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山水处情感故事(我是老爷身边没名没分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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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爷身边没名分的妾。
每天负责传传话,唱唱戏,偶尔气一气正室夫人。
但出了大宅,我还有个家。
那里住着我每半个月才能见到一面的丈夫。
我是老爷身边没名没分的妾,但出了大宅,我还有个家
1
民国三年,三月初五,是值破岁,大事勿用。
洪家,煤市东街的洪家,下九流里最说得上话的人家,八大胡同的掌旗人,这是那玲儿对洪家的认识。
再多的,还是十四岁那年,在大栅栏碰上个粉妆艳抹挂着大红绸花的女娃娃,还没她高呢,点着小脚疯跑,后面两个男人追,追上了劈头盖脸地打,鞋底子都抽折了……
打人的嘴里喊的是:“洪家的园子你也敢逃!”
可这也不过是洪家的一小部分,还没指甲盖大的一小部分。
现在,她已住进了洪家的西苑。
惶惶间昨日的事就过去了,和夜里的月一样,日头出来前,就过去了……
2
入了洪家门的新媳妇,头一件事自然是见公爹。
只叹这新媳妇却是穿孝的,清白白夹棉有省的老旗袍,素发髻上一朵绢花,绢纸花瓣随风轻颤。
绢花儿颤,那玲儿的心也在颤。
洪老爷子,八大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没爹,娘死得早,连名姓都没有。十五岁因着老鸨子不给饱饭吃,一把火烧了园子,入丐帮,认了个老赌棍当干爹,跟老赌棍姓洪,当街坐庄叫局子,混了点本钱。人横,谁耍鬼,断谁的指头,谁闹事,扎谁的肠子,在赌上起了家……
后来老佛爷逃难路上送吃送喝送铺盖,老佛爷归京,洪家得了赏,再没什么高低什么黑白,洪家就此风头无俩。
这故事,是那玲儿早上听身边小丫头子讲的。
要见这么个人,还得喊爹,还得敬茶,说不慌是不能的。
正胡想着,正房门帘陡然撩起,一个俏丽少妇探出头来,端的是好生俏丽,眉如勾眼带俏,才起床似的半散着发,身前衣襟更是塞得胡乱,越发显出那处鼓胀,看得那玲儿脸红。
“二少奶奶?里面请吧。”少妇浑不在意,话也说得散漫。
那玲儿拿不准该怎么喊人,看向管家媳妇,管家媳妇笑得老道,稍等了会儿才开口,也不知是晾着她还是晾着那说话的人,那玲儿也不敢催,却是过了应声的时机。
“这是柳丫头,老爷身边伺候的。”管家媳妇终于开口。
晨风纳寒,冷得人手脚冰凉,唇齿自然也钝些,再钝也还是得应。
“多谢柳姑娘。”那玲儿思忖着开口。
“可不敢当,里边请。”柳丫头又撑了撑帘子。
那玲儿赶紧进屋,却更傻了眼。
老爷子在内里床榻上半卧着,瘦且黑,倒把一双眼显得极大,轮廓让人想起洪长年,可到底这双眼昏沉了些,不难看出,老爷子身体不够康健。
床榻上下围了四五个娇俏丫头,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喂饭的喂饭。女人高矮不一,身上也是着素,可素得假,蓝裙底下露着粉红鞋尖,头上不戴花却扎着四五股彩绳,莺莺燕燕一群,香气诱人昏沉。
“二少奶奶,茶来了。”管家媳妇头不抬眼不睁地端上茶碗。
“爹,媳妇儿那氏给您敬茶,请用茶。”那玲儿跪地。
“好。”声音嘶哑,却也算不上多苍老,老爷子挥散丫头们,起身接过茶,瞧动作,倒也利落,想来不是什么大病。
“读过书?”老爷子抿了口茶,昏沉的眼盯在那玲儿身上,恍惚间有些锋利,却反让人感叹,旧日里街上横行的霸王今儿却只剩下房内放浪。
“上过旧学。”那玲儿先按礼叩了头,才敢起身应话。
“阿怀是洪家长孙,好好带着——哎哟……”老爷子说了两句,眉陡然皱起,黑瘦的脸上五官拧作一团,颇为痛苦,身边丫头慌忙忙递过早就烧好的烟枪,老爷子就着那白玉似的手鼓了口烟,皱着的眉舒散几分。
