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梦教唱(江南梦)
壹
已是三更,打更人惊醒江南水,灯火阑珊处,杨柳倚石桥。是春日,柳絮纷飞,烟雨轻缈,窈窕女子撑伞站在桥上,一身落寞的白在夜色中显得突兀,更添凄色。
本是江南美色好,却听得清冷女声缓缓说道:“苏长卿,我恨你!”
“苏长卿,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女子手中油纸伞落下,眼里带着笑意,有红色的液体从女子嘴角滑落,白色衣裙上点点红梅绽放,污浊了一身仙子气息。女子倒在了桥上,春雨似乎更大了,夜色浓稠,像是纯黑的绸缎般静谧。
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缓缓走上石桥,眼里弥漫着浓郁的悲伤气息,面色却是波澜不惊,似是一切皆入不了他的眼。男子俯身抱起没有了生命气息的女子走下石桥,喃喃道:“沈绣妍,你怎么那么狠心。竟是不给我机会解释的么?”
茜色缠枝牡丹花纹手镯自女子瘦削的手腕脱落,与青石板碰撞发出声响。女子的袖口白线掺金丝,织成锦绣缠枝花簇。
一丝化作一根花线十六分之一,绣不出良人旧袍模样。
一绒妆成一根花线二分之一,裹雨再难是旧时眉目。
梵音般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惊醒了沉浸在江南凄迷梦境里的沈秀言。
贰
“秀言,你又做噩梦了,瞧你,怎么还哭了。”沈秀言的母亲苏婉关心地说道。
“啊,妈,我没事,只是最近老做着同一个梦,好像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对了,我还梦见一个银色手镯,是茜色缠枝牡丹花纹的样式。”
“茜色缠枝牡丹花纹的手镯?秀言,你能画下来么?”苏婉惊讶地说道。
“嗯,能画出大概的,妈,你知道我画得丑,可别笑话我。”
“傻丫头。”沈秀言按照梦里看到的镯子样式,简易地画了出来。
“妈,我画好了。”
“好,我看看。”苏婉拿着画看了起来。
“咦?”过了一会儿,苏婉却发出惊异的声音。
“妈,怎么了?”沈秀言问道。
“这个镯子我看到过,在你姨母那里。噢,对了,还有一块苏绣,上面还绣了字,是一种古老的字体,我和你姨母都不认识。”
“真的么?”沈秀言兴奋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呀。”
“啊!妈,我要去姨母那里,我要去看看那个镯子和那块苏绣。”
“不行,太远了,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苏婉拒绝道。
“妈,我知道你最好了,让我去吧,正好趁着休假。”
“妈,你知道我是考古的,最喜欢那些旧物了,拜托,就让我去吧!”沈秀言挽着苏婉的手臂,撒娇道。
“好了好了,拗不过你,去吧去吧,你姨母在乌镇开了家茶馆,叫“一人行”。你去了可不能给她添麻烦,毕竟她已经五十多岁了,知道么?”
“嗯嗯,我知道了。妈,那我现在就收拾衣服,明天就出发。”沈秀言急匆匆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衣服,三下五除二就把行李给打包好。
“这孩子,总是这么一副模样,真让人不省心啊!”
叁
沈秀言到达乌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月色朦胧,乌镇仍是一片热闹景象,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木质镂空花纹的楼房里人声鼎沸,竟是多了份人世情长的味道。沈秀言竟觉得自己仿若穿越时空星河,去到了古代热闹的街市。
沈秀言按着百度地图找到了姨母家开得“一人行”茶馆。和想象中的人声鼎沸不同,“一人行”茶馆只有两层楼,身处陋巷,多了份凄冷色彩。她拖着行李箱走进了茶馆,茶馆里只有几个客人,五六十岁的样子,看到沈秀言进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淡静的模样,仿佛已是参透人世浮沉,清静无为。
“姑娘,喝茶?”茶馆里的服务生小声问道。
“噢,不是,我是来探望我姨母的。”
“噢,原来是沈小姐啊!你先坐,我帮你去叫老板。”服务生往茶馆里间走了进去。
沈秀言坐在木质凳子上,显得有些拘束。过了一会儿,服务生便带着一个穿着旗袍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妇人容颜虽已带着岁月刻下的皱纹痕迹,却仍旧带着优雅气息。沈秀言忙站了起来。
“姨母,你好,我是秀言,我是来探望你的。”沈秀言礼貌地说道。
“呵,你这鬼丫头,我还不知道你么?小时候就是一个调皮蛋儿,说来你也长这么大了呀,时间过得可真快,我老了啊!”
