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电视连续剧前十部(谍战影视原著面具)
第13章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姚兰在身边熟睡着,他转头看了看,还是决定翻身背对她,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谍战电视连续剧前十部?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谍战电视连续剧前十部
第13章
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姚兰在身边熟睡着,他转头看了看,还是决定翻身背对她。
“咝——”左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李春秋没忍住,轻轻叫出了声。姚兰瞬间惊醒,她快速坐起身来,打开台灯:“怎么了?”
李春秋看了看有点儿渗血的伤口:“翻了个身,碰到这儿了,没事。”
“我看看。”姚兰不放心地凑过来,“还是打开看看吧,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说完,她下床去拿急救箱。
所幸,伤口并没有裂开。姚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用纱布重新包扎。清晨,炉子里的煤火大概快烧尽了,屋里显得有点儿凉。李春秋裸露上身,看着雪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身上。姚兰的手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好像比纱布还要更白一些。偶尔,她的指尖会扫上他的皮肤,手指凉凉的,李春秋觉得伤口有点儿疼,身上又似乎有点儿痒。
不一会儿,伤口包扎好了。姚兰在李春秋后背上端系了个精巧的结,丈夫的肩膀宽厚结实,她曾经无数次地紧紧依偎在上面……姚兰的眼神中交织着落寞和渴望,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
李春秋一动没动,姚兰的手果然很凉。以前,她最喜欢把手放在李春秋的胸口暖一暖,然后整个人都蜷缩进他的怀里。可是现在,李春秋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
“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李春秋说不出话。
姚兰极其轻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李春秋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总是不行。”
姚兰把手拿开,扶着他慢慢躺好,自己侧卧在他身边。李春秋也转头看向姚兰,二人的距离呼吸可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是说?”
“我是说赵小姐。和她在一起,你要是行,我不介意。我宁可你身子在外面,也不想你把心从家里带走。只要你不是为了报复,让我怎么样都行。”
李春秋没法再注视姚兰的眼睛,关于赵冬梅,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他看了看表,对姚兰说:“你再睡会儿,我起来坐坐。”
姚兰拦住他:“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是真的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此陷入沉默,直到天蒙蒙亮,他们谁都没再合眼。
姚兰比平时起得更早,为了不让伤口有一丁点儿闪失,她要亲自帮李春秋洗漱。李春秋拒绝了一下,但姚兰的坚持连继续拒绝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挤好的牙膏递到他手里,刷牙结束后水杯送到嘴边;脸盆里的水,用手试过水温,才下毛巾浸湿。即便夫妻多年,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在姚兰和李春秋之间也并不多见。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时,姚兰的注视也跟了过来。两张脸的距离,甚至比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近。
李春秋感觉有些尴尬,他目光低垂,避开了姚兰。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姚兰的视线和那条温热的毛巾一样始终没有离开李春秋的脸。李春秋仿佛无处藏身一般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终于持久地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李春秋觉得纠缠在他大脑里的种种麻烦都消失了。姚兰仿佛又变成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添了一分迷离的美。李春秋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姚兰的腰,那条温热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睡眼蒙眬的李唐正光着脚站在门口。刚刚贴近的二人赶紧分开,好像神奇的魔术被突然点亮的大灯揭穿了谜底。
姚兰拾起毛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儿子说道:“怎么了?”
李唐揉着眼睛:“我想尿尿。”
冬日的早点摊儿,老板为了抵御寒风用篷布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当中还有一个小炭炉,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零散地围绕在旁边。
丁战国和两个侦查员小乔、小肖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桌旁吃早点。笼屉里的包子刚刚出炉,小屋被一阵热蒸汽笼罩着,看东西有些恍惚。丁战国用手扇了扇,端起碗喝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趁热,边吃边说。”
小乔也喝了口汤,低声而认真地说道:“照你的吩咐,从他下车、脚踩到地上那一刻,我们就寸步不离地跟着。”
丁战国擦了擦嘴说:“有什么异常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我是说他有没有跟周围的人交流过?我说的不光是语言,包括眼神、手势,你知道我的意思。”丁战国补充道。
两个人想了想,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小肖咬了一口包子,说道:“从他下车,到抓捕田刚的地点没多远,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我一直在他的侧面,他没跟任何人对过眼神。”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扭头喊道:“老板,添点儿热汤——”随后,他继续问道:“武霞在包围圈后面开枪之前,他在干什么?”
小肖想了想,说道:“说实话,从反应速度来说,别看我俩年轻,都不如李大夫快。”小乔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待老板添完汤离开后,小肖接着对丁战国说:“田刚被你打倒以后,忽然看见了谁,现在想起来那眼神是不一样的,可那时候我们都没多想。李大夫站在我旁边,他顺着田刚的眼睛向后一看,枪声就响了,小贾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我们都蒙了,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抓枪,眼睁睁地看着武霞把枪口指向了你。”
丁战国看着面前的热汤,心里还在咂摸昨天那颗子弹的滋味。
小乔在一边有些感慨地说道:“生死就在一瞬间——李大夫替你挡子弹,是一种本能。咱们都是老抗联,一心不说两家话,这事我做不到。”
丁战国笑了笑,故意说:“我也不行。”
一句话都让三个人从略显沉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小肖又抬头说道:“还有个事儿——我和派出所的老刘谈过了,他们认为是有人诬陷那个面包铺掌柜。”
“诬陷?”
“案发前,面包铺的掌柜在里屋揉面团,听见门铃响就出去看,结果外头没人。他还看见门没关严,肯定有人刚出去。”
“也就是说,栽赃的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潜进去,把手表放到面包盘子下面的?”
