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我走了(你来了春天就到了)
摄影:矩镜 模特:雨一颗
【1】
1939年春天,钟意来到香港的时候,是从角门进的梅家。
梅家正门紧闭着,仆妇张妈领了她走角门,用一口半硬不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同她解释:“全家人都在医院里为大少爷忙呢,怠慢了您还请多担待。”
她话虽这样说,眉眼里却无半点抱歉的神色,所见的唯有不耐烦。钟意忙问:“大表哥生病了吗?”
仆妇冷笑一声:“抽鸦片烟抽到厥过去,也算是病吧。”
她的话钟意虽听得费力,但还是听明白了“鸦片”两个字。她心一惊,这大表哥竟然还是个瘾君子!
见她神色讶异,仆妇忙正色叮嘱:“主子们不喜欢提这个,您可别出去乱说。”
钟意忙应承:“那是自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况且我在香港举目无亲,就算想说又能同谁说去。”
说话间,地方已经到了。
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门上落着锁,是那种老式的祥云式样的大铜锁。经年不开已生了锈,变得黑漆漆、斑斑驳驳。仆妇掏出钥匙开了半天才打开,推开那扇沉重的、因吸饱了雨水而裂纹纵横的大木门,便有蜘蛛网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钟意一双半旧的皮鞋上。
仆妇带她进去:“格格吩咐就委屈您先在这儿住着,原本应该早打扫干净的,没承想您的轮船早了两天到香港,又正好赶上大少爷那档子事儿……”
钟意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格格”是梅家的老太太,大表哥的母亲。这位老太太出身满洲觉罗家,在前清是正儿八经的黄带子宗亲。钟意赔着笑截断张妈的话:“您说的哪里话,我看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仆妇嘴里客套着,却站得如圆规一般稳当,毫无动手打扫的意思。钟意看出了眉眼高低来:“张妈总管着家里的事想必也很忙吧,若有事要忙就不必陪我了。”
张妈于是嘴上说着该死,却脚下生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小院。
她离开后钟意才好正眼仔细打量起这寄居处来。桌上落着灰,墙角结着网,显而易见已经多年没主人,梅家这番“怠慢”可真当是到了极致。钟意倒也不生气,她是投亲而来,在来的路上就知道肯定没人会把她这一表三千里的表小姐当一回事,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在这乱世里,人家肯施舍一间屋舍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钟家和梅家是远房表亲,几十年来,梅家远避香港,钟意的父亲作为外交官长年携家带口旅居国外,两家已多年未曾走动。三年前,钟意的父亲官场失意,钟家逐渐衰微。年前钟意的父母接连病逝,广州沦陷,钟家在广州的祖宅也被日本兵强行征用,她彻底成了无家可归的乱世飘萍。
正是因为这个万不得已、走投无路,她才想到梅家这门老亲,厚着脸皮打秋风来了。
讨饭的岂有嫌饭馊的道理,屋子不干净嘛,打扫一下不就好了?
