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早产儿调查结果(商丘早产儿疑云)

出生11个月后,小宝的体重终于从750克长到了6500克。但按照国家卫健委公布的《中国7岁以下儿童生长发育参照标准》,11个月的正常男婴,平均体重约为9830克。此外,小宝还有听力损伤、部分脑组织停止发育等健康问题。

2019年9月17日凌晨,小宝在河南省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下称“商丘一院”)出生,此前,他只在母亲体内生长了25周又5天。在医学上,不足28周娩出的胎儿被称为“流产儿”,存活率很低。

父亲许俊说,小宝出生时也曾被主治医师认定为“已经死亡”,大约两小时后才被自己送到急救室,并抢救成功。

商丘早产儿调查结果(商丘早产儿疑云)(1)

小宝出生后,一直在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治疗。新京报记者 李桂 摄

针对小宝“死而复生”的情况,商丘一院于2020年9月1日在官网发布声明,称许俊妻子丁芳入院后,医院及时将孕妇病情及孕妇、胎儿面临的各种风险“向患者及家属充分告知,并建议患者尽早终止妊娠、行剖宫取胎术。”

但许俊告诉新京报记者,多名医生只告知了孕妇的风险,从未提及胎儿可能存活,也未告知胎儿存活后可能出现的多种并发症、后遗症。

针对此事,2020年8月31日,商丘一院相关负责人曾在河南电视台的节目中公开表示,医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误判,通过司法部门鉴定后,医院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9月2日,商丘一院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商丘市卫健委已对小宝“死而复生”一事成立调查组并进驻医院调查。3日,调查组工作人员表示调查正在进行,有结果后将公开发布。

9月4日,商丘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办公室工作人员向媒体表示,已接到商丘市卫健委的鉴定委托,鉴定报告会在双方材料提交完成后的45天内出具。

死胎还是活婴?

小宝来到这个世界是2019年9月17日凌晨。

许俊记得,商丘那天下了雨,医院里很冷。他抱着时年5岁的女儿,坐在医院5层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等待妻子丁芳进行“子宫下段剖宫取胎术”。

“剖宫取胎术与剖宫产术(即剖腹产)的手术方法一样,区别是胎儿的孕周及存活概率。”上海市某三甲医院产科的顾医生表示,孕周不足28周、胎儿存活率低的情况下,医院为孕妇实施的为剖宫取胎术;如果孕周超过28周,手术即为剖宫产术。

成都市某三甲医院产科孙医生表示,剖宫取胎术适用于“孩子不要了或者死胎了”、孕周过大、孕妇无法阴道分娩的情形。一般情况下,医生会检查剖宫取出胎儿的生命体征,并按照孕妇及家属签字的意愿处理,要么抢救,要么放弃。

在许俊的印象里,丁芳是2019年9月16日晚10点左右被推进手术室的。17日凌晨将近1点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名医生告诉许俊“剖出一个男婴,已经死亡”。

但在商丘一院的官网声明中,丁芳经手术终止妊娠,引娩一男胎;男胎“体重750克,无自主呼吸,仅有微弱心跳。”

多名受访产科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有微弱心跳”意味着婴儿当时未死亡。一名在上海从业13年的产科医生说,“只要出生时有心跳,就说明婴儿是活着的。”

对于“无自主呼吸”的问题,邯郸市某三甲医院新生儿科医生表示,在不足28周娩出的胎儿中,这种情况很常见。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抢救,“否则活的几率比较小。”

但小宝出生后,未能立即得到抢救。

2019年9月17日凌晨1点多,医生告知家属剖出死亡男婴的20分钟后,丁芳被人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一名推送病床的医生手里提着一个黄色医疗垃圾袋,袋子里就是被认定“已经死亡”的小宝。

许俊记得医生说了句“拿着”,自己便条件反射般接过袋子,装进提前备好的绿色布袋——布袋里放着一片成人尿不湿,是手术当天医生让他准备的。许俊说,医生在术前不止一次表示,“(胎儿)剖出来就是死的”,如果家属要把胎儿带走,就要准备好这两样东西。

推着妻子回病房时,许俊不敢直视手里的黄色垃圾袋,却又忍不住往袋子上瞟。进入病房前,他看到门口有一个垃圾桶,便把袋子轻轻放在桶旁,安顿好妻子后,又提着袋子离开病房。