“二少奶奶,老爷子赏的。”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柳丫头,毫无规矩地单手递过个福袋,里面的金银器叮当响。
眼见公爹又被女人围上,那玲儿慌忙请退,临出门前没忍住回了下头,正对上了柳丫头往外看来的眼,仍是漫不经心,仍是眼梢带俏,却似夹杂着几分别样的光,使人捉摸不透。
3
出了正房,管家媳妇又带着她去后罩房给林夫人敬茶,才过院门却给拦了下,一个婆子端着个托盘,上面一串子香樟木的佛珠,翡翠的佛头、背云,纯金的卡子、顶珠,算不上多雅,值钱还是值钱的。
“二少奶奶多担待,夫人身子骨弱,今儿就不见了。”婆子态度算不得恭敬。也是,她一个望门寡,僧佛尚不可见,人拦着不让进门也算不得过。
林夫人不是洪家的夫人,妻妾有别,妻早亡自有续弦,妾是抬不上妻的。可如夫人林氏膝下有子,也就是三少爷,且这洪家后宅多年来有媒有聘进来的只这一位,日子久了,宅子里便也都尊上一声林夫人。
那玲儿散了好些个首饰,从小丫头子们嘴里得了各色的消息,老爷的,林夫人的,还有三少爷的。
三少爷住西苑南边,门却是另开的,中间更是横着一堵墙,乃至于那玲儿早起才知道这西苑还有旁人住,一个侧苑住着,却各走各的门,想来二少爷生前跟三少爷关系是好不了的,难怪林夫人不见她,那玲儿如此想着,不免又叹,这洪家,人丁不旺,还挺乱的。
茶敬过了,那玲儿便回房去看阿怀,阿怀年幼丧母,今儿又丧父,那玲儿是真的疼他。孩子虽小,却最懂看人,谁是真心对他好,一会儿便瞧明白了,不过一日,连睡觉都要那玲儿抱着,如此竟觉时间飞快,一大天过去,也算太平。
可太平,只此一日。
次日正房请早,门帘子撩得痛快,里面却站了好些个人,老爷子旁坐着一身姿窈窕的妇人,看不出年纪,周身素袍,手里拈着串紫檀佛珠。
“这是老二媳妇儿吧?昨儿那串珠子可喜欢啊?”妇人眉眼带笑,语调温柔。
“媳妇儿那氏见过夫人,谢夫人赏。”那玲儿慌忙见礼,话说到这份儿上,哪里还猜不出身份。
“多俊俏的孩子,天可怜见儿的,阿弥陀佛。甭怕孩子,天地阴阳虽有隔,可隔不了亲人彼此惦念的心,只要心里常念,佛祖会保佑他们早日轮回的。”林夫人一脸的清风明月,那玲儿不禁想昨儿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哎哟……”老爷子扶额靠向林夫人。
“哎……快、快……”林夫人一边替老爷子揉太阳穴,一边喊人。
和昨儿一样,老早烧好的烟枪递了上,才鼓几口,便给林夫人叫了停。
“缓过劲儿就行了,可不兴抽多了,我还指着你长命百岁呢。”林夫人话说得温柔,人也端庄,这样的贵妇人守着,换谁也舍不得说重话。
“什么长命百岁,这半百还没过呢,就落下这毛病……”老爷子叹气,算起来,他今年虚岁才四十九。
“又不碍着性命,你一个霸王,这算得什么?快甭说这些不高兴的。”林夫人纤纤手指按在老爷子嘴上,脸也贴得极近,语调柔得轻飘飘的,端庄贵妇陡然多了股子风月劲儿。
那玲儿赶紧低头,却又听她喊:“柳月儿呢?叫过来,唱两句,透透心情。”
林夫人的话音落了,却愣是没人搭茬,一脸舒坦的老爷子也斜了眼,那柳丫头就在床旁边站着呢,林夫人愣是看不见。
“怎么着?人没在?”林夫人坐正身子,又问。
“在,哪能不在呢,老爷在,柳儿就在啊!”柳月应声,声高,语快,一大串话儿接上倒豆子似的容不得人反应。
“昨儿睡不安稳,今儿嗓子不好,夫人想听戏,柳儿就小唱两句,人哪能不识抬举呢!”话说罢,也不管屋里人什么反应,柳丫头弯眉怒挑,俏眼微瞪,张嘴就是一段西皮快板。
“一口怒气冲天外,打骂唐童小奴才,胞兄被你父箭射坏,兵法洛阳为何来,今生不能食尔肉,你坐江山爷再来!”好一段《锁五龙》,柳月儿声娇,青衣的底子,这会儿唱花脸不够浑厚也不低沉,可那骂人的劲儿却是只高不低。
林夫人没等听完就变了脸,“这是骂谁呢?”
