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均朔朱芾（朱芾的福气）

音乐剧演员 朱芾

朱芾的福气

采访、撰文：吕彦妮

如果没有成为一名音乐剧演员，朱芾说不定会是个赛车手、弓箭手、冲浪选手或网球运动员；也或许是个温柔精干的多面手主妇、老师或者商界奇才也未可知呢。

但偏偏唯一让她一直动心的那件事情，终究是音乐剧。

中国本土音乐剧市场近年来火爆异常，明星纷现，新生不断冒头。朱芾其人则像极了大风大浪里的一隅小岛，无论天象如何，风往哪边刮，阴晴怎么不定，她都稳定而让人安心。

把事情交给朱芾，你就可以放心了——她是这样的演员。你在节目单上看到有她的名字在那里，就知道这场演出的品相大抵不会坠落。

由七幕人生引进、出品的音乐剧《近乎正常》即将展开2023年五周年纪念版的演出。

《近乎正常》剧照 2021年版

朱芾在其中饰演女主角——妈妈黛安娜——一个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女人。丈夫、女儿、女儿男友、医生，还有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儿子，这些关系交织着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和她时时难以自控的情绪并生，予她折磨也炼她心性，令观者很难不在看戏时回头自省内观，由人及己，体恤良多。

各人都有一条夜路要独自走过，才能跌跌撞撞地寻着自己生命里的那束光。

一场历时两个多小时的联排结束后，朱芾坐到角落的桌边，一顿暴风吸入了些吃食当作体能的补充，再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心念之后，坐进了我对面的那把椅子里。

《近乎正常》五周年纪念版 排练现场

芾，音同「福」，本意指小树干及小树叶，引申义为：草木茂盛。在《诗经》中便有：「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意指，前人所栽的树木，可供后人乘凉享用怀想，是为传承与流转的真意，后生勿轻易斩断、忘却、忽视之。

名字是父亲给朱芾起的。因为父亲和爷爷都是「书法的发烧友」，父亲尤其深喜书画大师米芾。出生的时候，他在部队没有赶回来，专门给妻子写信嘱咐，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取「芾」。朱芾，又有「祝福」的谐音，也是好寓意。

从小朱芾就很开心自己有这么个名字，「因为很难念，所以从来没有被老师点到过。」后来在上大学的时候，有表演老师建议她改个名字，「芾」听起来不大好念，又不是开口音，不容易火。她轻柔柔地为难着，态度却很坚决。她不改，「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朱芾儿时照片

这个曾被担心不够响亮的名字，也许多少可以解释她的拥有者的某种突出的性情，确实，她被从唇齿间念诵出来的时候看似没有攻击性，反而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给自己和他人都留出了一道可进可退的空间。「我的确是这样子的，我是防守型人格。」

朱芾要争的东西，从来不是简单地一个名字的序列位置，或者自己到底在舞台上的中间抑或两边。在大数多人以某种约定俗成的标准在衡量着得失时，朱芾只顾着深深埋头探看着事情是不是还在自己画好的框框里健康运转着。

这四五年间，中国本土音乐剧市场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在几档综艺节目的带动下，不少音乐剧明星崭露头角，也连带着让深耕在这方舞台上多年的实力派音乐剧演员们被广为知晓。默默无闻时不急不缓，有机会大放异彩时依旧按部就班地行事。朱芾便如是。

她直言，2021年是自己从事音乐剧职业十余年来「非常不快乐」的一年。因为疫情原因，很多原定在2020年排演的戏都被压到了次年，因此在那一年里她至少上了七八个戏。结果就是，「好痛苦。」

朱芾记得2018年初开始接触和排练《近乎正常》时她也觉得很难，「天天哭，没办法，记不住词，音乐又那么难。我当时想，天呢，把我们都当神了吗？三四十首歌，词都记不住，而且节奏那么难……每天都在崩溃，睡梦中都在背词。」尽管是那样，她也觉得那是可以找到出口的难，「就不睡觉、背就完了，你是可以看到光亮的。」

2018年

《近乎正常》的初轮演出，朱芾的表现令观众评论“有被那种撕扯的情感击中”

「2021年的那种痛苦我是找不到出口的。」几乎一整年，她都处在同一时间里被两三个戏同时摁住头的状态里。最疯狂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早晨7点起床，8点半出门，10点到排练场开始排一个戏，排到12点转场到另外一处排另外一个戏，傍晚再赶去剧场参与晚上一个戏的演出。到了年底，更是每天都在不一样的城市演不一样的戏。

「当时很痛苦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我不享受这个舞台了。」

《近乎正常》剧照 2021

年版

从开始做音乐剧演员的第一天起，朱芾就很清楚，「我从来没有把演出当活儿干。」但密集的排演安排完全挤压占据了她和对手们打磨锤炼一个戏的时间。

「你要知道，所谓排练，『排』是一部分，『练』是一部分。你把一个东西排成型之后，就得练，可是那段时间，『练』的过程没了，排完了就上台去演吧，练的过程就在台上了。你知道那种心慌的程度？」

那阵子她每天都觉得「无力」。当然可以——也必须要——动用一些所谓的舞台经验和技术，因为底子足够深厚，观众几乎很难在演出中看到什么不熟练或者不准确的破绽，但朱芾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它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和预期，……我太难受了。」

最严重的时候，下了台她看到观众在演员通道口等自己，「我觉得我太不负责任了，连跟他们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那之后她和同事严正地约法三章：「必须保证充足的排练时间。」