院子里有一口井,钟意翻箱倒柜找出几块抹布来,挽起袖子,打水、擦洗……忙了足有一个下午,这处久无人烟的小院终于重获新生。
收拾完房间,钟意擦了一把汗,在小院的石凳上坐下来。环顾四周,若洗去这倾颓之相,这小院倒不失为一处静谧雅致的所在。沿墙想必原先种着蔷薇,只是多年无人料理,早已萎谢枯死。院子当中有一棵桂花树,也不知道还能否开出花来……
寄人篱下的日子到底还是开始了,钟意轻轻吐出一口气。
晚上张妈送晚膳来,钟意言辞谨慎地跟她提起向梅太太当面致谢的事情,张妈只推搪说格格忙。直到进到梅家的第三天,钟意才终于见到了这位大派头的前清格格。
张妈领着她去佛堂拜见梅太太,佛堂的烟雾缭绕背后,只看见一个戴着旗头,穿着旗袍,踩着花盆底的女人。她朝钟意伸出手来,小尾指上甚至还有一个长长的护甲套。
钟意看得毛骨悚然,直想起外国电影里那些描画中国人的场景来。
梅太太同她客套了一番,只说亲戚之间不讲虚礼,钟意不必每天都来请安。
听了这句话,钟意长舒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佛堂。
站在庭院里,钟意回头看了一眼。从踏进梅家第一步起,她就隐约觉得别扭,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份别扭从何而来。
身在香港,梅家这大宅却通体还是老北京式样的建筑,不仅全无半点西方色彩,连广州建筑的气味也是半点不沾的。
洋务派当权已是半个世纪前的旧闻,菜市口戊戌七君子的血也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北伐早完了,如今是日本人在北平横行……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好几回,而梅家还生活在前清。
梅家有自己的节奏,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节奏。
戴指甲套的老太太、抽鸦片烟的大少爷,这是一个完全凝滞了的世界。
【2】
直到秋天桂花开花的时节,钟意才第一次见到大表哥梅清溪。
八月桂花开,钟意小院里的那株桂花树也凑热闹开了满枝丫的碎黄的小花。一场微雨过后,花香越浓,黄昏时分,钟意走出屋子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桂花树下石凳上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穿着长衫,远看一副温文儒雅气质,手里正摊开一本书在看。
钟意来投奔梅家前做过功课,略一想就知道这肯定就是大表哥清溪了。
走近了,果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鸦片烟味压下心头的不适,钟意落落大方地向他问好:“清溪表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桂花树下的梅清溪抬起头来,他很年轻,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是一张旧中国才子的面孔,清秀文雅、眼神里有一点伶仃的清冷孤高,他甚至还穿着一件长衫呢!
他朝钟意微微一笑:“闻见桂花香,循着花香来的。”
一阵晚风吹过,他头顶的桂花树冠抖落满院香气。钟意眼睛一弯,笑着说:“是被桂花的香气引来的,还是被桂花糕的香气引来的?”
她袖子高挽着,有甜丝丝软糯糯的糕点香气从小厨房里散发出来,火上蒸着的桂花糕要熟了。她转身朝小厨房走:“既然来了,一起吃块桂花糕吧。”
她也算是公侯世家的小姐,没想到蒸出来的桂花糕倒也像模像样。两个人一起坐在桂花树下吃桂花糕,梅清溪拈着一块糕点感叹:“这小院已经荒废了好多年,桂花树也好几年没开花了。原以为它早枯死了,没想到还可以吃到它开的花做的糕点。”
钟意侧脸看他,嘴角勾起:“草木需要人气养,兴许是因为我来了,有了人气,枯树也就开花了。”
她的鬓发上落着碎桂花,嘴角沾着桂花糕的碎屑,生动又漂亮,在这傍晚的香风里像桂花树成了精。
梅清溪不自觉地举起手里的书,遮挡住自己的面孔,也遮挡着望向她的视线:“这是一本外国人写的小说?”
可不是,那是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著的《圣诞颂歌》,她千里迢迢从英国带回来的原文小说。下午她在桂花树下看这本书,一时心血来潮想做桂花糕,就把书往石凳上一扣。
钟意十分惊奇:“清溪表哥看得懂?”
这位清溪表哥她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梅家祖籍安徽桐城,是桐城大族,梅家有先祖伯言公,是乾隆年间桐城古文派的大家,姚鼐门生,人称“姚门四杰”。梅清溪从小就是个小才子,三岁能文、四岁会诗,亲戚们都说他颇有先祖伯言公的风采。
一个古文才子,竟然也懂得英文吗?
梅清溪摇摇头,自嘲地笑:“我只懂写些无用过时的骈文,哪里懂什么英文……对了,你在港大书读得怎么样,吃力吗?”
提起功课,钟意志得意满:“最初是有些吃力,多是因为不懂广东话,这半年学会了广东话,听课和交流也就容易多了。”
提起广东话,她有些兴致勃勃:“广东话乍听饶舌,听多了倒觉得挺有意思。”
梅清溪好奇:“怎么个有意思法?”
