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与印第安人交流(最早在曼哈顿地区生活的黑奴为何讲西葡语)

于施洋

2020年12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日耳曼研究系“贝娅特丽克丝女王”讲席教授、伯克利国际问题研究所和欧洲研究中心主任德伍夫(Jeroen Dewulf)应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谢侃侃助理教授邀请,主讲了“殖民、去殖民与后殖民:荷兰视域中的全球史与世界文学”系列讲座,其中一场以1616-1664年间新尼德兰(今纽约曼哈顿地区)的黑人语言为例,讨论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使用伊比利亚语言的问题,给我们带来很大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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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海报

该讲座基于他2017年的专著《圣灵降临王与刚果王:美洲荷属奴隶被遗忘的历史》[1]和2019年在《洋泾浜与克里奥尔语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2],讨论他在研究中发现的一个极其细腻的问题:1614-1664年荷兰人占领新尼德兰(更为人所知的大约是1664年英国夺取新阿姆斯特丹后将其改名为纽约),向当地输送了不少黑奴,这些黑人之间用什么语言进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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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灵降临王与刚果王:美洲荷属奴隶被遗忘的历史》

这个问题的起点在于,克里奥尔语学者以往研究荷属美洲殖民地发生的语言接触时,往往局限于苏里南的萨拉马坎语,以及阿鲁巴、博奈尔、库拉索岛上的帕皮亚门托语,普遍认可其受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影响很深;但学界很少了解,荷兰人短暂殖民新尼德兰时期,同样通过贩卖和解放黑奴留下了不少西葡语成分。这样,研究范围可以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拓展到北美曼哈顿地区,更加生动地还原历史交往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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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尼德兰在北美的一些殖民点

德伍夫教授首先回顾了17世纪荷兰西印度公司向新尼德兰贩奴的历史,之后分析这些黑奴的来源地(中非),再举出档案材料证明一些黑奴确曾使用葡语,以及他们接触葡语的可能性和掌握的程度。由此,我们可以更好地看到在跨大西洋三角贸易的广阔背景中,新尼德兰与中部非洲、巴西东北部的关联,而且从语言延及文化和宗教。

根据德伍夫教授的考察,目前已知的文字记载,如1628年的一封教士书信,将黑奴抵达新尼德兰定位在17世纪20年代后期,最初是从西葡两国的船只截获,也有法国私掠船带来,包括从巴西黑奴贸易中“分流”的一部分,都是为了支持对哈德逊河周边的开发;此外,1642年巴西马拉尼昂和伯南布哥爆发起义,荷兰军官们转移到新尼德兰,携有不少黑人仆从;之后,接连两批非洲黑奴在累西腓“滞销”、口粮成本巨大,最终也转移北上。总之,到1664年新尼德兰落入英国手中,黑人占到当地人口的6%-8%,而且主要是城镇居民,因为周边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种植园。

之后,作者借助纽约州殖民时期档案手稿,通过部分登记造册的“姓氏”(记作“来自某地”),考察了上述黑人有来自几内亚、佛得角等地,但主要是安哥拉、刚果人,因为葡萄牙支持阿丰索1506年成为刚果王之后,在南方沿海地区建立了“完善”的贩奴机制,多在安哥拉的罗安达装船出发,通过葡萄牙船、或者是荷占七年间(1641-1648)的荷兰船,抵达新尼德兰。

进一步推敲,这些黑人的母语应当是金邦杜语,少部分讲基刚果语,因为同属班图语,比较容易沟通,所以他们定居北美后并不一定以荷兰语进行交流。但是,德伍夫教授还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使用中非语言与葡萄牙语的混杂语——他不仅在一些法庭、教会档案及荷兰西印度公司日志上找到了指涉,如“他们说葡萄牙语”、“紧急需要能读写葡萄牙语者”,某些人出庭需要翻译、曾在巴西传教或担任军官等,而且发现了唯一的直接引用——用荷兰语解释不通的两个葡语词。为此,他又回溯了这些黑奴可能接触葡语甚至以其为母语的地区:中非故土(葡语一度成为刚果欧化的教育语言),35天的跨大西洋航船上,或者巴西东北(葡语作为甘蔗种植园协作、彰显天主教身份或传播新教的语言)。作为对比,荷兰人希望在北美新尼德兰用荷兰语传播新教,但一度采取葡萄牙语为权宜之计,而且很快被英语所取代。

