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哀牢山剿匪记(屈全绳长篇小说鹅头岭)

原创 屈全绳

长篇小说哀牢山剿匪记(屈全绳长篇小说鹅头岭)(1)

《鹅头岭》作者屈全绳近影

编者按:《鹅头岭》是屈全绳先生付出多年心血创作的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小说艺术地再现了我军自抗美援越到改革开放数十年的奋斗历程。故事跌宕起伏,情节引人入胜,语言生动朴实,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初稿完成后,作者征求了多位专家学者的意见。著名评论家汪守德、殷实、王爰飞、关中尧等认为,本书是”一部具有重大警世意义和很高文学价值的力作”,是“军事题材文学的重大突破”。作者吸收专家意见,先后对作品进行了五次修改。应广大读者要求,征得作者同意,《云卜堂》将最新版本文稿每四章合一起刊发,以飨读者。

鹅头岭

屈全绳著

秦巴山南麓。庆州江北岸。

鹅头岭和盘龙山对峙而立,海拔不到千米。横亘中间的天鹅湖,温泉汩汩,碧波荡漾。湖畔巨石阳面有一溶洞,洞口上方镌刻“涅槃”两个大字,字约三丈。洞内有一条三尺左右的峡谷,深不见底,传说与盘龙寺后山连在一起。

巨石四围,松柏常青。洞内铸铁台案上嵌着一尊青铜香炉,氛围庄严肃穆。高僧大德在这里圆寂时,洞口的石门是关闭的。

古往今来,这里演绎的轶闻趣事络绎不绝。

简称鹅疗的军人疗养院和工疗的工人疗养院,花木扶疏,隔湖相望。一脉温泉贯通两院,暖流涓涓,风光旖旎。过去这里是盐茶商贾的歇脚驿站,现在是军人工人的疗养胜地。

1

鹅头岭的四月,夜阑谷幽,群峰染绿。硕大的月亮带着数不清的星星扎入湖中,水面上星光摇拽,起伏跌宕。

来这里驻训的步兵25团,在三条沟里安营扎寨,帐篷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特务连连长伍炳志查完三营的全部哨位,已经凌晨两点钟了。他坐在湼槃洞前巨石上小憩,恍惚间湖上雾岚氤氲,父亲的身影从一道温柔的涟漪中露出水面。伍炳志意识到这是幻影,眨巴眨巴眼睛,氤氲中的父亲又消失了,禁不住惆怅了好一阵子。

伍炳志的父亲伍山亮,是远近闻名的古董鉴定师,生前曾带着伍炳志多次来寺院鉴定文物。他告诉儿子,传说鹅头观的鹅头玉圭与盘龙寺的泥金心经就藏在湼槃洞里。两件文物价值连城,堪比国玺,就是放到故宫博物院也是镇馆之宝,多少代人为之夙兴夜寐却无缘一睹。

伍山亮得知伍炳志痴心要找到两件稀世国宝,欣慰伍家艺脉得传。临终前嘱咐儿子,鹅头圭与泥金经乃国之重器,尔若有幸收藏,实属天意,切勿据为已有。

湖面上的氤氲渐渐散去,月亮和星星又在湖中摇曳荡漾。一股冷风从湼槃洞钻出来,几声凄厉的猿啸在空谷回荡,伍炳志惊悚地打了个寒颤。他走下湼槃洞前的台阶,沿着天鹅湖北岸返回九连营地。

月光把鹅头岭和盘龙山剪成两幅掠影,伍炳志边走边欣赏。山势嵯峨,湖光如镜,父亲关于鹅头岭和盘龙山的传说又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鹅头岭形似鹅头,岭上的鹅头观始建于北宋。李自成落败路过,道观毁于兵燹,镇观之宝鹅头玉圭下落不明。鹅头圭源自周朝,因圭中有鹅头显形而闻名。圭是象征古代帝王权力的祭器,鹅头圭更被视为权力至上的国之瑰宝。每逢改朝换代,朝廷都派钦差前往拜谒。

盘龙山形似盘龙。山上的盘龙寺始建于唐代。寺藏泥金心经为唐高宗李治与皇后武则天联袂合书,是武媚得宠后回报释家的馈赠。李治以降,历代王室均饬金修缮,天下僧尼为之仰慕。千余年来寺院虽遭兵匪打劫,但武僧功夫了得,庙宇基本完好。沧海桑田,泥金经是否安在,度牒僧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鹅头岭、盘龙山是革命老区。红军长征前,川陕革命根据地在盘龙山溶洞建造过一座简易兵工厂。抗战爆发后,国军把简易兵工厂改造成功能齐全的军火厂,主要保障胡宗南部队的武器装备。

解放初期,兵工厂迁往庆州,旧址改为汉川军区后方基地。基地由师级降为团级后,隶属于陆5军步9师。下辖仓库、靶场、鹅疗三个正营级单位。

伍炳志和白鹿鸣所在的9师25团,抗日战争时期获得过“猛虎团”的荣誉称号。时下是汉川军区全训团,又是战备应急值班团。每年夏秋季节,都要来这里进行山地战术训练。特务连是全团训练先行单位,不吃馒头争(蒸)口气,伍炳志和白鹿鸣卯足劲儿,决心要给全团做个样子。

伍炳志回到连部,向团值班室电话汇报完查哨的情况,头一落枕就进入梦乡,但父亲带他在天鹅湖凫游的影子还在梦里盘桓。

起床号没响,伍炳志被通信员刘胜推醒:“连长,你的电话,团值班室打来的,有急事!”

