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米勒满钻白色表盘(德赫塔米勒)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1953- ),德国女作家和诗人,1953年8月17日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蒂米什县小镇尼特基多夫。1987年移居德国。她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2009年10月8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脸是绿的,很沉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井沿曾像绿色的小鼠串成的一根管子。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外公的两鬓转动着稀疏的圈儿跳过我的脸庞,带走了他的发,他的脸,和他的额,连同他的唇和叹息,也把我的脸带到井边。
外公的外衣袖子靠在我手边。正午在树后发呆,林间颤动着却没有风。卵石路的上方,正午的钟声从石子里传出。
母亲倚着门框,满头蒸汽叫吃饭。父亲走进胡同口,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他把铁锤放在树下。我在石子路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从腿的影子里抬起脚。
外公的衣袖推我走进半开的厨房门。他的袖筒又长又黑像一条裤腿。透过盘中欧芹绿色的叶脉,我想看那根在村子底下转动年轮的大轴。母亲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泡软的欧芹叶子,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汤,一边说:“今儿个村里的狗疯了似的叫个不停。”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母亲盯着他的指尖,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颗胡椒籽。”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轻声说:“吉卜赛人到村儿里来了。他们来敛肥肉、面粉和鸡蛋。”母亲眨眨她的右眼,说:“还有孩子。”父亲没有接茬。
外公用他又长又黑的“裤腿”和一只握着调羹的“脚”,探头去够盘底。“吉卜赛人和埃及人一样,”他说,“他们四处流浪,三十年后才安定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转那个大轴。”我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外公。父亲推开空盘子,在他空洞的大牙上咂吧着舌头:“今儿晚上他们有表演。”母亲把父亲的空盘子摞在我的上面。
外公脖子里一圈儿汗,衬衣领子又脏又湿。
窗玻璃后面,就像在水镜下面,映着邻居女人蕾妮的脸。蕾妮额上爬着两道皱纹。其中有一道我认识,像绳子一样。
今年春天起,蕾妮的爸爸也开始在村子底下帮着转黑色大轴。母亲后来告诉我,外公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在正午的钟敲响之前,还去看过他。
白色的杏花越过院墙,菜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虽然是礼拜天,外公没有穿他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准备动身。“省得看着不吉利。”他说。
我在白色杏树下问外公,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轴。外公点点头,没有做声。
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我在他做礼拜时穿的鞋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央求道:“带我一块儿去吧。”外公停住脚步,说:“蕾妮星期二晚上生了孩子。你要去,就得带花给她。”
我四处看看,目光扫过裙边。菜园里莴苣正犹豫着一点点变绿,洋葱叶子像管子从地里爬出来,芍药叶片上顶着褐色的花蕾,外壳包裹着,像指节一样。外公在他的深色裤腿上揩着手。“我不去了,现在什么花都没开。”我盯着他的手说。
外公手举过头顶,把最低的一串杏枝拉下来。我摘了两枝杏花,树枝上的雪随着我的脚步飘到裙子上。“一枝是给病人的。”我说。外公的目光越过篱笆:“你送花给他,等于把他送进坟墓。”
“他病得要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离外公的礼拜鞋半步远。辣根在他的鞋底周围开放。辣根的气味太苦,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不能说病得要死了,那叫病重,”外公说,“记住这一点。”外公半闭着眼睛。
邻居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他的嘴也被蒙着,被单又白又硬像天花板。病人的额头被水浸透了。死亡是湿的。
外公在床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礼拜鞋伸到凳子下,问道:“还好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病了。他说话时闭着眼。
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乔治,生活是个大垃圾场。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病人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而人在年轻的时候却蠢得像稻草一样。”他用灰色的眼睛望着蕾妮。蕾妮双手按在嘴上,杏枝在她眼前交叉。“别说了!”她喊道,她的脸年轻而憔悴,我的杏枝在她手上光秃秃的。蕾妮把握花的手从嘴上拿开,说:“医生让他静养,不能想事儿,也不能说话。”她不自觉地把另外那只空手也从嘴上拿开。
外公把鞋挪到膝下,眼睛望着别处问蕾妮:“孩子怎么样?”“很好,他在长大。”“在长大,像个虫子一样长大,”病人说,“长大以后,他会问你谁是父亲,到时候你就像头牛一样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外公双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那双礼拜鞋说:“孩子没有父亲也一样长大。”蕾妮说:“如果他问起来,我就说,他父亲是酒鬼,是只公山羊。”外公抬起头,直视着蕾妮的眼睛:“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都会犯错误。”
蕾妮看着病人,用她的脸颊和贝壳一样的耳朵对着我说:“知道吗,鹳鸟给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蕾妮额上有道皱纹,像一条绳子。“它还在给弗兰茨找爸爸。”蕾妮的手搭在我的脖颈上。
外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嘎吱嘎吱地响。病人的一只脚伸出床外,仿佛要伸出天花板去。他的弓形足很低,我从下面就能看到他的眼窝。
隔壁屋里传来小弗兰茨的喊声。那不是哭声,只是一种喊叫,声音大得像空旷的四壁。
现在蕾妮就站在窗后。额上两道皱纹之间是紧绷了一年的皮肤。
蕾妮隔着窗玻璃说:“昨儿晚上我那只红鸡丢了。”母亲打开窗子,头发飘到街上。窗扇像两面镜子立在母亲肩头。母亲说:“吉卜赛人进村了。”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冲着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演吉诺维娃。”母亲几乎没功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鬼知道是从哪儿你偷来的。”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镜里,梦呓一般:“你是说那件连衣裙?谁知道。不过她很有钱。”母亲转向父亲笑着说:“外面光,里边脏。”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她想跟我要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母亲站在桌边。“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我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母亲问我:“你有手帕吗?到了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