总体而言,德伍夫教授的论文和讲座考虑周全、论述平衡、起承转合十分明晰;他立足荷兰殖民与后殖民文学及历史,凭借广泛的语言基础(荷、德、英、葡、法),细密的一手文献阅读(殖民时期法庭文书、教会结婚洗礼档案等),将荷兰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庞大主题化入语言接触、语言转移和语言混杂的具体情境,国内西葡语教学和研究很难做到这样的资料占有,而且学科发展六十余年来主要都在关注“正统”和“标准”,较少顾及方言、更不用说历史上的语言接触问题,虽然这是西葡两国在大航海时代留下的普遍而影响至今的遗产。

有趣的是,德伍夫教授的论文原题为“新尼德兰黑人人口中的伊比利亚语言元素”,但他的材料和论述主要集中在葡萄牙语,而对西班牙语观照不多;不过,他在讲解中用6个页面(共49页)展示了从阿姆斯特丹到累西腓、苏里南、库拉索的“塞法迪犹太人”(Sephardic Jews)会堂,还专门解释了“此处”“拉迪诺”(ladino)一词的所指,虽然“人数不多、影响有限”。鉴于这些是国内学界还比较陌生的概念,可能并不具有混淆的基础甚至导致理解脱节,在此作一些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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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最古老的犹太会堂,1636年建于累西腓

德伍夫教授在脚注5表示:“拉迪诺”在这里指的是接受了伊比利亚生活方式的非洲人,显著特点是遵从天主教仪礼、使用伊比利亚(克里奥尔)语言。学者大卫·维特(David Wheat)在2016年专著《大西洋的非洲与西班牙的加勒比》中称,“对伊比利亚宗教的逐渐熟悉,伴随着对伊比利亚语言技能的获取,后者可能还帮助突显了前者”,而约翰·利普斯基(John M. Lipski)在2005年《非洲-西班牙语言史:五个世纪五大洲》中总结“‘说基督徒的话’,就是这个词的来源”。“拉迪诺”是跟bozal/boçal相对的概念,分指西葡语的流利程度高低,这在伊比利亚社会是一个重要指标,可以决定一个人被视为完全的“拉迪诺”人,还是只有四分之一或一半血统。

德伍夫教授在这里澄清的,倒是“拉迪诺”比较原初的概念,根据西班牙语最早的词典、1611年的《卡斯蒂利亚语语言瑰宝》,ladino跟latino同义,后者是西班牙境内破坏了拉丁语纯洁性的蛮族所说,前者是对语言纯正优雅者的称呼,因其谨慎理智,延用于(做生意)精明能干的人,比如受过洗礼的摩尔人,或者仔细揣摩过“我们”语言、几乎“真假”莫辩的外国人。需要注意的是,这跟直观认为latino出自latín是反过来的,ladino才是语言乃至血统纯正的代表,肩负着拉丁语族的文化和利益。

但当时的ladino并没有把“外国人”直接跟“非洲人”或者“黑奴”划上等号,德伍夫教授特意区分的,是更加窄化的概念:用ladino指代从西班牙流散出来的犹太人(塞法迪犹太人)所使用的语言,这是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一支犹太研究所采取的术语。

这跟西班牙、荷兰、美洲又有什么关系?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缘故,我们一般对德国、波兰的犹太人比较有印象,殊不知,这一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是10世纪前后才从伊比利亚半岛行商迁徙过去的。犹太人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历史则非常悠久,早在罗马时代就已经定居,历经西哥特、阿拉伯人政权,社会经济方面都比较自由宽松,有学者认为还存在过一个犹太文化的“黄金时代”。

但到了基督教王国之下,尤其是15世纪后半叶的天主教双王时期,受到宗教偏执和国库亏空的双重挤压,犹太人在1492年遭遇最严厉的驱逐令,除非受洗改宗,否则只能带少数随身物品限期离境。数以万计的犹太人只好先向葡萄牙去,不久又遭葡国驱逐,之后向地中海盆地扩散,直至大部分定居奥斯曼帝国的巴尔干半岛-土耳其一线;还有五千多人1593年从葡国北上,前往信仰新教、相对宽容的低地国家。著名的理性主义者斯宾诺莎就出生于这样的犹太家庭,祖上从西班牙埃斯宾诺莎镇到葡萄牙、爷爷带全家来到阿姆斯特丹,而画家伦勃朗的住宅就在犹太区旁边。欧洲这些犹太社群一直发展和保持到二战之前,他们自称“塞法迪”犹太人,就是希伯来语里“西班牙”的意思。

塞法迪犹太人又是如何前往美洲的?大概有三波浪潮,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后两波:19世纪后半叶阿根廷、乌拉圭启动欧洲移民招募计划,应征者虽然看起来是“意大利人”“希腊人”,实际上有大量的塞法迪犹太人;而从十九世纪末兴起到二战发展到极致的排犹恐慌,也让许多塞法迪犹太人前往美洲,但1924年美国移民法采取限额制度后,95%的限额给到欧洲移民尤其是西北欧移民,没有获得资格的东南欧犹太人只好南下拉美。