钟意嘴角勾起:“我听香港男同学向女同学表白,说我喜欢你,用的说法是——我钟意你。钟意,钟意,可不就是我的名字!没想到我的名字在广东话里就是喜欢的意思!”
她顾盼神飞,让人移不开眼睛。梅清溪不自觉地附和:“果然很有意思。”
钟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现在我的功课赶上来了,我想去打份零工。”
梅清溪眉头一拧:“你投靠在梅家,一应供给梅家自然会负责,何必辛苦自己?”
钟意脸上难得露出羞赧来:“能自食其力总是好的,我又不是没做过事情。过去在国外,我还给人家送过报纸和牛奶呢,我爹也很鼓励我这样赚零用钱。”
是啊,她从小随父母亲满世界奔跑,受的是西式教育。西式教育鼓励女性解放,鼓励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提起在英国的旅居岁月,她越发眉飞色舞:“有一年我们去约克镇过圣诞节,买圣诞树的钱就是用我平时打零工攒下的钱。我爹领着我去邻居家的庄园里挑圣诞树,下过雪,翠绿的枞树顶着个白头,可爱极了。把挑中的枞树砍下来扛回家去,立在客厅壁炉旁,装饰上各种闪亮的彩球和铃铛。我爹给家里包括用人在内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用彩色纸和缎带包装起来,堆在圣诞树下让我们自己选,选中哪个就是哪个。结果所有人都选错了,给我准备的洋娃娃被门房选到了,我挑到的却是送给管家先生的烟斗……这些错误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那一晚真是快乐极了……”
回忆起那个圣诞节,钟意的眼睛发亮,话像糖莲子一样往外蹦,让听得人都觉得甜丝丝的,仿佛能感受到那种雀跃的心情。梅清溪含笑望着她,直到她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这些英国人的玩意儿,你可能并不感兴趣吧。”
虽身在香港却与世隔绝的梅家宅院,举世屈指可数的古文才子梅清溪,他对这些东西大抵是不感兴趣的吧?
梅清溪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钟意正讪讪着,突然一个东西扑簌着落到小院里来。她快步走过去看,原来是一只黄嘴小鸟,受了伤,翅膀上沾着血。
她双手捧着小鸟去给梅清溪看。
最后,钟意给小鸟包扎了伤口,又找来一口空置的木箱子,铺上些干草和棉花,权当小鸟的新巢了。
【3】
钟意说要去找工作,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一个月后,和梅清溪一起喂小鸟吃黄米的时候,钟意说:“表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梅清溪俨然已经忘了这回事,半天才想起前因来:“哦?是吗?什么工作?”
钟意回答他:“在一家新开张的百货公司做康克令小姐。”
康克令小姐。
自二十世纪初先施百货公司在香港兴起立足,一举打破了本港华人世界原有的小商店零售格局,随着华人百货公司的不断兴起建设,旧世界的固有格局也渐渐土崩瓦解。漂亮的女孩子们开始走出家门,成为百货公司柜台后一道靓丽的风景,坊间俗称“康克令小姐”,即百货商店女售货员的意思。
听到这个称呼,梅清溪有些愣怔。钟意问:“怎么了?”
梅清溪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他嘴上说“没什么”,可到底是假的。
几天后,钟意再次见到了老格格。
老格格依旧是一派皇家亲贵架势,同钟意说话,仿佛是慈禧老佛爷在教导自己的女官:“我听说你找了份工作,在百货公司抛头露面招徕生意?”
她这话说得委实难听,钟意眉头微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为顾客推荐他们需要的东西……”
老格格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不就是个店伙计!士农工商,商原本就在最末,何况还是做商人的伙计!且你是个女孩,虽家计败落了,到底也是名门出身,这样抛头露面,于家族名誉有损,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钟意觉得好笑:“我父亲一向教导我要独立,什么名门大家,都是过眼云烟的虚名……”
老格格冷笑:“是吗?很可惜,你做这个所谓的‘康克令小姐’,不还是仰仗你这名门大家的出身!”