伍炳志一骨碌爬起来,边嘟囔有什么急事,边去接电话。

电话是团长孙天发打来的,伍炳志抓起话筒听团长说:“伍炳志同志,经王军长批准,你回母校作抗美援越事迹报告,什么时候去听候通知,你要抓紧准备!”说完把电话挂了。

伍炳志抬腕看表,时间还不到六点钟。

2

汉川军区侦察兵骨干集训刚结业,颜新民就收到连长伍炳志的电报:“事急速归”。集训地在大山区,既发不了电报,也打不了电话,颜新民当天赶到山外等火车。

三个月封闭式的强化训练,颜新民摸爬滚打,擒拿格斗,所有课目考核优秀。本来健壮的身板又掉了6斤膘,反倒显得更加阳刚。一米七八的个头,被阳光染成古铜色的国字脸,犀利的眸子里闪烁着精光,身上的书卷气荡然无存。

在士兵堆里滚了一年多的颜新民,集训前已经是排长。此时他摸不清连长所说的“事急”指的什么事,“速归”是什么原因。颜新民在军供站跳下汽车,爬上路过的军列,来不及去33医院看一眼爱人秦燕,直接坐火车到达鹅头岭后方基地。下车后大步流星奔向25团野外训练场。

颜新民回到连队才知道,伍炳志和白鹿鸣催促他“速归”,是连长应邀回天安步校作援越抗美事迹报告。天安步校是伍炳志的母校,他不能不去。颜新民前脚踏进连部帐篷,通信员刘胜后脚进来说:“连长指导员上营部开会,正往回赶,要不了10分钟就到。”话未落音,一杯温开水已递到颜新民手里。

伍炳志人没进帐篷,话先到了:“新民呀!你可真是个神行太保,这么快就回来了。”进帐篷后先捣了颜新民一拳,“简直炼成钢筋铁骨了!”

白鹿鸣松开颜新民的手说:“晚上咱们凑提纲,你把集训队了解的情况全倒出来,争取三天出稿子,先把团首长这一关过了。”之后扼要介绍了连长应邀回母校作报告的紧迫性。

颜新民说:“集训队有个侦察参谋是从越南回来的高炮团侦察排长,他给我谈了一些战斗细节。他们那个团战功卓著,被军委通报记功。但团指挥所遭到美军飞机轰炸,伤亡惨重,具体情况我做了笔记。”

“好!你先回排里看看大家,晚上咱们凑材料。”

鹅头岭的夏夜,明月如盘,露珠晶莹,白天不闻其声的小虫,夜间突然间找到了自鸣得意的感觉,纵情呼应,彼此唱和。

特务连连部的帐篷里,伍炳志、白鹿鸣和颜新民神情凝重,语速沉缓,思绪又回到援越抗美的战场上。

从越南战场回国前,伍炳志是工兵团的副连长,白鹿鸣是铁道兵团的组织股干事。两个人作为经过实战的优秀干部,被提拔到25团特务连担任连长指导员。

收到回母校作报告的邀请信后,伍炳志对白鹿鸣说:“在越南战场上,我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我们连出国时,120多人的遗嘱全装在贴身衣兜里,谁也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有一天抢修公路,五六个战友被美军炸弹炸得血肉横飞。我带人搜寻遗体,最后只捡回两麻袋碎尸,连一条胳膊也没有找到,当时谁也顾不上哭。大家四处搜寻烈士遗物,几个小时一无所获。狗日的!美国佬扔的是集束炸弹……”

伍炳志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说;“现在让我这个捡回一条命的人去作报告,我讲不下去呀!”

白鹿鸣所在的铁道兵团,遇到敌机狂轰滥炸时也有人员伤亡,但不像工兵分队那样惨烈。可是,一次特殊任务,却使白鹿鸣懂得,即使聋哑母亲也盼望上前线的儿子能活着回到身边。

白鹿鸣执行的那次任务很特殊——为一名在老街战斗中受重伤的越军团长输血。团长是A型血,指挥所20几个人中,A型血和0型血的官兵多一半是伤员。团长第一次手术时,其中7个人献血三千多毫升,已经超出个体献血的最高限度。第二次手术前,越军请求白鹿鸣所在的铁道兵团,挑选一个班的A型血和0型血士兵驰援。献血班要在3小时内穿过敌机封锁的20多公里道路和两座桥梁,敌情十分严峻,时间非常紧迫。

白鹿鸣受领任务后,带领由A型血和0型血战士组成的献血班,冒着敌机低空轰炸向手术地点突进。

其时正当中午,天高云淡。尽管12个人伪装成12棵树,还是没有逃脱美军飞机的跟踪轰炸。距离手术地点不到5公里时,第二座桥梁被炸断。白鹿鸣带着献血班弃车夺路,加速前进。敌机穷追不放,对着献血班俯冲扫射,就在献血班插进捷径之前, 三名战士当场倒下。白鹿鸣嘱咐随队医生和卫生员抢救伤员,自己带领其余人员加速前进。

战场死亡是战争的见证,是战士生命不由自主地选择。不等白鹿鸣一行到达,越军团长没有抢救过来,我军的重伤战士丁老虎却成为新的抢救对象。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丁老虎从昏迷中醒来。他对白鹿鸣指着自己胸脯,示意撕开被鲜血染红的衬衣。

