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裴端公郊居全文(赏读借城而居)

牡丹文学杂志 前天

借城而居

/李小坪/

01

起先,这里只是荒野,杂草丛生,土丘洼地,高低起伏。当生活的潮水逐渐朝这边倒灌过来,它成了生活区。是荷包先鼓起来的那些人,买下临湖的别墅。更多的人在观望中,他们还没有从老式住宅的旧时光里拔出脚来。等又一年的春风缓缓吹过湖心的时候,整个城市的房价突然超过了一个月的收入。再不买,就真的买不起了。置身集体生活,任意一次迟到与缺席,都会让个体产生恐慌。极尽克制,但恐慌像早春解冻的河水般漫流,流得到处都是。那时候,流行一句话,验证你“混”的好坏的标准就是,一个月的收入能不能买下城市楼房的一平方面积。天幕低垂,夜色浓酽,这里开始成为柴米油盐的高音区。行行色色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齐齐挤进了小区。都买了房,房型大同小异,区别却明显得很。曾有人笑说,可以用袋子来观察业主们的身份与来历。挎着包包进门的,是经济富裕的一部分人,他们很少开火做饭,脸上写着傲慢,常用鼻孔瞪人。提着超市购物袋的,有正规职业,收入稳定,平凡且平和。提着蛇皮袋子或黑色塑料袋的一部分人,走路低头、见人也不愿打招呼的,多半是刚费劲儿洗掉脚上的泥、举全家之力买下一套房的人群。袋子里装着的,多半是从乡下老家带回来的生活用品,他们没有稳定职业,依然干着瓦匠、漆匠、木匠、装修的活路。买房,很多人是为了争口气,似乎进了城,就可以摆脱命运对子孙的掌控。而我常常会空着手回家。我打小就对厨房兴趣不大,厌烦缭绕的油烟、厨房边角和水槽边隐藏的污垢、渣粒……面对这些场景,我简直将自身隐藏的挑剔、自私、愚蠢、懒惰发挥到了极致。我通晓世间许多的道理,也宿命地承认,我最大的理想只是做个贤妻良母。后来发现,这个理想最好不要有烧火做饭这个必选项。我没办法和厨房产生磁性的吸引。我知道,这是生活对我的极大考验。多年来,我无比羡慕做得一手好饭,能和锅碗瓢盆相濡以沫的女人。她们配得上世间的美好与温柔,而我,只不过是抱着失败之心,任由我和世间美味,和尘世最简单的幸福,彼此背信弃义、渐行渐远。曾有人笑话我,当心儿子将来被别人的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就哄走。那意思,相当于打小没被爱意喂养过的小女生,长大后,会被一块儿小小的面包所诱惑,从而背离原先的命运脚本。尽管我装作不在乎,但这仿佛是重锤,时时都在敲打着我。世间之事,无非反省与觉醒,无非起承转合与抑扬顿挫。我努力做一个好妈妈,试着做好每一顿饭,隔一段时间就帮儿子量身高,看到底有没有亏待他,有没有缺少有利于生长发育所需的营养。但我又时时在做着准备,在努力学习做饭的时候,好好写字,好好读书。如果做饭的水平,永远得不到点化与开悟,我又把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弄丢了,那么,我这样的女人,还能靠什么在生活里立足?如果不能将自己营救出来,生活将何以为继?好在,岁月与时间,帮我化解了这个难题。坦荡,甚至有一点厚脸皮,接受缺陷,接受愚蠢,接受自己在许多方面的一无是处。我开始不想努力改造自己,去活得无限接近正确。于是,我开始正大光明地偷懒,开始很少提菜回家。因此谁也不知道我属于哪一类人。只要习惯于从三餐之外寻找到应和,那么,我不需要和任何东西对抗。悠闲的时刻,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盘着腿,将瘦弱的身体呈折叠状,团起来,如一袋营养不良的土豆,安放在宽大的滕椅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从阳台上俯瞰楼下疾步行走的人们。每每这时候,便会有很多戏谑的内心表情呼之欲出,但我又习惯默不作声地收纳那些震耳欲聋的感觉。人呐,真是经不起俯视与观望,平视的角度看上去牛逼哄哄的人,一旦被俯视,便会被视角压扁,成为经不起推敲的一团黑影,在地面上以奇怪的姿势移动来移动去。我便会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拿过日记本,写下生活一天给予的所有。