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

我不抽烟,单喜欢看别人抽,偶尔还要问一句为什么抽。得到的答案莫过于两种:一是为了适应气氛。这是一位巴西同学跟我讲的。她还有一个词,翻译过来叫做适应环境者,可惜我没记住。很多人都是这一类,但自己说不清或者没想过不知道。另一种是认为尼古丁可以减轻压力。我的一位好朋友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懂他的难,总怀疑他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直到新冠肆虐,我被困异国他乡,毕业艰难,工作无着,忽然开始庆幸自己不会抽烟,至少省下一大笔烟钱。

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1)

大生产、石林、吉庆等等都已经逐渐消失在了时代的尘埃里

见过最多的是卷烟。近来卷烟有些不大好卖。烟酒店的老板跟我抱怨,烟草局不给批便宜的烟,只给贵的。理由是为了控制烟草消费,提升全民健康。最早见过的卷烟有一种名叫“大生产”,红色软包,中间有一圆工人生产时的半身像。大概是炼钢工的模样,头戴灰色前进帽,侧身横握了长铁钩。目光有神,体魄健硕。这烟可能是便宜又好抽,父亲和工友们一直抽了很多年。我和母亲也吸了那么多年的二手烟。那时候我们全家寄居在海边盐场的平屋里。邻居们挨得近,时过黄昏,院子里能闻到百家饭菜的香气。再晚一些灯火就会透过窗棂,投在院子里成了橘黄色的剪影。倘有客来,屋子里面必是一团氤氲的烟雾。我喜欢依在大人身侧,抬头看烟气升腾弥散,终于将白炽灯裹成一团愈加模糊的光晕。我常常怀念这暖黄灯光里温柔的烟气和那依偎人怀的年纪。以至于后来读书,读到《浮生六记》,沈自述幼时尝留蚊素帐,再喷之以烟,观之冲烟飞鸣,心声共鸣:大概很多人的童年都有个奇怪的恶趣味吧。那天晚上又恰好夜色寂然,清风徐来,我坐在中学教室临窗的位子,拿着教材,转头看见月色皎白,松枝衬着窗里透出去的灯火,投在地上,映成摇曳斑驳的树影,像极了那年平屋的窗棂。

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2)

北方有一种旱烟,是采来的烟叶弄干后铰成的丝络,连同自裁的烟纸分放在烟盒一大一小两个盒子里。这烟盒看起来总是油腻腻的,不知是沉积经年的烟油还是留存的土垢。我幼年见过许多这样旱烟盒子。北方的民房通常会有一条宽大的窗台,恰好放得下这物什。夏天风不大的时候,烟盒要是凑巧放在窗台上,清风徐来,就能听见烟纸压在火柴盒下簌簌地响。我的一位童年玩伴,他爸爸是杆老烟枪,每次我在他家逗留得久了,总惹得一身烟气,以至母亲常怀疑我小小年纪就在外边偷偷抽烟。这叔叔人很好,早年做过纸壳箱的厂长,因而我常以为他家颇有资财。连着旱烟盒子也成了我童年印象里富有人家的标配。盐场动迁之后,我们两家相继乔迁,兜兜转转竟又住在隔街的小区里。后来的一天,这叔叔一边熟练地把烟丝卷好,再用多余的烟纸搓了“烟屁股”,一边不住感慨我们两家有缘,总是离得不远。我不见他们已逾十年了。

上高中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夸过我作文写得好。有一次征文,就动员我投稿。我写了一位酷爱抽烟的数学老师。这人学历很好,偏就在我们小城里教了几十年书。他的课讲得很精彩,总是作为教师代表去做报告。只是个性极强,从不掩饰对聪明学生的青睐,对我这种理科学渣自然是不屑一顾。他在课堂上也抽烟,有时候喊学生到讲台上做题。他站在下边,抱着臂膀,右手两指照例要夹着一颗烟。有时见到台上的学生走了歧路,就忙上身前探,挥手指点,留下轻盈的烟圈。待学生重回正途,就放心地嘬一口烟,眯起眼,复又直挺了身子,缩回到青色的烟霭里。有一次,他上着课忽然开始提问,直接叫一名自己喜欢的学生“老曹”,我们都吓了一跳。他爱抽烟,我们在下边上自习,他就一个人坐在讲台上吞吐,让烟气笼罩自己,脸上现出深沉的峻毅。后来我毕业离校,风闻他得了肿瘤,居然是在胃部!不是肺部?!好在是良性。再之后我去北京求学,离开了小城,渐渐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我写他的那篇征文被语文老师拿去投稿,上操的时候,我看见我她握着我青绿色的稿纸,背面透着我当时潦草混乱的笔迹,就像我彼时荒诞的年纪。那时候年少糊涂,脾气不好,是说过一些伤她心的话。