白鹿鸣让医生剪开衬衣,一只黑黄斑纹的布老虎,被鲜血浸泡得湿漉漉的。布老虎只有巴掌大小,白鹿鸣把布老虎攥在手里,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丁老虎在大家呼叫声中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嗫嚅着:“我没有……爹,我妈是是…是哑巴,也不、不认识我我爹,但知道我、我我属虎。出国前,妈亲手做的布老虎,让我不要离身。我看不到妈了,你们把布老虎带回去给给……给我妈,她要我立、立了功回家。见到布老虎,就知道没我了……我要能立功,一定、一定要给妈说,她会高兴的……”

丁老虎好像还要说什么,眼睛再没有睁开,嘴巴微微张着,鲜血从嘴角流到脖子。

白鹿鸣从沉痛的回忆中缓过神来,见伍炳志两眼噙泪,喝了口水说:“咱们再仔细想想看,把最能感人的英雄事迹讲出来,把国际主义精神、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具体化,比喊口号、讲空话有意义。”

颜新民埋头做笔记,他被连长指导员的亲身经历感动得热血沸腾,却没有让眼泪夺眶而出。伍炳志、白鹿鸣讲完,同时把目光投向颜新民。

颜新民打开笔记本说:“我同寝室那位侦察参谋,援越抗美时在高炮团当侦察排长,负责监测敌机航线,为高炮分队提供数据,修正射击诸元。他虽然不是炮手,不在阵地上战斗,没有目睹敌我绞杀和反绞杀的惨烈场面,但介绍的情况还是让我震撼!”

侦察参谋所在的高炮团,负责守卫一条主干铁路上的几座桥梁。先一天刚刚击退美军飞机对3号桥20多批次的狂轰滥炸,第二天敌机竟然对3号桥和2号桥同时实施攻击。由于战前准备充分,又有首战经验,团长不急不燥,耐心捕捉战机。当发现一架敌机进入有效射击范围时果断命令开炮,上百发炮弹瞬间齐射,一举将敌机击落。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军又出动四架飞机进行攻击,还没来得及投弹,就被该团集中火力击落了一架。其余三架敌机从低空偷袭,团长指挥部队近距离射击,很快又击落了两架。经过8次激战,这个团在3号桥地域击落敌机四架,击伤一架,并活捉了一名美军中校飞行员。在2号桥地域战斗的分队,先后击落敌机四架,击伤一架。全团一天之内击落敌机九架,击伤两架,生俘美军飞行员一人。创造了我军高炮团单日击落敌机的最高纪录,打出了国威军威。

傍晚时分,高炮团正准备转移阵地,突然接到上级通知,满载越军官兵的火车将通过3号桥,高炮团负责对空警戒。团长为了便于观察,跳出防护工事,站到高处指挥。当敌机进入3000米高空时,他一反前两次让敌机靠近再打的做法,当即下令集火射击,以出敌不意的战术,将来势凶猛的敌机队形打乱。天上火光闪闪,地上浓烟滚滚,激烈的战斗天昏地暗,两架敌机又被击落。紧接着美军出动36架飞机在团阵地上空盘旋,当一架敌机从东北方向低空进入防区时,团长命令部队瞄准目标集火射击,一举将其击落。至此,先后有四架敌机被击落。正当团长指挥部队向东北方向敌机射击时,两架敌机却从正南方向沿着3号桥的山脊向北飞行,利用云层鱼贯跟进,对我军阵地和保卫目标俯冲攻击。千钧一发之际,满载越军的火车正向3号桥开来。为了吸引敌机火力,保护越军火车安全,团长命令隐蔽在团指挥所附近的高炮突然开火。敌机匆匆投下4枚500磅炸弹撤离,满载越军官兵的火车安全通过。团长、政委、副团长、参谋长等十多名同志当场身亡,还有几十名指战员受伤。后续部队清理烈士遗体时,发现团长一只眼珠子吊在脸上,望远镜还死死抓在手里,拽都拽不下来。有个准备打完仗结婚的参谋,一只胳膊被炸到十几米外,手里还攥着未婚妻的照片。这个高炮团指挥班子和他们部属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越南的土地上。

伍炳志和白鹿鸣听得惊心动魄,两人又补充了一些战场上的见闻细节,嘱咐颜新民连夜构思,拿出提纲。

颜新民明白,这样的事迹报告不能凭想象,更不能说大话,要讲事例,一个一个讲,让听众从真实事例中感悟援越抗美的意义,理解国际主义精神的内涵。

颜新民从连部回到侦察排没有一点睡意。他在帐篷外踱了半个多小时,见战士已经睡着,索性点亮蜡烛,沙沙地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帐篷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磨牙声忽高忽低,梦中的喜怒哀乐从含混不清的呓语中传出。颜新民对这种梦境早已习惯,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动人心魄的故事潺湲不断地流到笔尖……

起床号响了。颜新民为事迹报告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装好钢笔,伸了几个懒腰向连部走去。

伍炳志带连队出操,白鹿鸣正在刷牙,一看颜新民的脸色问道:“加班啦?”

“拉了个草稿,你和连长先看看,我吃完饭再来。”

白鹿鸣说:“上午休息,下午再说稿子。”

“不行!这事得早点朝前赶,给你和连长多留一些时间修改。”说完,把笔记本放下,回侦察排洗漱。

颜新民的字很好认。白鹿鸣拿起本子迅速浏览,不到半小时看完了。他有些感动地自言自语:“真正的秀才啊!这样的人千万不能让机关挖走了。”

伍炳志走进帐篷,见指导员喜形于色,诧异地问:“啥子事情这么高兴?”