“李世民呗。”柳月儿回得理所当然,锁五龙可不就是单雄信骂李世民嘛。
“丧还没过呢,唱哪门子戏?”老爷子抢在林夫人开口前撂了脸子,霎时谁都没了声儿。
那玲儿这才觉得,自己昨儿眼皮子实在是浅了,耳边不由响起大少爷那句话——进洪家,好活不好活的,不好说啊……
4
三月初七,宜会友,忌开渠。
那玲儿站在坟前,灰白碑刻上是父母的名,笔画深刻锋利,和石头一样冷,和石头一样硬,新妇回门的日子,她却只能来这儿。
“玛玛、讷讷……”靠在石碑上,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不过二十几天,比她过往的十七年都漫长。
风吹过,是春风,比上个月少了袭人的寒,可还是冷,这冷,不是日头能驱得散的。
祭过了父母,那玲儿便往大栅栏去,她走时答应阿怀带点心回去。
坐在车上摇摇晃晃,隔着黑纱看着路边,看见了房屋,也看见了人马,虽蒙着黑纱,可到底还是看见了,挺好,总比看不见要好。
那玲儿轻叹一声,接着她就看见了胡同口那棵香椿树。每到这时候,香椿发芽了,那棵树都是秃的,新鲜的香椿芽,谁家都要来薅上两把。那树且要秃上半月有余,才能再长出大叶来,顺着那棵树往胡同里走,门上蒙了层铁皮的,就是那家。
车奔得快,胡同口的香椿树隔着黑纱往后退,她没下车,也不想回家,她害怕,怕那房子里,只她一个人……怎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呢?
那玲儿往“点心曹”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这个事儿,到底为点什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了呢?她想不明白,也不可能想明白,不过就是找个事儿占着脑子,免得太难过。
“点心曹”门前排了好长的队,那玲儿倒觉得不错,她不想那么快回洪家,可她也不敢四处乱逛。
“曹嫂子,那槽子糕要火大的啊,就这些了?那我包圆了。”前面的声儿耳熟。
拎着一包点心的女人从队伍里出来,藏蓝短卦黑袄裤,头发没盘也没散,一长根黑辫子坠着藏蓝的流苏络子,普普通通里透着精细,却没了那玲儿见过的懒散劲儿,以至于那玲儿揉了揉眼,生怕自己认错人,可那如勾的眉带俏的眼,不是柳月儿还能是哪个?
柳月并没有走远,而是和街边晒阳的老人闲聊,说说今儿的菜价,聊聊昨儿的米价,笑得爽朗,应得利落,人也没了懒散放肆,像极了胡同里那些个当家柴米的女人。
“小月。”高高瘦瘦的男人,一身淡青的褂子,从斜街里穿出来,笑若暖阳。
“阿关,今儿回得早?”柳月笑灿灿迎上。
“你回来嘛,就早走会儿,晚间开戏再去。”男人接过点心包,两个人手牵着手,往胡同里去了,隐隐还能听得见柳月的笑,很开心。
那玲儿又一次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身边排队的大嫂却“啧”了一声,和同来的姐妹嘀咕:“这两口子也是奇怪,半个月见一回,女的走了,男的也不咋回,不定怎么个事儿呢……”
那玲儿提着点心从胡同出来的时候,车夫正在街边茶摊上抽烟,老早瞧着她,便一口干了茶碗里的茶。
“二少奶奶,还往哪去?”车夫压低车子方便那玲儿迈腿。
“回……”那玲儿才开口,那车夫又跟了句:“早间上面来话儿了,二少奶奶难得出来,是想回家还是想去店里瞧瞧都成。”
半晌,那玲儿才问了句:“什么店?”
