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碑帖描摹(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何为善本碑帖?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其评判标准是随着收藏取向、时代风尚的变化而在不断微妙地发生变换,这是“基调”。当然,还存在鉴藏家个体认知的相对独立性,且大多与“基调”相左,起到引领与调整风向的作用,这是名家“腔调”。远的暂且不讲,仅就民国时期的碑帖收藏来分析,试看吴湖帆与同时期的碑帖收藏家,他们的爱好、兴趣以及收藏标准就各有不同。
上海图书馆所藏吴湖帆四欧堂碑帖有数十种之多,绝大多数皆为隋唐碑刻和宋明法帖,唯有一件例外的是《旧拓魏志五种》,此册属于六朝墓志,但它也不是吴湖帆刻意去收藏的,而是1932年张钟来(吴湖帆姻家)所赠,九年后,1941年吴湖帆又将其转赠给张煜峰。吴湖帆还特意留有题记一则,算是其碑帖收藏趣向的告白,其文曰:“余平生最嗜石刻,又最恶六朝北刻,以其任意欹侧增减点画横行荒谬,实为书学一大浩劫也。顾近数十年来,此道大行,所出志石亦不可胜计,书法之佳者几百不得一二,故余家拓墨几千种而无一北刻,此虽人有嗜好之不同,究亦无多佳制耳。壬申(1932)春日姻家适庵张君谓余曰沙砾中也有珠玉,不可以多废少,试检旧拓五种曰李超,曰刘玉,曰王僧,曰刘懿,曰王偃以赠,余乃合装一帙存之,斯五石皆北刻中最上乘品,细读一过等嚼蜡味,拓跋胡虏氐鲜龙跳虎卧姿也,余之存,存张适庵之赠耳。”
吴湖帆是碑帖收藏最后的“贵族”,同时亦是民国时期碑帖收藏家中的“传统派”。晚清碑学昌盛,举世关注六朝碑刻,唯吴湖帆依然坚守传统碑帖收藏法则,沉浸在经典世界之中,这些“穷乡儿女体”的碑刻,自然难入其法眼。
《赵清献公碑》(局部,费念慈藏本)
近年来,从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上海图书馆以及海外文博机构陆续公布的碑帖善本情况来看,名品都集中在汉魏、唐碑、宋帖之中,从中正透露一个信息,那就是,宋以后直至清初,碑帖收藏热点皆在其中,古人心目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善本,唯有汉魏、唐碑与宋帖。
碑帖拓片始于何时,已无确切讯息,大多指向南朝,但从现存最早的拓本实物来看,如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拓《温泉铭》《化度寺》《金刚经》 等,其中没有汉碑出现。此外,文博机构所藏宋拓本中,亦多为唐碑,汉碑则凤毛麟角,仅有《西岳华山庙碑》《太室西阙铭》等少数几件而已。即便在明代,汉魏碑刻的传拓亦少之又少,可见当时收藏界的“厚唐薄汉”。因此,今日所见明拓汉魏碑刻,皆是善本上品。延续千年的“不喜”,在乾嘉以后得以终结,开启了此后数百年的“最爱”。
与此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同时期的唐碑、宋帖却传拓兴盛,在传世宋拓、明拓本中占有绝对多数。由于传拓过度,入清后,唐碑碑面大多剥蚀严重,字口风神大减,宋帖则更是供不应求,屡遭历代翻刻。自清代碑学兴起后,新起的碑帖收藏家、研究者多将唐碑与历代刻帖统统地纳入“帖学”范畴,与新兴的“碑学”作对立。
彼时,即乾嘉以后,六朝碑刻开始篡夺唐碑与宋帖的碑帖“龙头老大”地位,风气为之一变。然收藏家仍分两派,即“古典贵族”与“暴发户”,前者仍然坚守传统文物珍贵性之标准,走质精量少的收藏之路,宋拓唐碑、宋刻法帖以及明拓汉魏碑刻,始终是他们的最爱;后者则另辟蹊径,开拓审美新境界,发现收藏新品种,六朝墓志百种、龙门造像千品等成为他们的新库藏,致使从者如云,渐成风气。其中,嘉道以前出土并传拓的六朝碑刻“异军突起”,成为新一轮碑帖收藏的“主角”和“新宠”。
