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醉翁亭记(诗心剑胆入江湖)
诗仙李白,别号青莲。直观其名号,便觉这是一位素衣飘飖的汉家遗俊,独行于白鹿青崖间,对月吟哦,沐岚而眠,或凌空虚笔,勾勒一支惊风泣雨的词章。仙,总让人有疏离的距离感,现实中大多是凡夫俗子,结缘神仙的能有几人?在古籍扑朔迷离的文字中,仙大抵是绝情寡欲、吸风饮露、飘渺山林沧海的修行得道者。
诗仙必然有个神仙般的来历,其母梦长庚星而诞此子,遂以“白”为名,“太白”字之;另一位大诗人贺知章读其《蜀道难》,赞为“谪仙”。而李白和他的作品有仙气,与我们的距离却没有这样远。他素有超世之心,但更喜欢的是纵横、击剑,任侠为傲,诗作倒还是其次。他曾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天生聪颖又才华天纵的他,却不以科举取士为业,认为大丈夫应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的行踪遍及巴蜀、吴越、齐鲁、燕赵、塞外,独行天地间,入深山,穷沧海。体验着他向往的浪迹天涯,遥忆战国游侠的流风遗韵,李白身体力行,去实现他崇慕的侠义人生。
他的大部分诗作,就是在游历中完成的。《侠客行》一诗,就是在唐玄宗天宝三年末,李白游齐州之时完成的。齐州大抵相当于今时的山东济南,偏偏李白此时走了神,思接古今千里,吟咏的风物人事与山东无涉。若有史料传世,我真想一探李白的心境,巍巍历山、粼粼明湖就在眼前,此地也不乏风流人物,何致见异思迁,一腔侠情都付与西方的魏赵旧地。
那一年,他经历过待诏翰林的尊崇与落寞,怀着满腹失意和悲凉行至洛阳,结识诗圣杜甫,并相约同年秋一同到梁宋访道求仙。秋冬之际,李杜分手,分别开始求道之旅。李白一路寻来,在齐州的紫极宫请高天师如贵授予道箓秘文,完成入道仪式。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立志皈依大道,心绪却飘往战国多难的燕赵,那片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萧瑟土壤。侠,似与生俱来的胎记,深深铭刻于骨血,始终是李白堪不破的执梦。发束简素冠带,腰悬青锋宝剑,胯下银鞍白马,有神秘过客自天际而来,飒飒星驰电掣。这是李白诗中的侠客,亦是理想世界里的另一个李白。
韩非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家的价值观中,只有强制的生存律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儒家的爱人,侠者的武斗,都成为威胁法家政权的不合理存在。而司马迁笔下的《游侠列传》,却首次客观阐述侠客的精神:“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不果,己诺必成,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司马迁列举的侠,处于乡闾布衣之间,身怀绝技,行事自由。侠杀生而救难,轻命以笃信,他们为世间道义而战,内心却放达逍遥,乐于遁世归隐。他们是人间的狂者,更是卫道的壮士,游走在世俗边缘,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调整强权下的谬误,维护天地间的正义。是以他们虽处在社会底层,却受百姓追随,甚至能影响朝政。
史上这类义侠,端合出自燕赵。燕赵亦称幽燕,其侠风世代相传。此地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事不休让燕赵人时时自危,舞刀弄剑以加强警备;北胡与汉的民族融合,又让他们沿袭了游牧民族性格中征服与抗争的意识。《隋书•地理志》赞他们“悲歌慷慨”“俗重气侠”。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更直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侠的理念和作为注定无法见容于青天白日,但他们却甘愿用性命诠释舍生取义、赴汤蹈火的豪迈。正如受命刺秦、图穷匕见的荆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临行前壮怀高歌,凭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化作侠精神的彼岸之诗。今日吟来,甫出口,萧萧易水的凛冽、白雪衣冠的肃杀、征途前路的微茫,从周遭袭遍全身,只叹壮士悲歌声未彻,故人从此长绝。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在李白笔下,那位乘奔御风的侠客注定来自赵地。他接下来做的,是侠客最基本的事迹。他迎着层层密布的敌手冲过去,行使侠的使命。长剑在手,点、挂、钩、挑,招式瞬息万变,骏马飞腾,他的剑法更快,一路闯过,霜刃饮血,尸横遍野。我以为,这侠客也应是白衣素服的,他为敌人也为自己祭奠,那一声声剑锋划破肌肤的轻响,那一阵阵轰然倒下的沉顿,都是这场生死相搏的见证。
鬼门关前又走一遭,此时血染白衣,犹如雪中盛放的曼殊沙华,触目惊心。侠客却视而不见,从容拭去剑上血痕,还剑归鞘,催促着马儿绝尘而去。