钟意有些蒙,老格格火上浇油:“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得到这份工作的?满大街都是找工作的年轻女孩,人家还不是看中了你的家世!只要你往柜台前一站,名媛康克令的旗号立刻打出去,到时候卖的还不是你死去的爹的名声!还谈什么独立?可笑。”
钟意倒吸一口凉气。
她想起那天去应聘,原本确实是被婉拒了,都已经下了楼,又被追上来的人叫住,通知她被录用了。
看她神色有所游疑,老格格的口吻软下来:“你们钟家和我家有老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你安心待在这里,不做损害两家名誉之事,我自然会拿你当自家小姐看待。梅家虽也在走下坡路,但多养你一个人也不是问题……”
这话说得看似温软,实际与威胁无异了。
钟意内心冷冷一笑,脸上却仍旧恭敬:“怎么好一直麻烦您呢?我已经找好了房子,过两天就会搬出去。”
看老格格神色里犹有不安,她又补充一句:“我在外也不会倚仗名媛身份,给梅家丢脸的。”
她把“梅家”两个字咬得很清晰。
老格格这才放下心来,眉眼冷淡地说:“你一定要走,我也不好强留……”
可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谁也不许走!”
钟意回过头循声望去,梅清溪正大步流星地朝她们走过来。
他是个旧文人,一向都是举止彬彬、从容不乱,眼下却是脚步杂乱、仪态全失。他走得很急,急得气喘吁吁:“我是梅家的主人,凡事由我说了算,表妹不能走。”
他神色坚定地与老格格对望,老格格望向他的眼神惊奇而复杂。
【4】
钟意到底还是搬了出去。
在老格格与梅清溪僵持的时候,她主动站出来对梅清溪说:“搬出去是我自己的主意,表哥不必归咎于其他人。”
见她去意已决,梅清溪只得尊重她的选择。
她搬走的那天,梅清溪去送她,看她把自己不多的行李一件件理好,一个藤箱就足以收敛她在梅家的所有痕迹。梅清溪问她:“你答应我母亲不倚仗家世,这下恐怕连康克令小姐都做不成了。既没有工作,以后又靠什么生活?”
钟意狡黠地一笑:“谁说我没有工作了?”
工作的事情她早已经处理好了,她仍旧在那家名为“华光”的百货公司工作,但不是康克令小姐,而是市场部门的职员。
在和老格格吵过那一架后她就去了华光百货,直奔老板办公室而去。
在办公室里,她见到了华光百货年轻的老板邹先生,然后惊讶地发现,这位邹先生曾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她来华光应聘的那一天,她沮丧地走出接待室时,与她擦肩而过的人。
她单刀直入,问邹先生聘用她是否因为看中了自己父亲前清重臣的身份。
邹先生倒也无耻得坦坦荡荡,痛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钟意冷笑:“想必邹先生也看过我的履历,我从小随父亲出使欧洲和美国,外国的各种百货公司、各种档次的百货商店我都是他们的常客。我了解外国的百货商店,精通英、法、日、意多国语言,还有世家积累的好品味,懂得分辨商品优劣和判断市场流行。以我的见识和能力,原本可以为华光带来更多,而你却只想让我做一个康克令小姐!这是何等的鼠目寸光!”
听完她的话,那位原本一直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一脸调笑的邹老板收敛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把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摁:“好,我就聘用你做市场部门的职员,看你这位见识高、能力强的名媛小姐能为华光带来多少!”