而楼下那些移动着匆匆脚步的行人,他们偶尔会抬头仰望,但不会猜到某栋单元楼的某个阳台上,藏着一个安静的爱读书的小女人。此刻,她正在悄悄地俯视他们。而以稍微平视的角度,从阳台斜望过去,对面是一家面馆,开了很多年了。起先,面馆的主人是一对小夫妻,因为同行竞争并不激烈,这个面馆在一段时间里,生意火爆。但没多久,他们将面馆转让了。男的做起了别的生意,女的竟然提起菜篮卖起了小菜。有时候,看见她会为了一毛三毛的和人争论很久。我不会做生意,很多的生活命题我读不太懂。一天赚五块十块的,跟赚五百块区别到底有多大?为什么要舍大逐小,真是让我想破了头。我曾好奇地问过她,她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却不回答我。有时候,我会想,楼下的人朝上仰望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我试着站在楼下的大街上,使劲朝楼上仰望。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压抑,因为高,便会有扑面直下的逼迫。然后是莫名的惶恐,仿佛在试着窥见隐私与无言。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也常常来不及分辨,便匆匆低下头,继续走路。那么,高处究竟飘动着什么呢?是灰尘吗?是生活中来不及处理干净的碎片吗?还是用深切的创痛,换取来的美好的时光结晶?更甚至于,是我们需要继续保持沉默,哪怕濒于绝望,依然深深信任的爱与欢喜?

02

算起来,短短的十多年间,我和儿子经历了几次迁徙。从小镇上,到城市里;从单位集体宿舍,到这个四居室。如果再往前眺望一下,则还要加上我从乡村到小镇上的身心突围。寻找,是命运的注脚,是生活的关健词。有年夏天的中午,我陪母亲去城里找一位熟人。我们顶着烈日,从清江边的村庄里出发,那时候没有手机,不能精确预警几点几分会降临一场大雨。我跟在母亲身后,走得气喘吁吁。母亲要请熟人帮忙办一件当时看来很着急的事情。而除了那个所谓的熟人,我们似乎在城里再也没有可以能说上话的人。这真是一件孤独的事。母亲盲目而固执,甚至近乎于偏执。她一定要找到那个熟人,以期办妥当时在她看来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事情。很热,蝉声如瀑,震耳欲聋,让人昏昏欲睡。门卫告诉我们,那个“熟人”下乡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母亲要等。我就陪着。不敢言语。坐得实在不耐烦了,就去那个单位周边闲逛。我竟然对那些建筑产生了兴趣。甚至那一面面墙壁上淋满了黑漆漆的油烟污垢,在当时的我看来,也是那么妙不可言。我后来知道这是单位的宿舍区。这大概是我能见到的村庄屋舍炊烟之外,生活最好的样子。然而,到天黑了,那个熟人也没有回来。后来长大,恍然明白,其实人家早就回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下乡。一切不言而喻。但母亲倔强着不肯承认,或者,她不能让她的女儿看到她的失败,她的处世哲学在城里根本不管用。我和母亲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家。十多里地,我们依然要依靠步行。走到刘家嘴村附近的时候,瞬时狂风大作,黑云压城,接着是豆大的雨点儿,不要脸地打在我们的身上脸上,像是一个个结实而无法闪躲的耳光。伞似乎是纸糊的,三两下便被吹得只剩下骨架。我和母亲像两片狼狈的树叶,随时会被吹到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我急得大哭,害怕,但雨声比我的哭声更大。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家的房子在附近就好了。或者说,有个人来接我们回家就好了。然而,没有。我的生活里,是极少出现父亲的影子的。他长年工作在外地,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呆上一两天,又要匆匆离开我和母亲。雨那么认真,打得我皮肤都痛了。