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历史中李宸妃的历史(大宋末代公主柔福帝姬)

大宋历史中李宸妃的历史(大宋末代公主柔福帝姬)(1)

01

北宋政和三年,道君皇帝赵佶依旧沉浸在昏天暗地的享乐当中。他觉得宫城不够宽阔,少气象,便指使宰相蔡京等一众不得人心的权奸,在北拱宸门外大建新延福宫。这年春天,新延福宫告竣。也是这一年,赵佶的宠妃王贵妃,为其生下第二十一个女儿。对他来说,不啻双喜临门。

赵佶喜欢儿子,也喜欢女儿。当他得知贵妃又为他生下一女时,很是开心,即刻着人随他前去探看产妇和爱女。他穿着一身华服,就着煌煌宫灯,坐在贵妃床帐前,拉着她柔弱而光滑的手,说:“爱妃受苦了,朕这就大大地封赏你,你说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王贵妃知道皇帝是真的体贴她,然而,他毕竟不是她一人的夫君,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夫君,便又欣喜又感激地说:“臣妾什么都不要,只要皇上龙体康健,便是万民之福,也是臣妾的莫大福分。”

赵佶听了王贵妃的话,不禁大喜,她总是这样,每句话都能到他心窝里去,怎怪他偏疼她?他转头叫奶娘把小公主抱来。裹在锦褥中的小公主,眸光炯炯,唇妍齿洁,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惹得赵佶忍不住去抱。

他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这是一个父亲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但在宫室,这可了不得,这意味着小公主得到了龙宠,以后,这个孩子在宫中就会处处受到庇护。王贵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一股暖流涌动着,一度埋藏心中对赵佶流连于京城花魁李师师的怨怼,全然消散。

赵佶一高兴,当即便要给小公主赐名,他说,新的延福宫刚刚筑成,小公主又那样天庭饱满,笑意满脸, 就取名“多富”,国姓为“赵”,音同“招”,“赵多富”也就是“招多富”之意。王贵妃连连称是,她是真心祈愿自己女儿能够为国多多招来财富。

蔡京得知赵佶非常喜欢小公主,便想法讨宠,他知道这位皇帝最喜标新立异,就建议赵佶按照周礼,称“公主”为“王姬”。这个想法很是投合赵佶心思,他便很快答应,果然快悦非常。只是他觉得,也不能一味照搬旧礼,便改称“公主”为“帝姬”这样,更显气派。

赵佶还对不同的宗室女子赐以不同的称呼,把“长公主”改称为“长帝姬”,“郡主”改称为“宗姬”,“县主”改称为“族姬”。他还把早夭的“益国公主”追封为“顺淑帝姬”。当然,也把刚刚册封为“柔福公主”的赵多福,改封为“柔福帝姬”。

赵佶时常来看惹人怜爱的柔福帝姬,他穿着象征着权力和富贵的龙袍抱着她时,她不知道他的笑,是因为给她改了称呼的得意,她也不知道,她来到这个世上是福是祸,只是天真纯净地笑着。一双眼睛莹莹然,望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望着这男人身后巨大而华丽的宫殿。

02

赵多富在填满了奢华和宠爱的宫廷中,慢慢长大。她似乎什么都不缺少,不要的,有,想要的,也有。但她也有她的悲伤,那就是,在她四岁那年,母亲王贵妃永远地离开了她。虽有父皇的宠爱,有兄弟姊妹的友爱,她还是觉得,她的心,一半是空的。每当看到其他同父异母的姊妹们,可在母爱的环拥中骄纵嬉笑时,她都禁不住伤心。

只是,她向来性格和顺,清朗,伤心总是一会子,很快,她就会让自己快乐起来。正是她这样淡淡的无争无欲,使她在宫廷里能够得到很多人的喜欢。没有了母亲,她就把更多感情投注在胞兄莘王赵植、胞姊顺福帝姬赵缨络、胞妹贤福帝姬赵金儿身上。

可能因为赵多富的宽厚仁爱,几个兄弟姊妹,有什么心事,都会向她诉说,她也真心和他们分担。她是他们的一抹霞光。她是个温厚又活泼的女孩子,喜欢和别人玩各种有趣的游戏,喜欢在父皇的允许下四处游赏,但也喜欢诗词歌赋,遇到喜欢的诗书,便会手不释卷,足不出户。

