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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政局出来,就像一个刚刚做过手术的病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不同的是这是一台没有麻醉的手术,手术是把肿瘤切除了,可是痛却是锥心的——那些曾经的生活;那个经营了十多年的家;家里留下的与儿女们共同生活的快乐场景;还有那些本来很融洽的亲戚关系,就像那连着肿瘤的血脉、神经,这时因为肿 瘤的被切除,每一处都在渗着血地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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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黄昏,没有夕阳,只有霏霏的淫雨,裹挟着浸骨的春寒。县城新修的火车站广场很繁华,而我在那里,像极了一片瑟瑟的枯叶,找不到方向地飘着。

从民政局出来,就像一个刚刚做过手术的病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不同的是这是一台没有麻醉的手术,手术是把肿瘤切除了,可是痛却是锥心的——那些曾经的生活;那个经营了十多年的家;家里留下的与儿女们共同生活的快乐场景;还有那些本来很融洽的亲戚关系,就像那连着肿瘤的血脉、神经,这时因为肿瘤的被切除,每一处都在渗着血地疼着。

更像一个疼极的人,需要不断地“嘶嘶”地吸着冷气,甚至跺着脚,跳着,此时,我一刻也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心的锥疼就会令我窒息。我需要行走,仿佛只有行走在途中,才能把痛苦一路甩掉。可是赶到火车站,我却没能买到火车票。这意味着得在县城住上一夜才能走,我不敢想象一个人的旅店,一颗破碎了的心,该如何面对那份清冷,那份凄凉。痛苦正像魔鬼一样扼着我的喉咙!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任泪水恣意地流着,一任许许多多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广场上泪如雨飞地傍徨着。突然一个声音带着不敢确认的迟疑叫响了我的名字,像是在梦中,我循声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十多年光阴留在那张脸上的沧桑,同样令我只能用迟疑的声音叫响了另一个名字——小兰。岁月无情得令两个至亲的人,在相隔十几年后,只能凭着彼此的名字来相认——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失散了十多年的表妹小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我正悲伤得难以自持的时候,在我正需要安慰的时候,在我几近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有一个亲人出现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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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用她瘦小的怀抱拥抱了我,我悲怆的神情,我狼籍的泪脸,令她感到不安却又不敢多问。我竭力地想抑制自己,可是表妹的一声:“姑父身体还好吗?”再次把我的悲痛推向了极致,十年生死两茫茫,表妹哪里知道,她的姑父——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早已经于几年前去世了。而此刻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和去世了近二十年的母亲。如果能有父母的庇护,此刻我一定会回到他们的身边去疗伤,而不是流落在这个凄风苦雨的火车站广场。

表妹寄居在铁路边的一个郊区小村落,阔别了十多年的舅舅、舅妈同她一家也住在那里。血肉相连的亲情,令我十分想见到他们。表妹领着我从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门直接进入到火车站的站台,感觉就像某部电影中的某一个场景,灰暗的站台上停着一辆只有八、九节车厢的年代久远的老式列车,许多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正在匆匆地上车,听表妹说,这是铁路部门专门用来接送铁路职工上下班的车,一天跑一个来回,表妹的家就在铁路边列车沿途停靠的地方,于是每天便搭了这不要钱的便车,往返市区她打工的花店上班,既省钱又方便。几分钟的车程让我好像在穿越一条时光遂道,下车就能见到十几年不见的亲人了。几分钟的时间就算能够仓促地收拾好心情,但是却掩饰不了红肿的双眼。想着久别后的重逢让舅舅、舅妈看到的是自己如此不堪的样子,我感到十分的不安和忐忑。

列车在一个掩映在青山绿树间的小村庄前停了下来,一走出车门就听到一个小女孩子在叫妈妈,表妹亲昵地应着,同时指着我对小女孩说:“快叫大姨!”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瘦小机灵的样子,十分可爱,表妹说她每天的这个时候都守候在铁路边。陡然一见妈妈带了个生人来,还要她叫大姨,也许客居他乡的生活里,家里难有亲戚走动,突然来了客人,因此令她很惊喜。她害羞地看了看我,想开口叫人又有些拘促,回头一溜烟就跑了,边跑边喊:“外公、外婆,我大姨来了。”

“哪来的大姨?!”不容置疑,这个苍老的声音就是舅妈。我想老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十多年不见的外甥女会以这样一种不速的方式与他们重逢。还好,夜色已浓,眼前极其简陋的农家小院里,灯火也很昏暗,这样足以掩饰我的泪痕了。紧接着,小女孩搀着一位白发的老太太出现在了门口,旁边跟着一个拄着拐棍的老汉。十多年来只是在梦里见过的舅舅、舅妈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竟是一副如此苍老、衰败的形象。这就是当年在田里一边挖莲藕,一边声如洪钟地呵斥着跟在他身后玩泥巴的我们的舅舅吗?这就是小时候带着我们赶集,给我和表妹们买红绸扎头发的舅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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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泛起的酸涩,令我努力压制下去的悲伤眼看又要卷土重来了。趁着夜幕,我下意识地把头向上扬了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然后闷咳了一声,才用夸张的欣喜大声地叫:“舅舅、舅妈,是我,是XX。”

“是XX吗?啊!真是XX吗?”舅妈的声音里已经夹杂了哽咽,说话间,舅妈挣脱外孙女的搀扶,伸着双手朝我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舅舅的拐棍敲击着地面的节奏也加快了。我小跑几步,扶住了舅妈的双手,老人家用手摸着我的肩膀,又摸摸我的头,仿佛在确认眼前突兀地冒出来的这个人是不是他们的外甥女一样。

舅舅扶着拐棍在一旁高兴得嘿嘿笑着说:“XX,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呀?”