瘦弱的母亲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我也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想要办成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她性子倔,脾气硬,我直到现在都拿她没办法。她所认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她有她简单而固执的逻辑。有时候谁都拿她没办法。但她那天在雨中可怜巴巴又咬牙赌气的样子,结结实实,如一场暴雨砸疼了我的心。也是从母亲身上,我知道一个人有多强硬,其实就有多不堪一击。她在和自己斗争,她不肯输下阵来。雨中逆行,我看不清她哭泣的脸。深夜想起这件事情,我流泪了。其实生活很早就将我们归了类。生活的匿名者,早就用温软的非法暴力,打劫了我们的生活。这种归类,不是需要勤劳的努力 ,克服困难的毅力,坚定正向的理想,就可以击破重构的。哪怕今日,依然如此。说实话,我不如母亲。我做不到可以为了求一个人办成某件事,而忍着内心的煎熬坚持等下去。我宁愿被生活再一次洗劫,再一次让生活对我竖立敌意,我也想试一试我野生的骄傲与细脆的骨头,看它是否可以一直撑起不想被欺负的脸。然而,道路重复,痛楚缓释,我知道我不如母亲。那一场仿佛雨中流浪的记忆,伴随了我很多年。外公留下一栋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很老很旧。几乎隔几年,都要用心修缮才能继续住下去,真正的补了东墙补西墙。还是异常闷热的夏天,一场突然而至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将菜园旁边一根十多年的老桃树连根拔起,还让偏屋塌了半边。父母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才将那个倒塌的部分重新修建起来。那些鸡啊,猪啊,才有了可能容身的地方。如此,不知多少个电闪雷鸣的日子,我的心都揪成一团儿,甚至连大声喘口气都感觉到生活的闪电在逼近。母亲压抑不安,我装作若无其事,然而若无其事终究是装的,憋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便引来母亲无情地痛斥。一个女孩子,无故叹气什么?是的,叹气会把有限的好运气都吓跑的。一个人在紧张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有旁观者。会让一个人内心所有的焦虑与惊恐无所遁形,就像是随时被窥见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隐秘与伤痛,而罪加一等。然而,连那样一栋旧房子,破房子,遥遥欲坠的房子,还是有人争着抢着要。没办法,穷,都穷。在好几年的光阴里,我们和舅舅一家,为了房子,争得不可开交。母亲仁慈而盲目,善良而又愚蠢到让人无措。她从来不知道,她偶尔的固执让人害怕。面对亲人,她后退又后退,退到再不能退的时候,她居然和她的亲弟弟打了一架。结果是母亲受了委屈。许多事情,藏着捂着未必会有期待的好结局,必须通过有效的方式让它实现自由落体。比如说,打上一架。拳头,眼泪,还有侮辱、损坏,它们未必都是真正的伤害,有时候,也是生活的重新归位。那是最坏的时代,那也是最好的时代。与其说我们共同遭遇了悲剧般的坏运气,倒不如说,我们始终与生活,彼此怀揣着或轻或重的敌意。唯有敌意,方知被倾空的生活,总还有微弱之物。19岁的年龄差,她是他的大姐,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她背着他,抱着他,牵着他,引领着他。长大,读书,成家,生子。她还“强迫”自己的丈夫,接受生活所有的一切,包括要像引领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照管好这个比自己小了19岁的小弟弟。生活并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会立即偿还你什么。