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描写美人的古文(诗词中的美人并不等于美女)
在中国古典诗中,总爱假托一个美人的幻象,来建立起灵光闪烁、美得绝对的理想世界。那美人的幻想往往被描绘在重重阻隔之外、疑幻疑真之中,似近实远,是超乎现实的空灵世界,桃花源一般的,成为一个永远令人企求而又无法触及的幻境。
诗人扮演一个经年累月的追求者,引领徘徊,沉哀思慕,对圣洁的“美人幻象”永远寄予莫大的希望,这份恋情不随时空转移而流失。由于美人的超凡绝俗,阻隔得悬绝涯,恋情亦随之而悲壮高扬,实际上给人感受的美是秀美与崇高两方面兼备的,而且不啻是感官上的美,在道德上也有相当的暗示力,因为这种纯正的热情,能赋爱情以庄严的人性,赋现实以超脱的假想,教人对冰凉的现实失望之余,仍能提升其精神、化解其苦闷。诗人也借此宣扬了他的信仰-美。
早在《诗经》、《楚辞》之中,“美人”往往不是实质的个体,而是一种卓绝超迈的理想境界,如《秦风·蒹葭》的“秋水伊人”,就代表着这个夐绝的意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位“伊人”就在恍惚迷离的心象中,任你逆流溯洄去找,顺流溯游去找,她处身于“在水一方”或“在水之湄”,这假设的距离虽不远,但在心灵的负荷上却必须历尽远征的艰辛,与横绝千山万水一样,必须用生命的至诚去跋涉追寻。
照《毛诗》的意思,秋水象征着“礼”,伊人象征着“道”,顺着“礼”走,才能济渡到“道”那边去,道虽不远于人,但也往往是许多人终身遇不着的。道德家的道、宗教家的道、政治家的道,在诗人笔下就幻化为绝代的美人。
譬如《邶风》中的“静女”,《郑风·野有蔓草》中的“有美一人”,据《毛诗》的说法,是指期盼着“有法度的美女”或“匡时平乱的诸侯盟主”。不论其为女性男性,都称之为美人,实则他们都是“道”的化身,中国诗人是善于将“善”与“美”凝结成一体,作为崇拜的对象。
《离骚》中对美人的追寻,更是登山越水,上下求索: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虑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下昆仑,上天庭,周游怅望,可以流泪却决不绝望;可以失败却决不放弃。路途虽迂回,但鞭策自己及时前进的心志,却比风雷还要急迫。“虑妃”只是一个娇艳的象征,她代表一种理想,一种信仰,而并不落实地指某一位仙女。
《离骚》中差遣凤凰飞腾做,差遣雷神驾云寻伊,无不象征着自身竭尽心力地追求,全篇在写追寻,那一腔血忱万劫不磨,“虽九死其犹未悔”,诗人用血用泪写下了超越生命长度、超越体能限度的心路历程。
《秦风》与《楚辞》,这些水道纵横的南方所产生的文学作品,浪漫的气氛特别浓厚,这种对“美人幻象”追寻的构思,仿佛给中国诗歌立下了一个长征追寻的基型,汉代的张衡写《四愁诗》,正沿着这个基型发展: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
何以报以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所思美人的所在,不是山太艰,就是水太深;不是阪太长,就是雪太雱!为了报答美人的恩惠,总得跨越现实的阻隔,水深路远,反使诗人的心愿显得壮阔而崇高,怀忧心伤,无不是为了要突破大自然威力无比的困境。美人在这里或许是指君主,但也同时指一个完美的政治理想,人有了理想,就得为理想受苦。
“青眼垂垂即是恩”、“最难辜负美人心”,全诗反复咏叹,联吟了四章,向东,向南,向西,向北,多方试探都徘徊难进,道出了受尽折磨、历久不懈的悲壮心情。
曹植的《杂诗》中,由对美人的追寻转变为对佳人的珍惜,构思仍很相似: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俛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注家都把这个“佳人”作为“子建自喻”,那么是将“爱人”的情愫转化为“自爱”的情愫了。诗人向往着塑造一个完美的自我,也可以用“美人”来作替身的。后来杜甫的《佳人》诗,描写一位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仇兆鳌以为是“实有是人”,假若果真是“写实”,意味便少。王嗣奭以为“借以写自己情事”,与这首曹植诗相似,意趣稍为活泼些。
但诗被指实对象,总会减低诗的趣味性。譬如汉代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位原本是“绝世独立”的佳人,被落实为李延年的“女弟”以后,功利的目的以及色声犬马的实用享乐,早污染了美人的高雅格调,原本是高翔在想象的云霄中的凤凰,被落实成为畜养的樊笼里的母鸡了。
相反的,柳永《凤栖梧》词“为伊消得人憔悴”,辛弃疾《青玉案》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被王国维解释为古今大事业大学问的层次步骤以后,境界提升了十万八千级,这个“伊”和“他”,不知教多少人风靡倾倒!
所以这首曹植的诗,也不必切定它专咏某人某事,若肯定为“自喻”,就嫌太落实,不如说它是一种对理想境界的拟人化。一个志士对于理想的珍惜与宝爱,每每远胜于珍惜自己!
魏代阮籍的《咏怀》诗,前人评为“反复零乱,与寄无端”,其中有几首是借着朦胧的美人幻象,颠倒传情的,试看其中的一首: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
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大凡不能明说直说的雄心壮志、幽情隐痛,都可以借一个美人幻象来抒发寓寄。本诗的佳人,好像是有实质的,好像是极空灵的,可以远在云霄之上,可以近在左右身傍,既如在仙境,却又作人间之想,徒然有悦怿之情,却没有晤谈的机缘,由于“情”与“境”的矛盾冲突,造成了强烈的感伤。
全诗写得神光迷离,气氛迷人,但所写仍是人间的理想,责无旁贷地肩负着人间的希望与痛苦,这与后来咏仙游仙的诗篇,意趣是不同的。
阮籍的诗有“楚骚之遗音”,所用香草美人的比况与屈原相似。到晋代的傅玄写《吴楚歌》,仍是循着这个基型发展的: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多端兮谁能理!