身为女子,赵多富却喜欢杜甫的诗,她没想到,像杜甫这样一个一生都没做过大官的人,却那样忠爱家国,那样能体察老百姓的疾苦。她有时会想,要是杜甫生在大宋,她一定要想尽办法荐举他,使他得以施展才华。

不过,毕竟,赵多富是生在深宫的帝姬,她生活的大部分,还是对繁华的享用。这是她的宿命。她也没打算躲过这些。她的衣饰再朴实,也是绮罗锦绣。她几乎喜欢每一个节日,都觉得有意思极了,她最喜欢的,还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每逢上元,无论宫里宫外,都极尽繁华和热闹。在那繁华和热闹中,人们都变成了玩兴十足的孩童,不拘礼节而欢声笑语。让人觉得,生在世间,实在是件幸事和美事,如果可以,真想活到千岁万岁。

宣和七年,赵多富十二岁,已经是个光彩照人的小美人了。那年上元,赵多富姊妹们得到父皇的准许,到宫外元夜赏灯。因此,一大早,赵多富便和姊姊赵缨络、妹妹赵金儿收拾妆扮起来。

赵多富虽出过几次宫,但都是被装扮成小男孩,和宫女到店铺里采买饰品。好玩是好玩,却没多大乐趣,后来也就不再出去了。宫里的元夜,自然繁华之极,但她听说,宫外的灯市,更好玩更热闹,甚至,连宫里都比不上。

黄昏张开了帷幕,宫里已高挂起各色花灯,赵植带着赵多富三姊妹,和他们相熟的韦修容的儿子康王赵构,带着他的妻子邢秉懿,侧室姜醉媚,相偕出宫。月亮渐渐升起,像一面玉色的镜子,缓缓向天心拉去,这几个皇子帝姬妃嫔,便藏身华盖油壁的车辇中,在侍卫和宫女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朝宫门驶去。

汴梁城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天街的灯市的盛况,若非身临其境,绝对难以想象。赵多富三姊妹同坐一辆车辇,赵多富轻轻撩起绣帘,打量着外面的奇景,但见,到处都是人影丛叠,到处都是灯烛辉煌,高楼连云,烟花遮月,店铺相属,管弦如潮,实在是丹青难描,妙笔难书,她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境,美得无法言说。

他们那晚玩了很久,但是从未下车,生怕给人群冲散了,也因此,不能尽兴。到底要回去时,他们都有点留恋不舍的神情,仿佛,永远也不能再看到这样的奇景了,永远在不能逗留在这个美梦里了。赵多富和妹妹赵金儿的脸凑在一起,绣帘外如昼的光景,一点点消失而去,不知为何,她竟掉下泪来,然后,阖上帘子,隔开那如梦的繁华与热闹,陷入长久的静默。

03

靖康二年,赵多富十四岁了,益发楚楚动人。改封为顺德帝姬的姊姊赵缨络,已经成为士子向子扆的妻子,她们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朝夕相处。她也听说,已经退位的父皇正在为她择选称意的驸马,也许,不久,她就像姊姊一样,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宫殿,离开她的哥哥和妹妹。

她还不曾想过要嫁给一个男子,和他一起生活。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还有好多书要读,好多地方要去,好多事要做。像她那样不太黯然洒泪的人,这些日子也常常临轩叹嗟,对月伤怀起来。她有种隐隐的预感,眼前的一切是不会长久的,也许,转瞬之间,就没有了。金人已经步步紧逼,宫里的人,口上不说,却人人自危。

这年的上元,宫里照旧一早就张罗起来,仿佛有种可以张扬出一种喧天的喜气,要把那弥漫在汴梁的浓浓兵气给驱走。宫里的元夜绚烂极了,但赵多富总觉得那种绚烂包裹着空洞冰冷的芯子,一点热闹和欢愉都没有。而其它的宫人,似乎也没有心情,她们都知道金军已经杀过来了,也许很快,她们就会成为阶下囚了。她们贪图这点热闹,又了无情绪,玩乐一会子,便都回到寝宫。