“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人死了,就整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外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么多的颜色。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它呼啸着窜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她对婶婶说:“蕾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他边擦边说:“阉马就是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碾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我站在桌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略”和“摩斯塔尔”。“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他说。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中沉默着。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旧日时光已入黄土,堆积成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她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步从人行道里走出来。我没有回头。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在了裤腿上。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浅而深。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子了。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堤后面传来歌声。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歌声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红飘带。马的脸上都是骨头。“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吉卜赛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和头。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站着猎人,穿一身绿外套,说道:“公爵大人。”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公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你这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快给我表演吧。”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里吐出烟圈,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我站到半圆形的人群边上,站在舞台边。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的鱼肚子。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边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领的长裙。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自从他父亲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她的头纱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裁缝瘪着嘴。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邮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
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刀把儿是白色的。鱼肚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倘佯。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铁匠举起酒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着,啜饮着。伊欧内的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铁匠举起手喊到:“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指间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婶婶用她弯曲的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侍从比公爵矮,也比他老。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最矮的侍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公爵喊道。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我的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喊道:“我的希格弗里德。”两人拥抱在一起。蝴蝶不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自的,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脚丫在他嘴前晃荡。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我的儿。”他说。他的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脚趾吸进去。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现在让我们来一同庆贺吧!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随列车飘荡的青草。“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差挥着带檐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裁缝喊着:“太棒了!”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我跺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不知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只点亮的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做的。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手臂在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手镯在闪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
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女领唱手中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没人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i小小玫瑰的四周。
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烁。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当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大吃一惊。
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头看了两次。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女领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的泥土。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
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像我独语的嘴唇。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b赛人的鬓和手。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吹大。我走进这烟雾中。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路堤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男人,抬头望着天。“这时候我们本该早到家了。”他说。那是我叔叔的声音。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那亮斑很大,有两个月亮那么大。婶婶用一把草擦她的屁股。叔叔在路堤边上来下去。他忽然停下来,喊道:“我的天,这气味像瘟疫一样臭!”
天空散发着粪便的气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后,把天幕拉下来,把它拉到自己前面的铁轨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车。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它不可能映照这么多大片和这么多的夜晚。于是它在月亮的口袋里盲目地呆站在那里。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街道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它们在春天开放。夏天来时,它们的叶子变成红色却没有果实。它们没有名字,这些红树。它们轻柔地沙沙响,我的铁链不在里面。
篱笆后面,一只狗的心在吠叫。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了。
铁匠铺的窗口暗下来,铁匠已经睡了,铁匠的炉子已经睡了。还有许多窗口明亮着,没有入睡。
辘轳静静地躺在那里,井睡了,它的铁链睡了。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红鸡上面,一张脸喊叫起来:“你的铁链呢?你的钱呢?”我们家的窗户被火光映红。村子空了,乔治,村子空了。我在窗边谛听。收音机沉默着,母亲叫喊着,父亲沉默着。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
黑色的大轴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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