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3)

2018年我在米兰逗留,途中结识了一位老“留德华”,他中年发福,指着不远的广场,跟我们讲那里是有名的姻缘胜地,高概率会有偶遇。我们自然懒得戳破这甜蜜的妄想,就有模有样地过去假装转一转,回头看见这厮买了两个冰淇淋球,兀自坐在树荫下一点一点绕着冰球舔,舌头伸得老长,不禁相顾莞尔。我和他聊得投缘,他讲他最开始到欧洲也是来求学的。有一次上课,扛不住瞌睡,倒头就是鼾声大起,惊动了讲台上保守刻板的德国教授,于是他这门课程就始终不得通过。德国毕业本就长久而且艰难,他在外辗转多年仍旧拿不到学位,回国前途微茫,索性随遇而安,和妻子留在欧洲找一份差事。我看见过他妻子在清晨曦微的雾里送他上车,想来两人必是举案齐眉,和和乐乐,不失岁月静好。我问他要过一支烟,然后戴起做旧风衣上的连衣帽,虚叼着烟蒂,在文艺的米兰街头留个念像。他嗔怪我不抽,白白费他一支烟。

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4)

2018年摄于米兰街头

据说欧洲的烟和中国的味道不一样。有一种叫作万宝路的老牌子,有双爆珠和单珠的花样。国内似乎不让卖,又或者价格太高量太少,就催生出一些私下倒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我听说爆珠还有不同的口味,燃到的时候会啪地一声响。我给父亲带过几盒普通的万宝路,后来好像全在祖父坟前化掉了。

土耳其算是欧亚的边缘,那里传出了水烟。欧洲大街小巷总能见到专门的水烟吧。几个人围坐一桌,每人有一只管子连接着中间花瓶状的生烟壶。我见过我可爱的舍友们一起抽,她们在生烟壶里放了各种口味的烟块。

欧洲烟民里女性占比不低。有的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抽着新潮的水果电子烟。有时天色正好,吐出一团烟气,摆一摆卷发,也是潇潇洒洒。

我在语言学校就见识了一位狂热的女烟民,她是学校的教师,长得黑瘦,齐肩短发,一脸褶皱,皮肤很不好。下课间隙总是自提着一个白罐头皮,转过楼门口就到角落里蹲着猛抽。她说话声音极为沙哑,我怀疑是常年吸烟熏坏了嗓子。德国的室内不许抽烟,楼门前一般会有专门的吸烟区。我毕业回国入职前,还担心过办公室会不会很多老烟枪,把办公室搞得乌烟瘴气。好在公司在旁边专门开辟了吸烟室。

赶上这年景毕业真难,毕业被推迟,工作很难找。那时候我在柏林参加过一次招聘会。组织方是专门的猎头公司,早早安排好场地接待。我去得有些迟了,门口站着一哥,边吸烟边催我进去。我匆匆走进大堂,回头看见他在门口挺着身子对着大街发呆,新吐的烟气迎着门外炽亮的天光,缓缓飘进街上模糊的嘈杂里。只有他的影子投进门来,落寞地被拉得老长。他这行当,需要不停转场,又是背井离乡。他这一路都有些什么故事呢?我的前路又会遇到什么呢?这是我那一瞥一念的感伤。

浅春三月不闻花开花落(七月微黄昏来根华子)(5)

抽烟的方式有很多种,叫法也不尽相同。《一代宗师》里从关外出逃的丁连山让叶问“吃”一支烟,就很王家卫。我在北边这么久,从没听人说得这么有文化。让对方一支烟,多是在人前抖出几支,而后嘴角牵牵,不必赘言。吸烟大概是从纷繁狂乱渐至平静的过程,常常点烟前后神色异变,一人两面。知乎上有人牢骚,说是这世间最平等的两个地方,一是卫生间,二是吸烟室。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需求,贵人走卒,领导小厮,在这地方终于身心得解,能够放下假面,坦然面对自己。或是嬉笑怒骂,满口人生彻悟,或是静默不语,只管吞云吐雾。

我不抽烟,单喜欢看别人抽。平日活泼奋进的同事点上一根烟,靠在窗前会感叹工作越来越难,嘱我离了这里也莫要断了联系;搞房屋中介的小哥奔波了一天,捱到夜幕四合,也会点上一支,自言自语感慨南京房价太高,挣得太少。

辛丑 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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