后来的后来,这个没精打采的元夜,成了她们常常忆起的一片繁华,她们懊悔着,为何不在当时惜取寸寸光阴,去享受那最后的欢愉,反落得今时今日的无花空折枝。所有的懊悔,都因结局无法预期,就像所有的花,并不知道,它们终将在哪一片沃土静卧,或在哪一道沟渠沦落。命运这回事,从来没有先知。

靖康二月初二,金军攻陷汴梁,登极未久的钦宗赵桓和退位的徽宗赵佶,被废为庶人,与此同时,无数宫人、大臣都成了俘虏。柔福帝姬赵多富,也无处可逃地,成了这浩浩荡荡俘虏长河中的一员。这简直是个令人发昏的噩梦,昨夜尚在玉阶赏春月,今朝便随胡奴北漠行。

这个举世繁华的京城,这座充满了无数记忆的宫阙,赵多富在泪眼中凝望着,多看一眼,便是一眼了。昨日的他们,都还是人中龙凤,不可逼视,现在,连普通的百姓都不如,皇皇如丧家之犬。这一去,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归来。想必是不能了吧?这样的惨局,如何扭转得了?然而,她又不甘大宋就这样成了掬不起的灰烬,在地上流转,在风中鼓荡。

金人的鞭子和呼喝,像滚过天穹的雷声,碾过来,碾过来,又仿佛无数的巨石轰响着,砸下来,砸得大地裂缺,砸得生命摇颤。赵多富十四年来流下的泪水,都没有今日流的多。为了保命,她还是尽力压抑住哭声,一任泪水沾染着残剩的胭脂,淌落在衣襟、裙带上。

二月初七,赵多富和其他一些帝姬、王妃,被押送到汴梁城外东北方的刘家寺。这里是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驻扎的营寨。当晚,完颜宗望便下令,让这些大宋宫人换上绮艳的舞衣,到各个营帐里为金军起舞助兴,任他们蹂躏。

赵多富不喜欢跳舞,也不会跳舞,她穿上舞衣,只觉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认识自己了。她被强行涂上浓艳的脂粉,簪上大朵大朵的绢花,她的眼泪在喉头哽咽着。她觉得像被卖掉的贫女,凡事都由不得自己。

可她又能怎样,只有不甘的心,没有反抗逃脱的力气。她听着外面从一个个营帐传来的狂暴的作乐声,禁不住手指颤抖。和她一起被押送到此的宫人们,正被无情凶悍的金人作践,她呢,很快,也要屈服于这样的命运。

她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子全黯了下来,像一个陡然熄了灯的夜。然而很快,她便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她要活着,哪怕忍受多么不堪的屈辱。笙歌之声越发喧嚣聒噪,她被催促着走向营帐,暗夜中的路径十分生疏,她几乎一步一跌地走着,走向一团也许从此将无法清洗掉的淤泥。

04

赵多富庆幸自己只是在营帐中,陪军官们喝了几巡酒,又唱了几支曲子,并没有遭到侵犯。然而,没过几天,金国权臣完颜宗贤便命人给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两位元帅写信,为其弟野利讨娶曾经的柔福帝姬现在却是带罪之身的赵多福。

完颜宗翰便招来赵多富,问她野利何以认识她。赵多富想了想,才说,离开汴梁城时,她的的轿子被无端撞破了,斜刺里,出现一个金国军官,他把她挟持到就近一所民房,那军官说,他的兄长是金国大王,富可敌国,慌乱中,他取出一个香囊给她,说要娶她为妻。

完颜宗翰听了之后,对野利和完颜宗贤嗤之以鼻,认为这对兄弟太嚣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为了不使野利兄弟势力进一步壮大起来,便要给他们碰点壁,就没有答应这一要求,并且开始设法除掉骁勇善战的野利。

二月二十八日,比赵多富小两岁的贤福帝姬赵金儿不幸而逝,死因不明。得知这一噩耗,赵多富和姊姊赵缨络陷入到无尽悲痛之中。赵多富再也隐忍不住眼泪,放恣地哭泣。赵金儿是赵多富最疼惜的妹妹,她美丽而温顺,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赵多富只觉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明天,明天的明天,她和姊姊,她的哥哥,她的父皇,她的族人,都将何去何从?大哭过后,赵多富又清醒起来,也许这样也好,金儿这样早早离去,可少遭些磨难和羞辱,母后会在天上接迎金儿的,她不会孤单。赵多富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三月二十七日,金军押送着已废的徽、钦二帝,以及三千余名皇室,四千余名宗室,五千余名达官显贵,三千余名乐工、匠人,还有无数的百姓,向金国都城上京进发。洪流般的队伍一分为七,像七条冰冷的宝剑,遗落在荒草斜阳之中,瑟瑟生寒。