小肖点了点头:“这事儿是在李大夫买完黑麦面包之后。”
丁战国听完,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李春秋说得对啊,这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巧合。”
高阳不常在办公室听广播,但今天他破例了。黑色收音机里,女广播员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今天上午九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主人士齐聚哈尔滨尼古拉大广场。这是他们来到解放区哈尔滨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这批民主人士包括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剧作家,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集体向全国人民呼吁‘停止内战,共同建设美好的新中国’……”
“真希望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高阳边说着边调小收音机音量,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丁战国,“你立功了——市委刚刚打来电话,表彰我们和社会部为民主集会提供了安全保障。老丁,国民党特务组织在哈尔滨的这颗钉子是你带头拔的。”
丁战国笑着摇摇头:“局长,我不干贪功的事儿,脏活儿和累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的,里头还有社会部呢。”
“怎么,嫌胜利小吗?”
“没有。”
高阳看出了丁战国的异样:“你没有我预想中那么高兴。”
“我其实挺高兴的。您别理我,我就长着一张愁眉苦脸。”
“别装了。说吧,为什么?”
丁战国顿了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几乎已经十拿九稳,没想到我错了,他是清白的。”
“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实话有一点儿。其实,我应该欣慰,应该高兴,更应该感谢他不是——大家都是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同志,低头不见抬头见,真到翻脸摊牌的那一天,该多难过呀!”
“我能理解你。事实上,令你不快的不是那个人。”
“我知道是我自己,我对自己的判断失误有些恼怒。我失态了。”
高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在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陈局长跟我说:‘永远不要去贸然怀疑一个人,也不要放弃怀疑一个人。’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们干的就是这么矛盾的活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就是靠怀疑才活到现在的,不是吗?包括怀疑自己。”
不出所料,魏一平的电话打到了李春秋的家里——命令也不出所料,马上到小院见面。
李春秋放下电话,一转身却看见丁战国正站在门口。
“有事要出去?”
李春秋笑着招呼道:“快来,进来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丁战国指了指大门:“你家的门没锁,我推开后才看见你在打电话。你要出去的话,我回头再来。”
“你坐你的。我抓了点儿化瘀的中药,什么时候取都行。自己倒水啊,我这胳膊还是没劲儿。”
丁战国径直走到桌子前,倒了两杯水:“好点儿没有?”
“我这个不碍事。小贾呢,他怎么样了?”
丁战国递给李春秋一杯,自己端着杯子坐到一边。“老天爷没嫌弃他,总算是保住命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怪我,是我太贪了。我要是像你说的一开始就抓人,你和小贾就不会受伤了。”
“这种事要是换了我,我也得等到底。世事难料,你不用多心。”
丁战国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今天这天气真是难得啊。”
李春秋也看着窗外说:“是啊,好久没这么敞亮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两个人都手握着杯子喝水,气氛因为沉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丁战国先绷不住蹦出一句:“还是你们知识分子涵养高啊。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去找我吗?”
李春秋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找你干什么?”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开丁战国家的门,指着他的鼻子尖骂他个狗犊子。”
李春秋顿了顿,平静地说:“不至于。”
“你早看出来了?”
李春秋点点头:“对,你怀疑我。”
丁战国收起笑容,很诚恳地说:“我看走眼了。我向你道歉。”
李春秋倒是笑了:“你没开枪打我,就已经算仗义了。”
“这可不好说。不光昨天,从抓着尹秋萍那天起,我就想给你戴上手铐了。”
“是吗?”李春秋拿着杯子,笑得杯中水直荡漾。
丁战国长出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早晨,小李听见已经找着肇事司机的消息,是我安排人故意在他身边说的。还有,治保主任身边那个电话亭,也是故意安排在那儿的,有人在盯着。”
李春秋指了指丁战国:“你真行。跟尹秋萍接头的人、杀死那个猎户的凶手、混进公安局的特务,还有干掉你那个线人的嫌疑,全扣在我脑袋上了。”
丁战国拍了拍脑袋:“你大度不计较,我却不能装傻充愣。这事儿是我错了,我认。”
李春秋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你把这几件事串起来分析,我还真有点儿令人怀疑。”
“我向你道歉。指桑骂槐的话,咱就不说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没别的意思。”
“你要是真这么想,我就踏实了。”丁战国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感慨地说道,“说实话,这个内奸都快成我的心魔了——白天得了空,夜里一睁眼,我脑子里全是他。”
李春秋坐到他对面,心中也似有感慨地说道:“你这日子也不是人过的。”
丁战国眼睛直直的,喃喃说道:“有时候,我早上洗完脸看着镜子,恍惚都会觉得我自己也有嫌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不管你在哪儿——你开会,你吃饭,你开车,你出来进去,总觉得身边有人跟着自己,总觉着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他和你同一个时间起床,同一个时间睡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着同一个太阳,在一口锅里扒饭吃。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每个人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他是谁,有好几次我伸出手,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他的呼吸了,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太紧张了。”
“是啊。夜里醒了,我都觉着这个人坐在屋里,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睡着的时候,他就会起来活动,做着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
“要不是听你亲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么不容易。”
“你呢?”丁战国坐直了身子,看着李春秋,“要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会怎么想、怎么查这个事儿?”
李春秋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没办法。”
丁战国自问自答地继续说:“大部分人会在一群清白的人里找内奸。我的方法是假设每个人都是内奸,再一个个地证明他们清白。”
“那么多人,找得着吗?”
“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死了,也得找下去。”这句话丁战国说得有些发狠,但很快又自嘲地说,“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造孽太多,这辈子什么饭难吃,我就得吃什么。”
“也别太苦着自己,再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的。”
“这种话就不多说了,再说就成诉苦会了。对了,这件事局里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
李春秋一脸认真地问道:“什么事?你说了什么?”
这次,轮到丁战国指着李春秋说:“你啊,别当法医,去当官吧,肯定是个装傻的好手。”
没等李春秋回答,电话铃就响了。李春秋起身走过去,丁战国在背后说:“你得出门了。一定是那个卖药的在催你。”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下,便挂了:“拨错了。”
空荡荡的教室内只有李唐一个人。远远看上去,他像是趴在桌上画画儿,走近一看便知,其实他就是拿了支笔,在纸上胡乱地画来画去。
丁美兮从门口走进来:“李唐!”
