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大街特色街区(在梧桐掩映的武康路和泰安路转角上)
永康路的摩托骑士露天咖啡馆(水彩)黄石
青花椒的香麻最能打动她的味蕾,豆豉酱的浓郁总是唤醒她的肠胃,人多的时候宫保鸡丁可能要点两份,人少的时候夫妻肺片和蒜泥白肉会勾起她的选择困难症。雨桥说川菜的灵魂从来是层次丰富的调味,而不是一味的寻求麻辣的刺激,那不是川菜,是渝菜,重庆人的最爱。
雨桥不是重庆人,是成都人,在美国念大学,又到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念硕士,专攻电影研究,花样年华里参透了王家卫的暧昧,午夜巴黎中邂逅过伍迪·艾伦的慵懒。两年前拿了学位回国谋职,在上海落脚。她说这两年里她在上海最爱的,也去得最多的餐厅始终是龙门阵,没想到在梧桐掩映的武康路和泰安路转角上,遇到乡味,也遇到侬愁。
上海话里“转角”不是“转角”,是“转弯角子”,两条马路交汇处,气脉冲折,每有惊喜。那天也是在龙门阵,我请久居上海的台湾画家郑在东喝酒,在座的四位除了在东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上海人,我们聊起儿时在上海的旧址,竟发现彼此都曾住得不远,都算是从前的卢湾,都算是今天的黄浦。于是我们聊起复兴公园,那是复兴中路重庆南路的转角,公园里的旋转木马褪去了从前法租界里的霓虹影幻,只留下枣红、黄骠、青骢、黑骥的朴素选择。真有趣,小时候我们竟然都偏爱枣红马,都以为那是关云长的赤兔,电铃一响,闸门骤开,也许当年在转蓬下我们都抢过那匹枣红马,偶尔得志,偶尔失意,只恨脚慢,无问输赢。
我对复兴公园最深刻的印象是我五六岁时一个深秋,或是初冬,祖父和祖母带着我在淮海中路的一间西餐馆里吃午餐,那间西餐馆的名字我早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那个时代略显昏暗的灯光,和一道奶油生菜叶包裹着半生土豆粒的酸味色拉,那道色拉显然不合我的胃口,于是从来乖巧的我竟然一反常态,在餐厅里四下乱跑起来。吃完饭,祖父祖母带我从淮海中路转进重庆南路慢慢往回走,路过复兴公园门口时我们遇见一个乞丐,祖母拿出几张黄色的一分钱纸币和蓝绿色的两分钱纸币放在他的乞钵里,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水泥地面的人行道上暖得熏出了风来,那几张纸币蒸着风飞了出去,祖母的腿脚从来比祖父要快,一路追着飞滚的纸币跑了出去,黄的、绿的,那是秋末冬初的梧桐颜色,那也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祖母健康的样子。
复兴公园隔着重庆南路的对街转角处有一间小小的点心店,叫“春园”,我从不记得是否进过春园吃饭,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只记得小时候周末的早晨,祖父去春园买回来的小笼包,那时候还没有外卖的打包盒,祖父会拿着一口深腹的铝锅去店里买刚出屉的小笼,有时半斤,有时六两,还有现煮的豆浆。小笼回家的时候我往往还在赖床,祖父也不催我,只把那口铝锅放在窗边的餐桌上,打开锅盖,让我望见氤氲的热气,不需三两分钟,我就乖乖地坐了起来,真奇怪,那时候的小笼包即使装在铝锅里,也鲜有破皮淌汁的。
要是沿着复兴中路往东走,依次经过淡水路、马当路,到黄陂南路右转,过合肥路就是我外公外婆家。这段路我不知道一个人进进出出走过多少次,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再也不走了。淡水路复兴中路的转角上是上海基督教会的诸圣堂,我父亲和我说他小时候去做过礼拜,他不是基督教徒,但我清楚记得他和我说的那些进教堂的规矩和礼仪。马当路合肥路转角曾有一间小学,我在里面念过一年半的书,留下不少罚抄功课的记忆,前两年再路过,小学改成幼儿园了。还是黄陂南路合肥路的转角最热闹,银行、邮局、水果店,印象最深的还是一间点心店,名字从不记得,也许从来就没有名字,店东是位老妇,据说得了某间生煎馒头老铺的真传。上海的生煎馒头面皮从微发酵到半发酵到全发酵,面褶或向上或向下,各有各的拥趸,各有各的忠粉。那家铺子的生煎馒头面皮很薄,也许连微发酵都算不上,面褶向上,薄底焦脆。这一流派的生煎在上海也许失传了,略相似的只有从前汕头路广西路转角上的舒蔡记,后来搬去了浙江路电影院的对面,一样皮薄,一样汤鲜,只不过那家的生煎,面褶是向下的。
合肥路再往东,下一个转角是顺昌路,去年年底就说要拆迁了,害得北京的朋友都专程飞来上海吃街上那间开了几十年的国营馄饨老铺。按说我小时候那间馄饨店就该开着,只是无人追捧。那时候我们追捧的是转角那间南北货老店,叫“大同”,风鸡、腊鸭、香肠、火腿那是我外婆才会去看的,我在意的只有中秋前后那口烘烤鲜肉月饼的平底铁锅。有时候外婆一高兴,会给同行的四个外孙每人买上一个刚出锅的鲜肉月饼,暗黄色敞口油纸包,纸包上红色的蜡印依稀是“大同”的字样,我们都舍不得三两口吃下那个月饼,沿着合肥路走回黄陂南路,月饼还剩下大半。只是记忆里,外婆从来不会给自己也买一个刚出锅的月饼。
一晃几十年,祖母先走,然后是外婆,再是外公,最后是祖父,那也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时代使然,我从小和父母的缘薄,和祖辈的情深。这几个月我住在衡山路附近,每天晨跑最喜欢去的还是襄阳南路、陕西南路靠近建国西路或南昌路的转角,烧饼铺、油条摊、煎包馆、馒头店,不管哪一样,我都能就着半杯美式咖啡当作那天的早餐。岳阳路东平路转角那间Pain Chaud(百丘)的可颂也酥,咖啡也浓,我晨跑结束了也时常光顾,可那毕竟不是我的乡味,也不是我的侬愁,虽然都是上海,我和雨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晚来每忆滋味愁。”
作者:潘 敦
编辑:安 迪、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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