钟意就这样成了华光市场部的职员,邹先生欣赏她够胆识,还破格给她批了一间员工宿舍。
听她说完,梅清溪仍旧不放心:“我送你去宿舍吧。”
不等她反对,他已经提起了她的藤箱。
他和钟意从角门出了梅家。
一出梅家,钟意便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自由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侧脸看梅清溪,突然“扑哧”笑了。
梅清溪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钟意一本正经:“还是头一次在梅家以外的地方看到你。”
梅清溪疑惑:“有什么不一样?在梅家还是在梅家外不都是我吗?”
钟意摇摇头:“不一样的。”
多么年轻而自由啊,沐浴着梅家之外的空气和阳光的你。
【5】
1939年冬天,钟意搬出了梅家大宅,住进了华光百货的员工宿舍。邹老板给她的待遇不差,分给她的那间宿舍只有她一个人,是独立小套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可以让她煮煮饭、煲煲汤。
钟意生活散漫惯了,并不喜欢自己做饭,往往就在楼下的小餐馆解决。所以到头来,那个厨房反而成了专为梅清溪开火的地方。
梅清溪隔三岔五地来看她,他来时总在黄昏,每次他来,为了让他放心,钟意总会点燃煤气炉煮饭,装出一副认真过日子的样子。
梅清溪来看她一般也只是聊聊天,他不说自己,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听钟意说。钟意可说的就多了去了,说她的学业,说她的工作,说她如何在学业和工作之间维持平衡。她最爱说的就是华光百货公司。
百货公司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一个完全开放的世界。琳琅满目、大大方方,任由你看它,无论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每天人流穿梭,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
梅清溪是个最擅长聆听的人,他仔细听她讲,一听就听到了天黑。
煮在煤气炉上的饭熟了,飘出浓郁的米饭香来。梅清溪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钟意“扑哧”一笑:“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在钟意小小的宿舍里,窄窄的桌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头抵着头吃了一顿饭。钟意只有一双筷子,她把自己的筷子给梅清溪用,自己则跑去隔壁借了一双来。
第二天,从百货公司下班的时候,路过生活用品区,钟意小小地停留了一下。
她买回了一双漂亮的竹筷子,郑重地放进筷笼里。
筷笼里,两双筷子静静地偎依着,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钟意在邹老板面前说的不是大话,这位从南洋来的邹老板很快就看到了她的价值。如她所说,她有见识也有能力,对百货业,她既有从国外学来的经验,又能总结本土顾客的消费心理。进到华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更新商品策划活动,做出了不小的成绩,让华光在这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几乎四分天下的香港百货业有了立足之地。
很自然的,她升职了,邹老板破格将她提拔成为部门副经理。
梅清溪再来看她的时候,钟意迫不及待献宝一样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他。梅清溪故作讶异:“这么了不起?那看来我一定要送份礼物给你,奖励一下你了。”
钟意低下头笑了,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枚小小的酒窝,甜得像他们今晚吃的酒酿桂花圆子。
第三天,梅清溪独自去了华光百货。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去的路上内心竟充满了忐忑。一个三岁能文、五
岁能诗的古文才子,竟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康克令小姐开口。假如人家问他买东西送给谁,是男是女,和他什么关系,那该如何是好?
然而走到华光百货前,他却只看见滚滚浓烟。
华光着火了!他的脑袋“嗡”地一响,今天钟意上班,她有没有在里面?
他冲上前去抓住从里面逃出来的人问:“钟小姐呢?钟意小姐有没有逃出来?”
那人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哦,钟小姐!钟小姐下楼的时候崴到了脚,还没出来!”
梅清溪松开他,一咬牙掩住口鼻就往火场里冲。
可是还没冲进火场,他的胸口突然一阵痉挛,整个人趔趄着栽倒在地上。听闻火讯赶来的消防员立刻把他拖到了一旁。
他一颗心如受火煎,焦急地望着火场。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有人踉踉跄跄地从火场里冲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那已经半昏过去的人不是钟意又是谁?