犹太人前往美洲的第一波浪潮则比较曲折:恰恰发生在大航海、驱逐令时期,既有从西葡出发的改宗者,也有从尼德兰出发的塞法迪犹太人。这两条路径中,前者较早、检查制度也时松时紧,比如哥伦布和科尔特斯(1485-1547,墨西哥征服者)的探险队伍里都有改宗者,但劫后余生的塞万提斯1582年给西印度理事会、1590年给国王菲利普二世写信,想在美洲殖民地捞个一官半职,就没能通过“资格审查”,因为他血统可疑、姓氏有中世纪犹太人的痕迹,只能当个税吏(犹太人的传统行业)。但是,也有不少“新基督徒”成功地隐瞒了“祖宗八代”,获得了到殖民地管理、经商的职位,著名的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撰写《西印度毁灭述略》,揭露殖民者的种种暴行)、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神父(记录整理阿兹特克传统文化)祖上都是改宗者,可以说,改宗犹太人是西班牙进行跨大西洋帝国统治的重要角色。

从尼德兰前往美洲则相对容易很多。1568-1648年,低地国家坚持要从菲利普二世统治下分离,不仅本土作战八十年,也在西葡的美洲、亚洲殖民地逡巡,比如1600年前后在西属菲律宾周边多次挑起正面冲突、包括“吓”沉仓促改装出战的圣迭戈号商船。尼德兰占据北美哈德逊河口、南美葡属巴西和加勒比地区正是在这一期间。17世纪三十年代,伴随军官、士兵、海员而来的有不少塞法迪犹太人,他们在欧、非、美洲之间大展拳脚,成功运作了奴隶贸易、银行金融、烟草、精制蔗糖、印刷和医药行业,包括熠熠发光的钻石产业,随之建立会堂、学校、慈善和商业仲裁机构,甚至征到土地专作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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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德兰对葡属巴西的进攻

由此,回到德伍夫教授提及的塞法迪犹太人语言问题:他们带来了“伊比利亚语言元素”吗?是的,塞法迪犹太人使用的语言也被称为“拉迪诺”,大概最初也是想说他们作为外族,“基督徒的话”讲得之好、让人完全听不出差别来吧——犹太人的语言水平确实很高,有许多都在穆斯林政权充当翻译和智库。这种“拉迪诺”语的特殊之处,在于句法、词汇基本保留自14、15世纪的古西班牙语,被塞法迪犹太人持续使用,早期以希伯来字母拉什体记音,19-20世纪采用拉丁字母,到最近半个世纪文化复兴,可以见到不少歌词、诗歌、小说,仔细读来,跟现代西班牙语只有一些音素和词形上的区别,习惯之后很容易辨识。德伍夫教授提到,有历史档案记载23名塞法迪犹太人跟随某教士于1654年从巴西来到新尼德兰,基本可以确定,他们相互之间使用拉迪诺语,也就是一种古老的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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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葡流散出的犹太人所投身的跨洋贸易网络

花了好大的篇幅,似乎才说清楚德伍夫教授的一个“背景知识”:因为有从西班牙流散到尼德兰的塞法迪犹太人,新尼德兰地区应当有人使用西班牙语的亲缘拉迪诺语,但是从对黑人奴隶的影响看,应该还是葡语作为通用语的几率更大。

无论如何,通过德伍夫教授的展示,我们对跨大西洋“三角贸易”的理解变得更加多元而具体,甚至仿佛有了声音的刺激。而通过一定的串联,我们也些许窥见最近半个世界拉美和美国的犹太研究成果,及其与其他学科的对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比如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六世2019年访问阿根廷时,低调前往犹太会堂的举动,并理解其放开流散犹太人入籍政策背后的渊源和策略。学术研究注重“变动”,犹太人作为“流散”的代表性人群,在各个地区和文化的穿插演变,包括对各个“本体”的刺激,都是值得重视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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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Adriana M. Brodsky专著《塞法迪,犹太人,阿根廷:社群与国族身份1880-1960》

当然,中国学者也不必妄自菲薄,学术立场和传统原本不同,但从中可以反思的,是尽可能通过语言拓展信息和学科的边界,用具体的问题去撬动“区域研究”的发展。

注释:

[1] Jeroen Dewulf: The Pinkster King and the King of Kongo: The Forgotten History of America's Dutch-Owned Slaves, UP of Mississippi, 2017.

[2] Jeroen Dewulf: “Iberian linguistic elements among the black population in New Netherland (1614-1664)”, in Journal of Pidgin and Creole Languages, 34:1 (2019), pp. 49-82.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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