“啊,姨母一点都不老,还是当年模样。”
“哼,鬼精灵,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沈秀言的姨母苏清刮了刮沈秀言的鼻子。
“嗯,姨母,我们进去说吧!”
“好”
“小李,招呼好客人”苏清说完,拉着沈秀言向里间走了进去。
“来,坐,秀言,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啊?说来听听。”
“姨母,我听我妈说她在你这里见到过一个镯子和一块苏绣手帕,镯子是茜色缠枝牡丹样式的,是么?”
“嗯,是的,是偶然在茶馆所得。这座茶馆原先是老宅子,施工的时候从阁楼中掉出来一个木盒子,本来打算扔了的,又想着既是老宅子里的,说不定是什么宝贝,便把它打开了。结果里面只有一块手帕包着一个镯子,正是你说的那个样式。我看着手帕和镯子颇有灵性,在岁月变迁里仍旧保存得完好,便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是吗?姨母,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沈秀言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过了几分钟,苏清便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
“来,秀言。”沈秀言接过盒子,盒子是以檀香木制成,陈旧的颜色带着岁月气息。沈秀言竟有些犹豫。似乎打开了它,就能解开她的梦境了,可是……
“秀言,怎么了?”苏清见沈秀言面带豫色,轻问道。
“姨母,我……我不知道。”
“秀言,一切皆是因果,既然你常梦见镯子,梦见那个故事,就说明你和它有缘。不要怕,打开吧!”
“嗯,我明白了,姨母。”
沈秀言轻轻地打开木盒,“咯吱”的一声,盒子应声而开。的确是手帕包着镯子,沈秀言把手帕打开,心里竟是有些害怕。既怕它就是梦中见到的那个镯子,又怕它不是。手帕被打开,镯子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镯子仍旧是艳丽颜色,茜色缠枝牡丹花纹样式,横亘在手帕中间。沈秀言竟是感觉到无由的悲戚涌上心头,挥之不去,心脏收缩疼痛不止。
“姨母,这个镯子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沈秀言强忍着心痛说完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肆
窄巷,瘦桥,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是柔情不过的吴县。
时江南梅雨,吴县沈家褪却了往昔的庸容华贵。吴县沈家是有名的苏绣世家,靠着典雅精致的苏绣,一度成为吴县的首富。
大雨落在青瓦上自飞檐滴滴而下,织成沈庄内粘稠的沉郁气息。
“小姐,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中年男子沉声说道。
“沈叔,我没事。”说话的是沈家大小姐沈绣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周身弥漫着哀伤气息。穿堂风吹过,少女衣袂飘飞,遗世而独立。
“沈叔,我累了!”沈绣妍说道。
“小姐,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
“嗯,麻烦你了沈叔。”少女起身走远。
沈绣妍的爹娘双双死于山贼之手,从那以后,沈家由于不善经营而日渐衰落,沈家一夜之间门庭冷落。沈宅里只剩着沈绣妍和丫头红梅,以及管家沈叔。