“新民加了个通宵,稿子拉出来了,5个故事,不到5000字,细节特别真实生动,看得我不忍放手。你抓紧看,我估计你看两遍就能撇开稿子讲。”

伍炳志不等白鹿鸣讲完,拿过本子读出声来。而且读得跌宕起伏,抑扬顿挫。

三天之后,抗美援越英雄事迹报告会在鹅头岭后方基地大礼堂举行。25团、后方基地和鹅疗官兵,把千人大礼堂填得满满当当。

报告会前,团政委陈兴国对伍炳志说:“报告稿我看了,很感人。你是从抗美援越战场上下来的人,不要像读报纸那样念稿子,就讲战场上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讲血肉相连的中越友谊,使台下的人身临其境,理解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决策!”

团长孙天发接过陈政委的话说:“讲战例,讲干货,一个半小时内结束,不要拖泥带水!”

报告人在掌声爆响中登台。听众眼里的伍炳志高大魁梧,一表人材,阳刚淡定的面孔上露出从容和自信。鹅疗的年轻女性乜着台上窃窃私议,琢磨伍炳志能同哪个医生护士般配。

伍炳志凝神静气,让思绪回到战场。刹那间,麻袋里的烈士碎尸,丁老虎被鲜血浸透的布老虎,眼珠子吊在脸上的高炮团长,胳膊炸飞了手里还攥着未婚妻的照片……伍炳志胸中像有一群用鲜活生命编织的交响乐在升腾激荡,稿子里的事迹脱口而出。

伍炳志声音铿锵,激情澎湃,在官兵的口号和掌声中结束了报告。

然而,回到母校才知道,“讲课”是个幌子,目的是让他带头批判“大比武”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

伍炳志是“大比武”的5项全能冠军,又写过吹捧“郭兴福教学法”的文章,曾经名噪一时。由他带头批判影响大,有号召力。昔日风光无限的尖子学员,如今却被“单纯军事观点”的棒子打晕了。

一夜落红化作泥。伍炳志被批得灰头土脸,嘴上不敢反驳,心里并不服气。他暗自嘀咕:如果连“大比武”都错了,部队还训练不训练?“突出政治”又不是原子弹,喊几声就能打胜仗?幸亏这些想法没敢说出口,要不就是5军王烈军长出面,军校也不会松手放人。

伍炳志上军校期间,是出类拔萃的学员。研究《孙子兵法》贯通古今,学习毛著见解独到;手榴弹出手70多米,实弹射击10发子弹一个洞;万米武装泅渡无人超越……

伍炳志援越抗美回来,被分配到5军。王烈考察发现,小伙子军政兼通,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是个可以塑造的好苗子,特意让干部部门把他放到25团。伍炳志不负厚望,连长当得有板有眼。

从军校被解救回来,王烈鼓励他放下包袱,保持锐气,再立新功。同时嘱咐9师领导,为伍炳志创造小步快跑的条件,把这个有血性的年轻人,培养成猛虎团的出山虎。

那些年“突出政治”是部队主旋律,一不小心就被扣上“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伍炳志人回到部队,心还悬在半空,生怕哪天被军校又提溜回去当靶子。兄弟连队的人也议论纷纷,估计伍炳志在特务连待不久了。

白鹿鸣见连长背着思想包袱,恳切地说:“打它几个翻身仗,就是想嚼舌根的人也没话说了!”

白鹿鸣一语点穴,伍炳志如梦初醒。之后半年多都在找机会打翻身仗。

3

8月下旬,机会被伍炳志等到了。

一天晚上10点钟,司令部接到师部命令:团主力即刻从鹅头岭摩托化开进,驰援石流县状元镇抗洪。

孙天发陈兴国都是子弹缝钻出来的人,当即定下决心:炮兵营留守庆州维护社会稳定,三个步兵营、团直属队和后方基地机械连,携带全部救灾器材,按照预定方案向200公里外的状元镇疾驰。

部队出发前,先是师长张铭打电话通报,24团作为2梯队已准备就绪。接着王烈直接给孙天发打电话:“抗洪抢险救人第一,不许漏掉一个活人;发现遇难群众要妥善安葬;部队安全要落实到人头,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另外,给伍炳志一个经受考验的机会,让他彻底放下思想包袱。”

来25团不满半年的孙天发接完电话一怔:军长怎么会关注一个连长的培养?但来不及多想,只向陈兴国传达了军长的指示,便忙着指挥部队提速开进。

耕读传家的状元镇,原名叫田螺湾,常住户是张献忠入川时从成都逃难的蜀民。因镇上出过一名状元、两名进士,乾隆皇帝御赐“状元镇”褒奖。从此,状元镇名噪秦巴山区,田螺湾倒不为后人所闻了。

25团抵达灾区附近时,天没透亮,大雨狂泻,汽车在泥泞山路上打滑。第一梯队的特务连、通信连、卫生队跳下车,跟随团长政委跑步前进。

正在组织民兵搜救群众的县领导见援兵到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说:“上千人的镇子,被滑下来的半座山压在一百多米深的谷底,到现在还没见到一个活人……”另一个县领导指着咆哮的状元河说:“滑下去的山体在河床上堆了一座50多米高的大坝,200多米宽的峡谷成了没有出口的水库。万一大坝决口,下游几万人逃生都来不及!”县领导痛心疾首地说到这里,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语调变成哭腔。