梅清溪的一颗心终于悠然落地。
他望向那个抱着钟意的人,那人被浓烟熏得黧黑,但依旧可以看出是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
那就是邹老板了,望着他紧抱着钟意的双臂,梅清溪一愣。
【6】
这场大火对华光而言可算是一个大劫。
作为后来者,华光能从永安、先施、新新、大新那里分一杯羹已属不易,如今才刚走上轨道,却突如其来一场大火。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仍将整幢大楼焚毁过半,更莫说那些一并焚毁的货物了。华光如果要再开业,必得要一大笔款项来重新修缮和进货。然而邹老板年纪轻轻,早已经把全部身家都押在华光上,要再筹钱,谈何容易?
他只有去向银行贷款。
然而邹老板一个南洋华人,在本港并无根基,想要银行松口,谈何容易?
梅清溪去医院看钟意,见她长吁短叹,便问她出了什么事情。钟意把华光的困境向梅清溪坦白,原来邹老板已经连续被三家银行拒绝了贷款要求。
梅清溪眉心微蹙:“你很舍不得这家百货商店?”
是啊,舍不得。这是她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她为此付出良多。她喜欢百货商店,喜欢它的丰富,喜欢它的热闹,喜欢看人们在这里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看孩子们为琳琅满目的货品所着迷,这里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
梅清溪沉吟片刻,安慰她:“会解决的。”
他去找了邹老板。有了他的担保,邹老板终于从银行借得一笔款子。
1940年的圣诞节,华光百货终于再度开门营业。
若你翻找到1940年的香港报纸,兴许还能在上面找到关于华光百货圣诞之夜的蛛丝马迹。华光的再开业典礼以圣诞节为主题,大楼装饰以七彩霓虹,门口雇了人派发糖果给小孩子,商店内部挂满了红色与绿色的彩带。一楼安放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披挂着彩灯、彩球,树下堆积着彩纸包装的礼物盒子。凡是当夜在华光百货消费到一定数目,都可以挑选一个礼物盒子。这些盒子中有的是空的,有的装着礼物,从孩子们的玩具到女士们的丝袜,应有尽有。在打开前,你永远猜不到你选中的是什么……
对内,华光还有一个小型的圣诞舞会,被邀请来参加舞会的,都是华光的员工和合作者,以及那些对华光有过帮助的人……比如梅清溪。
钟意邀请梅清溪去参加舞会,梅清溪一愣:“我没有舞会礼服。”
钟意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套燕尾服:“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梅清溪仍旧犹豫:“我不会跳舞……”
钟意截断他的退路:“没关系,我教你啊。”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牵起梅清溪的手:“外国交谊舞的舞步很简单的,你扶住我的肩膀,跟着我的节奏……”
她的手心柔软,肩头滚烫……软得梅清溪不敢握紧,烫得他打了个哆嗦。
【7】
圣诞舞会那天,钟意是梅清溪的舞伴。
她穿了湖蓝色的礼服,在宿舍里等着梅清溪来接。黄昏时分,梅清溪终于来了。
钟意从窗口看见他,眼前便是一亮。
以往只见他穿长衫,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西装。原来他穿西装这样好看,显得肩膀宽阔、身材挺拔,甚至于全然看不出他是一个曾经吸食鸦片到昏厥住院的人。
等不及他上楼,钟意提起裙裾推开门跑下去。他们在狭窄的楼道里相遇,钟意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门童为他们推开舞会的大门,一整个新世界的璀璨灯光流泻出来,笼罩住门口的一对璧人,世界这样光明。
梅清溪深吸一口气,挽着钟意的手走进去。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个舞会令人目眩神迷。梅清溪和钟意喝了一杯又一杯香槟,跳了一支又一支舞,舞会上的每个人都过来同他搭讪,钟意跟他介绍对方,他友好地向对方报以微笑……
舞会结束的时候,梅清溪和钟意挽着手臂下楼来。天太晚,顾客大潮也早已经散去,一楼中庭已经冷冷清清,圣诞树下的礼物盒子也被挑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的几个。
钟意快步走过去,拿起一个绿色金缎带的盒子,兴高采烈地拆开,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不服输地把剩下的盒子全拆开,可是真不巧,竟然每个都是空的。
运气竟然这样差,直到走出华光,走在大街上,钟意仍旧是一脸的不高兴。
见她满脸的不开心,梅清溪安慰她:“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送给你啊。”
钟意眼珠子一转:“我要什么你都肯答应我吗?”