“都行呀,洪家买卖多,南城底下您想去哪,就近都有歇脚的地儿……”
车夫说到这,叹了口气,叹得轻,接着就压低了声儿,“不瞒二少奶奶,早前海山赌坊也在咱这边儿,出事儿当天,大少爷就接过去了,丧报还没发呢,人就压进去了……嗨,说这干嘛,您一个女人家那地儿也不方便去,要不您街上逛逛?”车夫说着提起车把。
“不了,回吧,阿怀等着点心呢。”清脆脆的声儿从黑纱里传出来,转了车夫原本要抬的步子。
“二少奶奶,刚子我伺候二少爷车马好些年了,二少爷对我有恩,二少奶奶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尽管吩咐。”车夫躬身起立,车子飞奔起来。
“有心了。”黑纱里飞出三个字,被“踏踏”的脚步声盖过,这一段话也被车子甩在后面,散在风里,一个字都没带进洪家。
5
“点心曹”的豌豆黄软滑适口,甜而不腻,阿怀吃得满脸都是。
“大大也给我买过这个。”阿怀边吃边说。
“也是这家的?”那玲儿替他抹去脸上的点心渣。
“嗯,这个啥心啥的。”阿怀认识的字儿不多。
“点心曹。”那玲儿指着油纸上的字儿慢慢念,心里想的却是白日里的事儿。
车夫那两句话,到底怎么个意思?什么叫“早间上面有话儿”,这个“上面”是谁?老爷子?大少爷?是真投诚还是假打探?人家递过来的手,她接是不接?给她递手为的什么?
思虑间一小块豌豆黄吃进去,好吃的,这么好吃的东西,是不是该送别人也尝尝?
阿怀往院子里喂蚂蚁的时候,那玲儿拎着另一包豌豆黄去了东苑。
东苑没有树,也没有草,青石板铺满地,平坦又生硬,远远地摆着几个大水缸,冬里装雪,夏日盛水,算这生硬院落里唯一的点缀。
“有事儿?”洪长年还没换下外衣,他刚从外面回来。
“买了点心,阿怀说大大也喜欢这个,央着我给您送来。”那玲儿打着孩子做幌子。
“今儿出去了?”大少爷接过点心放在桌上。
那玲儿抬眼,又垂下,“三天回门,我无处回,便去给父母送些纸钱。”
“阿怀呢?”大少爷有意无意地问,既然孩子要送,自己怎么不一起来?
“院儿里喂蚂蚁呢,舍不得撒开。”那玲儿恭敬敬站在远处,应得合理。
“往日我这个时候都不在,你今儿倒是赶巧。”大少爷每一句话都不挨着,像想起什么说什么。
“前两天这会儿子都瞧见喂马的小子跟厨房讨零嘴儿,今儿没见着,想着兴许是外面回来了车马,他赶着喂马,这才来碰碰运气。”那玲儿实话实说。
“嗯。”洪长年似笑非笑,眼深、色沉、深潭水般无有波澜。
“孩子有心了。”他拍了拍油纸包,算承下这份情。
那玲儿请辞,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几句话而已,她挖着坑,他也埋着枪,说不上谁试探了谁。
显然大少爷不知道她今儿出门,他不是那个递话儿的人,难不成是老爷子?
6
晨起春光,清风舒爽。
赶着清风顶着春光,那玲儿照常往正房请早。
“二少奶奶回吧,老爷。今儿起得晚。”柳丫头脸色不愉,连门槛都没过,说完了话就要回去,却给那玲儿叫了住。
“柳姑娘,借一步说话。”那玲儿上前拉住柳月儿的手,掌心里是一枚金镏子。
“二少奶奶怎个吩咐?”柳月攥着拳,往外几步走,脸上的不耐烦收了几分,却也还是那懒散姿态,爱答不理。
“就是想劳姑娘拿个主意,昨儿因着给父母上坟我出去一趟,顺道儿买了些点心曹的豌豆黄,阿怀爱吃得很,嚷着今日还去,可我拿不准带孩子出去,是不是该先禀老爷?”那玲儿客客气气地问。
“二少奶奶知道点心曹?昨儿……头午?”柳月俏眼斜睨。
“是啊,自小住那附近,就好这口儿,回来时候还没到晌午呢,正赶上槽子糕卖没了,不然也准备买点的,槽子糕火大的才好吃。”那玲儿微微带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柳月冷了脸,半晌才应了句:“孙少爷出门自然要禀的,可老爷事儿忙,您往大少爷那递话儿也是一样……年头不好,世道乱,二少奶奶外面瞧见什么杂七杂八的也别往心里去,这时候,人还是求个安生的好。”明明是下人,明明是应别人的话,可从柳月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警告。
