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落叶堆里的礼物(感伤那一堆陈列的农具)

藏在落叶堆里的礼物(感伤那一堆陈列的农具)(1)

文|罗时汉 一级作家

那天,在离田野不远的角落里,突然看见一堆发黑的农具,以及……就像看到久别的祖父祖母、老家兄弟,亲切而熟悉;又像被当面一击——什么时候,这些水车、火盆、铁锄、石滚,这些衣食住行的日常用具,这些农耕时代的民俗民风,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土地,竟作为文物展品,堆放在这里。像断了藤的瓜果,毫无了生气。

我惊怔,我失语;我激动,我哭泣。

参观的人都走了,没有留下一声叹息。我却不舍离去,磁石般地被它们吸引,弯腰谛视,屏息静气。认真地辨识,仔细地抚摸。哪一件都曾这么亲切,这么熟悉。捧读它们,这些分属金木水火土的什件,这些铁器、竹器、木器、石器、陶器,这些与庄稼、与牲畜、与柴草、与风雨、与日月相关的东西,为什么让我如此痴迷。我一一抄录它们,就像抄录唐诗宋词元令的标题。我知道,有些名称不准确或有些牵强的,正如用方言呼喊的乳名。很多在《诗经》里出现过的名词,电脑已不能打出。它们都非常形象、非常具体,而读音不一,或可象形、或可会意,更多的是形声,分门别类地表述。

啊,眼前的这些铁器:大锄头、小挖锄、犁铧和齿耙,曾翻挖并平整坚硬且肥沃的土地。那可是些力气活,挥汗如雨,把持的人谁不双手磨出茧皮?耕作者是沉默的,还有牛。但岁月如歌,围绕着土里刨食的主弦律。我的江南,少不了晨曦中坐在秧凳上扯动嫩绿,码满挑架,用扁担吱扭到田间地头,然后画笔一样把指望插播在粼粼波光里。三分种,七分管。农人跟庄稼一起奉陪,无论烈日,无论风雨。黄草帽,青斗笠,绿蓑衣;风送凉,云揩汗,月当炬。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龙骨般的水车,就吱哑着把山歌哼唱成漫长的抗旱曲。至于暴雨倾盆,江河横溢,持锹荷锄的看水人会冒雨而出。仕农工商,最苦是农人,正是他们,养活了历朝历代的皇室和黎庶。

半天的劳累停歇在正午的树荫,也许。正如《国风》咏叹的诗意,有女人南亩“饣盍彼”,竹篮或背篓里装的,是罐、是壶、是箸。粗茶淡饭,喂我田间夫婿;谈笑风生,予以妻子慰藉。吼一嗓子吧,或者吹一曲横笛;要不就以臂为枕,任风儿习习,看云卷云舒……

当庄稼和杂草一起生长、一起成熟,镰刀和铡刀会清脆地割刈;冲担、箩筐、木耙、方斗、篾筛、板桶、风车、推车,以及沉重的磨盘、石碾、碾槽……这些统统派上了用场,跟秋收须臾不离。“摽有梅,顷筐墍之。”收获种粒,而杆梗留待牲口和炉灶,或放一把烧秋的野火,让草木灰肥沃来年的春季。

日落而息,最是家中温馨。看看厨房里,那些开始忙碌的器具:水桶、水缸、火钳、吹火筒;筲箕、托盘、米升、葫芦瓢,还有瓦坛、盐罐、扭钵、刀俎。在灶火和油灯的隐约映照中,一家人以叙餐的形式团聚。辛苦讨到快活吃哩,这是江汉平原的谚语。南瓜和豇豆,辣椒和玉米,都是地里摘的。倘若有剩,菜碗便嵌入屋顶的九格饭架,既通风,也防鼠……

猪狗都喂了,鸡进了笼子和罩子,人也该上床了。于是,洗脸架、腰子脚盆开始启用。属于卧室的或有一张陪嫁来的花床,踏板上除了鞋子,还会放着夜壶,床后有金柜或者粪桶。即使在黑暗中,也不忘“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道理。而借着月光的女人,会拿出线篓,摇起纺车,穿针引线或启动机杼。老人说,不看男人妻,只看男人衣。这个时候,窗外或墙脚,总有虫声相伴,或疏或密,唧唧复唧唧。