商丘早产儿调查结果(商丘早产儿疑云)(2)

丁芳进行剖宫取胎术前,许俊签了一份《胎盘死胎处理方案》,要求“死胎自行抱走”。 新京报记者 孙钊 摄

在许俊的计划里,他准备把孩子带回家埋掉。但凌晨两三点走到医院北门的银行附近时,他踩到了下水道井盖,发出了一些声响。忽然间,袋子动了一下,许俊把袋子提到眼前,听见里面传来孩子“啊”的哭声。 声音很小,“比猫的声音大一点”。

许俊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往儿科楼一层的急诊中心跑,手臂一直半抬着,以防疾跑时伤着孩子。急诊室医生打开袋子后,许俊第一次见到孩子的样子:孩子没有任何包裹地躺在两张A4纸大小的蓝色治疗巾上,全身发紫,没扎的脐带有半个手指长,肚子上还有血迹。

急诊室医生听到孩子还有心跳,迅速抱着他跑到重症监护室。此时已是2019年9月17日凌晨两三点,距离孩子出生已有一个多小时。

术前告知孕妇风险,未提及胎儿可能存活

许俊生于1987年,是商丘本地人,妻子丁芳比他小一岁。两人结婚6年,育有一女,直到2019年年初丁芳再次怀孕。许俊说,胎儿约4个月时丁芳做了B超,这一次怀的是个男孩。

在许俊看来,儿女双全是最幸福的家庭。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温暖”。

但2019年9月16日上午,丁芳肚子不舒服,上厕所时有点“见红”。当天下午1点多,夫妻俩一起来到商丘一院保胎。

许俊记得,妻子检查结束是下午5点多,产科医生郑某说大人有感染症状,“大概意思是也会感染小孩,不能再保(胎)了,否则风险会很高。”

商丘一院的声明显示,2019年9月16日13点58分,丁芳以“停经6月余,出血5天,阴道排液1天余”为主诉(病人自述)入院治疗。“鉴于患者病情较重”,产科组织人员进行了疑难危重病例集中讨论,认为丁芳“存在绒毛膜羊膜炎感染,如继续妊娠,有出现感染性休克、败血症、脓毒血症等威胁孕妇生命情况的可能”。

除了丁芳面临的风险,商丘一院的声明还提到,孕妇“妊娠25周( 5天)就胎膜早破,保胎希望很小”。而且胎儿孕周小、各器官发育均不成熟,后期可能出现呼吸窘迫综合征、坏死性小肠炎、高胆红素血症、颅内出血、视网膜病变、死亡等情况;如果存活,远期可能并发脑瘫、脑神经发育障碍、智力障碍、视力及听力发育障碍等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严重影响生存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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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日,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官网上发布了关于此事的情况说明。网页截图

对此,扬州市某三甲医院产科医生江晨表示,胎儿在母亲子宫内生长时本处于无菌环境,“胎膜早破”意味着无菌环境被打破。“如果确认胎膜破裂,羊水大量流出,宫内环境将不再适合胎儿生存,母体也会增加感染风险。”

江晨认为,遇到这种情况,医生通常会建议终止妊娠,尽量让孕妇得到治疗。“在(孕妇)已经感染的前提下保胎,对胎儿没有任何益处,因为胎儿感染几乎是必然的。”

鉴于上述情况,商丘一院在声明中表示,医院“及时将患者病情及科室讨论意见向患者及家属充分告知,并建议患者尽早终止妊娠、行剖宫取胎术”。

对此,许俊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医生确实说过继续保胎的情况下,妻子丁芳将要面临的风险;但对于胎儿能否存活、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医生并未充分告知。

在许俊的记忆中,自从入住商丘一院,产科医生郑某、秦某某、张某某等人曾先后三次告知丁芳的保胎风险,但从未提及胎儿可能存活,因此也未告知胎儿存活后可能出现的多种并发症、后遗症。

对于是否告知胎儿处境的问题,2020年9月3日、4日,新京报记者多次试图联系手术医生郑某、分管病房的主治医生秦某某。但商丘一院的工作人员均表示,上述医生不在。

2019年9月16日下午5点多,第一次听说保胎有风险后,许俊的理解是大人感染后会影响胎儿。他拒绝了剖宫取胎术,选择继续保胎,并在一份描述孕妇状况、治疗风险的文件写到“风险了解,要求保胎,拒绝转院”。