李唐抬眼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低下头画着。
丁美兮走过来:“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
“脚崴了。”
“怎么崴的?早上还好好的呢。”
“就是刚才下楼的时候崴的。”
“你撒谎。”
“我没有。”
“你敢站起来走几步吗?”
“走就走。”
李唐说完,扶着课桌站起来,右腿半弯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
“连装都不会——刚才回教室的时候,你明明是左腿拐着,这么一会儿就变成右腿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右腿也有点儿疼了。”
听了这话,丁美兮“扑哧”一下笑了。李唐这才反应过来:“你骗我。刚才我拐的就是右腿!”
“怎么样,露馅儿了吧。”
李唐懒得再装,干脆一下子坐到座位上:“我爸说得对,你和你爸爸一样,越来越精了。”
丁美兮得意地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撒谎?”
李唐没吭声。
“你这几天老是一个人待着,特别不愿意跟同学一起玩,是不是他们又在说你爸爸妈妈的事情?”
李唐看了丁美兮一眼,还是没吭声。
“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走,跟我跳绳去。”说着,丁美兮走过来拉着李唐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李唐嘴里嘟囔着“我不想去”,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丁美兮走出了教室。
李春秋到达魏一平小院时,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依照约定好的规矩,用“三一三”的节奏敲响了小院的门。不消片刻,魏一平便打开了大门。
听完李春秋对之前情况的详细汇报,魏一平感同身受地说道:“怎么说呢,在听你说的时候,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
“要是我再犹豫一秒钟,也许就晚了,我敢肯定丁战国一定会抓我。”
“向死而生,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可能用‘冒险’这个词会更准确。我刚才在想,如果是我,敢不敢去挡这一枪?说实话,我没有把握。”
李春秋避开魏一平略有赞许的目光,低头说道:“我必须承认,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连逃跑都不敢。当时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着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抓着。”
“怕老婆和孩子跟着受委屈?”
李春秋看了看魏一平,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以前,他不敢也不愿在魏一平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但生死之后,他把这些都看淡了。这就算是默认吧。片刻后,他才接着说:“我运气好。要是那颗子弹再偏一点儿,我就再也见不着您了。”
“有时候,一条路走不通,前头是悬崖,回头来也没有退路,得有闭着眼睛往下跳的勇气。胆子大的人跳下去后,有可能会被一棵树接住。你能活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后福——丁战国打消了对你的怀疑,这不就是好事吗?”
李春秋转而问道:“那个田刚和武霞,是什么来路?”
“他们是党通局的人。”
“怪不得。”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长春方面其实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不说,很可笑吧?党通局和我们,两边连一个招呼都不愿意打。”说到这儿,魏一平不禁有些唏嘘,“你相信吗?在长春,在整个东北,我们内部已经有不少共产党的人了。党国到了今天,举步维艰,当年还叫中统和军统的时候积的怨,到现在还这么深。一家人,揣的还是两家的心。俗话说:‘国难思良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干出点儿名堂。要让上面记住你的名字,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李春秋低头应答:“是。”
“赵冬梅那边怎么样?”
“不太顺利。她自尊心很强,也很敏感。有时候越急,效果越不好。”李春秋抬头看了一眼魏一平,“而且,我太太知道了这事,已经去找过她。”
魏一平回避了这个麻烦:“说句为老不尊的话,如果我没有这么多白头发,也许还能帮你一把,可现在只能靠你了。你知道,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地谈情说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春秋为难地说:“我懂。”
每次离开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难免都会心事重重,这次的难题是赵冬梅。魏一平的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尽快彻底拿下目标,攻占这个女人的身心,如同战场上即刻炸掉前进路上的一座碉堡。
李春秋收起复杂的心绪,仔细回忆着魏一平曾经交给他的那份有关赵冬梅的详细资料。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八岁那年在一次海难事故里失去父母、被教会养大的孩子,确实不容易打开心扉。”
“中学毕业后,她考上了奉天的一所艺术学校,学戏剧和芭蕾。后来加入了哈尔滨芭蕾舞团。战乱的时候,芭蕾舞团四散,她想去上海,没去成,只好留了下来。原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跳芭蕾舞的,逃难的时候被流弹打死了。”
魏一平的话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那份资料像画报一样在李春秋的脑子里再次展开——芭蕾、哈尔滨芭蕾舞团、海难、修女、芭蕾舞团、果戈里大剧院……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拦住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钻进汽车,对司机说:“去果戈里大剧院。”
果戈里大剧院的大门紧闭着,虽然整个建筑陈旧、破败,但掩盖不了它当年的宏伟气势。
李春秋走上台阶,推了推门,门居然开了。没有灯,里面看上去很昏暗,阳光从一扇高高的窗户外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束,唯有灰尘在上下飞舞。
李春秋眯着眼睛走进去,渐渐适应这个环境。演出大厅内,一排排座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舞台上,帷幔肮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找谁?”
李春秋吓了一跳,他回身看去,发现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台阶前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看门人。
“找谁啊?”老人继续问道。
李春秋客气地说:“不找谁。当年经常来看演出,今天路过这儿,就进来看看。”
也许是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剧院里闷久了,老人对突然到访的李春秋分外热情,领着他楼上楼下地参观起来。
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台阶上,红色的地毯已经被岁月腐蚀成了紫褐色。老人走在前面,不时地提醒道:“您留神脚底下,那块板子是坏的。政府一直说要改建,说来说去也不动,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站在包厢里,李春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只觉得硕大的舞台寂静又孤独。
看门人站在一边,也望向舞台的方向:“您说的芭蕾舞团我当然记得,我还没那么老。那年,他们演的是《胡桃夹子》。我记得那时已是五月初了,早上居然还飘着雪片。我就寻思这不是好兆头呀,果不其然,那次首演出事了……”
赵冬梅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出来。自从姚兰找过她之后,厂子里似乎也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已经不止一位大姐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情况。赵冬梅无力应付,一下班就马上离开单位,哪怕是中午时间紧张,她也不愿留在食堂吃饭,宁愿躲回自己的小屋清静片刻。
自行车已骑到巷口,赵冬梅习惯性地摁着车铃朝里面拐去。然而,车头刚拐进去,她就突然捏着闸刹住车,跳了下来——李春秋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等着。
赵冬梅马上掉转车头,转身就走。李春秋赶忙追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车后架:“你听我说,就一句。”
赵冬梅使劲地挣脱,高声喊道:“放手!”