《近乎正常》五周年纪念版的排练现场，朱芾和熟悉的朋友们自在、默契地联排中

《近乎正常》中文版首次排演是在2018年。时隔五年，剧中人的故事早早便已经写好固定在那里了，但演戏的人却已经在自己的生命里走过了一千余天的变化起伏。

最早进入「戴安娜」这个角色时，朱芾把较多的精力投注在了对她所患疾病的种种复杂的状态表达上，到了2020年和2021年的两次排演时，她「已经不再局限于展现病痛本身」，进而去思考「病痛影响到的她和家庭、社会的关系的变化……已经不再是病患关系，而是扩大到了社会关系的层面。」

到了今年，朱芾又把这种辐射出去的关系变化收了回来，「回到自己」。她开始不再可丁可卯地去给戴安娜那些变化无常的情绪一一找到原发点和理由，「并非每一种表现的『果』都有一个关联紧密的『因』，相反很多时候，因果都是互换的，也没有那么明确的指向性。」因为对世事有了这样的了解和认知，我们会在《近乎正常》中读到一个流变如水一样的女人，她说着唱着辩证性极强的话，她时而疯癫时而理智，她令人心碎神伤但是至少她懂得诚实地面对自己。

《近乎正常》五周年纪念版 排练现场

朱芾说她越来越能在这样的表演中体会到：自在。而这份自洽和怡然通过她的举手投足传递给观众的，是一种观看的自由与思考的空间。

「有时候病痛之间，痛苦和不痛苦之间，其实也是很模棱两可的。面对所谓痛苦，可能有的时候你甚至会享受它，那那个痛苦还是痛苦吗？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觉得自己不会再『死』盯着某一个东西去表达它了。」

《近乎正常》五周年纪念版 排练现场

INTERVIEW

吕彦妮：这种表演时的「自在」，你是怎么做到的？

朱芾：更多的是去理解了这个人物。在一开始，我们两个可能不那么熟悉，朱芾跟戴安娜之间的联系是比较点状的，就只是有两条线在连着。再到后面的时候，两个点之间的线越来越短，贴上了。但是今年我觉得我们两个又稍微分开了一点点，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变成是立体的了，互相有一种影子一样的感觉，就像有一个吸铁石，又不是完全吸到一块去的，但是又在一起。

吕彦妮：每次演完一场《近乎正常》，你的心情都还好吗？

朱芾：一般来说我是那种（戏）进去得快，出来也快的人。这个戏演完我会觉得累，不想说话，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是那种「静一静」不是因为我特别难过或悲伤，只是觉得好累。我演完会有一种被掏空了一样的感觉。

吕彦妮：你没有把这个角色演得很给人压迫感，这是你有意的选择吗？你不想给观众那种特别强烈的东西了吗？还是你已经过了这么阶段？

朱芾：我觉得我这个人的性格就不是那种特别要的人，对我来说，从来不觉得我在台上一定要最漂亮，我只需要我的形象跟这个角色贴合就好了。我也不需要别人觉得我特别能唱——我觉得哪怕我唱破音了，只要跟这个角色贴合就好；我唱得不对，甚至音色很奇怪、不美，但是只要跟这个角色贴就好，甚至我觉得我不需要那么使劲地表达自己，只要是这个角色就好，在我心里角色永远都站第一位的，跟我自己能力能够表达多少完全没有关系。

吕彦妮：如果一个观众今天来看这场演出，完全投入在戴安娜的命运里，但却完全不知道演她的演员是谁，你能接受吗？

朱芾：我可以，没问题。甚至如果你今天来看了，觉得被打动了，看一眼女演员名字——朱啥呀？这个字还不认识。不重要。戏好看，够了。我无所谓，真的没所谓。

比起「朱芾」的名字，朱芾本人更在乎观众是否认可台上的「戴安娜」

吕彦妮：音乐剧市场这几年的火爆，对你的影响都有什么？

朱芾：工作变得更密集了。别的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吐吐槽，会说现在男演员肯定要比女演员更吃香一些，演出费用好像也比女演员更高一些。但是对我来说，我又无力改变，我只能把自己提升的更多。现在这种现象让我眼界更加的开阔了，我会学着站在制作方和观众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前几天我跟我们这个戏的音乐总监老师吃饭聊天，他说觉得我很不一样，能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我说我没有什么「身段」，我就是个演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自己缺的东西多着呢，我是每个音乐剧角色都演了个遍了吗？还是我把世界上所有的歌都能唱得不得了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就一定有进步的空间，那就一定有可以继续学习的东西。

吕彦妮：你怎么面对别人对你的需要？

朱芾：机会固然很重要，但我更害怕失去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我会很难过。那种无力感，我体验过之后就再也不想体验了。确实，我现在可能做到50%，对制作方和观众来说就已经够了，可是时间久了，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对我来说，这就是丢失了自我，丢失了我的人格，这个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吕彦妮：就像《近乎正常》里一句唱词，戴安娜说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

朱芾：对，因为很多东西你就在抗争，你觉得我不像我自己了，但是我像谁？我不是我自己，那我又能是谁？

吕彦妮：这样问下去是没完没了的。

朱芾：是，你要学着接受，接受你的病痛、接受你的不正常、接受你的正常、接受你的开心，接受你的痛苦，当接受所有的东西之后，你会发现，你的心就会自由了，你不会被很多东西束缚住，你不会被它束缚住之后，整个人就会开阔了，反而你可以更能够走到光明的地方。

朱芾的社交媒体上，从文字到图片都可可爱爱，没有丝毫包袱，充满着活力

吕彦妮：你觉得戴安娜跟儿子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个孩子到底对她来说是什么？

朱芾：儿子就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吧，也是她自己的一种执念。一开始她对看得见或者看不见儿子是非常执拗的，她一直在对抗和想要证明，直到最后她不在对抗了，看见就看见，又怎么样？自己看见了别人没看见，没关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的路你自己要怎么走。

《近乎正常》剧照 2021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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