孙天发陈兴国见险情比军区通报的严重,来不及向上级请示,立即变更抢险方案,指令特务连工兵排下坝泄洪,其余人员同步兵连进入废墟搜救灾民;通信连监测还在滚石流沙的山体,解除泄洪人员的后顾之忧。

伍炳志与白鹿鸣商定:“翻江龙”伍炳志和工兵排长康建下去泄洪;“旱鸭子”白鹿鸣和侦察排长颜新民在上面搜救灾民。

伍炳志带着工兵排即将下滑之际,一团黑云从东山方向扑下来。状元峰上顿时雷鸣电闪,指头粗的雨珠子把天地串在一起。状元河的水位急剧上涨,水面上不时传来巨石坠落的轰隆声。

孙天发命令岸上的司机打开大灯,把固定在汽车上的防护绳垂到坝顶,置于他和政委的目光监控之下。

伍炳志和泄洪队员穿好救生衣,携带爆破装置,抓住防护绳下滑前,陈兴国扯着嗓子喊:“你们多少人下去,多少人上来,一条胳膊腿都不能少!”话音刚落,后排的颜新民突然跨到前面说:“我是游泳健将,我也下!”

陈兴国吼道:“这是抗洪抢险,不是游泳比赛,一会儿打捞遗体你第一个下!”颜新民不等政委说完,人已跨到伍炳志前头,抓住防护绳哧溜溜滑到坝上。

暴雨没有停歇。通信连沿山体排查险情,其他连队在东倒西歪的废墟中搜寻灾民。建团以来出过十几名将军的猛虎团官兵,急得拳头能攥断青筋,却发不出虎气。在没有硝烟的状元峰下,听命于天,祈祷于天,眼睁睁地盼着雨过天晴。

团指挥所设在用篷布苫起来的卡车上,炸雷从车篷上一阵阵滚过,大雨像过筛子似的漏进车厢。孙天发陈兴国站在车头前,看着堰塞湖上升的水位还在吞没滑到半坡上的废墟,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伍炳志带着泄洪队下到坝面不久,雷声向远处滚去,暴雨渐渐小了。上游咆哮而来的山洪涛声依旧,大坝内的水位还在继续上涨。伍炳志带领班排长仔细排查大坝险情,听到坝体靠右侧仍有哗哗哗地流水声。大家用手电筒向下一扫,发现流水是从坝底渗漏出来的。伍炳志康建、林军与颜新民研判,从坝底渗漏处顶部垂直开挖导流槽,应该是最佳的泄洪位置。

康建从工兵专业的角度建议:“掘进时如果遇到大石头,我来实施小当量爆破。”

伍炳志采纳了康建的意见。安排好观察哨后,把其余人员分成三组,分别由颜新民、林军、康建带领,在50多米宽的坝面上分段开挖导流槽,他负责协调三个组的开掘进度。

上午9点刚过,云缝射出几缕阳光,泄洪队员轮番挥镐,导流槽掘进明显加快。团长政委见天气转晴,命令各连成散兵队形,扒开被泥石流覆盖的废墟,搜寻埋在下面的群众。

人称“浪里白条”的刘胜,从连部调到侦察排当战士,因不懂工兵专业,没能下去泄洪,心里不大痛快。听到要挖开废墟救人,主动请战到悬吊在断崖上的茅屋搜救。茅屋卡在巨石凹槽中间,虽然没被泥石流推到谷底,但四面悬空,很难攀爬过去。白鹿鸣了解刘胜的勤务技能,当即同意了刘胜的请求。

刘胜固定好防护绳,退后几步纵身一跃,荡过十几米空谷,轻飘飘地落到废墟顶部。他用十字镐刨开乱石,一头钻进被压塌的茅屋。横七竖八的残梁断檩挡住视线,顶部缝隙中偶尔漏到地面的弱光,被黑暗稀释得似有似无。刘胜在跌跌撞撞中扯破嗓子喊:“老乡!解放军来了!老乡!老乡!……”刘胜的喊声撕心裂肺,脸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衣服被障碍物撕成布条,但始终无人回应。

刘胜不死心,继续摸索爬行。突然间右手触到一个人体,当即又叫又摇:“老乡!老乡!……”老乡没有反应。伸手一摸,感觉人体已经僵硬。刘胜试着把遗体向外挪动,脚下纵横交错的木头砖石使他一筹莫展。刘胜正准备返回洞口,附近传来一阵嘤嘤嘤的细微声音。刘胜屏息辨听,激动得禁不住喊了起来:“孩子!孩子!有孩子哭!”他紧贴地面再听,婴儿的哭声是从右前方传来的。刘胜抬头爬行,脑门被一根木头撞得眼冒金星。他顾不上疼痛,继续向婴儿微弱的哭声爬去。

婴儿的哭声是从母亲怀里发出的。母亲的遗体朝右侧着,刘胜轻轻摸到婴儿脸部,感觉小嘴巴还含着母亲乳头,顿时被看不见的景象惊悚得泪流满面。想到灾难残忍地断绝了母亲的乳汁,想到婴儿将永远失去母爱,他被咸涩的泪水刺激得连声咳嗽。刘胜无法移动遇难群众的遗体,只得左臂托着婴儿,右手摸着地面,一寸一寸地朝着洞口匍匐前进。

白鹿鸣看到刘胜抱着婴儿站在废墟顶上,激动地喊起来:“团长!政委!刘胜救了一个孩子!”