这一切的转换,前人归结为“碑学兴起”的缘故。但笔者认为,其实不是“碑学”战胜了“帖学”,反倒是“帖学”完胜并修成正果。宋拓唐碑、宋刻法帖、明拓汉魏碑刻渐渐难觅踪迹,已然“超凡登仙”,只留下六朝墓志、造像题记、残瓦断砖在坊间唱独角戏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六朝碑刻成为嘉道以后直至今日的碑帖收藏主角,它及时填补了经典碑帖善本的空白,维持了市场的供给与收藏者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它起到了别开生面、百花齐放的作用,原本上不了台面、入不了大雅之堂的碑帖,刹那间亦闯进书法史,成为名篇的替补,日后的经典。是时代的空缺,为它们以及它们的主人——收藏家、研究者提供了崭新的生存空间与表现空间。
《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局部,吴湖帆藏本)
《崔敬邕墓志》(局部,端方藏本)
《上尊号碑》(局部,金农藏本)
这场对手空缺的竞争,结束于百余年后,而今的人们,既能看到高仿真的明拓汉碑、宋拓唐碑、宋刻法帖,又能轻易收藏到六朝碑刻、造像题记、残砖断瓦,这一切都堪称“圆满”,也是古人难以梦见的“幸福”。因此,我们具备了纵观历代碑帖鉴藏的条件。
纵观之时,所谓见仁见智,其实取决于个人所站的位置与角度。
上海图书馆藏有25万件碑帖拓片,其中能够称为善本者,有三千余件,可谓百里挑一,能够达到国家一二级文物标准者,有三百余件,堪称千里挑一。
馆藏三千余件善本碑帖的主要来源有三:一是1949年上海市人民政府接收当时华东六省国民党敌伪之藏品;二是20世纪50年代知识阶层、社会贤达积极参与“化私为公”运动,纷纷捐赠或有偿转让个人收藏之精品。以上两项碑帖藏品当年转归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由于更多地考虑到碑帖所具有的文献属性,故最终将其调拨至上海图书馆作永久保藏。三是20世纪50年代的全市古旧书店公私合营过程中集中上报的精品,最后通过赎买购入上海图书馆。彼时之碑帖如同其他文物一样,在政权的交替进程中,国宝级藏品基本完成了国有化的目标。此外,1966年以后托管或暂存的碑帖,其质量乏善可陈,几乎找不出善本,由此可见,50年代到60年代的碑帖文物国有化进程的成绩十分显著。
《集王羲之书三藏圣教序》(局部,张应召藏本)
《九成宫醴泉铭》(局部,龚心钊藏本)
上海图书馆的善本碑帖收藏是与上海当时的历史、文化、经济地位相匹配的。晚清、民国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官商齐聚上海,资金与文物云集沪上,其中碑帖善本亦多半流通到上海。馆藏如此众多的碑帖资源,绝非偶然,是旧时的碑帖藏家和碑帖商人共同孕育了这份特殊的文化遗产。宏观的社会政治运动和微观的文化个体活动共同交织出一部“近现代碑帖收藏史”。
馆藏的善本碑帖,几乎涵盖了所有旧时的碑帖收藏大家,远的不说,仅就清末民国的藏家就有:潘祖荫、翁同龢、沈树镛、赵烈文、杨守敬、缪荃孙、吴大澂、吴昌硕、王瓘、张祖翼、叶昌炽、盛昱、吴郁生、费念慈、端方、莫棠、周大烈、龚心钊、张伯英、褚德彝、陈景陶、高时丰、叶恭绰、吴湖帆、蒋祖诒等等,今日我们念及以上诸家,除了叹服于他们的鉴藏智能外,还要感恩于他们的递藏行为。大批文化瑰宝得以流传至今,他们的姓名和他们的藏品一同被典藏进上海图书馆,同时也被写进永恒的人类文化史册。
上海图书馆馆藏碑帖浩如烟海,应有尽有,收藏品种几乎囊括了整部“中国碑刻史”。其数量之丰富,质量之高超,堪称“碑帖博物馆”。
归纳起来,馆藏善本碑帖有以下几大亮点:
(一)法帖拓本质量之高 “举世无双”,诸如:《绍兴国子监本淳化阁帖卷九》《泉州本淳化阁帖》 《绍兴米帖卷九》《鼎帖》《群玉堂帖卷八》《郁孤台法帖》《凤墅帖》《宝晋斋法帖》《十七帖》《游相兰亭三种附陆柬之兰亭诗》《争座位帖》《茶录》等等,或为海内孤本,或为传世宋拓最顶级者,是研究宋代帖学的重要宝库。