梅清溪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钟意狡黠地一笑:“好,那我希望你能答应邹老板的邀请。”
邹老板的邀请……是的,刚才在舞会上,邹老板邀请他来华光工作。邹老板看出他非池中物,相信他的加入一定能为华光带来一派新气象。
钟意的眼睛里充满神往:“如果你也来华光工作,我们就是同事了,那样就能常常见到不一样的清溪表哥,我还从没见过工作时的表哥呢……”
说得开心,借着酒意,她忍不住还转了个圈。湖蓝色的裙裾飞扬,在暖黄色的路灯光下,像一只快活而盲目的飞蛾。
梅清溪望着她,眼眶酸涩,半晌,他轻声说:“我想一想,过段时间答复你。”
【8】
圣诞舞会后很长一段时间,钟意都没再见到梅清溪。
再见到他是一个月后,梅清溪来宿舍找她。他清瘦了许多,越发显得眉目疏朗、神情郁郁。
他是来拒绝当初邹老板和钟意的邀约的。
钟意不解,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梅清溪淡淡一笑:“梅家家底丰厚,我尽可以做一个悠闲的大少爷,何必劳心劳力去做什么事业?”
钟意听得失望,忍不住开口讥讽:“悠闲的大少爷,指的就是写写无用的古文和抽大烟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梅清溪猛地抬起头,眯着眼审视她。半晌,他点点头:“没错,是这样,这样的生活我挺喜欢,自在又安逸……兴许你管它叫堕落?”
这场见面就此不欢而散。
整整一个春夏,梅清溪和钟意不曾再见面。
再见面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
丫鬟突然送来一碟糕点,是桂花糕,说是钟家表小姐刚刚送来的,随桂花糕来的还有一句口信:“桂花开了,做了些糕点,一个人吃不完,送一点给清溪表哥尝尝鲜。”
梅清溪放下手里的书追了出去。
他在角门外的长街上追上钟意。
然而追上了也没什么话可说,半晌,梅清溪喘匀了一口气,才开口道:“谢谢你的桂花糕。”
两个人的交往这才又续上。
从那以后,两个人谈话时绝口不提曾经的龃龉,都小心翼翼地避过,权当没有过这回事。
冬天很快就来了。
11月底的一天,钟意问梅清溪:“邹老板昨天向我求婚了,你觉得我该答应他吗?”
梅清溪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片刻后他说:“好啊,邹老板是个好人,他的一切都很好,你们很相配。”
钟意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过了半天,她又开口:“下个月我要和邹老板一起离开香港,去国外。”
去国外?去哪个国外?去英国,去美国,还是去南洋?出国为的是什么,为公还是为私?
这里面可问的话有很多,然而最终,梅清溪只是“嗯”了一声。
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是1941年的11月。
【9】
钟意再回到香港,是在1945年的秋天。
秋天啊,桂花开放的季节,然而梅家那小院里的桂花树上却连一星半点颜色也无。
钟意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一树枯枝,耳边是张妈的絮叨:“这树就在您住的那一年开过一回花,自您搬走后就没再开了……格格和大少爷都是在日本人来的当年去世的,总算没受什么苦。大少爷去世后,梅家宅子被日本人霸占了,多亏大少爷在遗嘱里写明白了这宅子留给您继承,否则日本人走后八成也就被政府给充公了……”
梅清溪死了。
香港在1941年的圣诞节沦陷,而他病逝于1942年的春天。
1941年的11月,她对他说,自己要同邹老板结婚了,他们要一起去一趟国外,那时他除了“嗯”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想到,这个“嗯”字竟然就是永别。
钟意与邹老板原是为公事出差去英国,没想到刚到英国就传来香港沦陷的消息。他们因此滞留在国外,从此和香港失去了联络。钟意也曾给梅家寄过信,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原来一切的无回应,都是因为无法再回应。
四年间,人世间天翻地覆,这小院却还是旧时模样,荒芜凄冷。或许是因为它太过偏僻,连强占了梅家大宅的日本人也懒得打理,这才成全了她故地重游,寻旧时踪迹。
钟意蹚过齐膝的草,走到屋檐下。屋檐下挂着一个空空的鸟笼,是那年她和梅清溪初见,他们救了一只受伤的鸟,后来梅清溪特地找了个鸟笼来。如今鸟笼仍在,而鸟何在?曾经一起喂鸟的故人又何在?