白鹿鸣一喊,团长政委带着医生跑过来迎接。侦察排几名攀岩能手将刘胜和婴儿接到大家面前。军医王红蕊背身把乳头送进婴儿嘴里,转过头说:“是个女娃儿,饿坏了,好可怜呀!”话还没说完,泪水已经滴在婴儿脸上。

白鹿鸣当即调来一个班,在刘胜引领下,再次荡进废墟,继续搜索遇难群众的遗体。

河谷上面,官兵欢呼刘胜救了一个婴儿;堰塞湖坝面,施工进展顺利。眼看再挖三四米,导流槽就可以掘开,一块大石头却横在面前。伍炳志果断组织人员撤退,指挥康建实施爆破。

炸药雷管装置就绪,康建点燃导火索,导流槽在一声闷响中掘通。憋在湖里的洪水像冲出困境的猛兽,气势汹汹地涌出导流槽,咆哮着向下游扑去。

打通了!泄洪了!……河谷上面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欢呼声还没结束,悬在半坡上的废墟突然崩塌下来,把最后回撤的林军推进汹涌的洪流。

颜新民一急眼,直接扑进浊浪,想把林军拽住。伍炳志和康建发现林军、颜新民被水卷走,几乎同时扑进去救人,一眨眼也被洪流吞没了。

颜新民!林军!颜新民!林军!……

伍炳志与康建一前一后,追逐洪流,搏击浪头,奋力向前游去……

4

孙天发陈兴国见有人被卷进洪流,颜新民、伍炳志、康建几乎同时扑进水中尾追,立即命令白鹿鸣带领搜救队沿河接应。

时过中午,钻出云缝的太阳像一柄倚天长剑,把状元河上空的云团劈开一条豁口,峡谷顿时通亮起来。泥沙俱下的河水如同被降伏的黄龙,扭动桀骜不羁的身躯,在呜呜咽咽的挣扎声中,潜入望不透的远山深谷。

状元河恢复到正常水位。河岸缓坡丛林上,吊挂着洪水沿途裹挟的被单、衣服、书包、围巾、麻袋……五颜六色,像招魂幡一样在灼人的阳光下摇曳。

两个多小时过去,搜救人员没有返回,孙天发陈兴国心如火炙。从来不吸烟的陈兴国,要过孙天发正抽的大前门,狠狠吸了一口,呛得边咳边说:“团长,真不该把颜新民放下去!”顿了顿又说:“怎么向首长交代呀!”

孙天发焦虑的眼神中露出不解,皱着眉头问:“首长,哪个首长?”

“军长!王烈!”

“王烈!颜新民与军长有啥关系?”

“颜新民是军长的儿子!”

“啊!他们一个姓王,一个姓颜呀?”孙天发说完,吃惊得张着嘴合不上。

“军长做地下工作时化名王烈,孩子出生后恢复了真姓。”

孙天发有点不悦:“政委,你咋个不早说,连我也蒙着!”

陈兴国解释:“你来团里时间不长,首长又让保密。我本来打算鹅头岭驻训结束后,同你一起向军长汇报颜新民的表现。哪想到会……实话实说吧!让颜新民到特务连‘压背’,也是军长定的。首长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颜新民跟着伍炳志能学到真功夫。”

孙天发恍然大悟:“怪不得军长在电话上说,要给伍炳志创造条件经受考验!”

陈兴国告诉团长:“我来团里前,只知道他女儿颜新华在驻外使馆工作,也不知道新民在特务连当兵。江大姐悄悄告诉我,新民刚开始可能不适应连队生活,要我引导他从一起步就把路子走正。”

孙天发又是一怔:“江大姐是谁?”

“军长爱人,颜新民的母亲。不幸得很,颜新民来团里没多久,老大姐犯心脏病没救过来。颜新民真要有个闪失,军长一个人的日子……哎!”

“颜新民是地方大学生,为啥要当兵?”孙天发又问。

“颜新民学的新闻专业,毕业前新华社、解放军报都盯上了。他自己也做了去军报的准备,可是……”陈兴国没有再说下去,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眺望了一阵流向远方的状元河才说,“军长不同意颜新民一毕业就当记者,他认为军队的新闻根在基层,好记者应该首先是好战士,要求颜新民先下连队当战士,然后再去军报当记者。两年下来,颜新民觉得还是部队有干头。爱人秦燕也从唐都医院调到33医院,眼下正怀着孩子,颜新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陈兴国满脸悲怆,没有再说下去。

下午3点钟,颜新民的遗体被伍炳志和康建在望鹤山河滩发现了。遗体卡在几块大石头中间,衣服被洪水撕扯成布条。周身都是伤痕,腹背血迹斑斑。伍炳志和康建守着遗体,欲哭无泪,坐等救援。

白鹿鸣赶到现场,把自己外衣脱下来为颜新民穿好,仔细拣出脸部伤口里的沙粒,强忍着悲痛说:“新民今天才满25岁,壮志未酬呀!”说话间眼噙泪水,哽咽不止……

伍炳志凄楚地说:“新民牺牲,林军到现在没找到,是我严重失职!我愿以身赎罪,接受任何处分!”