(二)碑刻拓本精品纷呈,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海内孤本有:《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岑植德政碑》《马怀素墓志铭》《许真人井铭》《赵清献公碑》《章吉老墓志》等等。传拓稀见者有:《崔敬邕墓志》《常丑奴墓志》《蜀石经毛诗残本》《鲜于光祖墓志》等等。传世顶级者有:《石鼓文》(黄帛本)、《沙南侯获碑》(六行本)、《刘平国》(施补华跋本)、《礼器碑》(明中期拓)、《史晨碑》(明中期拓)、《鲁峻碑》(沈铭昌藏本)、《张迁碑》(焕字本)、《上尊号》(金农藏本)、《受禅表》(莫棠藏本)、《孔羡碑》(奚冈藏本)、《天发神谶碑》(赵烈文藏本)、《瘗鹤铭》(水前拓本)、《司马昞妻孟敬训墓志》(王昶跋本)、《龙藏寺碑》(唐翰题藏本)、《董美人墓志》(关中淡墨本)、《九成宫醴泉铭》(龚心钊藏本)、《虞恭公温彦博碑》(清内府本)、《皇甫诞碑》(四欧堂本)、《王居士砖塔铭》(初拓三断本)、《道因法师碑》(王存善藏本)、《集王羲之书三藏圣教序》(张应召藏本)、《麓山寺碑》(何绍基藏本)、《东方画赞碑》(周大烈藏本)、《大字麻姑山仙坛记》(龚心钊藏本)、《玄秘塔》(龚心钊藏本)等等,几乎包揽了所有汉唐名碑名拓。
以上两项碑帖详情,读者可参见拙著《善本碑拓过眼录》(初编、续编)。
(三)钟鼎彝器拓本质量上乘,璀璨夺目。馆藏有25万件碑帖拓片,其中碑刻占绝大部分,其次是明清法帖,金文和全角拓片占比却极低,仅两千余卷轴,不足馆藏拓片总量的百分之一。再环顾国内外其他重要拓片公藏机构,亦大致如此,概莫例外。从中可见,金文和全角拓是拓片收藏的珍稀品种,究其原因是,钟鼎彝器的收藏者非富即贵,不是朝廷重臣,就是地方要员,不是博学通人,就是贤达乡绅,其中也不乏巨商大贾,但凡在这一收藏圈中涉足者,或淹通经史,或精于小学,或笃嗜鉴赏。因此,过去一直将钟鼎彝器美称为“吉金”,只有富贵贤达者才能拥有,也正因为是“吉金”,故较少传拓和流通,与同属“金石”范畴的“石刻”——历代碑刻的传拓数量有着天壤之别。
馆藏钟鼎彝器拓本,值得称道处,是乾嘉以来各色拓本皆备,尤以旧拓古本居多,皆为名工传拓,多有名家题跋,具有极高的文字研究和艺术研究价值。
欲知馆藏金文钟鼎拓本详情,读者请参见拙著《纸上吉金——钟鼎彝器善本过眼录》 《纸上金石——小品善拓过眼录》。
(四)馆藏碑帖善本中附有大量名家题跋与钤印,内含学术研究价值极高。据不完全统计,碑帖题跋者有2500人之多,钤印一万余方,几乎涵盖了明清至民国的所有碑帖鉴藏家。《中国碑帖收藏家题跋鉴定图谱》一书,即将出版,敬请关注。
《许真人井铭》(局部,吴湖帆藏本)
《瘗鹤铭》(局部,李国松藏本)
《淳化阁帖》卷九(局部,绍兴国子监本)
《凤墅帖》(局部,梁清标、张伯英藏本)
上海图书馆除了震惊世人的“藏品”之外,还有一批为之殉道的“苦行僧”。20世纪五六十年代,潘景郑、顾廷龙、翁闿运等前辈就曾对上海图书馆碑帖开展了初步的整理与研究,从中挑选了一百余件顶级善本,冠以国家一、二级文物之名。1954年,潘景郑先生编制出《合众图书馆石刻拓片分类目录》,还将毕生收藏的两万余件碑帖无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此外,张彦生、王壮弘等碑帖鉴定家对上海图书馆善本碑帖征集工作帮助不小,征集善本散见于《善本碑帖录》《崇善楼笔记》记录中。此后由于1966年等多种历史原因,上海图书馆的碑帖整理与研究中断了三十多年之久,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才重新恢复,并成立碑帖整理研究课题组,最初的成员有孙启治(顾廷龙助手)、陈先行(顾廷龙高足)和笔者三人,当年的笔者就像奔赴延安的革命青年,为了爱好碑帖的志向,在老师们的带领下,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旷日持久的“碑帖苦旅”之中。
如今,上海图书馆碑帖整理研究工作开展已经25个年头,许多新近发现的善本正通过《上海图书馆善本碑帖综录》《翰墨瑰宝:上海图书馆碑帖珍本丛刊》等图书予以公布和影印出版,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还会有更多的上图碑帖精品与读者见面,让我们共同期待金石复兴的美好梦想变成现实。作者:仲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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