她推开门,走进屋里去。
满目落灰无人扫,钟意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吹去落灰,钟意不觉愣怔,竟是那本《圣诞颂歌》。
翻开书来,每一页都有被人摸熟的痕迹,像是被人反复读了无数遍,留下了气息。
是梅清溪,是他。
他不是不懂英文吗?他又是如何一遍遍地把这本书翻了无数遍,又或者他仅仅是睹物思人罢了?
钟意捧着书愣在原地。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梅清溪其实读懂了这本书。
他所懂的,不只是无用的骈文,他是懂英文的。父亲还在世时,也曾为他请过家庭教师。那教师是英国的,他从英国教师那里学会了英文。那时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曾幻想过有一天到英国去,去看看英国老师所说的博物馆、大教堂……
如果不是在父亲病逝后,因为生病而在母亲的诱骗下染上了鸦片瘾。
他的母亲啊,一个沉浸于王朝幻想中的女人,她将自己和儿子囚禁于这座深深的宅院里,就仿佛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
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只能眼睁睁地、清醒地陪着她一起沉沦。
直到那一年钟意的出现。
不是没想过为她挣扎的,那一年圣诞夜,她邀请他去华光工作,他是认认真真考虑过的。
那一夜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小院里,从门内落了锁,任凭谁来敲门也不开,想靠着意志力扛过烟瘾的诱惑。他在心底发誓,只要戒了烟,他就去向母亲反抗,敲碎她的王朝梦,为自己,也为自己和钟意的未来搏这一把。
然而他没能搏成功。
他昏死在房间里,下人们撞门而入,用一口鸦片烟救活了他。
他躺在床上,在鸦片烟制造的幻觉里,看见未来化为实体,密密地破碎,最终碎成粉末,随风飞散。
醒来后,他打开鸟笼,放走了那只鸟。
然后他去找了钟意,拒绝了她的邀请。
她是多么鲜活且生机勃勃的一个人啊,他怎么能把她拖进自己这阴暗无望的世界,让她陪自己一起沉沦呢?
就让她在新世界璀璨的霓虹里翩翩起舞,会有人牵起她的手,和她跳一支又一支的舞。
至于他,就让他在旧世界的泥塘里独自沉沦、寂静腐败吧。
她将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而她又何必知道呢?
【10】
1939年的秋天,当他们一起坐在桂花树下。
他说他以为这桂花树早就已经枯死了。
她说:“草木需要人气养,兴许是因为我来了,有了人气,枯树也就开花了。”
是啊,她的到来令枯树得以再发,而再发的又何止是这一株桂花树?
那时,他听见自己枯萎已久的心上,有东西在破土萌芽。
那时,他多么希望她能永远留下来,让他心里这颗小小的种子能顺利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但人世间有着那样一双翻云覆雨手啊。
她是一线春光,照进他灌满寒风的阴暗世界,让他的世界变得温暖而亮堂,他一生中的春天从遇到她的那一瞬间开始生发。
她却也是他留不住的春光,自她走后,他的生命一瞬间由春掉落到冬。
春天从此再没有光临过他的生命。
丨原文《春生》
丨载于《爱格》2018.11B
丨作者: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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