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世上最笨的女人（他是世上最苦的男人）

（本文为作者原创）

月亮依稀东方未明，郭家庄一片宁静，郑儒生就早早起床忙碌起来，今天他要带老伴去医院做化疗，老伴的背部溃疡腐烂已很厉害了，屋子里靡漫着一股股冲鼻的臭味。尽管老郑每天都要给老伴换几次尿不湿，擦洗几次身子，但被褥上还是散发出浓烈的尿渍的气味，老伴已患有癌症，卧床多年了。

老郑是一九六八年被打成右派来到郭家庄的，那一年他刚刚二十八岁。他原来是一名理工科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方的一家国营工厂，到厂里工作刚满六年时间，正是青春韶华的年龄，进厂后就与师傅一起攻克一项科研项目。六零年苏联撤走了科研专家，郑儒生的师傅就成了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因师傅曾经在苏联留过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后下放到新疆的一个农场改造。厂里的红卫兵让郑儒生揭发他师傅的间谍活动及罪状，郑儒生与师傅的感情深厚，知道师傅的人品，所以死活不肯。被红卫兵抓去“斗私批修”，随后被下放到郭家庄这个穷山沟里进行劳动改造。

郭家庄是北方的一个小村庄，地处黄土高坡，地广人稀，缺水干旱，朔风走石，靠天吃饭。郑儒生一文弱书生，力不缚鸡，他自幼丧母，父亲是县城的一名工人，为了很好的抚养他，就没有再娶，一手将他养大成人。到郭家庄后，他怎样生活下去就成为一个难题。还好，这里民风淳朴，人心善良，张队长给他分了一间破窖洞，搬来一口锅和一个土瓦罁，又带社员为他砌了土坑，这就算郑儒生的全部家当了。

郑儒生虽然身单力薄，不懂农事，但与社员干起活来从不惜力

作者油画

几天下来脚跛背弯，手上起泡，却不叫苦叫累，含沙的窝头，吃的嘣香；肩挑粪水，田埂上踉跄行走，不吭一声。田间休息时，他就给社员们读报纸、讲故事，俨然一个土生土长的郭家庄孩子。渐渐的社员们都把他当自己人，谁家写个书信、对联什么的都找郑儒生代劳，他都一一应承并尽力办好。几年下来，郑儒生在务农方面已成为了一把好手，单薄的身子强健了许多，背扛肩挑不在话下。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郑儒生的婚事却成了一大难题，他也相过几次亲，但对方一听他是“右派”就退缩了，社员们都暗暗为他着急。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本庄兰寡妇就在这年腊月初八去世的，留下了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儿，名叫兰杏，母亲一去世兰杏便成了孤儿，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经过好心人的戳合，郑儒生便与兰杏结成了夫妻。兰杏虽然有精神病，但体格健朗，浓眉大眼，鼻子高挺。不犯病时也能给郑儒生料理一些家务，茶饭耕作难不倒她，兰杏的到来也给了郑儒生一个完整的家。三年下来，给郑儒生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为大，叫郑强，女儿叫郑馨。郑儒生虽然重担在身但儿女双全的喜欣，也让他感受到一丝丝的天伦之乐。但没想到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一个个巨大的麻烦正向他一步步的袭来。

当女儿郑馨出生以后，兰杏的精神病就开始恶化了，她整天神情愰惚、胡言乱语，说郑儒生是个大恶魔，两个孩子是小鬼怪，趁郑儒生不在的时候，就用被子捂住孩子们说在降妖除魔，冬天把孩子们扔到雪地上说要打雪仗……郑儒生非常惧怕孩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整天提心吊胆。社员们看到这样的情形，也都积极地为他想办法。生产队也给了他家特殊照顾，分给他家一只母羊，这样襁褓中女儿的奶水问题就解决了。

每天辰星闪烁，天还未亮之时，郑儒生就早早起床。先给女儿换好尿布，熬好羊奶，一边用奶瓶喂女儿；一边把红薯和窝窝头放到土炕锅里馏热。随后唤醒二岁的儿子，给他穿好衣服，让他手里攥个窝窝头，他就赶紧跑到羊圈给羊添加草料。接下来就挑着两个水桶去村里的基井挑水，两个来回需要三十多分钟，然后他把早饭给妻子留在锅里，肩挑一对箩筐，前面躺着女儿，后面睡着儿子去生产队出工。他一边走一边吃着窝窝头，到田间后再把箩筐放下，给女儿盖好被子，让儿子在田埂上玩耍，他开

作者油画

始和社员们一起干活。田间休息的时候，他就赶紧跑过去，从怀中掏出温热的奶瓶给女儿喂奶，换掉湿的尿布。中午还是把饭菜给妻子留着，挑着两个孩子去出工，晚上到家已夜暮渐浓。熬一锅拌汤，吃几个红薯，算是一家人的晚饭了。安抚好两个孩子，喂过奶羊，才开始收拾被妻子搞得满目狼藉的屋子，等他把尿布洪烤在火炉上时，早已夜深人静了。窗外冷清清的月光，照得寒冷；稀疏的星星，多么的寂寞；远处的犬吠，更显宁静。郑儒生疲惫地躺在床上，这是一天中老天赐予他最安逸的时刻。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随着平反工作的遂步落实，郭儒生又回到了原来的工厂。工厂到县城还有十公里的路程，周围都是村庄，根据他家的情况，厂里给他们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儿子和女儿都在厂子校上学，他又成了厂子里的技术骨干。两个孩子也渐渐的能为他分担一些家务，妻子兰杏的病情也得到了较好的控制，捉襟见肘的家庭有了一丝丝的好转，郑儒生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笑容，这个苦涩的家终于看到了一丝生活的曙光。