“可不是嘛,安生总是好的,昨儿我出去跟管家媳妇儿说了声,她没说旁的,我也就去了。二爷早前用惯的车夫,再也没带个旁人,这会儿想起了,可是不妥了,下次……”那玲儿还是一副闲聊的姿态。
“下次怎么着,谁也说不好,后宅的事儿,自有后宅的人管,旁的人说了也不算,我这儿忙着,少陪了。”话说完,也不等人应,顾自便走了,头昂得高高的,腰扭得软软的,又俏又傲。
那玲儿垂眼看着脚下,慢悠悠举步往回走,柳丫头态度不好,意思倒是明了。她问的,人家都答了,老爷子不管事儿,该问大少爷的问大少爷,剩下的,还有后宅的人管……
那玲儿踏着春风带着满脑子疑惑回了西苑。
“二少奶奶,早间林夫人那的张婆子来了,说夫人觉得您有佛缘,送了些个经书过来给您。”小丫头红娟捧着一沓子经书上前。
“呵,那得谢林夫人赏。”那玲儿接过经书放在桌上,一页页翻过,一纸白茬微露,那玲儿只觉自己瞎忙活,东苑正房走一遭,合着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
信不长,不过几句,可怜她,看得起她,顺道儿又惋惜了二少爷人才没大少爷就拿了势力。
那玲儿越发想不明白,那个躲在佛祖后面争风吃醋的林夫人,给她伸的哪辈子手?又是怎么就收拢了二爷院里的车夫?然后呢?她用得着她一个望门寡的儿媳妇干嘛呢?又不是亲生的。
洪家就像一个菜市场,光溜水滑的果菜摆在那闯脸面,柜子底下一地烂菜叶子……
7
谷雨初晴,宜开卷,忌访友。
安生过了半个多月,阿怀要上学了。
“世上唯有读书高”这个事儿,到什么时候、什么人家都是要认的,更何况还是大少爷的意思。
那玲儿给挑了西城的小学,洪家再能耐,阿怀也才是个五岁的孩子,若是为着这个姓受了欺负,对他、对那些孩子都是个麻烦事儿,不若送的远点,身份藏着点,安稳稳过个童年最好。
老爷子是不满意的,请先生来家里教最稳妥,不想大少爷一句“时代不一样了,小辈儿也得往前探探身子”,把事儿拍定了。
那玲儿和管家去送阿怀上学,嘱咐了一路。
“阿怀到了学校要有礼貌,见着先生要问好,见着同学要客气,阿怀有学名了,洪怀麒,先生叫的时候要应……”临到学校又说了一遍。
阿怀扭着身子不高兴,他不想去,可到了学校,瞧着里面的大院子和一个个往里走的孩子,他又忍不住好奇想进去瞧瞧。
小班的先生姓陆,斯文文一位,管家伴着孩子跟先生说话,她带重孝不便往前,就门边儿听着,暗自想着一会儿回那家把她那方红丝砚取来,送给阿怀。洪家虽大,也还是南城里平民的规制,好些东西好些事宜,排场虽够,精细不足,她自也不敢提,倒显得矫情,索性回去拿。
“敢问,可是陆先生?”门外来人,高高瘦瘦,淡青色的袍子,身边一位少妇身姿丰腴,领着的小孩与阿怀差不多高。
那玲儿让过,两人略略颔首,也是来报名的新生,大人们说话办手续,两个孩子玩到一块儿。
“你叫什么啊?”那玲儿蹲下身子问那小孩,鼻间萦绕一股子药草香。
“关明远。”小孩答得干脆,胸前挂着个荷包,飘着幽幽草药香,上面绣着个明字。
“我叫洪怀麒。”阿怀也争着说名。
“那是你爹娘?”那玲儿又问。
关明远点头,阿怀又争着说:“这是我玲儿娘。”那神情微微落寞,那玲儿伸手刮了下阿怀的小鼻头。
手续办完了,俩孩子也熟了,乖乖跟着陆先生往课室去了。
“忠叔,我想回趟那家,取点东西给阿怀。”那玲儿低声询问。
“哟,小的这边……”管家掏出怀表看了看。
“不劳烦忠叔,我这拿了东西就回,让刚子跟着就行了。”那玲儿迈步上车。
罩着黑纱的车一路向南,路过学校,也路过了关明远的父母。那玲儿隔着黑纱看着那高高瘦瘦淡青袍子的男人,轻咬下唇,她不会记错人,关明远的父亲就是那个在胡同里拥着柳月,笑若暖阳的男人。
真奇怪啊。
8
谷雨时节,香椿树已枝叶葱葱,吃香椿芽的季节过去了。
这个季节过去,便是下个季节,冬去春来,春走夏至,天地自有定数。唯人,总能脱了那定数,碰上无数的巧……
那玲儿取了东西,跟陈妈少聊几句便往“点心曹”去,阿怀头一天上学,总要让他高兴高兴,更何况她也不想在老房子里多呆,生怕呆久了,便要给旧日的记忆吞掉。
今儿早,“点心曹”门前还没有许多人排队,末一个站的少妇身后一条黑亮亮麻花辫,辫尾坠着流苏绳。
“二……”那玲儿站过去,前头人回身,俏眼弯眉,端的一惊,下意识开口。
“嘘!”那玲儿眼神越过柳月,对面高高瘦瘦的男人正急匆匆往这走。
柳月回身看见男人,面上重挂了笑,“阿关,怎出去这么早?”