许俊回忆,当天下午6点多,医生第二次告知保胎风险,但6点17分,他再次签字“要求保胎”。过了一会儿,秦医生发现丁芳有些发热,体温37.3摄氏度,并第三次强调保胎风险。这一次,秦医生说“不能保了,再保大人、小孩都有危险。”

许俊称,这是医生第一次强调大人、小孩可能面临生命危险。“那我肯定保大人,放弃孩子。”

那之后,许俊同意为丁芳实施剖宫取胎术,并在《手术知情同意书》《病情告知书》《输血治疗同意书》等多份文件上签字。

2020年9月2日,新京报记者见到了《手术知情同意书》,共有两张。其中一张提到手术可能导致丁芳组织或器官损伤、各种栓塞、伤口并发症、失去生育能力等多种严重后果,并有手术医师郑某、经治医生秦某某的签字,但未涉及与胎儿有关的内容。

另一张写到“经慎重考虑,同意接受该项规范的手术”,下方有许俊签字,时间为2019年9月16日21点50分。

签完上述文件,许俊又手写了一份《保证书》,表示“已充分了解术中及后风险”,“愿意承担包括患者死亡在内的一切相关风险”,“要求今日行剖宫取胎术”。《保证书》也未提及与胎儿相关的内容。

许俊说,《保证书》写到一半时特意问过秦医生,孩子是否还有希望。秦医生告诉他,孩子月份不大,丁芳又感染了,“你就不要想了”。

许俊不甘心,写完《保证书》又去问秦医生。话没说完,对方就摆摆手:你就别想了,剪断脐带剖出来就是死的。

“(医生)都这么说了,我咋能想到剖出来是活的?”许俊说。

对此,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医生梁康表示,只要胎儿在母体内有胎心,手术过程中没有伤害到胎儿,剖出来的孩子几乎都是活着的,“不可能在出来的一瞬间死去”。至于对胎儿是抢救还是放弃,医生要遵从孕妇及家属的意愿,“手术前就要和他们沟通好。”

被推进手术室后,孕妇签字放弃胎儿

至于如何处理剖宫取胎术取出的胎儿,商丘一院在声明中写道,患者及家属商议后决定“放弃胎儿,不再抢救”,并于2019年9月16日23时46分签署了术前知情同意。

事实上,声明里说的“放弃胎儿,不再抢救”为丁芳所写,写在了那张有许俊签名的《手术知情同意书》的空白处。新京报记者看到,丁芳手写的实际字样为“放弃胎儿,拒绝抢救”,并有签名及标注时间——“2019.9.16”“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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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俊和丁芳分别在《手术知情同意书》签字,但时间不同。丁芳还写下了“放弃胎儿,拒绝抢救”的字样。新京报记者 孙钊 摄

2020年9月4日下午,丁芳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写下那句话及签字时,已被推进手术室。丁芳说,被推进手术室前,她和许俊就知道孩子“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两人为此哭了很久。她曾对媒体回忆,医生从没说过剖出的胎儿可能是活的,“如果有可能是活的,我肯定不会放弃孩子。”

丁芳表示,自己在手术室里一直“迷迷糊糊”,不记得是否打过麻药。但一名辽宁省三甲医院的产科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剖宫取胎术肯定要打麻药。“一般都是腰麻,也就是局部麻醉。孕妇感觉不到疼痛,但应该是清醒的。”

丁芳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记不清是进手术室后多久签的字。但她记得签字内容是按照医生要求写的,“我想如果不签字,肯定做不了手术。”

依据侵权责任法,诊疗过程中需要实施手术的,医务人员应当及时向患者说明医疗风险、替代医疗方案等,并取得书面同意;不宜向患者说明的,应当向患者的近亲属说明,并取得其书面同意。

但成都市某三甲医院产科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进行剖宫取胎术等手术时,如果家属也在医院,一般不会让进了手术室的产妇签字确认;只有在产妇清醒且产妇与丈夫意见不一致时,才会让产妇直接签署意见,并将相关情况在医务科备案。