那天晚上,放学归来,站在稻场边上,清晰地听到母亲在对面山坡上捡着松毛叶的压抑的哭声。山坡与家隔得太近,也因为冬天的乡村实在太安静,还因为我异常敏感的神经,所以我听得格外清晰。冬天,有穿透骨头的北风。松毛叶要用来引火烧饭,更用来取暖。生活真是戏剧。一个女人因为丈夫在外工作,转了户口,被拿掉了田地与山林。被迫在生养她几十年的村庄里寄居,还要交各种税和孩子高额的借读费。而眼下,就连一栋房子、每一寸墙皮都似乎不再属于她。她有什么办法呢?有城市户口,却无法在城里有一个真正的家。身体安放在原乡,却像是从来就没和村庄滴血认亲过一样。她小时候抚摸过的一草一木,总是在她需要依靠的时候,决绝地背过身去。户口在那个年代所带来的荣耀与好处,永远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无法与实现生活切实地兑现。在许多年里,我无法理解户口给我们带来的是是非非,还有父亲,被生活伸出左右开弓的大手,让骄傲的他逼着承认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自尊有时候是多么的轻如鸿毛。在我稍微懂事后,我劝母亲,将户口转回来吧,还是村里好。至少,还有一块土地是属于我们的。但母亲不允许,她需要虚弱地维持生活给了一巴掌又赏一颗枣的存在感。她一定永远记住了曾经投射给她的那些艳羡的目光。和她同龄的村妇们,和她一样,没有读过几年书,面朝黄土背朝天,灰头土脸。嫁的大多都是耕田犁地的老实庄稼汉。那些男人,牙齿被烟叶熏得黄津津,背部晒得黑油油,说话永远不忘将女人的生殖器挂在嘴边。唯独她,命运给她安排了一个独特的男人,高高大大,从远处走来,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头发整整齐齐。那些女人,和母亲一起在村庄里长大,同样活于乡间,同样坐在树下,一堆蚂蚁却会无法自控地嫉妒另外一只蚂蚁。母亲,她需要捧着这一点黄连中熬出的甜,才能在生活的疼痛里,给自己刨出一座桃花源。而我需要穿越生活的万水千山,才能明了那种彻底的无力。母亲,她是一个靠挂在虚实之间的女人。骄傲,自卑,愚笨,一眼洞穿的心机。这些切实存在的小心思,总是相依为命,又常常会在母亲的生活里脸对脸,却不相为谋。她的心智,有时不足以处理好肉身与灵魂的双重欲望与暴力。但还好,时间给予一切,也疗愈一切,纠葛与困顿,终有了妥善的陈放与处置。并且,同样心高气傲的舅舅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用双手勤扒苦挣,在那座叫马家店的县城里安了一个家。后来的年月里,彼此都不愿提及曾经的不堪,并且相亲相爱,让亲情重新有了光亮与能见度。我甚至将舅舅视为我内心最可依靠的亲人,那种信任与投靠,很长一段时间里,连父母都不可替代。外婆曾在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扯着舅舅,命令他要对我好一点:这个孩子,若受苦了,你要帮她。生活,真是一场又一场的化学反应。但一个小女孩躲在时光的深处,流着眼泪所窥探到的生活的荒谬与芜杂,甚至种种不可思议,都牢牢地粘在了心底。往后怎么擦,都擦不掉了。它无关亲疏,无关爱恨。现在,我坐在这座城市的某栋房子的阳台上。我已经越来越像这个城市的人,甚至比那些城市的原住民,在神态、气质上更安闲。书本与文字,足够掩饰我的慌张与不安。

03

当生活的风暴袭卷至心灵的中心地带,我带着儿子从一个小镇来到城市。我们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说是集体宿舍,其实除了偶尔会有人加班住宿之外,平常就只有我和儿子两个常住人口。一间很小的房子,由办公室改造而成。小小的阳台是开放式的,兼做厨房,阳台旁边连着卫生间。屋内,两张桌面开始起壳的旧办公桌,是儿子与我的书桌。一张老式木床,是从亲戚家淘来的二手货。儿子两岁多,便送进了幼儿园。无数个夜晚,昏黄的灯光下,他在费劲地看着那些“天书”。有时候,书是倒着拿的。我几乎用了全部的温柔,给他讲故事,给他画小动物。窗外的寒风总是吼得很凶猛,还很年轻的我,装成很强大的样子,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眠。