对金军来说,这是一次凯旋,他们一路上都展露着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很快,这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而对亡国的大宋俘虏来说,这是一次无比耻辱的放逐,他们丧失了国家,也许,就要丧失他们自己,而在那荒凉的蛮土埋骨不还。

05

暮春时节,北方的杏花还在开着,仿佛不知已换了人间,只自顾自地明媚鲜妍。赵佶这位曾经的九五之尊,绝代的画家和诗人,北行途中,观此情景,不禁下泪。

从前,这些俗艳的花朵,哪里入得了他的眼睛?即便看到,也不过匆匆一瞥,当然,更和悲伤无法联到一起。此时此际,苍老落魄的他,却在杏花触目的刹那,便悲恸难抑。他忍不住填了一阕《燕山亭》,小题为: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 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阕浸透着山河巨变,故国之思的词,像秋风一样,在一同北行的宋人当中传播开来。他们顾及到曾经的老皇的安危,只是不动声色地口耳相传。赵多福得知这阕词时,苍白的脸孔,深陷的眼窝,都被那挥之不去的悲愁填满了。

五月一日,赵多富和赵构的母亲韦修容、纯福帝姬赵金铃等人,先于赵佶到达海云寺。在这静幽的佛国,所有人都不自觉变得安静虔诚起来。连押送她们的珍珠大王完颜设也马都净手焚香。

赵多富也焚香祷祝,希望父皇及兄弟姊妹都能安全,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逃出金人的羁绊,回到大宋,再看一看那曾经不见得多么热爱,而今却无比热爱的大好山河。

金人和宋人语言不通,需要精通两国语言的人,从中翻译才行。当时,有一个叫王成棣的译官,就是专门为完颜设也马翻译,并替他转达命令的。越来越逼近金人的都城,赵多富就越来越恋恋于故国,她趁机请求王成棣写书信给尚在故国负隅抗争的康王赵构和重臣,希望他们能扭转乾坤,并设法营救她们。

虽然这是没有希望的希望,但总比彻底绝望要好。她要活,她要活着回到大宋。然而,完颜设也马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不过,他并没责罚赵多富,只是狞厉地嘲笑她太不自量力,要她尽管写,尽管送,她是逃不掉的。赵多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泪珠无声地掉在地上,碎裂而无痕。

五月二十三日,金国的都城上京在望。赵多富一下子觉得什么都完了,她像一条失水的鱼儿,连最后的挣扎都要放弃了。她和她的亲人们,不久之后,就会像强盗劫来的金银珠宝一样,分配给一个又一个丧尽天良的盗匪。在她看来,这里并不是什么都城,不过是匪帮的巢穴。

想到这里,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再一次为妹妹赵金儿的早逝感到“庆幸”,到底,她不用被丢进永不超生的泥潭里了。那天夜里,赵多富在帐篷里整整流了一宿的泪。天就要亮了,强盗的瓜分,就要开始了,她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伸长颈项,做出待死的姿势。

06

金朝天会五年,六月七日,珍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带领赵多富、韦修容等人,在上京干元殿觐见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在赵多富看来,这个朝堂并不大,但是充满了威严,有着强烈的压迫感。

她们被要求用右膝下跪,左膝着地,与此同时,要拱手摇动肘部,连续三次叩拜。赵多富打量着高高在上的金主,还有他身边在座的妃嫔们,只觉自己已是奴才之身,在向贼人俯首称臣,埋藏在心中的国仇家恨,更加翻腾得厉害。

所有和她一样跪拜的大宋帝姬及后妃们,无不保持缄默,像一片死了的海,但越是这样,赵多富越感到她们心中不可言说的痛楚和羞耻。

金主为了显示出宽厚的胜利者的姿态,表面上对这些跪拜于地的大宋女俘们说了一些冠冕堂皇优待她们的话,这种假象,让满怀忐忑惊悸的女俘们暂时安定下来。她们当然知道,贼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们的,可她们,确实需要这谎言带来的片刻安抚。