经过巷口的行人纷纷好奇地看着他俩,李春秋没办法,只得放手。
赵冬梅推着自行车,加快步伐,坚定地往前走去。眼看她就要出巷口,李春秋突然在她背后喊道:“你应该忘了那些事!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接你了!”
赵冬梅愣住了,握着车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李春秋慢慢走到她跟前,刚想说话,只见赵冬梅瞪着红红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凭什么那么说!你凭什么也像那些人一样来欺负我!”
泪水夺眶而出,赵冬梅心中竭力想守住的那点儿念想儿,被李春秋的话彻底击碎了。她手一松,整个人几乎和自行车一起倒了下去。李春秋赶忙扶住她,轻轻说道:“走吧,换个地方,我全都告诉你。”
说着,他眼睛望着前方——关于他和赵冬梅的剧本,他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
西餐厅里,刚刚平复情绪的赵冬梅,手捏着勺子在搅动着一杯咖啡。她微微低着头,眼睛还有些红肿。
李春秋坐在她对面,也是一杯咖啡摆在面前,但他连杯子都没碰。他盯着咖啡表面泛起的白色泡沫,出神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像撒网一般娓娓道来:“要是没记错,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往年五月初都换上单衣了。那年,哈尔滨还在下雪。那么大的雪,很多人都感冒了。那时候我除了教书,还在医院坐诊。有人打电话说哈尔滨芭蕾舞团闹流感,老百姓又谣传说是日本人撒的细菌,谁去谁死。我去的时候,还有人堵着你们的大门不让开,也不让人出来。”
五月、大雪、流感,这些细节开启了赵冬梅尘封的记忆。她不禁抬起头,望着李春秋。
李春秋的目光投向了没有方向的远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果戈里大剧院,我记得二楼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胡桃夹子》。那张海报很大,我因为多看了两眼,差点儿被踩坏的台阶绊了个跟头。说实话,我挺后悔的。要是当时我没进去,也不至于后来会这样。从剧院出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都在想,当初我为什么报考的是医学,不是艺术——芭蕾舞艺术?”
稍停片刻,李春秋又接着说:“你们中有几个演员都是流感,没什么大碍,我检查完,剧院为了表示感谢,请我们一周后去看了你们排的那出戏。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五年前,你见过我?”赵冬梅吃惊地看着李春秋。
“可惜,戏没看够就中断了。第二幕刚刚开始,几个日本宪兵就闯了进来,他们在搜查抗日分子。”
赵冬梅脱口而出:“不,那是第三幕。”
“对,第三幕。我不太懂,所以记得不准。”
赵冬梅又低下头,似乎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李春秋并未在意,继续讲道:“演出停止,观众们被搜身以后,和演员们一起被赶到了大街上。你和你的舞伴站在一起,他把你护在身后,我只能看见你的眼睛。他身材很高大,不在舞台上的时候照样神采飞扬,一点儿都不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说实话,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卑的男人。”
“后来,我只要一有空,就跑到果戈里剧院去看你们的演出。凡是有你演的我都看,尤其是《胡桃夹子》,我觉得你就是那个小公主。”
“公主”,这个曾经伴随在她身边的词,现在听起来似乎有些陌生。赵冬梅嘴角还是不禁微微上扬,仿佛美好的时光再次降临在身边。
李春秋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低沉地说道:“那时候我已经结婚,孩子也有了。见到你之前,我觉着我的人生是可以一眼望见的——好好工作,把孩子养大成人,和太太白头终老。可笑的是,我经常自诩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我拼命地说服自己,别再去剧院,别再傻乎乎地去买票。我一次次告诫自己,一次次发誓,可根本没用。每次剧院门口贴出海报,只要有你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去买票。我知道,我失控了。”
赵冬梅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不再仅仅是晦暗的委屈。
李春秋沉住气,接着说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叫什么。观众那么多,你肯定对我没什么印象,我知道。后来,我出差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我去剧院问,他们说你们芭蕾舞团解散了,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一些模糊的消息。你男朋友的事,我不是故意要说的。”
“我想找你,可你已经走了,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打听也找不到。等我到了公安局,还托人口失踪科的同事去找你,也找不着。一直到前些天,我在你家门口——”
听到李春秋如此说,赵冬梅想起李春秋跟她第一次说的话,她突然抬头问道:“你太太说,你在哈尔滨没有亲戚。”
李春秋看着她,点点头说:“是,一个也没有。那是为了接近你,我编的。”
李春秋的语气异常坦白,赵冬梅一时竟无言以对,片刻后才说:“你太太很爱你。作为女人,我看得出来,她特别怕失去你。”
李春秋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回答:“也许吧,她以为我和你在一起是在报复她。”
赵冬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
“她以为她背叛过我,我就一定要背叛她。这是两回事,我是我,和以前的事情无关。”
说完,李春秋又看了看赵冬梅。这次,她不再低着头,目光中也多了一丝柔软和依赖。
李春秋知道,这个女人已经近在咫尺。不能急,现在需要放慢脚步。他掏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对赵冬梅说:“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午间,放学铃声响起。在奋斗小学门口,李唐和丁美兮随着人流走出学校大门。不远处,一个穿戴严实的男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人头攒动的街上,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个孩子身后。
李唐和丁美兮浑然不觉。一出学校门口,李唐立马指着前方说:“看,卖糖葫芦的!”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一辆独轮车穿行在人群中,车上的草垛棒子上插满了糖葫芦。
李唐和丁美兮一边奋力地朝独轮车跑去,一边大声喊住小贩。小贩见是两个孩子,马上拔下两根糖葫芦,丁美兮却摆了摆手说:“我俩买一串。”
小贩撇撇嘴,不情愿地放回去一串。两个孩子倒是十分高兴,一边往前走,一边轮流咬着糖葫芦串,有说有笑。
突然,他们身后又传来一声吆喝:“糖人——卖糖人——”
李唐和丁美兮对视了一眼,转身往回跑去。这么来来回回的让身后的跟踪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他想了想,朝旁边一个卖气球的小贩走了过去。
李唐和丁美兮跑到卖糖人的小摊前,惊奇地看着各种造型的糖人。卖糖人的以为遇到了买卖,卖力地介绍着。可丁美兮知道,他俩的钱已经不够再买糖人了。等看得差不多了,她悄悄冲李唐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转身就跑。
卖糖人的小贩气得在后面破口大骂,两个孩子却边跑边笑。跟踪者被这突然的一幕搞得措手不及,抓起一束气球,丢了张钞票,慌忙跟了上去。
李唐和丁美兮渐渐放慢了脚步。经过一家商店时,李唐忽然停住了:“快看哪——”
丁美兮扭头,瞬间张大了嘴巴。在他们的右侧是一扇玻璃橱窗。橱窗内,展示着包装成花花绿绿、造型各异的糖果。
“咱们还有多少钱?”李唐痴迷地看着橱窗,不禁问道。
“连买糖人都不够,这个肯定没戏。”丁美兮的语气有些怅然,目光却无法从橱窗里收回来。
两个孩子趴在窗前贪婪地看着糖果。巨大玻璃的倒影中人来人往,突然一个手拿气球的人停了下来。李唐看见了倒影,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嚷道:“大气球!”