搜救分队仍然没有找到林军的下落。白鹿鸣和伍炳志商定,先借老乡的马车,把颜新民遗体送回团指挥所,康建带一个班继续搜救林军。

白森森的月光下,马车拉着颜新民仰卧的遗体,穿过抗洪军民组成的夹道,缓缓走向团指挥所帐篷。

遗体安放在临时设置的灵堂里。陈兴国搂着颜新民缠着绷带的脑袋,双手抚摸着满是伤痕的脸颊,一颗颗泪珠滚落到烈士青黄的面部。

陈兴国调任汉川军区政治部之前,曾在5军任过党委秘书,小时候的颜新民给他留下了很懂事的印象,没想到这个懂事的孩子却在自己眼前被洪流吞没了。陈兴国觉得愧对军长夫妇,愧对颜新民和秦燕,止不住地擦着眼泪。站在旁边的孙天发喉结起伏,努力压抑着遏制不住的悲恸……

团领导和机关干部默哀完毕,陈兴国带着卫生队长和伍炳志,护送颜新民遗体到县医院存放。而后给王军长打电话,报告颜新民不幸遇难,林军下落不明,听听首长对后事的处理意见。孙天发继续组织部队,在坍塌的废墟中搜救群众。

护送遗体途中,伍炳志听说颜新民是军长的独子,吃惊得心脏狂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军长对他的勉励和期望,心情更加沮丧。他后悔没让颜新民担任观察哨,后悔不该让林军待在废墟下方,后悔……

一镰弯月时隐时现,伴随着救护车盘山绕沟,伍炳志心里七上八下。人死不能复生,后悔又有啥用呢?现在就看上面让自己负什么责任了。想到这里,伍炳志脊梁直冒冷汗,担心身上的军装可能穿到头了。

安放好颜新民遗体,陈兴国在院长办公室给王军长打电话。尽管事前反复要求自己保持镇静,连报告词的顺序都想好了,但电话铃一响,陈兴国还是有些慌乱。

王烈在电话那边朗声说道:“兴国呀!你们辛苦了!你们的电报我看了,部队提前到位,下游群众没有受损失。但不能麻痹,要继续排查险情,消除隐患,把次生灾害化解在发生之前。明天我同省领导去状元镇,研究灾后重建工作。你们先想想,哪些事情需要就地解决。”

陈兴国听军长的口气要挂电话,连忙报告:“首长,出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王烈问。

“新民,新民在泄洪、泄洪时……”陈兴国正说着卡壳了。

“新民!新民怎么啦?”王烈有点纳闷。

“新民被洪水卷走了!”陈兴国鼓足勇气说了实话。

“被洪水卷走了!卷到哪里去了?”

“我们是从望鹤山下找到的,遗体保存在石流县医院。”

电话那头,王烈只啊了一声没再讲话。过了一会儿才问:“牺牲了几个同志?”

“还有,还有一个战士也没找到,我们正在沿河搜寻。”

王烈没有再问,嘱咐陈兴国对外不要透露颜新民牺牲的消息。秦燕有身孕,不要马上告诉她。先同33医院领导通个气,看看用什么方法告诉秦燕妥当。另外,要给当地公社打个招呼,发动民兵和你们一起,找到那个战士的下落。

给军长打完电话,陈兴国要通33医院文政委的电话。向他通报颜新民牺牲的噩耗,传达王军长的指示,协商把烈士遗体送回庆州的方案。他请医院务必考虑周全,保证秦燕身体和胎儿不出任何意外。

凌晨3点钟,王烈还在卧室的沙发上靠着,双眼红肿,神情凄楚。这个从鄂豫皖苏区走进四方面军的开国将军,三过草地也没流过眼泪。此刻却脆弱得哽咽起来。他抚摸着5口人的全家福照片,一边擦拭滴在上面的泪水,一边自言自语:“满怀抱负的儿子啊!拳脚还没展开,怎么就……”

王烈整夜没有合眼。

上午9点钟,一架安—2飞机降落在庆州机场。王烈同汉南省黄副省长一行走下飞机,在5军副政委孙望云、9师师长张铭陪同下,坐车直奔状元镇。

太阳一下子把气温烧到40度上下,状元峰周围一片沉寂。废墟上空蓝天如洗,一只鹰隼展翅低旋,几只山猿长啸短啼。大半个山体滑坡后,顶天立地的状元峰裸胸袒腹,像被开膛破肚的巨人,筋骨爆裂,通体疮痍。露出山体的石头纵横交错,危如累卵,摇摇欲坠。山洪浩劫后的灌木丛中,盘根错节的老藤死死纠缠在一起,恋恋不舍地守护着昔日的家园,依然想在这里把生命延续下去。

临到下午,从十里八坡赶来祭奠的山民,披麻戴孝,抛撒纸钱,扬幡泣诉,肝肠寸断。凄怨悠长的招魂曲在空谷弥漫,令人悲痛得撕心裂肺。祭奠仪式虽然原始甚至有些迷信,但对山洪扼杀生命的忿懑毫不掩饰。

王烈祭拜过遇难群众公墓,仔细踏勘滑坡后的地貌,在帐篷里边吃饭边研究灾后重建工作。孙团长陈政委和伍炳志、白鹿鸣坐在王烈一行对面,准备随时回答首长的提问。

王烈的表情和语气没有流露出悲伤。面孔上雕刻般的棱角,支撑着外人想象不到的内心痛楚。

听完几个人的发言,王烈瞅着伍炳志和白鹿鸣问:“你们俩是从下游回来的,有什么想法也说说。”

伍炳志愣怔了一下,倏地站起来说:“首长,我没有完成好任务,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个头一米八的伍炳志,此时像霜打的茄子,脸色紫红,额头冒汗,眼神传递出内心的惑惶,人也显得矮了一截子。

孙天发侧过脸对伍炳志说:“首长让你讲灾后重建意见,不要讲别的事情。”

伍炳志看着王烈淡定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我是现场指挥员,我,我……”

伍炳志还想往下讲,陈兴国插话说:“白鹿鸣,你有什么意见?”

