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重逢的季节（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关山远

羊年春节快到了,中国人又开始了在路上的折腾。千里万里,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家里有熟悉的味道,有倚门张望的白发父母,有迅速把自己打回原形的旧物、往事与故人。这是中国人一年一度最有情怀也最感怀的重逢,烟花与心花一般灿烂的季节。

很多时候,人们盼望着重逢,“重逢”二字,甚至成为一种目标、一种动力、一种安慰；但也有些时候,人们害怕重逢:没有实现的诺言,被辜负的岁月,在虚荣与现实、背叛与忠诚、时间与信心之间的挣扎。

一旦错过,往往就是永别

在今年漫长的春运旅途中,估计有不少人在听着汪峰的歌,八卦着他的情事。很多人,尤其是一些情感经历丰富的明星,不断地邂逅新人,然后邂逅下一个新人,每个时间点,都有不同的人在等候,或者等候不同的人,新人变成旧人之后,这一生彼此不会再重逢,像两条平行线,向着未来傲娇或黯然地延伸,永远不再交叉。所以,人们感慨王菲与谢霆锋,他俩在一起,分开,各自经历不同的人与事,却在12年后重逢,他们的人生轨迹,至少目前完成了一次闭环运动。

这种重逢,极为难得。人们至今还在争议科幻巨著《三体》的结尾,很多人不能接受,跨越时空,却无法重逢,恋人一错过,就是真的永别。

在《三体》中,云天明暗恋着大学同学程心,在地球“危机纪元”初曾花三百万人民币买下了DX3906恒星系并送给程心,在后来的“阶梯计划”中,重病的云天明成为志愿者,他的大脑被发送向三体舰队,后来出现故障失踪,被人类淡忘,包括他暗恋的程心。但三体舰队成功捕获这个飞行器,并通过云天明的大脑克隆了他的身体。他与程心有过一次虚拟的会面。当太阳系被二维化时,程心带着助手艾AA逃出生天,决定把目的地定在自己的爱情礼物DX3906恒星系,云天明也赶去与程心相见。

这无疑是令人期待的一次重逢,他俩彼此因为科技度过了漫长的不老岁月,虽然深爱对方,却自知此生再无重逢机会,却在人类遭受灭亡之灾时,能够在浩瀚的宇宙找到一个重逢的地点。

读者们(包括很讨厌程心的读者)自然希望看到,这对恋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永远错过了。先期赶到的程心与艾AA,发现了人类关一帆,程心与关一帆乘坐飞船去另一地勘探,留下艾AA等着正赶过来的云天明。就像计划出门购物做一顿大餐的女主角,跟小姐妹说:“你在家里等姐夫,他帮我提菜”,但她和他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小姐妹和男主角,在焦虑地等待。

因为堕入黑域,程心与关一帆重新回到蓝星时,并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还在试图寻找云天明和艾AA,最终发现了埋在地下二十余米的艾AA留下的遗言。此时才知道,黑域内外天荒地老,一千万年已经过去,艾AA与云天明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这是一个很烧脑的爱情悲剧。相比之下,《星际穿越》结尾,简直就是“上帝之手”:男主角能够从黑洞中被抛出来时,在最后时刻被人类星舰发现,最终与自己的女儿重逢。

笔者曾看过一部短片,讲人类文明突然在瞬间消失,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湮没无踪,连人类身上穿着的化工面料的衣服,也片片剥落,飘落风中。短片的最后,装着满脑子现代知识的“原始人”,开始燧木取火,屡不成功,怒吐脏话。笔者当时不禁想,被高科技改变的世界,如果瞬间回到原始社会,将造成多少人的永别——哪怕是丈夫开着车去几百公里之外短暂出差,也可能在汽车与公路消失之后,永远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妻儿。那时又有多少人为了重逢的努力,甚至一辈子努力?

但世事变迁,却比不上人心的复杂。古往今来,有无数关于重逢的悲伤故事,放在时间的跨度下(不用《三体》中的一千万年)来审视人性的变迁,这既是重逢的魅力,也是重逢的悬念。

当年梅艳芳、张国荣主演过一部电影《胭脂扣》,1930年代,红牌妓女如花爱上了富家子弟十二少,这个如花当然不是周星驰电影中那个长胡子、爱抠鼻屎的“如花”,她是梅艳芳绮年玉貌时的代表作,电影中,帅哥美女,爱得死去活来。但十二少的家人不愿意两人结婚,于是这对恋人决心吞鸦片殉情,在阴间重逢。如花去了阴间,不喝孟婆汤,一缕芳魂在黄泉路上苦苦相候五十三年,却一直没等到十二少。