觐见之后,女俘们还要向完颜吴乞买行谢恩礼,赵多富觉得自己连木偶都不如。虽然当下没有言明如何处置赵多富等人,但她一口气都没松,因为她们要禁足浣衣院,据说,那里是专供金人宗室挑选女奴,也是被罚宫女服役的地方。那里是一个砧板,她的命运等待着被宰割。

浣衣院比大宋的冷宫不知要破败龌龊多少倍。这里除了看押的金兵是男的,其余都是衣着褴褛、脸容憔悴的女子。赵多富和韦修容,以及赵构的妻子邢秉懿、侧室姜醉媚和田春罗,还有他的女儿赵神佑都被关押在浣衣院。

她们挤挤挨挨住在一起。原来在宫中时,她们就常相往来,现在,在这荒蛮凄凉之所,她们的感情更深厚了。她们也只有彼此了。那一点点的陪伴,算是最大的暖意了。

从此,她们每天都天还没亮,就被叫醒,开始一天负荷沉重的劳役,很晚才可以洗漱睡觉。她们穿着最破旧的制衣,卸掉所有的簪环,头发只简单地绾住。一件事做完,接着做另外一件事,周而复始,没有停歇,而且,整个过程都要受到金兵的监视和责骂,甚至不堪的欺侮。

赵多富觉得,连普通的村妇也比她们干净整洁。然而,无休无止的劳役,很快就使她们忘记了这些。只要把活儿干完,早点躺在毡席上好好睡一觉,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夜深人静了,赵多富总是睡得最晚,其他人都在她身边躺着,喘着气,沉入梦中,她转过身去,透过高高的窗子些微的缝隙,看着天上的如水的星光,会想到父皇和姊姊,不知道他们现在到了哪里,怎么样了。

当然,想得更多的,还是宫中的旧事。尤其是那一年,他们出宫到天街赏灯的情景。每每想起,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原来触手可及的一切,都遥不可及了。明天上元时,已为金人占据的汴梁,不知还有没有繁华的灯市,即便有,也没有宋人去观赏了吧?她自己,自然更不可能了。她想起了李后主那阕名为《望江南》的小词: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如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她忍不住喃喃地吟着,像秋夜溪流的呜咽,不觉中,冰凉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

07

还是就要到上京时,译官王成棣告诉赵多富和韦修容,康王赵构在孟太后的指定下,已于南京应天府登极,并改年号为“建炎”。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赵构登帝后,建立了南宋天下,看来,大宋命不该绝。赵多富不知何时金人才会被南宋灭掉,如果此生可以看到那一天,即便来不及回返,她也瞑目了。她和韦修容等人唯有等待,绝望地等待。

建炎二年,天会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赵佶,赵桓,和赵缨络一行,抵达上京。他们站在敌国的老巢,却无能为力,赵佶觉得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几乎要晕厥。本以为这就完事了,二十四日,完颜吴乞买下令,让他们同到金国的宗庙,大行牵羊礼,以示正式对金国的降伏归顺。

随后,赵佶被封为昏德公,赵桓被封为重昏侯,被关押到韩州,最后,转至五国城囚禁。赵多富的姊姊顺德帝姬赵缨络,不得不嫁给年长她三十一岁的完颜宗翰,她的丈夫向子扆,却只能和她永远分离。

赵多富得悉这一切后,又是一番心痛。她在浣洗兵士们的衣服时,累得手腕生疼,却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监视的金兵抽打。她只能像守丘的狐一样,偷偷望一眼故国的方向,才能得到一点安慰。这样日复一日污浊疲惫的生活,像雪球一样滚着,越滚越觉得不堪承载。

然而,建炎四年,天会八年,六月,金主完颜吴乞买下诏,免除赵构的母亲和妻妾女儿,以及赵多富等十九人的罪名。这就像阴雨连绵日子里的乍然天晴,美好得难以置信。她们相拥着哭了起来。传诏的金人疑惑地说,你们不是应该高兴,怎么到哭起来?又说,还不谢恩?她们才纷纷跪拜谢恩。