他激动地一回身,不想正好撞到那个手拿气球的跟踪者腿上……
简单吃完午饭,李春秋叫了辆出租车送赵冬梅回家。他没像上次那样和赵冬梅并肩坐在后排,而是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上。
赵冬梅显然比上一次在车里的时候多了一份期待。车里,除了发动机的嗡嗡声,再没有其他动静。赵冬梅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没忍住,悄悄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李春秋。
后视镜里,李春秋也正看着她。眼神一对,赵冬梅马上把脸扭到一边。中午的天空分外明亮。赵冬梅又悄悄望向李春秋,手一下一下地揪着自己的手套。
从出租车上下来,到接过自行车,赵冬梅一直等着李春秋能先说点儿什么。可李春秋今天格外沉默,赵冬梅接过车把,顿了顿说:“我回去了。”
李春秋看着她点点头,依旧沉默。
赵冬梅提着一口气想说点儿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她低头推着自行车往家门口走去,走几步又回头看,李春秋还站在那里,只是冲她挥了挥手。
赵冬梅转身继续往前,虽然没有回头,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身后的李春秋目送她的眼神。直到停好自行车,走到家门口,她实在忍不住又回头望去,李春秋果然还站在那儿。
赵冬梅一低头,闪身进了屋。她慢慢脱掉大衣,摘了帽子、手套、围巾,然后轻轻地坐在床上出神。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赵冬梅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她快步走到门口,刚要开门,手又停住了。会是他吗?赵冬梅心脏狂跳,她刻意地弄一下头发,做了一个深呼吸,便拉开门。
然而,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财神像递进来,说道:“给大姐送财神,祝您大吉大利,财星高照。”一进腊月,走街串户卖财神的小孩越来越多。
赵冬梅有些失望,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要。谢谢。”说完,她便要关门。这时,从小孩身后伸出一只手把财神接了过去——是李春秋。他递给那个孩子一张钞票:“送上门的财神爷,得要!”
那个孩子道了谢,便走了。
赵冬梅有些意外,她看着李春秋拿着财神进屋。他四下看了看,把财神像贴在正对着门的墙上,还边贴边说:“其实,我也不太信这个。可你要是不买,他说不准就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赵冬梅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轻轻地关上门。一抬头,正碰上李春秋回头看过来的目光。李春秋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朝着赵冬梅走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睛里闪烁着悸动的光芒。
赵冬梅实在承受不住内心的颤动,嘴唇微微一动,轻声说道:“你该走了。”话音未落,李春秋直接用嘴唇将她紧紧裹住。
这是自己期待的结果吗?赵冬梅也说不清,她只是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可是她越挣扎,李春秋便越坚决,越不可抗拒。即使嘴唇被咬破,他也没有丝毫松动。
赵冬梅最后的一丝防备也垮掉了。渐渐地,她不再反抗,双臂从极力推拒变成紧紧拥抱。
这个吻一直持续到两个人都有些目眩神迷,李春秋不能自已地把手伸进赵冬梅的衣服里面。
“等一下。”赵冬梅忽然说道。李春秋心里一紧,手也猛然停住,赵冬梅轻轻抽身向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李春秋一时语塞。可不等他说出什么,赵冬梅立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棉帘子,在整日都不曾掀起来的窗帘外面又挂了一层。
此刻,这间小屋更加幽暗,只有些微的光线穿透双层帘子的缝隙挣扎进来。李春秋和赵冬梅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冬日厚重的衣物来不及收拾,一件件地散落在床边、柜子甚至地上。一声压抑的呻吟之后,狭窄的木床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李春秋看着身下这个沉醉的姑娘有些迷惑。他曾经担心因为这是执行任务,自己会太紧张而不能成行。没想到,赵冬梅让他产生了久违的冲动。这种冲动,即使是在得知妻子出轨之前,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赵冬梅柔若无骨的身体像一股暖流彻底浸润了李春秋,即使伤口因被无意中触碰而剧痛,也不能让他动摇。但赵冬梅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震颤,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李春秋的伤处,然后扶住他肩膀轻轻地把他翻倒在床上。
赵冬梅清秀的脸庞忽远忽近,李春秋却觉得双眼渐渐模糊,他彻底迷醉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
激情过后,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都有些倦怠。忽然,李春秋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颤抖,赵冬梅依偎在他身边,整个脸都埋了起来。李春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怎么哭了?”
赵冬梅抽泣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没法嫁给你,我不应该和你好。”
“后悔了?”