在生活里疲惫地扑腾,应付一路的穷山恶水,我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将是什么,但我内心,模糊而又清晰地知道,我不能再接受什么。一个长得财大气粗的女人,大眼睛,大鼻头,大嘴巴。屁股更大。发达的四肢,却要配上莫名其妙的风情万种。说话的语气总是雄风浩荡,谁也不被她放在眼里。对我,更是更多的不屑,但我从不反驳。她常常以夸张的语气描述她的幸福,她了不起的漂亮的孩子,她帅气而忠诚的丈夫。而另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有着旺夫的脸盘与五官。她时而对我们释放无穷无尽的善意,表示我们都是底层的人,时而又转弯抹角,无比尖刻地提醒着我们的外来身份。生怕我忘记了自己的出处与来历,她需要我时时提取一点感恩,记得我是从生活的远处,流浪到了此地。同样是底层的人,却要释放对同是小人物的鄙夷,我想,她常常一定是言不由衷。在那样的境地里,她不朝我们释放情绪,难道朝那些大人物释放吗?不,她连讨好都来不及。她也要好好活着。而我除了沉默与倔强,一无所有。无数次下班后去接儿子,牵着他的小手,路过那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那里曾安放着我三年的青春。仿佛昨天,我还穿着镂空而精致的毛衣,和同学们去寻找路边的书摊,用《雪山飞狐》调换一本《梅花烙》,它们已经被相互借阅无数次,如同一包老盐菜……而远处走过来的,是会写诗的,让无数女生爱慕的白衣少年,他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是的,就像昨天。此时此地,那些灯红酒绿,花团锦簇,远处的高楼与明亮的霓虹,有恃而无恐。我对儿子说,你看城市多好啊,那么多的小朋友,他们会在城市里长大,妈妈一定要和你留下来。只是,那个让我暂时歇脚的地方,绝非久留之地。我迫切需一个“家”,需要把孩子护在怀里。尽管那时候,我自己还像个孩子。感谢童年与父亲,让我读过了司汤达,读过了希腊神话……读过了许多乡村孩子一生也没有读过的好东西。它们牢牢地给我未来的生活托了底。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思考,为明天的何去何从。我天生面子薄,自尊心强,有许多东西是无法接受的,哪怕我不会给予任何解释。我想,我也是自私的。我习惯陷入自我的感受里,将内心筑成一个城堡。我想要拼命抓住当时,对我还属于奢侈品的拥有,比如说精神上的东西。按照马斯洛效应来讲,我属于违规操作。生活尚在苟且,我却想迎风起舞。但是,我一根筋地开始了写作。写作这回事,竟然比让我去做其它事情要顺畅得多。比如说,学着做一顿饭,去织一件毛衣。相比于写作与读书,它们简直是高科技。想来,真有天意。对于困境,我想到的不是去做生意、站柜台、学推销,而是拿起笔。也很好解释,我本就是生活里的弱者,以溺水者的姿势不断向生活缴械,除了一支笔以外,我还能靠什么挣扎求生呢。毕竟,写作投入的成本是最低的。它只需要一支笔啊。对于嘴巴笨拙的人来说,它不需要我开口向生活说一句讨饶的话。里尔克说,我上无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多么需要一间房子。需要一间向阳的书房,一个宽大的阳台。我要带着儿子,在这座城市生存下来,让他接受体面的教育,拥有良好的生活环境,长成高高大大、书生意气的模样,不再忍受别人的白眼与嘲弄。这个小小的念头扎根在生活的每一寸肌肤里,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向生活讨要。好多年以后,我终于开始学会气定神闲,我甚至笃定地相信,这个城市开始有我的生活圈时,身心开始有了短暂的舒张。房子很大,雪白的墙壁,整齐的书架,给我带来的舒适感不言而喻,它们完美地奖赏了我多年的坚持与执念。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心里踏实而温暖,柔和又安定。可是,那些记忆里的介质,开始在不久之后,又开始出现在我生活里,出现在梦境里。它们就像一种诱惑,一次一次地,向我伸出手。在训诫我,在教导我,不要忘记,不可忘记。