虽然可以不再行苦役,但她们还是只能呆在浣衣院。她们开始被允许穿上原来所穿的衣服,或是金主赏赐给她们的衣服。赵多富拿出自己那件从宫里带来的旧衣,轻盈柔软,飘飘然像仙子的霓裳,罗带上缀着一粒粒光亮的珠子,她把旧时的华衣放在寝床上,一遍遍地打量着,抚摸着。

盥洗之后的她,淡淡施了点胭脂,云鬓绾起,没有一支簪子,也没有一朵绢花,披上这件依然沾染着熏香的华衣,她望着模糊的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做了一个拈花拂柳的手势,便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

她又想起了那些旧京往事,艳阳里的亭台池阁,月色里的急管繁弦,一次次宴集上的欢歌笑语,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点点滴滴,现在都觉得无比珍贵,那都是难再触及的镜花水月了。一切的一切,就像那次上元漫天的烟花,绚烂至极,也消散得无声无息,无可寻觅。她抚摸着柔软的衣袖,一滴一滴的珠泪,滚下来,再也不会有当初穿上它时的欢愉快慰了。

08

建炎九年,天会十三年,金主完颜吴乞买驾崩,新主完颜亶继位。这位新主,身是女真,心为汉,他从小就对汉族文化充满兴趣,以至于后来的他饱读汉族典籍,对汉族文化的熟稔比纯正的汉人都有过之。继位之后,完颜亶对金国的一些制度进行了改革。他觉得把宋朝的女俘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浣衣院,是不妥当的,就将其中已经赦免了罪责的女俘放了出来。赵多富、韦修容等一众宫女,这才得以离开这个让她们夜夜大做噩梦的地方。

二月,赵多富、韦修容七名女俘率先离开浣衣院,因为已身居左丞的完颜宗贤早就看中赵多福和韦修容,新主完颜亶便将赵、韦二人赐给完颜宗贤。这样,原来宋朝的帝姬和皇妃,竟成了同事一夫的妻妾。两人万分尴尬和幽闷,却毫无办法。她们只能硬着头皮侍奉这位位高权重的金相。

赵多富自从北行以来,一直都是绝望的,从没想过要逃走,因为实在逃无可逃。有的,只是偶尔的期待,隐约茫然的期待,期待着已登极的赵构,能够设法把她和韦修容她们一起营救出来,重返故国。最好,父皇他们也营救出来。只有到了现在,她才切切实实地感到生不如死,要么逃走,要么死去。

韦修容看出了赵多富的心思,她还年轻,她要是能逃走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试一试。如果赵多富真的得天所佑,真的逃回大宋,她会劝说赵构尽早来搭救他的母亲、妻女的。当然,即便没有逃回大宋,死于途中,她们也不必再有现在的尴尬处境了。总之,无论哪个立场,韦修容都赞同赵多富出逃。

两个女人好好盘算了一番之后,就静待时机。机会很快就有了,赵多富只带了一点盘费,就准备离开。那天晚上,韦修容含泪对赵多富说,你千万不要被金兵抓到,要是抓到,一定不要再活着,那样对谁都好。赵多富点点头,握了握韦修容的手,转身而去。

赵多富乔装改扮,一路上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终究还是逃回大宋。当她脱离金国边界的那一刻,热泪满脸,一个漫长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当然她知道,汴梁城是回不去了,那里已是金人的天下。她还有无数的路要走,无数的苦要吃,只有找到赵构,亲眼见到他,把她所目睹的一切都告诉他,她才觉得这些苦楚没有白吃。

经过艰难的寻找和被重重的盘问,赵多富终于见到了赵构。赵构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他多年前见到的那个端庄明秀的柔福帝姬,禁不住一阵长叹。赵多富更是涕泪涟涟,这算是回家了,见到自己的亲人了。这些年在金国所受的屈辱,又都瀑布似的扑过来,淹没她,想要摆脱,又摆脱不掉。

赵多富是唯一逃回故国的帝姬,身为新帝的赵构,想要好好补偿她,因为建炎元年赵构已经恢复“帝姬”为“公主”,所以,赵构又封赵多福为“福国长公主”,并且将她嫁给了永州防御使高世荣。赵多富出嫁时,赵构赐给她的嫁妆极其丰厚,可谓无限风光,仿佛这些风光就可以为她扫去过去一切的不幸和凄苦。