这样的侠出手不凡却心狠手辣,即时是文字也让人心生畏惧。而若这番杀戮,非是出于嗜血功利的私欲,似乎也有了令人激怀感慨的理由。李白此番臆想一剑敌百兵,也许是他虚构出的理想,他求道,更怀入世之心,愿以身犯险,为家国、道义做一番悲壮的事业。
譬如,信陵君窃符救赵。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这个经典故事出自《史记•魏公子列传》,故事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朱亥与侯嬴,是李白心中典型的侠客。侯嬴年老家贫,还是地位卑下的“夷门监者”,信陵君广收门客,听闻他是个贤者,多次以礼相待,奉为上宾。侯生忠心归附,并举荐屠户出身的好友朱亥。魏安釐王二十年,秦国进攻赵国都城邯郸,赵惠王向魏国求救,魏王慑于强秦的威势不敢发兵,赵平原君,即信陵君的姐夫多次派使者向魏公子施压。侯生提出窃符的计策,让魏王的宠妃如姬盗来虎符,夺取大将晋鄙的兵权。为保万无一失,他让朱亥随行,一旦晋鄙拒绝发兵,便将其杀死。果然,晋鄙拿到虎符,不愿出兵,幸而朱亥举起藏于袖中的四十斤大铁锤,手起锤落,取了晋鄙性命,成功夺了兵权。魏公子得以顺利召集八千精兵,击溃秦军,解了邯郸之围。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最后,魏公子客居赵国,朱亥不知所踪,侯生在与公子分别的那一天,面向北方自尽。
公子的两位门客,隐与市井,不为人所重,遇到贤主后,便为他出生入死,成全主上的嘉名,实现主上的心愿。朱亥豪气干云,不拘小节;侯生心思缜密,舍生取义。特别是侯生,他年迈体弱,在武力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其精神却与侠相通。形貌为轻,信念为重,有的人徒具孔武,却胸无大志,草菅人命;而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心忧天下,重义轻利,所作所为合于侠义,才是真正的侠。
这种侠士,尤为李白推重,即使身死形灭,也堪称世间英烈,好过那些在书房里皓首穷经的迂腐书生。若李白生于乱世,想必也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士,但他却生活在太平富强的开元盛世中。他一生似乎没做过以武犯禁的事情,仅有只言片语说他少时手刃数人,但闪烁其词又不知真伪。但他的行止却多处体现出豪侠淡漠荣利、孤高自处的性情。
天宝元年,玄宗大赞李白的诗赋,召他入宫伴驾,拜翰林,甚至亲手为他调羹以示恩宠。他本怀着经世致用之心,却被以倡优视之,平日里的工作便是制作诗文供皇族娱乐。他对御用文人的生活日益厌倦,经常跑到宫外与贺知章等人结成“酒中八仙人”,大醉而卧,对皇帝的传召视若无睹。他宁愿和几个知音好友醉生梦死,也不屑在皇帝身边违心地创作空洞文章,换取仕途名利。这种任性率真的行径让杜甫颇为神往,曾作“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追慕不已。
李白对玄宗的无礼不至于此,他在醉中奉旨起草诏书,动笔前却让力士为自己捧靴,漠视权贵,随心所欲。小人难防,李白的放肆让他怀恨在心,高力士欲加其罪,说李白在《清平调》里借赵飞燕暗讽杨贵妃的丰腴。此举成功激怒了贵妃,每次玄宗想给李白封官,都在杨玉环哭哭啼啼的埋怨中作罢。李白与皇帝的心灵距离越来越远,他深知长安不是栖身之所,不如辞官退隐,过回他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
辞官之后的日子,李白的侠性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从此被激励,越发放纵随意。有次他欲登华山,醉眼迷离、骑驴途经华阴县衙。县令不识谪仙造访,怒其无礼,把他抓到公堂上斥问名姓。李白故意不言,故弄玄虚:“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这般狂放不羁,连天子皇亲都不放在眼里的传奇人物还能有谁?县令又惊又愧,俯首拜谢。李白却长笑而去。这些旧事只是过眼云烟,可笑世人如此趋炎附势,与这等浊物还有什么话可谈?
一般而言,皇家御赐的物事,即便再平凡,人们也会像珍宝一样收藏、供奉,片刻不敢亵渎,可偏偏李白就敢。他曾奉诏作《宫中行乐词》,获赐宫锦袍。一次他与崔宗之同船而渡,乘至金陵,他身披七彩华丽的宫锦袍坐于船上,受侧目而旁若无人。在他的眼里,这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袍子,用来保暖修饰,要是把它当成圣物碰都不敢碰一下,那才是有辱斯文。
《唐才子传》载,李白晚年好黄老之学,有次乘船至牛渚矶,饮酒为乐,忽然兴起于水中捉月,遂沉于水中。从此,一代诗仙结束了人间之旅,回到明月的怀抱,走完了他诗心不改、侠情长存的一生。
李白的仙气更多的来自他于侠气的向往,当遭遇了现实的失落后,他向外寻觅不到侠义的公道,便向内放空自己的灵魂。他寄情诗歌,却从未想成为诗中神仙;他顺从本心,却从未想要变作凡人眼中的异类。他孤高而自赏,失落而放达,最后用一种诗意的方式煞尾,完成了他人生的的叙事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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