仿佛忘记,仿佛狂欢,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背叛。于是,梦境里的那些屋顶消失了,窝棚消失了,童话消失了。一点一点的爱,也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一些消失与隐遁,它带来的不仅仅是忧伤,还有曾经血肉贲张的生活,而一切看似卑微的事物中,都有我过去时光里的血肉。命中所遇,终归是望天收。于是,安静地活着。华灯初上,倚靠着栏杆,看着无数间小小的窗户里,散发出来的各色灯光。这些人间的灯火真是好看呐。我甚至猜想着,那一盏盏灯光下,一定坐着无数的亲切面孔,他们的笑,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拥抱,都构成了人间温暖的起源与爱的总和。那些灯光散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有着人间所有饱满丰实的味道。爱人之间的喃喃细语,母爱的疼痛隐忧,孩子天真烂漫的呼唤……它们形成一张张生动的剪影,倒映在生活的底部,形成生活氤氲的原色,就像天使在歌唱,尘世一直有祝福。而一颗安静下来的灵魂,从黑暗里看到远方光亮处的种种生活细节,它们构成了此时此刻生活的整体。命运给予什么,就学着享受什么。楼下楼下的邻居们,几乎不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安静的读书人。她每天晨昏遛狗,多年如一日的作息,墨守成规。她很少穿高跟鞋,长相清瘦。从不肯轻易微笑。有一个传说中长得高大帅气的儿子,但很少在熟人面前露脸。早出晚归的孩子,和他母亲一样安静。她几乎不和陌生人打招呼,常常是朝僻静的地方走,朝有猫狗的地方走。她害怕说话。说话让她感觉到孤单。她将自己包裹得很紧。事实上,这种包裹也是一种敞开。敞开便有无限开放性。给你自由,让你去了解她,去走近她。然后,似乎又无解,或者说是几近于无解的状态。走近需要钥匙。腰间挂满了世间的钥匙,却未必打得开任何一把锁。人活着,大多如此。有许多的传说。各种版本流行。她从不去诉说,也不解释。觉得生活这样的安排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世间人,都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悲欣交集中颠簸。永垂不朽的只有时间和已经板上钉钉的经历。在意等于心虚,心虚接近自卑。好像,自卑从来都没有真正存在过。而对于她职业的猜测,几乎都会认为她是一个老师。这样挺好。她的外型气质完全符合一个教师的传统形象。况且,她从小的梦想就只有两个,一是教师,二是作家。当过三年的教师,多年过去,居然还有学生记得她。只是她怎么都想不起这些孩子们的名字来。她内心常常波涛汹涌,却能自如地收纳好,很少写在脸上。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写。她带着儿子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楼上楼下邻居都关照她,熬了羹汤,给她端来一碗,雨雪天里,邻居顺道带回放学归来的儿子。她回报的方式也很单一,就是写下来。然后,给邻居的孩子们送许多的书。在她眼里,这是很高级的感恩方式。她常常用了心去做,却很少开口说。许多的话放到了嘴巴里,表达便有了困难。唯有去做。慢慢地,她在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母亲因此很是开心,常常会托了她办许多事情。可惜,她一件都办不了。母亲不解,甚至找她吵闹。觉得她冷漠无情,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办,去付出。认识那么多人,怎么就可能办不呢?你不是常常到各个地方去,见识很多的大人物吗?她很耐心地和母亲解释,你要接受女儿一辈子是个无能的书生,她选择了去做一件弱者才会选择的事情。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母亲更不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呢?