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度众生的本事(从看破红尘到)
泰戈尔
印度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第一次到中国是1924年,他在中国演说,遭到急进分子的攻击,据胡适回忆:
有一次他在真光戏园演讲,主持的人要我做主席,要我介绍他,并劝告大家尊重他老人家说话的自由。
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听过我的演讲,也看过我的稿子。他们说我反对科学,我每次演讲不是总有几句话特别赞叹科学吗?”我安慰他,劝他不要烦恼、不要失望。我说,这全是分两轻重的问题。你的演讲往往富于诗意,往往侧重人的精神自由,听的人就往往不记得你说过赞美近代科学的话了。我们要对许多人说话,就无法避免一部分人的无心误解或有意的曲解。“尽人而悦之”,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他生日的前夕,我把我的一首《回向》诗写成一条横幅送他做生日贺礼,我把诗的大意说给他听。他懂得我的意思是借此诗安慰他,他要我把此诗译做英文,写了送给他。(《追忆泰戈尔在中国》)
胡适提到的“回向”,是“大乘佛教”里的重要观念。《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
“回向”的先前步骤是“看破红尘”。
“看破红尘”:要悲观、要淡泊、要宁静、要出世、要感到四大皆空、要了解诸行无常,要学会哲学家巴斯噶那样:“我认识的人愈多,我愈喜欢狗!”
红尘看破了,是不是就跑到山林里、古庙里,低眉合十,整天念念有词,了此残生,就算完了呢?是不是人生如梦,既昭然若揭,就“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番,就算完了呢?
不是,这样就全错了。
真正的解脱、真正的人生,绝不是这样。这样做,只是做“自了汉”,自了汉,只是自私的家伙。
走“大慈大悲观世音”路线的人,他们都搞错了。
为什么?因为他们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好像火车进山洞,只走了一半,就停了。停在半途,这种境界,就是“小乘佛教”。
相对的,开出山洞,大放光明,才是“大乘佛教”。这时候,有了“梵”、有了“大我”、有了“真如”、有了“法身”,人生开始活泼泼的,不是躲避,而是面对;不是舍弃,而是争取;不是出世,而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
佛殿“度一切苦厄”匾额
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高人,真所谓“目中有色,心中无色”。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高。做不到这种“出”“入”境界,就跟这种境界有出入,就是假的高。
中国伟大的特立独行者,大丈夫王安石,曾写过一首七绝小诗——《梦》: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我把它译成白话——
人生如梦,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什么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
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
我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
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人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菩萨。
所有的菩萨都要“回向”,都要以“回向”做他下半生的去向,在这种欲去又回的决定中,已成“菩萨道”的人,也有他们痛苦的选择、也有他们矛盾的试炼,但在最后,他们都能像使徒保罗一样,完成选择,通过试炼,不再动摇。
佛祖释迦牟尼割肉喂虎
胡适写《回向》,就是写这一情境的,全文是——
他从大风雨里过来,向最高峰上去了。
山上只有和平、只有美,没有压迫人的风和雨了。
他回头望着山脚下,想着他风雨中的同伴。
在那密云遮着的村子里,忍受那风雨的沉暗。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又讨厌那山下的风和雨。
“也许还下雹哩!” 他在山上自言自语。
瞧啊,他终于下山来了,向那密云遮处走。
“管它下雨下雹!他们受得,我也能受。”
这诗作于1922年10月20日,1924年5月8日写给泰戈尔,中文部分的一条横幅,糜文开译泰戈尔《颂歌集》的“跋”里曾提到:“我在印度国际大学时曾看到胡适之先生在泰翁六十四岁生日送给他的祝寿诗,题名《回向》,就是赞美他回向民间的。”这种赞美,对回到民间、抵抗强权的泰戈尔说来,可真当之无愧。
1981年7月17日
本文节选自《君子爱人以色》李敖著
原文标题《回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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