱场景做出评论,说明在女性闺阁内,对这一主题还是有着某种开放性的。”“这样一种开放性和陈同的关注都表明,这些年轻女子是视性爱为高尚的。”

其三、闺阁中以情事为话题的嬉戏玩笑。叶小鸾有一曲子《黄莺儿》:“倚遍玉阑干,数春愁,几日闲。香肌瘦尽肠还断。罗衫渐斑,莺花渐残,红颜老去空长叹。掩重关,玉箫声怨,何日驾双鸾。”曲前有小序:“有一女,年甚长而未偶,众共笑之,戏为作此。”就是反映了生活中姐妹们以情事相玩笑打趣的情景。她母亲沈宜修在为她所写传记中也描写了母女间闺房私语玩笑的情景:“一日晓起,立余床前,面酥未洗,宿发未梳,风韵神致,亭亭无比。余戏谓之曰:‘儿嗔人赞汝色美,今粗服乱头,尚且如此,真所谓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矣,我见犹怜,未知画眉人道汝何如?’”反映了她们之间亲密和谐的关系。

其四、或许下面这个例子更能反映当时闺阁中自由健康开放的生活气息。吴江叶氏三姐妹家有一位叫随春的少女,是她们母亲的婢女,年仅十三岁,便出落得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叶小鸾曾为她写了一首《浣溪沙》:“欲比飞花态更轻,低回红颊背银屏。半娇斜倚似含情,嗔带淡霞笼白雪。语偷新燕怯黄莺,不胜力弱懒调筝。”她的大姐叶纨纨和道:“翠黛新描桂叶轻。柳枝婀娜倚莲屏。风前闲立不胜情。细语娇喃嗔乱蝶,清瞳泪粉怨残莺。日长深院恼秦筝。”二姐叶小纨也和道:“髻薄金钗半亸轻。佯羞微笑隐湘屏。嫩红染面作多情。长怨曲栏看斗鸭,惯嗔南陌听啼莺。月明帘下理瑶筝。”而她们的母亲沈宜修也参与到这种嬉戏玩笑之中,她的和词云:“袖惹飞烟绿雨轻。翠裙拖出粉云屏。飘残柳絮暗知情。千唤懒回抛绣鵣,半含微吐涩新莺。嗔人无赖戛风筝。”这些优美的文字,使一位青春少女的顽皮活泼和含情脉脉跃然纸上,也表达了一个富有艺术氛围的大家庭的其乐融融和友爱亲情。关于三姊妹的这些作品,年轻的女博士王雪萍则做了更进一步的解读:“这些婢女常常是处于青春期的小姐表达其对两性懵懂认知的玩笑对象。也就是说,因为生活中的亲密,婢女往往成为年轻主人们对两性向往探究的话题。如叶家三姐妹描写婢女稍懂情事的娇羞。从诗中的内容可以想见得到,叶家三姐妹对婢女的初次怀春娇羞的善意玩笑表明她们对男女之间的情事是了解的,至少可以说是比年幼婢女掌握得要多。就此我们不妨大胆推断:尽管情事在公共领域内是被严格限制谈论的话题,但在家内女性成员间的私人空间却是大方存在着,或许小姐们就是以女性之间所开的玩笑为途径实现了她们成长过程中性成熟和性认知这一人生重要课程。”这样的解读是否有些阐释过度,似可商榷,但我们认为它应该基本符合当时闺阁女性这方面认知的事实。

上面我们所引述的这些闺阁女性作品,都真实再现了晚明闺阁知识女性的闺阁生活样态,表达了她们对于自身或者两性问题的看法。她们的自由和开放无疑在震撼和冲击着我们已有的僵化和呆板的思维。当然这里有个前提有必要先说清楚,即这些记录或描写闺阁女性生活的作品,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仅是女性写给自己或闺中密友看的,这是它们与男性作品最大的不同。但晚明受了“尚情思潮”影响的开明男性作家们认为,这恰恰正是闺阁女性作品的价值和魅力所在,即“真”和“清”。于是从晚明以至于清末,收集出版女性作家作品便成了那个时代不少开明知识分子的习尚,至于文学中以家庭琐事、闺阁情话为对象的作品如才子佳人小说等更是风行一时。在了解了晚明闺阁知识女性的真实生活样态以及女性作家作品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以后,我想我们对于受“尚情思潮”影响,尤其是以歌颂和推崇女儿美为主旨的《红楼梦》中之所以会出现前面所罗列的那些闺阁私语情事的描写,便多了几分理解。因为在这些鲜活生动大胆自由的场景中,正寄托了作者对闺阁女儿纯真、纯美理想的追求。

虽然作为一部男性的作品或者说男性视角的作品,我们很难说《红楼梦》中对女性的描写已经贴近了女性本身,尤其是作品中那些以两性话题为内容的闺阁玩笑,但《红楼梦》为“闺阁女儿昭传”的创作目的、严谨的现实主义风格及其所表现出的崇高理想追求,都使得她赢得了清代以及后世最多女性读者的认同和喜爱。单从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充分肯定她在描写闺阁女儿生活方面的出色成就。传统上由于儒家一直以来实行严格的对闺阁的封闭,“外言不入,内言不出”,使得闺阁生活和闺阁女性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当然,这并非是说传统中国女性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高彦颐曾对中国古代传统女性生存样态有过精彩的概括:在“伦理规范和生活实践中间,难免存在着莫大的距离和紧张。儒家社会性别体系之所以能长期延续,应归之于相当大范围内的灵活性,在这一范围内,各种阶层、地区和年龄的女性,都在实践层面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应当说正是晚明的个性解放思潮才开始打开了通向这幽深闺阁的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了她们的一些喜怒哀乐、她们的才情以及理想追求等。当然,这里既有男性作家不切实际的想象和理想,也更有女性作家自己本身有选择性的敞开。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凤姐的话(红楼梦中的闺阁私语情话)(2)