这燕赵美人由于注明了籍贯,倒像是实有所指,然而室迩人远,层崖断限之处,只能神驰冥冥而已!这段空间界限的睽隔,形成了全诗矛盾的张力。“可望”而“不可即”,一段“美的距离”使意象玲珑玄妙。
美人也因抽象化而益发高超秾丽。云为车,风为马,将美人推举到超凡出俗的云霓世界。玉在山,兰在野,既写深藏不露的素养,也写倜傥不群的襟期,然而趁风不易,云汉邈茫,空留下无数繁复的思绪,理也无从理起!这样将“美人”作为一个远征情境的目标,生死以赴,原本是人间最高贵的一种情操。
晋代的陆机有一首《拟兰若生朝阳》诗,假托一株向阳的植物,对“美人”作无限的“隆想”,这美人应该是指太阳,但表现的手法乃是十分空妙纤丽、缠绵悱恻:
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
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
美人何其旷,灼灼在云霄。
隆想弥年月,长啸入飞飙!
引领望天末,譬彼向阳翘!
诗中的美人与追求者都具有超自然界的精神面貌,嘉树也能“隆想”、“长啸”,永不疲惫地望着天末,这辽远的空间、悠久的时间,使追求的目标一直被假想在远方、在将来。
人生总得要有前瞻的理想,“美人”就是这个理想心愿的浓凝。宁可无休止地等候、受苦,也不愿降格他求,为了这个悲剧性的荣耀,卒使衣带渐宽,终不后悔。“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充分表现出诗人高贵的孤独感。世上若没有这份高贵而炽热的情感,世界将如同废墟一般,黯然无光。
杜甫的诗向以写实著称,甚至有人嫌它“铺序太实”,所以他的《佳人》诗,也被解释作“实有是人”,但他的《寄韩谏议注》一诗,乃是充满着浪漫的想象: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诗中的美人,有人以为是指李泌,有人以为即是指韩谏议,也有人以为本诗应该与诗经“蒹葭秋水”篇用同一种眼光去欣赏,它是直承着屈宋香草美人的遗风。我以为第三种看法很有见地。本诗写得如此渺茫恍惚,无穷无际,不确定是指谁,才显得风神澹荡,不可凑泊。
诗中写:诗人面对着有缺陷的现实,如卧病的肢体,但意欲奋飞的心志,一直在作出尘之想,想飞到美人的身旁。天仙羽人,还比不上美人的高雅;麒麟旌旗,也写不完诗人的向往。
诗人心目中最高的成就:或如赤松子的成道,或如汉张良的成功,这二个毕生以赴的理想目标,或为己、或为人,都可以用“美人幻象”来取代,原来追求女性美,与追求事业美、道行美,已凝合成一体。
现在功业不成,却像太史公留滞在周南;道行未就,只希望南极老人能寿昌!在现实的世界中,诗人是年华老去,鸿图莫展,对现实是这般无奈,但并不因个人的失败,而放弃美好的理想;也只有放弃了理想,才是个人真正的失败。
所以诗的结尾写爱心长存,恋恋不忘,总期盼“美人”不要被秋水隔住,有一天能展现她的光华在理想的玉堂上!个人已矣!但“为天下人”的爱心却永远炽热如斯!
李白的诗多的是醇酒美人,一副寻求眼前感官快乐的颓废态度,但诗集中未尝没有精神上高超的美人幻象,像这首《古有所思》诗,就是一个范例:
我思佳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
白波连山到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言谢麻姑!
诗人崇拜的美人在碧海的东方,海水的寒冷、风波的汹涌、长鲸的巡弋,构成了重重的阻碍,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诗人为了追求理想的目标,必须与阻碍相抗拒,重重困境,只阻住了追求者的形体,阻不住热烈的心志,尽管泪落如珠,仍有一线凭借青鸟东飞的希望,与佳人互通心意!这结尾显示出诗人不屈服于自然威力的决心。从这首诗看,李白不只是一个陶醉于现实的短视者。
他的另一首《长相思》诗:“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行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在这一段句子里,“长”字重复了三次,空间也长,时间也长,坚贞而不畏时空长远的相思之情,更长到无限!这两首诗都是借着美人的幻象,显现出李白心灵深处一片寂寞纯洁的天地。
前面陆机的诗,写植物也懂得仰望美人,其实植物本身也可以作为美人来仰望,各种花朵,都是上帝的语言,都是诗人的信仰。在中国诗人的眼里,梅花更是如此,如宋代张道洽的《对梅》诗:
秋水娟娟隔美人,江东日暮几重云。
孤灯竹屋霜清夜,梦到梅花即见君!
这里所写的梅花美人已不是实质的木本植物,而是卓绝清绝的理想世界的象征,冬霜秋水的冰洁清冷,目的在衬托“美人”的高超,中国诗人眼中的梅花,兼备了隐士超脱的男性风骨,与美人清丽的女性丰神,梅花象征着两性最高的精神领域,这领域,正是诗人颠倒梦想时最高的精神标竿。
上面叙述了古典诗中的一个传统-美人幻象,那些美人大抵是抽象理想的化身,其假托的目标或为人、或为物、或为自然,但可贵处毕竟在能超越现实、提升精神,给心灵以圣洁的寄托与升华,或许,文学的可贵也就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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