日子过得清静,沈绣妍已经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仍旧是个不谙世事的闺中静女。院子里,清雅女子安静地坐在石凳上,手上动作不停,一气呵成,正在刺绣的模样让人心动。
不一会儿,白色布帛上便出现了几多缠枝牡丹。“小姐,你绣得真好看。”红梅说道。
“嗯,这是我娘教我的,是苏绣中最好的一种,也是最难得的一种。”沈绣妍说道。
“是啊,这种绣法一看就是精品,这缠枝牡丹就像是真的一样。”
“呵,傻丫头,这还不是极致的苏绣,那种苏绣我只在我娘那里看到过一次,此后就再也没看到过了,那种苏绣叫牡丹泣血。我娘说,极致的苏绣必须经过痛苦磨砺后才能绣出。”
“噢!小姐,太深奥了,我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沈绣妍嫣然一笑,带着风往沉香花已尽的落落然,红梅不由得看痴了。
“小姐,你笑起来好美,”红梅说道,样子懵然。
“噗嗤,红梅,你的样子真是呆极了。”
海棠花落下一地,暗香盈袖。遮不住院子里欢喜的笑语。
伍
吴县整日被烟雨缠绕,密密咂咂让人透不过气。
沈绣妍拿着《诗经》,沉醉在那动人的在水一方里。
“小姐,小姐,有客人拜访。沈叔让你去一下。”红梅的声音破门而入,惊醒了在虚幻世界里畅游的沈绣妍。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沈绣妍回道。放下手中的《诗经》,不紧不慢地去了大堂。
“沈叔,谁来了?让你这么高兴。”沈绣妍一进大堂就看见沈叔一脸的笑意,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旁边坐着的人。
“绣妍,来,这位是京城来的客人,专为苏绣而来。听说沈家刺绣闻名吴县,特地来拜访探究一二。”
听沈叔介绍,沈绣妍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男子,二十二岁左右的年纪,眉清目秀,面容俊朗。沈绣妍养在深闺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俊朗的男子,不免多看了几眼。
“沈小姐,在下苏长卿,京城人氏,途经此地,听闻沈家苏绣十分有名,冒昧前来拜访,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包涵。”男子礼貌地说道。
“公子不必多礼。”沈绣妍也礼貌地回道。为了更多的了解苏绣,苏长卿便以沈家亲戚的名义在沈家住下了,这一住便是半年。常言道:日久生情。苏长卿与沈绣妍在一起久了,皆被对方的才情所折服,一来二去,两人便互生了情愫。
“长卿,你会陪着我一辈子么?”
“会,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而短暂的,苏长卿要回京城去复命了。他本就是闲散王爷,奉命考察各地民俗文物风情。
“长卿,你要走了么?”沈绣妍掩住心里的伤,轻松说道。
“嗯,绣妍,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沈绣妍说道。
“绣妍,我有东西要给你,来,这是我娘给我的镯子,让我为你带上吧!你要等我,我很快回来。”苏长卿为沈绣妍戴上了镯子,深情地亲了下她的额际。
茜色缠枝牡丹花纹的手镯静静盘绕女子手臂,皓腕如雪,似在看着爱情的远走与不归。一别再难忘,入骨相思君知否?
陆
三年后,仍是江南梅雨时节。
“小姐,苏公子回来了。”红梅兴高采烈地叫到。
“哦。他来了呀!”沈绣妍淡淡地说道。“小姐,公子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红梅,我该高兴么?”