那么多人认识你,他们都不愿意帮你吗?她苦笑,不能解释。如果一个人的名声可以换来财富,那还真是一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但一个人太执著于自己的名声,算不算对命运的诅咒呢?手机嘀一声响,是银行发来的短信。她牵起那条开始变老的京巴狗去遛,保持平和的样子,沉默且专注地走路。她心里在想,如果算有才华,那也是上天恩赐给她的避难所。如果为了谋得太多世间的繁华,上天是会收回许多恩赐与奖赏的。她舍不得。天真的孩子,总是舍不得放下心爱的玩具。总要很努力地活下去,才能保全上天给予的一丝光亮。而生活总总的不适,应该反哺成命运的药方。

04

书房有面飘窗,很敞亮。我常常盘腿坐在上面读书,发呆。有时候,又在上面摆些多肉等小绿植。书房很小, 到处都是书。房子小了,心便大了。窝在书房里,灵魂受刑也好,片刻清凉也罢,自己终于成为了自己。面前是书,背后是书,左右都是书,它们给了我笃定的安全感。而我,需要在生活里,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并且认领安全感。而所谓安全感,无非是信点儿什么,不管是什么,一定要信。并要在内心里让它安营扎寨,才可以抵御对无常的恐惧。将窗子打开,便会有鸟儿飞进来。不知自己算不算慈悲的人,而慈悲是疼痛的舍利子。总之它们根本如入无人之境。有时候会飞到我的书架前逡巡一番,有时候落在窗台上,低头梳几下胸前的绒毛,然后又兀自飞了回去。我不知道鸟儿为什么会喜欢跑到我的书房里,它们应该是去更广阔的空间才对。有时候,明明门窗紧闭,依然无法阻止鸟儿的到来。好多次的观察,我才发现,它们是从旁边卫生间的窗户飞进来的,然后落在我的书架上。十岁的狗总是一遍遍帮我驱赶着它们。狗是存有私心的,它被我惯坏了。它一定认为我又养了别的宠物。而对于儿子以外的任何生物,在它眼里都有除之而后快的冲动与决心。但鸟儿似乎喜欢与狗逗乐,三番五次,飞进飞出,让狗感受到百般羞辱与挫败。鸟儿本来有明净的天空、广阔的海洋,它有无数的选择与飞翔的能力。但它却常常来到我的书房里,给我片刻的欣喜与快乐。有时候,人能比鸟儿高贵多少呢?我们会说话,能支配语言。而它们却有天空与海洋,简单而自由,只要人类不去打劫它们短暂的一生。可我只能坐在窗前,从一页页书中窥视别人的命运,然后让岁月缓慢加身。有时候,在书房里,清晰而完整地聆听周遭的生活里发出来的声音。一位母亲喝斥年幼的不会做作业的孩子。骂他蠢,骂他笨,甚至下一秒可能就要揍他,我感受到孩子的无力与恐惧,还有那位母亲的焦灼。我也俱怕那拳头真正落到实处。速度与效率被视为技能的时代,植物被催熟,动物被催肥,孩子们也无端承受生活的暴力喂养。开骨十指,切腹八层得来的亲人,生生养成了仇人。快,才能更快达到目的,比如,成龙成凤,出人头地。而加速度的时间轴里,生活的加速师愈来愈失去定力,我们没有耐心等待顺其自然的明天。焦虑与恐惧是如此的易感染,而我们明显缺乏自我悍卫的能力与决心。又比如,我在窗户边,看到一位醉酒后的父亲在暴力相向于自己青春期的孩子,他狠狠地掐住孩子的脖子,用力地,蛮横地,像在处置一个生活中的敌人。孩子不作声,也不反抗。生活的道路尘土飞扬,设计好的路线土崩瓦解。温暖与爱的背后,暴力总是填满这寂寞人间,救赎是如此地困难。一生温暖与爱,自由生生不息,置身现场,没有一个幸存者。但我又看见,一群老人围坐在树荫下,他们打牌,讲笑话,唱歌,跳舞,玩抖音……彼此都是老人了,淡漠了前尘旧事,看透了爱恨离别,老人混在老人中间,谁也没有想象中的老了,结个伴儿,共同面对一个叫晚年的时间命名,谁也不用嘲笑谁。……当许多生活的剧目上演在眼前,我是一个寂寞的旁观者。我知道这世上,即使表面上有诸多同喜同悲,情绪同振共频,但真正的同类非常稀少。大家有表面相同的生活,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但那些善意与急躁,羞怯与温柔,直至隐秘的内心,都很难有相同的遇见。那是一种类似于故乡的味道,是的,相同的灵魂才可以扶老携幼,告老还乡。此刻,幸好还有那只小鸟。它停留在我的书桌上,安静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一遍一遍,悄无声响,像是我的榜样。但我质朴的母亲仍然想以我为荣。