无疑,《红楼梦》中的这些愉悦纯美的闺阁私密玩笑正是闺阁女儿青春萌动的男女两性关系的纯真表达,是她们在“实践层面享受着生活的乐趣”的最真实表现。这些描写,固然有受晚明闺阁知识女性生活情趣的直接影响,但更多的还应源自于作者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即通过看戏、读书、亲戚往来、听女先儿说书、外出进香等清代闺阁女性普遍的生活方式,在即使礼教束缚比较严酷的氛围里,发现了闺阁女儿独特的生存乐趣——闺阁私密悄悄话。若进一步分析这些有关两性话题的闺阁玩笑,我们还不难发现其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其一,贾宝玉的在场,甚至许多时候他也成为被打趣的对象,这是《红楼梦》里这些闺阁私密玩笑描写最大的特点。其二,“内言不出于阃”的原则。这里的阃或者说闺阁显然是个扩大了的闺阁即大观园。其三、多为平辈同龄年轻人之间的玩笑。甚至有时她们之间还打破了主仆的等级界限。其四、在玩笑中展现了女儿最纯真的一面,如受打趣的黛玉毫不生气,宝钗的夫子气也没有了。其五、以戏言出之的喜剧美学效果。在本是禁忌的两性话题,因双方的戏噱玩笑而解除了礼教的面具,返女儿以真实柔美的本性。自然,以上的这些描写或分析,又都从属于作者更高理想的一部分,即以“情”为核心的大观园理想世界的建构。

然而话又说回来,《红楼梦》诞生的时代毕竟已不同于晚明,在清代国家政策倾向复古的大背景下:“研读经书使人们注意到了古代许多饱学的女性——其引人注目的结果,包括女性作者逐渐得以兼具贤妻的身份,参与到盛清时期日益增强的、我称之为人伦道德的一种话语之中等等。这种话语把清朝盛世与高彦颐研究过的晚明,即对‘情’——激情、爱怜、思慕——的痴迷风靡了多少吟诗作赋的士人淑女的明之季世,作出了清晰的划分。”自然,诞生于盛清的《红楼梦》也避免不了打上它那个时代的印记,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小说中所表现的激烈的情与理或礼(欲)冲突主题。其实《红楼梦》所写两个世界的冲突,即大观园的理想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的冲突,正是这一主题形象的表达。

阅读作品我们不难深深体会到,作者所抒写的对女儿的颂歌,包括她们在闺阁中自由大胆的嬉戏玩笑的生活,也只能局限在大观园这个理想的园子以内,而超出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则仍为强大的礼教所牢牢控制。如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才子佳人戏和说书故事的批评,即表达了园外礼教的声音:“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所以我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如果说贾母还是比较温和的表达了礼教的观点,那么王夫人则是直接扮演了礼教刽子手的角色。小说中金钏的跳井自杀和说晴雯是“狐狸精”并把她赶出大观园造成她的死亡,正是封建礼教“以礼杀人”的典型代表。另外鲍二家的因与贾琏偷情被捉而上吊自杀,司棋因偷情被逐出大观园后的自杀等,也都是礼教的牺牲品。而礼教是如此强大以至连平日非常放纵的凤姐,当王夫人拿出绣春囊时,她也一样吓得跪在地上只剩下哭着辩解自己清白的份。当然尽管这礼教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作者也深刻洞察到它的虚伪性,并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贾府里外许多男盗女娼的故事:正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而所谓的以诗礼传家的贾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写现实世界的假、恶、丑是为了反衬大观园理想世界的真、善、美。在“情”的普遍性受压抑或缺乏或丧失的清代社会,高举“情”的大纛,并把之完全赋予给大观园的闺阁女儿身上,确是《红楼梦》最伟大和超越的地方。但即使作为理想世界的大观园里面也时时存有着礼教的渗透和影响。薛宝钗便是作者所着力塑造的这样一个复杂典型,在她身上既寄寓了作者对女儿的某些理想,但也更写出了封建礼教在她身上所打上的深深烙印,如她在大观园里那一系列的劝说活动等。不仅如此,在作者所设计的动态过程中,大观园理想世界的整个崩塌,也正是外部礼教世界不断逼仄和挤压的必然结果!理解了作者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小说中他对闺阁女儿世界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描写,他对闺阁女儿才情的激赏,以及他对她们闺阁私密情话的自由展现,不正建构了一种中国历史上全新的“闺阁文化精神”。梅向东便认为:“他更确立了一个先在的前提即:那种‘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第五回)的‘真情’,只可能存在于闺阁世界,而不会出现于仕途经济或其他现实处所。”“他要把那个‘真情’创造性地弘扬为一种富有独特价值的闺阁文化精神,从而以此来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儒文化进行颠覆和否定。”

总之,“《红楼梦》是一部专门为‘闺阁昭传’的伟大作品,”作者“通过对‘闺阁一饮一食’的完整而详细的叙事,从而营造出一个完整而丰富的闺阁世界。”并完成了它对传统闺阁文化超越性的建构,不仅在物质形态上塑造出了一个亘古未有的新的闺阁形式即大观园:大观园既是一个自然化了的闺阁世界,抑或说是一个闺阁化了的自然世界;也因贾宝玉的加入“从性别上改变了闺阁单一的女性,而使之成为男女二性俱备的群体,因而大观园闺阁生活、闺阁人际关系等等都得到全面的改观。贾宝玉同众女子之间的关系是基于两性生命真情之相互吸引,此真情中,既包含有最基本的生命本能,又包含有超越本能的精神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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