转眼间儿子郑强已十八岁了，已长成俊朗的大小伙子了，在读高二，他学习刻苦、品德优良，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是上重点大学的好苗子。女儿郑馨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尤其一口流利的英语，更是让郑儒生感到骄傲。晚上回家写完作业，郑馨总喜欢用英语同郑儒生交流一翻。看到长大的儿女郑儒生感到这二十年的苦和累都是值得的。

期末考试后，学校放暑假了，郑强在酒店里找了兼职工作以贴补家用。这一天骄阳似火、格外闷热，忙完工作后郑强就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奔回家，夕阳已把天空染成一片金黄。他约了几个小伙伴兴冲冲的到村里的池塘游泳，那也是暑假里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他第一个跳下水，当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没有浮出水面，同学们先是焦急的等待，随后就喊大人一起打捞，等把郑强打捞上来，他已经

停止了 呼吸……

灾难又一次无情的降落到这个才有一丝希望的穷苦家庭，巨大的噩耗使郑儒生悲痛欲绝，肠断肝裂。他双拳不停的捶打墙壁，鲜血飞溅、泪湿衣衫。他跪在地上喊问苍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为何把人间的痛苦和灾难都让我来承担。”老天不语，只有天上的星星眨闪着无情的眼睛……

儿子的离逝，妻子兰杏怎么也接受不了，她在大街上披头垢面到处奔跑，狂笑乱语、赤脚顶被。病情又一次十分严重。郑儒生只好请假在家照顾她，每天胆憻心惊，生怕妻子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但造物主有时候偏偏很无情，偏偏要把很多的磨难给予同一个家庭，加重他们的痛苦。一天妻子兰杏趁郑儒生做午饭的时候，头顶被褥从二楼上跳了下去，脊椎严重骨折造成了瘫痪，无情的命运总在捉弄着这个男人。面对这一系列的打击，他濒临崩溃，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 天晚上他安抚好妻子，踯躅在医院的楼顶，凝视满天的星辰，他是多么的羡慕，它们没有悲伤，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他踱步到沿边，大街上霓虹璀璨、车辆穿行，眼前的美景他没有丝毫的留恋，只要再向前迈一步，就可以抛掉所有的烦恼，就可以解脱，就可以见到他亲爱的儿子。儿子就在前方召唤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释然笼罩着他的全身，他要去他向往的世界了，过他向往的生活……

“爸”“爸”一句沉沉的叫唤，划破了他的梦境，又把它拉回到现实。“我不能走，我走了女儿怎么办？妻子怎么办？”他低沉的自语。他默默的转过身，轻轻的拥抱着女儿，泪水滴落在女儿脸上，女儿郑馨紧紧的搂着他。“爸爸带你回家！”他拉着女儿的手一步步向家走去。

光阴荏苒，转眼间郑馨已是大学生了，他学的是外语专业，也是她喜欢的专业。看到女儿和录取通知书，郑儒生脸上挂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除了每天上班外，一切精力都在照顾妻子，妻子已经瘫痪在床上两年多了，她很想回到生她养她的郭家庄，不想呆在这个让她伤心、痛苦的地方。郑儒生答应她等女儿考上了大学 ，他就退休同她一起回郭家庄，他就要实现他的诺言了。离开郭家庄已经十多年了，那里应该也有很大的变化吧？他也很想念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乡亲们，他在那里有很多的故事和回忆。送走女儿后他就向单位递交了退休申请书。

作者书法

车子绕过一道弯又一道弯，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绿树环抱、道路整洁、空气清新、阡陌成织的村庄，一排排新建的房屋镶嵌其中，如“世外桃源” ，郑儒生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的郭家庄，他惊呆了！热情的乡民们都来帮他打理生活家居，又可以和乡亲们一起生活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除了每天照顾妻子的生活起居外，他还自己开垦了一块地，种上时令蔬菜、瓜果，闲暇之余还在老年活动中心里帮忙。这也是郑儒生几十年来少有的惬意生活了，天气好时，他就把妻子抱上轮椅在庄子里溜弯，让妻子吸收一下新鲜空气。兰杏虽然瘫痪在床，但自从回到郭家庄，在郑儒生的精心照顾下，精神方面的病情得到了很好控制；女儿郑馨也学业有成，毕业分配到天津的一家外贸单位，同本单位的同事结了婚，这也算是郑儒生家二十多年来的一大喜事了。

二零零三年的夏天特别的火热，郭家庄已连续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雨了，兰杏卧床多年，背部皮肤溃腐的厉害，先是长出个大大的脓疱，渐渐脓疱凹陷，每天都要去医院除脓，后形成一鸡蛋大小的窟窿，痛得多次昏迷过去。天气炎热更加重了她的病情，她近阶段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初步珍断为骨癌，需要积极地配合治疗，但每次化疗之后她都十分的痛苦。郑儒生的老父亲这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做了青光眼手术之后，视力还是非常的差，生活无法自理，郑儒生又把老父亲接到郭家庄来照顾，他每天起早贪黑，不停的忙碌，家庭琐事已把他折磨的疲惫不堪、精气衰竭，无暇顾及自己。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帮他一把，替他分担一点痛苦和劳累，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女儿已经离婚，正准备去日本工作。明天又要陪妻子去化疗、检查了，不知道等待他们将是什么样的结果，接下来他又如何去面对……凝视着点点的繁星，冷清清的月光，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垂下头……

他的一生如无边的苦海，明知无边，他只能选择在无边的苦海里苦苦的泅渡，他是世上最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