“进屋!进屋再说。”表妹一边招呼着我进屋,一边回答她父亲说,“我们在火车站碰上了。”

我接着说:“我没买到票,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不想碰到了小兰。”

“好啊!好啊!要不这么晚了你到哪去住呀?崽啊!(湖南人对晚辈的一种爱称,)现在知道地方了,以后没买到票,就来妹妹家住哦!”舅妈觉得没买到票简直就是一件走投无路的事,显得无不担忧。

表妹他们住的房子,是郊区的农民搬到城里后废弃的,一个套间,分上下两层,不用租金,堂屋里堆着许多房主废弃的农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此,显得很逼恹。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对老人的遗像,那是别人的先祖,逢初一、十五表妹都要替这家的子孙后代给两位故去的祖先上香、上供,以表示对房主的谢意,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

表妹的老公是个木讷的男人,而且长得还很丑陋,獐头鼠目的。表妹当年是在父母的包办下嫁给他的,当然,如果那时不是因为表妹夫跟着他姐姐在县城的农贸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舅舅、舅妈肯定也不会舍得把漂亮的表妹嫁给他的。和表妹结婚后,在他姐姐、姐夫的帮助下,小两口便自己单干,表妹跟着他的确是过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后来生意不好做了,他姐姐、姐夫两个人又改做了别的生意,自顾不暇的,再也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帮扶他们了。表妹两口子又都不是能干的人,苦苦支撑了两年,把赚的一点钱又赔了进去,拖着一家老少,在城里的生活再也难以为继了,回去老家也没有生计,于是便在郊外找到了这栋废弃的农舍,一家人靠表妹两口子打工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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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的家虽然清贫得感觉不到半点现代化的气息,但是有着农村家庭普遍的实在和温馨。表妹和表妹夫一点也不像是包办婚姻下的夫妻,他们虽看不出有多亲热,但是很默契。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很乖巧懂事,他们享受着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疼爱,显得无忧无虑。而我不敢想,我的孩子此时正在承受着父母的离异带给他们的痛苦。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在我正因为失散的家而痛苦不堪的时候,给我安排一次这样的邂逅,置身于表妹平淡、真实、琐碎的家庭生活中,仿佛是上帝对我的说教,告诉我什么才是幸福,什么才是生活的真谛。

晚饭的饭桌上,表妹夫倾尽所有地做了几个像样的菜,舅舅、舅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他们一边看着我吃,一边问些别后的事情,间或也谈一些过去的往事,一些多年不见的亲戚,谈到动情处,舅妈会落泪,舅舅便跟着唏嘘叹息。那感觉让我有些恍惚,仿佛时空流转,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年舅舅的家;仿佛这些年的沧桑岁月并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仿佛以前的幸福还在眼前;仿佛余留在心头的锥疼只不过是场恶梦。

表妹住的房子,虽然有着上下两层,但有两间房主人放了东西,都是锁上的,因此,他们住得并不宽敞。舅舅、舅妈带着表妹的儿子住在楼上的一间房,他们两口子一间卧室。她女儿的小床就是客厅里可以折叠的一张沙发。因为我的到来,大床就让给了我和她女儿睡,他们两口子则挤在沙发上睡。等都安顿好睡下了,表妹才烧了一桶热水冲凉。表妹从小就很讲究,即使是现在过着如此艰难的日子,她依然是那样的整洁干净,只是生活的重荷让她看上去有些过于憔悴。表妹冲完凉上床的时候,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表妹夫竟然连臭袜子都没脱就睡了,便骂了一句:“像头猪一样,袜子都不脱。” 口气里没有半点嫌恶,却还含着嗔爱,因为客厅连着卧室,中间没有门,所以我还能听见。表妹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说:“睡里边一点!”表妹夫则“哼哼”地嘟囔着,像头睡熟了被人赶起的猪。我无法想象,既漂亮又爱干净的表妹,是如何忍受表妹夫的丑陋和邋遢的?也许她是认命了吧!人只有认了命心就变得很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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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过晚上九点,表妹一家就结束了一天的生活,早早地入睡了。客厅里表妹夫的鼾声惊天动地,我的身边小侄女的呼吸均匀而甜美,就连墙角老鼠窜过的声音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表妹一家恰淡、温馨的幸福生活在黑夜里静静地流淌着。感受着这生活的真实,呼吸着这弥漫着亲情味道的空气,我渐渐地变得平静了,平静之下,我开始回忆这一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的突兀,离异带给我的痛苦远远地超过了我的想象,流落火车站的窘迫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与表妹一家的久别重逢更是一种巧合。

这样的巧合适时地解救我于困境中,让我能平静地渡过这个难熬的夜晚。我不由得想,这并不是巧合那么简单,这也许是冥冥中母亲、父亲的亡灵在护佑我,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指引亲人及时地帮助我。想到此,我几乎能感觉到有一种爱始终在身边像空气一样存在着,那就是亲情——至死不渝的亲情,甚至冥冥之中都在护佑着我的母爱、父爱,在爱的包围下,人才是最具安全感的,因此,这个夜晚我竟然睡得从没有过的踏实和香甜。

写于2007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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