“小姐,你怎么了?”红梅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我只是不再喜欢他了,你帮我把这封信给他。”
“哦,是。”
门外,苏长卿打开了信,“今夜三更,清音桥见。”
已是三更,打更人惊醒江南水,春雨润如酥,沈绣妍一身白裙撑伞立于清音桥上,柳絮飞扬。三千青丝沾染上白絮,几点星星白。苏长卿从远处走来,却在快要走上石桥时停下了脚步。
“苏长卿,你不要过来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沈绣妍说道。
“绣妍,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见我。”苏长卿说道。
沈绣妍没有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苏绣。
“长卿,你知道它是什么吗?是我自己绣的极致苏绣,我一定没告诉过你,极致苏绣需女子心头血染进金银丝线方可绣成。”
“你走的第二年,因为过度思念你,我竟呕出心头血。所以我便绣出了牡丹泣血。我在苏绣上绣下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看,这便是我用心头血织就而成的锦,血色缠枝牡丹在白色布帛上雍容盛开,是一生的情劫。”
“我放下孤芳自赏的姿态,被雨淋成小女儿心绪,在深闺绣着花,等良人归。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良人,也曾想过和你白头偕老,可是我错了。”
“你不知道吧!我偷偷去过京城找你,准备把牡丹泣血送给你,可是换得的却是你成亲的消息。你知道我多难过么?我亲眼看见你红衣穿戴抱她入府,而新娘不是我。”
“绣妍,我没有,你相信我。”苏长卿急切地说道。
“那你告诉我,成亲的那个人是谁,我亲眼看见的。”
“我……绣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求你。”苏长卿语气焦急。
“呵,苏长卿,我已在来清音桥的路上服用了断肠散。如果有来世,我宁愿再不遇见你。”沈绣妍说完,单薄身影如翩跹的蝶,连同着那块苏绣,缓缓跌落在地。
苏长卿缓缓走上石桥,短短青石板拼接的桥间,似是隔着千山暮雪。
“沈绣妍,你怎么可以那么狠。”
苏长卿俯身抱起沈绣妍,缓步向远处走去。
“绣妍,清音桥灯火阑珊,我再也见不到你当年嬉笑怒骂模样。”
柒
“秀言,秀言,醒醒,醒醒啊!”苍老的声音带着急切,沈绣言慢慢睁开双眼,缓缓起身。
“唔,姨母,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儿呢?嘶,头好痛。”沈秀言声音沙哑。
“在茶馆啊!笨蛋,你看了那个镯子后就半晌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话后就晕倒了。医生说是短暂性的休克,休息一天就没事了。”苏清说道。
“抱歉,姨母,让你担心了。”沈秀言声音带着愧疚。
“傻丫头,你说什么呢!好了,既然你没事了,就出去走走吧!乌镇可是个美丽的地方。哦,对了,这个镯子和苏绣就送给你了,你和它们有缘。来,我给你戴上这镯子。”苏清温和地对沈秀言说道。
沈秀言穿着姨母送的一身藕色连衣裙,走在古镇的街道上,裙摆飘飘,引得不少人为之侧目。却没人上前搭讪,大约是觉得她是不可亵渎的吧!
沈秀言踱着步子,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古老的桥上,桥身已被岁月腐蚀得模糊了,看不清楚名字。沈秀言立身石桥,只觉得孤寂。
“小姐,你的手帕掉了。”清朗男声从背后传来,沈秀言转身,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
沈秀言俯身捡起手帕,是那块绣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牡丹泣血苏绣。
“谢谢。”
“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呵,我也觉得我和先生似曾相识呢!”
“你好,我叫苏长倾。”
“你好,我是沈秀言。”
这一世,我和你一梦江南。一眼万年。
后记
苏长卿:
我本是京城逍遥王的替身,三年前,替王爷寻访江南,遇到了沈绣妍。我们彼此相爱。之后,受王爷急诏回到京城,原因是和异国公主联姻一事,为了不影响王爷的计划,我不得不代替王爷去迎接新娘,没想到却被来京城找我的绣妍看到,这才导致后来的绣妍的死去。
回到吴县找绣妍那天,是王爷实施大计的重要当口,为了掩人耳目,当绣妍站在石桥问我原因时我没有开口。
那晚我抱着绣妍一直走,像是孤魂野鬼,寻不到存活于世的出路,我决定去找绣妍,陪她一起共赴黄泉。同时为了纪念我和绣妍的爱情,我把镯子和牡丹泣血细致放入檀香制成的木盒里,轻上锁,锁住这一世情缘。
三天后,我处理完王爷交给我的任务,抱着绣妍来到清音桥。
“我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在,我亦在。”
“绣妍,其实我也叫长倾,只是此倾非彼卿。来世你要记得我。”
江南水面荡起涟漪,这人世情长,不过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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