赵冬梅摇了摇头:“我命不好。和我在一起,你也会跟着倒霉。”
李春秋把她揽入怀里:“别胡说,不会的。”
赵冬梅的情绪变得有些脆弱:“五年前,我要是离开哈尔滨,也不会哭到今天。我一直跟他说:‘别在哈尔滨,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就算到了别的地方,不能再接着跳舞,我们也能做别的。’他受不了我天天这样说,答应了要带我走。可临走的前一天,日本人在街上开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颗流弹打倒。”
“不是他食言,是我命不好。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什么活儿都得干,在夜总会,在舞场,很多人都想占我的便宜,我不能说,也不能推开他们的手,我想离开,可我做不到。我想找一个能保护我的男人,可我不想让别人跟着我倒霉,我不想让你太太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哭也只能是一个人哭。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可我做不到……”
哭泣声渐渐淹没了赵冬梅有些混乱的话语,李春秋轻轻地擦掉她的眼泪。“命不好”这句话更让他觉得愧对这个姑娘。
丁战国把车停在孩子放学的必经之路上,自己站在车旁边向远处张望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两个孩子却还没来。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有些焦急。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唐和丁美兮终于出现了。
李唐眼尖,先看见丁战国:“丁叔叔!”丁美兮紧跟在后面,一下子跳到丁战国的怀里:“爸爸,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没啥事,带你们去吃顿好的。走,咱们下馆子去。”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丁战国也脚步轻快。三人的背影在跟踪者的注视下渐渐远去。
小桌上,赵冬梅摆了好几种下酒菜——花生米、土豆丝、炒鸡蛋和一盘酱肉。
李春秋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从他的位置看去,房间的西墙墙壁上,一窄条垂直的墙面与旁边的墙面之间好像有一些似有若无的裂缝。
赵冬梅端起酒盅说:“我陪你喝点儿。”
两个人碰了一下,干了。
赵冬梅一边给李春秋夹菜,一边说:“我晚上就去把跳舞的事辞了。”
“我陪你去。”
“别耽误你的事。”
“你做的饭挺好吃的。”
赵冬梅看着满桌的饭菜,羞怯地说:“好吃,你就多来。”
李春秋看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赵冬梅很快又陷入不安,抬起头问道:“你太太还会再来找我吗?”
李春秋顿了顿说:“也许吧。”
赵冬梅看着他:“我不怕。你怕吗?”
李春秋把目光从她脸上挪走,顺势看着她身后的西墙:“房子是哪年翻修的?都裂了。”
见李春秋没有回答,赵冬梅有些怅然:“忘了。”
“你搬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吗?”
赵冬梅看看他:“你不用岔开话题,我不是缠人的人,也不会逼你。你别嫌烦,在床上的那些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忘了吧。”
李春秋没法再问,他又端起酒盅干了,看着赵冬梅的眼睛说:“不许胡思乱想,快吃饭吧。”
赵冬梅的神情又柔软下来,顺从地点点头,给他斟满酒。李春秋知道,赵冬梅所有的防线都已经被攻破。稍加时日,那份通讯录便唾手可得。可这场由他一手导演的情感骗局该如何收场呢?刚才的激情越是让他痴迷,此刻他的心间越是多一分沉重。
李春秋到家的时候,丁美兮正和李唐坐在沙发上“歘拐”。丁美兮小手轻巧飞快,李唐却不灵光。被丁美兮一阵笑话,他有点儿懊恼,见爸爸回来,便飞跑着冲上去:“爸爸,我想买个气球。”
“我们自己有钱。”丁美兮在一边说道。
“你们哪来的钱?”李春秋一边脱大衣,一边问道。
“丁叔叔带我俩去吃饺子了,剩下的饭钱没带走。我能买气球吗?”
李春秋应付着说道:“怎么想起玩气球了?”
“还不是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让一个叔叔骗了。”
李春秋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古怪,他面不改色地问李唐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讲。很快,李春秋便在脑子中勾勒出了一副场景——
李唐拉着丁美兮气喘吁吁地跑到卖气球的小贩跟前,捏着一张毛票:“我要买一个气球,越大越好。”
小贩看看他:“小孩,两毛钱可买不了气球。”
李唐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刚才那个叔叔说就是两毛买的啊。”
“叔叔?是不是穿灰大衣、戴棉帽子那个?”
“是啊。”
“两毛?他给了我十块!他在逗小孩玩,你们也信?”
直到这会儿,李唐想起这些还颇有些气愤。李春秋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个骗你们的叔叔长什么样?”
丁美兮摇摇头说:“看不见。”
李唐在一边点头补充:“嗯,用气球挡住了。”
李春秋心中一颤。十年前的跟踪课上,教官赵秉义曾经这样训练他们:“跟踪是一门技巧。别以为多简单,知道靠多少人才能完全盯住一个目标人所有的生活细节吗?起码十一个。假如条件不允许,只能一个人去跟踪,必须保证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有什么办法?”
学员们先后给出了雨伞、宽檐礼帽等答案,赵秉义都不甚满意。当时李春秋的回答,便是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或者一串气球,用它挡住脸。
来者不善啊。李春秋渐渐严肃起来,他问李唐:“你们俩放学以后,都去哪儿了?”
李唐不假思索地说:“丁叔叔带我们吃完饭,就把我们送回家了。”
“吃饭之前呢?李唐,我要求你把每一件事都说清楚。记得咱俩玩的那个游戏吗?要是能都记得住,我就给你们买气球。”
一听气球,李唐来了精神,他开始仔细回忆:“记得住,记得住。出了校门,我们本来是要回家,前面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我们俩就追过去了——”
丁美兮在一边插嘴:“我俩买了一串,这样能省点儿钱。”
李唐冲她摆摆手:“那个不重要,后来还有个卖糖人的。我先看见的,他在我们后头,我们就往回跑过去——”
李春秋插了一句:“卖糖人的和卖气球的,离得远吗?”
李唐和丁美兮同时摇了摇头。
“好好想想,站在卖气球的那儿能看见卖糖人的小摊吗?”