这个痴情的女鬼,以折损来世阳寿的代价,回到阳间来寻找十二少。她终于与他重逢,此时十二少已是风烛残年,穷困潦倒,对往事早已淡漠。如花将两人定情物胭脂扣还给了他,说一句“我不想再等了”,飘然而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会回到阴间,径直走过奈何桥,喝孟婆汤,重入六道轮回。那个记忆被激活的十二少,当年的翩翩少年,如今的猥琐老头,追着如花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如花,如花,原谅我!……”

他估计也将不久于人世,追随如花而去。他俩还会在阴间重逢吗?只是她,已经喝过孟婆汤,纵是重逢,也不会再认识他了。当年她吞下鸦片烟后,其实与他,已经永别。

重逢时,怎么认出你?

《胭脂扣》的原著作者李碧华曾说过:“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

化蝶,是中国著名的爱情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即使化蝶后,也能相认,双双飞去。诗人陈先发曾写过一首短诗《前世》,写梁祝化蝶的瞬间: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中国的文化中,有太多重逢的情结,比如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比如许仙守在雷峰塔外的苦苦渴望。中国人相信生死轮回,他们相信冥冥中总有一种机缘,让苦苦寻找的人们,能够重逢,不是此生,便是来世。比如“泪痣”之说,眼角下方如有一枚褐色浅痣,那就是泪痣,这是前世生死离别之时,爱人抱着哭泣时,泪水滴落在脸上从而形成的印记,以作三生之后重逢之用。有泪痣的人,一旦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们就会一辈子不分开,直到彼此生命结束,因为这是为对方偿还前生的眼泪……

“泪痣”传递了人们的一种情怀:害怕分别太久,“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重逢时,能够迅速认出对方,而不致再次错过。两人间,能有一种刻骨铭心、独一无二的记忆或信物,即使容颜已改,却能迅速激活回忆。

重逢时的信物,可以是胭脂扣,也可以是半面镜子。

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动荡乱世,在一次大难来临之前,一个叫徐德言的男子,把一面铜镜劈为两半,告诉妻子:“倘若老天有眼,不割断我们今世的这段情缘,你我今后定会有相见之日。所以我们应当有个信物,以求日后相认重逢。”这就是“破镜重圆”的故事。

后来的情节大家都知道:山河破碎,夫妻离散,徐德言的妻子、美貌的乐昌公主被杨素纳为小妾。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找一个人很困难。某一年,徐德言看到一个老头在叫卖半片铜镜,而且价钱昂贵,令人不敢问津,徐德言一看半片铜镜,知妻子已有下落。于是在种种机缘之下,杨素得知原由,让夫妻见面,当年风流倜傥的徐德言,已两鬓斑白。杨素境界很高,让这对苦命夫妻团圆了。或许他从两面破镜中,读懂了天道人心。

苏轼传播过一个“三生石”的故事:唐代李源与和尚圆观是好朋友,两人同游三峡时,看到一个孕妇,圆观说:“她怀的孩子,就是我的来生。”他还跟李源相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当天晚上,圆观果然圆寂,而那个孕妇也产下孩子。十二年后,李源到天竺寺,听到一个牧童在唱《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因此知道牧童即圆观之后身。

在佛教中,“三生石”的“三生”,分别代表前生、今生、来生。人们认为,很多人的爱情是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开始的,而相爱之后人们又一定会期待“缘定三生”。

《柳毅传书》很著名,在穷苦书生帮助小龙女回到龙宫之后,小龙女的叔叔,就是那个一怒之下把家暴小龙女的泾阳小龙给吞掉的钱塘君,想撮合二人,但他是个粗货,想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式,柳毅很生气地拒绝了。离开龙宫时,小龙女的母亲让女儿在筵席上向柳毅下拜表示谢意,又说:“这次分别后,还有再相逢的日子吗?”此时柳毅已经很怅然,但他是个傲娇的人,还是离开了。后来他先娶了张氏,没几年张氏死了,又娶韩氏,几个月后又死了。这时候,经人介绍,柳毅又娶了丈夫早死的卢氏。婚后一个多月,有一天柳毅晚归,猛然看他的妻子,觉得她实在很像洞庭龙女,但她个性娴静、容貌艳丽、身材丰满,却又胜过龙女。柳毅故意和她谈起从前的事,妻子却对柳毅说:“人间怎么可能发生这种奇事呢?”