周而复始,斗转星移。物质的创造,生命的延续。而精神上的追求,总会滋生在饭后茶余、农闲时际。这样,那些富贵人家不仅有跺柜、木箱、躺椅、红木家具,还会添置书箱、花瓶、梳妆盒、梳妆台,案几摆着瓷坛,墙上挂着竹笛。耕读传家,琴棋书画,木雕和镜匾,少不了题写“花好月圆”、“年年大吉”……

数不清的器具,散发着岁月的蛛丝马迹,以及往昔的人生记忆。我在辨别中抄录,同时也在感怀中置疑:在老家沔阳,少时的我不过呆过三个暑期;而更严酷的战天斗地,是年轻时插队下放蒲圻。我算是一个城里人,为什么如此本能地对乡土、对农民感恩顶礼?难道因为他们是衣食父母,我们的饮食,皆为土地所出?难道因为那句“无农不稳”的古训,有赖他们而得到心灵的安息。我相信,即使没有农村经历,田野作为每个人的生命起点,也连着整个民族的深厚根基。

当摇窝、车椅变成了童车,当烘笼、焐壶变成了电暖器,当空调代替了竹床、蒲扇,当电视代替了龙门阵、皮影戏……多么剧烈的物质嬗变啊,还有道德精神上的今非昔比,在我的祖国默化潜移。面对旧的消亡和新的兴起,我为什么忧心忡忡,如丧考妣?此时此刻,没有丧钟敲响,没有昏鸦绕树,只有我的心灵被撞击,充满哀伤,如歌如泣。

地球存在亿万斯年,一个世纪若白驹过隙,物种却开始大量灭绝,很多东西已销声匿迹。我们是有幸和不幸的见证者,近三十年里,经历了很多很多,有形的出现,无形的失去。就在眼皮底下,城市摧枯拉朽,无数老房子与街巷地名一起消失;乡村土地锐减,尚没污染的湖泊和水域,正竭泽而渔。与此同时,民歌、方言、地方剧种、传统工艺……已经和濒临消亡多少,没法统计——这是我在工作和思考中难遣的忧虑。

但是,没有想到,就在汉水边的鸦渡(新名石榴红村),原大队部的陈列室里,竟然看到这些农具的废弃,我惊悚不已,沉痛不已。农民解除沉重的劳动,诚然可喜;忆念中的乡村,已失却多少诗意。再没有一盏划亮黑松林的马灯,再没有一双踏破白雪原的木屐;再没有雪夜归家时母亲递上的竹笼烘钵,再没有年关打粑时后生们震天动地的夯击……依恋乡土,一草一木都会见景生情;崇拜农耕,一粥一饭常思来之不易。是的,时代社会已日新月异,乡梓情怀难道已不合时宜?乡土农耕,我们的祖祖辈辈承它养育,农耕乡土,我们的子子孙孙难道会与它长揖?当传承民族文脉的器具堆进博物馆,或被视作垃圾,我们的文明将何以见证,我们的灵魂将何所归依?

我惊怔,我失语;我激动,我哭泣。

在公元二零零八年,农历戊子六月二十七——节气大暑,我一人向隅,沉浸在这些铁质、竹质、木质、石质、陶质,以及布质、纸质的旧物中——还发现一本红塑料面的《毛 选集》。如归故乡,百感交集。我淌着汗,一个不拉地记下它们的名称和质地,就像草拟着诗歌和散文的标题。我将像老黄牛一样,咀嚼反刍,复活记忆,并以它们遣词造句。歌颂原始,歌颂粗鄙,歌颂曾经鲜活的肌体,歌颂依然朴素的真理。人们啊,请牢记它们的丰功伟绩,并像文物一样珍惜,这是一行行史诗、一页页碑记:

“斗笠、蓑衣、挑架、背篓、水桶、风车、冲担、箩筐、秧凳、镰刀、梳耙、磨盘、石碾、水车、牛鼻圈、鸡笼罩、铁犁;竹篮、饭架、扭钵、铁铲、木托盘、葫芦瓢、篾筛、铡刀、粪桶、碾槽、方斗、木耙、柴刀架、棉梗钩、炭篮、筲箕;线篓、墨斗、纺车、推车、漏子、升筒、榔头、弓箭、马灯、煤油灯、澄水筒、木炭斗、豆腐模具;茶壶、捂壶、烘笼、瓷坛、脚盆、瓦坛、水壶、夜壶、花床、踏板、梳妆盒、梳妆台、洗脸架、木躺椅;跺柜、木箱、桌椅、摇窝、竹床、烘钵、盐坛、糖缸、金柜、木屐;书箱、镜匾、花瓶、印板、剪纸、三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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