坐在辇轿中的曾经的柔福帝姬,现在的福国长公主,在轰响的笙箫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华得天旋地转的上元夜,她和哥哥,姊姊妹妹,一起在如昼的天街游赏,那一盏盏华美而闪亮的灯笼,那一簇簇窜上夜空,几乎要把圆月都要遮蔽住了的烟花,那些衣着或华丽或朴素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揉成一张铺天盖地的辉煌画卷。梦一般的画卷。

然而,现在,她已经历了人生的剧痛深愁,那张画卷再也看不到,那个美梦再也不会盛开了。她知道,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幸运和欢悦,也保不住,也许有一天,这一切,就不翼而飞了,接着又是一地的碎珠零锦,唯留浩叹。所以,她格外沉着,几乎屏住呼吸,生怕一不经意,就吹走了什么。

09

南宋皇统二年,金主完颜亶按照年前宋、金双方签订的“绍兴和议”,将赵构的生母韦氏送归南宋。原来的韦修容,成了今日的韦太后,她到底是回到自己的国土,也到底是扬眉吐气,不用再卑微再受苦受难了。她坐在轿子里,望着屈辱的来时路,又欢欣又辛酸,毒辣辣的大太阳刺痛了她的眼睛。

韦太后从未想过赵多富能活着逃回,一个饱经忧患的弱女子,即便不被金兵抓到,也会在那荒蛮之地活活饿死冻死。这些年,韦太后只想着,既然只能服侍完颜宗贤,那就什么也不必想了,只要还能活命,一切就都随它去。也顾不得有辱先帝了。

先帝在五国城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她不是不难过,可是,他生前,也不曾厚待过她。现在,大家都成了阶下囚,任人宰割,也只好各自保命了。反正,让她尴尬的柔福帝姬已经不在了,她只要设法讨好完颜宗贤,就能够安乐地得过且过。谁还不是得过且过?

然而,此时,她已是南宋的太后,连皇帝都要听命于她,她成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想不到还有这样抬头扬眉,俯视众生的一天。这是她曾经梦想过的,以为再也不会实现了,谁知道劫后余生,她还有这样的旷世机遇。

她本可以高高兴兴的,却从赵构那里得知,她以为已经自尽而死,或是冻死饿死的赵多富,竟然真的逃了回来,还风风光光地出嫁了。顿时,她的快乐,像被丢进水中的火苗,噗嗤一声,就淹灭了。她开始忧虑起来,因为她在金国所经历的一切,赵多富全知道。更别说,她们共同侍奉过完颜宗贤一个男人的秽史。

如果赵多富哪一天把这些说出去,她这个太后的脸面就无处可放了,连同她儿子赵构,都无颜见人。她们同在金国时,可以是互相庇护的同伴,现在,时移世易,赵多富反倒成了韦太后富贵路上最大的隐患。韦太后不能不防患于未然,她便向赵构说,现在的福国长公主是假的,真正的赵多富,已经死去了。

赵构谁都可以不信,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母后,即便他知道母后的话并不确凿,也得信。因为他知道,韦太后这样说,必有她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和他的基业定然有着莫大的干系。赵构便把长公主实为假公主的“真相”大告于天下,赵多福只有死路一条。

斜阳已挂树梢,梁上的燕子也不知飞向何处,赵多富坐在雕花的小窗前,最后一次仔仔细细梳妆打扮。她把云鬓上插满了簪子和珠花,脸上的胭脂也比平素搽得浓些,螺黛如柳长,唇脂似樱圆。侍女把她最喜欢的一件华服奉上,她慢条斯理地穿上,捋好衣袖,系紧丝带,再换上绣着金蛱蝶的鞋子。

她轻轻地旋转了一下,如同清雪流转,她回眸看到镜中绝美的自己,满意地一笑。在那一笑中,她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她想在那一刻,对自己说,她见过最美的梦,也见过最丑的梦,她不想再做梦了,死,不过是一把斩梦刀,也没什么不好。她疲倦地垂下眼皮,一滴泪,像一颗凄凉的明珠,顺着睫毛和脸颊,滑落下去……

(完结)

作者蓝风,喜欢旧小说的气味儿,喜欢晚清时期没颜落色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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