一名北京某三甲医院产科医生则表示,在放弃或抢救胎儿的问题上,医院应该事先向患者及家属告知风险,并与双方协商一致。

对此,一名民事律师告诉新京报记者,进入手术室的产妇是否可以签字决定放弃胎儿,取决于其签字时是否注射了麻醉药等药物、意识是否清醒。“如果产妇不清醒,医院肯定要征询家属意见。”

2020年9月3日、4日,新京报记者在商丘一院内多次寻找丁芳的主治医生秦某某。但多名工作人员均表示秦某某已下班或不知去向。

与此同时,记者多次试图联系参与小宝后续治疗的医生王某某。但医院工作人员表示王某某正在外地出差,最近都不在医院。

按照商丘一院的声明,丁芳签字后,于2019年9月17日凌晨0点5分至1点进行了剖宫取胎术并引娩一男胎。

丁芳称,自己曾在手术过程中提出看孩子一眼,但被医生拒绝。她当时认为,医生这么做是出于好意,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那之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全身都在抖,好像要跳起来一样”。

孩子即将周岁,在重症监护室内度过7个月

在商丘一院的病历上,丁芳引娩的男胎一直被写做“丁芳之子”。许俊夫妇和医护人员平时都叫孩子的小名——小宝。

2020年9月17日,小宝即将迎来一岁生日。在许俊的印象中,过去一年,小宝至少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了7个月。

2020年9月2日晚,许俊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小宝在不同时期接受治疗的照片:出生三四天时,小宝住在保温箱里,箱外插满各色管子,旁边的医学仪器发出蓝色的光;出生一个多月后,小宝身上依然连着呼吸机、人工食道等医疗器械;出生五六个月后,医生先后撤掉了呼吸机、人工食道,但小宝的鼻子里依然插着氧气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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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俊的手机上存满了小宝在不同时期接受治疗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孙钊 摄

许俊记得,多名医生告诉他,小宝出生时月份太小,肺部没有发育完全,加上出生后脐带没有马上剪短,导致肺部感染严重。因为上述原因,小宝在出生后的半年左右都不能自主呼吸,必须依赖呼吸机。

许俊还向新京报记者出示了一张2020年4月的检查单,检查结果为小宝的“听力有损伤”。许俊说,两三个月前,他在小宝耳边摇东西,小宝就像听不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现在有反应了,但是反应很迟钝。”

小宝出生后还做过脑部CT,许俊请河南郑州的专家看过片子,专家说小宝的部分脑组织已经“不再发育”。

2020年9月3日上午,商丘一院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小宝已经离开重症监护室,可以进行康复治疗。

但许俊说,当天下午,小宝病情突然恶化,重新转入重症监护室,情况尚需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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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失眠时,许俊会在社交网络更新与小宝有关的内容。新京报记者 孙钊 摄

2020年8月31日,商丘一院相关负责人在河南某电视台的采访中说道:“这个孩子是活着的,不但当时活着,现在也是活着的。我们的方案、预案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误判。”这名负责人称,司法部门鉴定后,医院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至于小宝现在的健康状况是否与医院处置不当有因果关系,商丘一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曾告诉媒体,可由家属联系鉴定部门鉴定。

9月1日,商丘市卫健委针对此事发布《情况说明》,称将成立调查组认真调查核实,并依法依规引导医患双方通过市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调解、通过司法鉴定等法定途径妥善解决;待相关医疗鉴定报告出具后,市卫健委还将按照《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的有关规定,依法依规界定并追究责任。

9月2日,商丘一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调查组组成人员包括商丘市卫健委主任、副主任,商丘市纪委监委驻市卫健委工作人员,以及市卫健委其他科室相关人员等。

9月3日,一名调查组成员说,调查组已成立不同小组,正在根据各自职能分工调查;与此同时,调查组还从河南省方面邀请了妇产专家协助调查。“目前调查正在进行。”上述调查组成员说。

9月4日,商丘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对媒体表示,已接到商丘市卫健委的鉴定委托,并通知许俊和商丘一院分别提交材料;在双方材料提交完成后的45天内,该学会将出具鉴定报告。

(文中许俊、丁芳、江晨、梁康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桂 孙钊 实习生 杜佳冰

编辑 滑璇 校对 吴兴发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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