白鹿鸣站起来说:“我和连长从望鹤山返回时,察看了沿途地形和山寨,感觉如果再下几场暴雨,有几个地方可能还会出现山体滑坡。”

“哪几个地方?”王烈看着面前的地图问。

伍炳志觉察到自己刚才把话说偏了,连忙身体前倾,指着地图说:“这三个山头需要削掉,这两个山坳里有20多户群众需要搬迁。如果工兵团进来,这些问题半个月可以解决!”

王烈边看地图边问:“半个月能解决?”

“能解决!”伍炳志斩钉截铁地回答。

王烈问白鹿鸣:“半个月行吗?”

白鹿鸣说:“如果有半个月晴天,应该可以完成。但山区气候变化快,施工机械进来前还得修路,时间可能要多几天。建议先把有滑坡危险的山头掀掉,其他地方晚几天动工也可以。”说完还没坐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面前的茶碗里。

白鹿鸣的泪水,是被王烈目光中的隐痛催生的。目睹王烈淡定的眼神,他暗自感慨:把晚年丧子的悲伤压在心底,却首先想到群众安危,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支撑啊!颜新民骨子里的精神,不正是这种毅力的传承吗!

王烈把地图往前一推说:“你们团抗洪抢险任务完成的很好,部队参加石流县追悼会后返回鹅头岭,继续完成驻训课目。”

王烈侧过脸对张师长说:“你抓紧时间勘察地形,防止山体滑坡要只争朝夕。如果部队能展开,5军工兵团和9师工兵营都上来。我明天赶回汉川,后天去北京开会,重要情况你们及时向军里报告。”

孙望云来5军时间不长,在去县城的路上得知颜新民是军长的儿子,吃惊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兴国解释:“军长让对外保密,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们已经做了安排,颜新民的遗体连夜送回33医院。他爱人秦燕有身孕,是消化科的医生,现在还不知道颜新民牺牲,医院已经采取了防止意外的措施。”

县医院太平间不大,土墙很厚。室内弥漫着刚刚刷过的石灰气味,灯光幽暗,屋子阴凉。颜新民仰卧在一张手术床上,从头到脚被白布单盖得严严实实。

月光泻地,万籁俱寂。王烈走到太平间门口,仰起头站了一会儿,任凭泪水长流,周围的人都静静地落泪。

王烈踏进太平间,哆嗦着手掀开颜新头上的床单,轻轻摩挲着冰凉的脑袋,静静地看着儿子的遗容。医生递来纱布,王烈擦掉滴在儿子脸上的泪水,重新拉起布单盖好,而后掉头走出太平间。

王烈在孙望云和陈兴国陪同下连夜赶往庆州。他要安慰儿媳妇她打起精神,把眼前这道坎迈过去。还要告诉西京医院的亲家秦恭教授,新民在抗洪抢险中不幸牺牲。但在什么时候用什么话安慰秦燕,王烈一直没有想妥当。

月亮在云团中时隐时现,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王烈,感觉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司机减慢车速,梦中的王烈蓦然看见,江凡边替他拿药边说:“老王,别看秦燕性子温柔,为了新民和孩子她能挺过去。你要按时吃药,防止血压反弹噢!”

汽车颠了一下,王烈醒了。他回忆梦境,心底顿时涌起一层涟漪。王烈望着车前朦胧的月光,仿佛江凡就在公路边向他挥手。

颜新民的灵车由伍炳志护送,抄捷径赶往庆州。出发前白鹿鸣报告陈政委:他同伍炳志商量,秦燕生孩子前,由伍炳志的未婚妻王小悦照顾;坐月子由他母亲杜秀英照顾。他母亲退休后在街道办事处帮忙,照顾秦燕和孩子,应该是老人家求之不得的事情。

陈兴国听人说过,王小悦是个才女,棋琴书画无所不通,现在是庆州歌舞团的台柱子。如果与秦燕结识,两人应该能成为知音,当即表示同意。

伍炳志要求护灵回庆州,完全是在悲伤、自责、赎罪的情绪驱动中提出的。他要亲自向王小悦说明,颜新民牺牲他有直接责任。嘱托小悦竭尽一切努力,绝对保证秦燕和胎儿平安无事。

救护车在颠簸中拐弯,伍炳志的想法也在摇晃中拐弯:如果小悦无微不至地照顾好秦燕,也许秦燕会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那样,军长有可能把他的责任减少到最低程度。

这样安排有没有把握?伍炳志心里没底,他毕竟把王小悦晾了一年多了。但他笃信,以小悦善良温纯的品格,一定会理解自己的苦衷。

王小悦夜里接到白鹿鸣的长途电话,心头弥漫悲痛,脸上泪水盈盈。她明白伍炳志这样安排的心机,但她不想说破。她担心说破了秦燕瞧不起伍炳志,也让伍炳志难堪。其实,即使伍炳志不找她,凭颜新民纯朴的形象,儒雅的谈吐,临危救人的精神,她也会尽心尽力把秦燕照顾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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