一直到生了孩子,卢氏才向柳毅透露真相:她真的就是小龙女,因为担心柳毅不接受,所以用孩子把柳毅套牢后,才敢吐露实情。此时柳毅也吐露了真情:其实他当时也不想拒绝,第一面相见,已有好感,只是自己以仗义为志向,哪有杀了人家丈夫而娶人家妻子的道理?再说,也不愿意钱塘君威逼利诱……两人交了心,就更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相信能够重逢,才敢于分离

重逢的故事,很多很多。

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南京沦陷后,一座天主教堂里,一群妓女翻墙进来避难,后来日本兵来索要唱诗班女学生,秦淮河的妓女们梳上辫子,洗尽铅华,扮成女学生样子,白衣黑裙,跟着日本兵离开了教堂。电影的结尾,妓女们决绝而去,她们与女学生,从此永别。女主角玉墨那张美丽得像梦一样的面孔,含泪的笑,渐行渐远。

这部电影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小说的结尾,其实有一场重逢:1946年8月,在南京举行的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大会上,女学生孟书娟找到了玉墨。玉墨坐在证人席上,指证日军高级军官的一次有预谋、大规模的强奸。书娟是从她的嗓音里辨认出玉墨的。她挤过人群找到她,但转过来的脸,全不是记忆中的。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许是被毁了容又让手艺差劲的整容医生修复过的。玉墨没有和书娟相认,走掉了。书娟后来完成了对13个秦淮河女人下落的调查:赵玉墨是13个女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也是她证实了那次日军高层军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12个“女学生”。其中有两个企图用牛排刀反抗但反抗未遂,当场被杀害。其余的11个女人被送到慰安所,两三年后相继死去,只有赵玉墨幸存下来了,做了四年慰安妇之后,终于寻找机会逃出来。

书的最后这样写道:“至于她为什么要整容,我姨妈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找不到答案。”或许,对于遭遇过悲惨命运的玉墨来说,她不愿意与任何旧人重逢。只是,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声音。

这无疑是一个让人黯然神伤的重逢故事,但人们潜意识里,更相信重逢的幸福,灿烂盛开——无论是动荡岁月的儿女情长,还是爱人久别之后的坚守如初。

唐传奇中,有诸多痴男怨女离散与重逢的故事。例如霍小玉遭遇李益始乱终弃后,悲伤成疾,在两人重逢时怒斥薄情郎,绝不饶恕,化为厉鬼也要报复。但在更多的故事中,重逢是曲折但美好的。

譬如《李娃传》,描写的是荥阳公子郑生到长安应试,在平安里与名妓李娃一见倾心,后来资财耗尽,被老鸨设计逐出,又为家门所不容,最终走投无路之机,又与李娃重逢——这情节颇似周星驰主演的《武状元苏乞儿》中,从高干子弟沦为乞丐的苏灿,与他倾心的如霜姑娘重逢一般。虽然这种重逢发生在男主角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但无论如霜还是李娃,此时都表现出了脂粉英雄的本色,尽一切能力来帮助男主角。《李娃传》中,经李娃调护,奄奄一息的郑生恢复了健康,并且科举连中,登第为官,与李娃结为夫妇。李娃被封为汧国夫人,郑生也与其父和好如初。

王小波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叫《寻找无双》,很是曲折,写到最后,也没说是否找到。他用的是唐传奇《无双传》中的素材。在《无双传》中,王仙客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无双在战乱中失散,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千辛万苦,终于打听到无双成了宫女。这种情况下重逢,无疑比破镜重圆的故事难度更大。但王仙客没有放弃,后来找到一个奇人,成功玩了一次胜利大逃亡:无双服药假死,赎尸出宫,救醒后恋人团圆,远走高飞。真是大唐时期的集纳爱情、战争、阴谋、悬疑、动作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的大片,跟西方相关情节类似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比,《寻找无双》更表达了中国人对喜剧的爱好。

中国有秦香莲陈世美的故事,也有无双王仙客、王宝钗薛平贵的故事,寒窑苦等十八年,终于等到夫君衣锦归来,就像《大话西游》中那样,踏着七彩祥云而来。

有趣的是,戏剧中有两个王宝钗薛平贵的版本,一个是讲二人重逢后,王宝钗18天后即病逝,另一个是讲两人幸福地生活了很久。据考证,当年一富户请戏班子唱戏,这富翁的母亲入戏太深,听说王宝钗这般苦命的结局,悒悒于怀,恹恹成病。富翁到处求医,百药无效。最后当地有一名医闻知根由,便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于是,富翁悬巨赏征求喜剧结尾,然后第二个版本出现了:薛平贵登上了西凉国的王位,王宝钏成了正宫皇后,夫贵妻荣。戏演出后,老妈妈大喜,病也不治而愈。

人们因为各种原因离别,是因为他们相信或自我安慰:终有一天会重逢。因为不能重逢,离别之后的所有努力,都将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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