她具备了世间一切母亲应该具有的美德与残缺,她总是在用她固有的手段与方式,向生活讨要她想要拥有的东西。她用一生的骨血熬成营养喂养我,直到老年,却还不知道世间读书人无用。母亲对我愈加失望。伤心至极,会责骂。我无言以对,更无力宽慰。我甚至觉得,那么多深重的爱,我都已经说不出口,我害怕她问及我的收获,我的归宿,我模糊而又未知的明天。但我恒定地确知,她是爱我的。我会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去帮三姨值班守校。正值妙龄的美丽的三姨,每个周末都要急于奔赴远方的爱情。那是村办的小学,校舍都是土砖垒成的,门窗用力一推就会塌下来。夜晚,窗外那个长相丑陋的哑巴在怪叫,我吓得瑟瑟发抖。母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别害怕,有妈呢。我又想起来,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头疼,疼得直哼哼,还有压抑不住的哭声。父亲总是不在家,外婆又忙得一塌糊涂。我吓慌了神。生怕疼痛会让母亲死掉。没有妈妈的孩子该多么可怜,失去了孩子的妈妈多么无助。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点儿钱,跑出十多里地,去给母亲买回一斤白糖。我把母亲搂在怀里,想象着她喂我的样子,喂她喝糖水。并且告诉她,别怕别怕,妈,有我呢。那一刻,我小小的身体里,生长着一个小小的母亲。有泪水掉下来。那些哺育我长大,给我营养的岁月衣钵,我无力报偿,唯有沉默。当我感觉无处可去的时候,便只有躲进书房。但我并不觉得可耻。书房的小,劝慰了我内心的贫乏与无力。年轻时,会想要去远方,但现在,我只想呆在斗室里。我怕吃到更美味的糖果,我怕我从此再也无法享受孤寂的丰富。远方那么远,好吃的糖果那么多,我怕我的肠胃和心性不能消化因甜蜜过度而带来的厌倦。拳头大的地方,它隐藏的悲伤与欢愉,已如果实成熟了。哦,亲爱的母亲,这世间,有许多的儿女,会取得各色各样的成功。但有一种儿女,她一生都站在风雨之中,才能见到乌云之外的一丝亮光。我偶尔会提醒儿子,如何处理未来的一切,房子、书籍、纸上的叮咛,就像交代着遗嘱。在那样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像个老人。其实,一切还多么的遥远。但多少的未来就在不远处。但我又不必着急。我已经看见了世间许多激烈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场景,经历了浅薄的自信里带来的欣欣向荣,以及沉重内省之后的不动声色的秋风与霜降。人生无它,不过皮肉与心肠,善也好,恶也罢,人世间的事情纷纷扬扬。从过去到现在,从幼童到白发,漂泊着,飞翔着,低语着,揭示着,讴歌着,怀念着,哭泣着……但它们,终归会一场一场地落地,伤口会开出玫瑰,血液中会有一片绚烂的晚霞。这世间苦修的信徒,愿意像古人一样,不停行走,不断漂泊,与卑微而纯粹的稀有歃血为盟、拜把结义,与悲欣互信,源远流长。有一天,坐到岸边,完成一生的谢幕。

《借城而居》原发《牡丹》2021年第5期,《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10期选载。

题裴端公郊居全文(赏读借城而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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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坪宜都人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刊发于《飞天》《天津文学》《人民日报》《散文百家》《星火》《长江丛刊》《都市》《椰城》《长江文艺评论》等刊物曾获《长江丛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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