两个孩子同时点头。
“接着往下说。”
李唐一点点地复盘中午的经历,李春秋则根据他的描述,在想象的空间里寻找着可能的跟踪者。这个人本来想简单地跟在孩子身后,但他没想到小孩的行动路线来去无踪。他一个大人如果只是简单地跟在他们身后绕圈子,很快就会暴露。所以,他选择了气球,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定点观察他们。一旦行动起来,就用气球做掩护,不让目标看清他的脸。
李春秋想得有些出神,半天才听见李唐在身边喊爸爸。他看看表:“快到点儿了。我去送你们上学。”随后,他想了想,掏出钱包:“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要买气球,可以买糖吃。还记得那个糖果店吧?”
李唐和丁美兮一起说:“记得!”
李春秋递给他俩每人一张钞票:“晚上放学的时候,你们还是走原路,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但是一拐过那个街角,就赶紧进糖果店去。记住了吗?”
李唐好奇地问:“为什么?”
李春秋笑了笑:“做个游戏,不过先保密。”
真美照相馆的拍照间内,李春秋正襟危坐。
“咔嚓”快门一闪,一个伙计说:“先生,妥啦。”
李春秋站起来,抓起大衣走到正在收拾器材的伙计面前,小声说道:“海东先生,什么时候改行照像了呀?”
伙计一愣,笑笑说:“您认错了,我叫春三。”
李春秋也笑了笑:“你就当咱们现在还是在北平。那时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别愣着,搭把手——”
伙计赶紧帮他穿好大衣。
李春秋手也不抬地说道:“还是那个时候好啊——‘包打听’三个字,就能来钱,比现在轻省多了。英镑、日元、卢布、金圆券,没有你挣不着的。”
伙计看了看外面,小声说道:“爷,您别砸我的饭碗,如今是新社会,我可早就不干了。再说日本人和国民党我可没伺候过啊,都是给咱共产党卖命来着,我现在就是一个照像的,您——”
他的话随着李春秋摸出的一沓钞票戛然停住。
“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小活儿,买你半天。”
他狐疑地看着李春秋,顿了顿,先把钱接过去,然后才说:“违法的事儿,咱可不干。”
李春秋笑了:“放心。”
下午,放学的时间,头戴棉帽子的包打听,一早便蹲在学校附近的路边,手里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白薯。
不一会儿,李唐和丁美兮出现在行人当中。包打听一见,马上把没吃完的白薯用粗纸胡乱一包,塞进怀里。然后左右看看,颇为紧张地注意着两个孩子周围的人。
两个孩子如往常一般一路蹦蹦跳跳的。一拐过街角,他俩便迅速钻进糖果店,一进门就猫下腰找个角落蹲下去。
街上人来人往,没什么人注意到李唐和丁美兮的突然消失。唯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站在街角四下张望。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转身继续朝前走。
包打听看得真切,他快步跟上络腮胡子。可刚跟了没两步,就差点儿撞到一辆自行车,他狼狈地绕开,紧张地向前面看了看,络腮胡子连头都没回。包打听稍微松了口气,继续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络腮胡子走进了一个公车站,正是下班的点儿,站里排着不少人,络腮胡子挤在人群中间,直直地看着车来的方向。包打听也很快跟到这里,他排在队尾,侧身看了看前面,络腮胡子对他的跟踪似乎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车来了。络腮胡子先上了车,坐到一个临近车门的位置。包打听最后一个登上汽车,只有最后一排座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后面坐下。
车门关上,车开始慢慢前行。这时,络腮胡子突然朝司机问了一句:“这车到晋阳会馆吗?”
“不到,坐错车了——”
车刚停下,没等车门全打开,络腮胡子已经跳下车。他站在原地,目送着公共汽车越来越远。随后,他又左右看了看,这才转头从相反的方向离开。这时候,一个男子的背影从一边闪现出来,他的目标也是络腮胡子。
一阵穿行之后,络腮胡子进了一栋居民楼。进门之后,他把外套和帽子随手一扔,然后倒了盆开水,借着热气的熏蒸一点点地撕下了贴在脸上的假胡子。脸盆前的镜子被热气熏得雾蒙蒙的,一只手上前一抹,镜子里映出了陈彬的脸。刚刚的假胡子把他的下巴粘掉了一块皮,伤虽不深,但刺痛无比。
陈彬对着镜子,在伤口上贴了块医用橡皮膏,随后换了身衣服,再次走出家门。天已经黑了,居民楼的门口还有个卖冻梨的小摊儿,几个顾客围着小贩挑拣。陈彬竖了竖领子,从小摊儿边经过,朝另一条街走去。就在他走远之后,小摊儿旁的人群里,李春秋慢慢站起身来。
再回来的时候,陈彬吹着轻快的口哨,手里多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菜。这是他新换的住处,钥匙还开得没那么顺溜。一进屋,他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手里的酒和菜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扔,磕开酒瓶盖,先对瓶喝了一口。
刚从外面打来的酒冰凉又火辣,陈彬喝完直哈气。他就喜欢这种凛冽的感觉,对着瓶子又喝了一口,才朝着下酒菜下手。但是,花生米还没嚼碎,陈彬就感觉不对——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尽管这个人的气息很轻,轻到差点儿就骗过了他的耳朵。
陈彬假装不动声色,右手悄悄伸进身旁的沙发缝隙里摸索。然而,不等他摸到手枪,身后已经传来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李春秋用枪口顶着陈彬的后脑勺,冷冷地说:“别找了,枪在我这儿。”
陈彬苦笑了一下。“还是你老练。我光顾着螳螂捕蝉了,没瞧见身后你这只黄雀。”说着,他慢慢把酒瓶放下,“车站跟着我那个傻小子,你从哪儿找来的呀?”
李春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跟着我儿子?”
“我没跟着他。”
“咣!”李春秋一下子将陈彬的脑袋按在了茶几上,“我在家里卖着命地救你,换成你盯我全家——”他凑到陈彬耳边狠狠地说,“没人看见我来这儿,我打死你,老天爷都不知道。撒一句谎,你就是个死。”
陈彬被李春秋按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去问站长吧。”
“是他让你跟着我儿子?”
“我们要的是丁美兮。站长说,只有孩子才能让一个父亲感到恐惧。”
李春秋的手有些颤抖——让一个父亲感到恐惧,这是魏一平在敲山震虎。他早就知道李春秋最害怕失去孩子,所以……李春秋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他咬着牙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陈彬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李春秋情绪的变化,他慢慢伸出手,把后脑上的枪口轻轻拨开,站起来说:“太细的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即便是丁美兮,我也不会不管。算计一个孩子,这算什么?这是保密局的耻辱。这话就是当着站长,我也敢说。”
陈彬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嗤笑——可惜李春秋这一身的本领,却生了一副娘儿们心肠。
赵冬梅一直在自己的小屋里等到天快黑了,李春秋也没再回来。床上的被窝还没叠,她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仿佛还有不久前欢愉的温度。柜子前挂着她的舞蹈服,李春秋走后她就取了出来,以为从此不必再穿。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天真。
赵冬梅苦笑一下。她重新穿上了舞蹈服,镜子中又出现了那个曲线玲珑的美丽身影。这些年有那么多人想拥有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赵冬梅又回头看了看被窝,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她套上厚厚的棉衣,骑车去了铁路俱乐部。
演出部经理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他仿佛特别怕热,说话的时候也在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自赵冬梅进来,他的目光就在她身上游移,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这样的目光让赵冬梅感到局促万分,她微微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屋外,音乐声隐隐地传进来。经理抬头看了看表,开口道:“突然打电话说要辞掉这份差事,一转眼又说不辞了,啥意思呢?”
赵冬梅抿了抿嘴唇:“对不起。”
“嫌我,还是嫌观众啊?”
“没有,是我自己反悔了。我一定好好跳。”
经理看了看赵冬梅的脸,讪笑着说:“是不是找了个靠山没找好,没等靠就倒了?”
赵冬梅嘴唇抿得更紧了,但这次没说话。
经理打圆场似的说:“不说这个了,留下来就好。可是有一样——你不嫌观众,观众嫌你了。”
赵冬梅有些不明所以。
经理又打量了她一番:“你的舞跳得确实不赖,可是观众反映你那身舞蹈服太旧了。天天吃一样菜也会腻,更别说看一样的景了。”
赵冬梅为难地说:“我只有这一身舞衣。”
“早说嘛,跟我还见外?俱乐部出钱,给你做套新的。”
赵冬梅赶紧鞠躬:“谢谢经理。”
“你现在穿舞衣了吗?”
“穿着呢。”
钱经理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根皮尺:“把外套脱下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赵冬梅赶忙摆摆手:“不用了,回头我把尺寸写下来给您。”
经理翻了个白眼:“小赵,你这是在防着我啊?”
赵冬梅心在哆嗦,手也在哆嗦,但她还是慢慢解开了棉衣扣子。舞衣包裹着身体,在经理贪婪的注视下玲珑毕现。经理紧贴着站在赵冬梅身后,手拿皮尺绕过了她的胸部。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过赵冬梅的脸颊。
舞台灯光亮起的时候,赵冬梅面无表情地起舞。台下的经理看上去却是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又用手帕擦了擦汗,转身朝卫生间走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来,经过走廊拐弯处时,李春秋默默地从上面取了一块蛋糕和一把叉子,然后也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过去。
卫生间是自动关闭的弹簧门,李春秋推门进来,随手用叉子横闩住门。随后,他走到小便池前紧挨着正在撒尿的经理,面无表情地问道:“您是经理吧?”
经理看看他,笑着答道:“是我,是我。”
李春秋也在小便,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墙,冷冷地说道:“有个事儿得请教你。”
经理看着这个陌生人,有些奇怪地答道:“您说。”
“量尺寸换衣服这些事,我是说,换芭蕾舞的衣服,就没有个更衣间吗?这么大的一个夜总会,这么点儿钱总不该省吧。”李春秋说着,慢悠悠地系上皮带,转头对神情严峻的经理问道:“你说,对吧?”
有人在厕所外推门,门把手上的金属叉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门被紧紧闩着。卫生间里,李春秋护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一拳将经理打倒在地。经理肥胖的脸上满是鲜血,他挣扎着起来想还手,但很快又被李春秋的拳头打倒了。一拳,又一拳……李春秋把所有的压抑都发泄在这个经理的脑袋上……
舞台上,赵冬梅的舞蹈还在继续。音乐的间隙,她远远听见卫生间里有人叫喊,两个侍者闻声过去查看。一个定格动作,她眼睛看向人群,恰好看见李春秋的背影正穿过人群匆匆朝门口走去。
“东风吹绿柳,春雨润花红。”魏一平手提狼毫,端详着刚刚写就的这副春联,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一侧静静站着的陈彬立刻说:“好,真好。”
魏一平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拿到那个小姑娘家的钥匙了吗?”
陈彬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低下头说:“办砸了。李春秋差点儿把我崩了。”
“怎么回事?”
“跟着的时候,让他发现了。”
魏一平放下毛笔,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这该让我怎么说呢?表扬他的敏锐,还是惩戒你的不小心?”
“我的错,我愿意受罚。”陈彬立正答道。
“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枪口顶在我脑袋上,不说就是个死。”
魏一平想了想,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件事没有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受牵连。他会领这份情吧?”
陈彬看看他:“他说,对付孩子这种事会让人笑话。”
魏一平叹了口气:“孩子会改变一个人,不过会变好还是变坏,就说不定了。”
“不行,我这就去撬开丁家的锁。”
魏一平看着他,摇摇头道:“这件事先缓一缓吧。”
李春秋到家的时候,发现灯还亮着,姚兰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可是,见他开门进来,姚兰并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李春秋看了她一眼,边脱大衣边说:“局里有点儿事,忙完就不早了,和他们一起喝了几口。”
“我给你那儿打过电话。小李说,你一天都没去。”
姚兰语气平静,李春秋站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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