“换了新琴,早起跟着吊嗓子的小徒弟儿们合合,才回……”男人突然看见那玲儿,差点被嘴里的话噎死。
柳月见男人看着二少奶奶,忙道:“这是小玲,我在洪家的姐妹,总听我说曹家嫂子的点心好,便来买些。”话说得干脆,袖子下的手却偷偷扯着那玲儿的衣衫。
“这是阿关,我们当家的。”柳月又介绍另一边。
那玲儿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男人看了半晌,也不见她戳穿他,迟疑疑应了声好。
“别买了,还得好些时候呢,咱回吧。”阿关拉过柳月手臂。
“柳姐姐回吧,我排着,一会儿多买些就是了。”那玲儿开口,两个人都盯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
“好。”
“好。”两人齐应声,挽着手走了,走得快,柳月身后的黑辫子一摇一晃地蹦着,辫子都慌了,人岂能不慌?
天擦黑,柳月儿便回来了,捧着老爷子赏给阿怀的文房四宝,一身灰白底儿茶色碎花滚银边旗袍,素而贵,和早间那一身蓝棉布袄子差的不是一两点,不看姿态,只瞧衣服,已是判若两人。
“孙少爷上学辛苦,老爷子惦记。”柳月来得张扬,还是那一副不把别人放眼里的懒散。
“柳姑娘喝杯茶?”那玲儿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她。
“是渴了,劳烦二少奶奶赏一杯吧。”柳月落座,她到底还得了她一个金镏子不是,明明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却还上赶着送礼,这好意给得明显,柳月不傻,今日之前,她还能爱答不理,今日之后,她却不得不接下这好意。
“柳姑娘懂戏?”那玲儿亲手倒茶递过。
谷雨时节,江南下了新茶,京里也买得到,可那玲儿喝不上,洪家还没给过她月例钱,她那点东西,为了多得点消息,都给下人们散得差不多了,这是头年的茉莉花,陈茶,也香。
柳月歪靠在桌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绕着茶杯口打圈:“戏班子里长大的。有一年台柱子卷了班主的钱跑了,师傅气急,把几个小丫头子都给卖了,我半道儿跑了,又让人抓了,打呗,打死也就算了,没想到半死不死给扔出去了。
得阿关救了,捡条命,唱戏呗,他拉琴,我唱戏,结果唱了不到一年,又让大兵给盯了上,我给关起来了,阿关也给抓了……后来,洪家救了我又救了阿关,我就到洪家干活呗……”
柳月说得轻巧,几句话就是五六年。
“二少奶奶,我柳月,在洪家,干的是下屋里洒扫的力气活,哪天又碰上了,可别说错了。”柳月放下手,挺直身子,看着那玲儿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知道了。”那玲儿应得轻,却稳了柳月的心。
“洪……老爷救的你?”那玲儿声儿越发轻。
柳月没应。
那玲儿抿了口茶,瞥眼柳月腰间的香包,转了话头:“柳姑娘身上带了药草?”。
“嗯,春到了,驱蚊虫的。”柳月轻抚腰间香包,药草香冲鼻,和关家孩子身上带的一个味道。
“你们当家的送的?老爷子看见了不碍事?”那玲儿又倒了杯茶,借此缓一缓脸上的红,她到底还是个姑娘家,问人家房里的事儿,怎么都有些抹不开脸。
柳月儿嗤一声笑:“二少奶奶听过这句话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别人家的媳妇儿总是好的……不然你以为老爷子凭啥半个月让我回趟家?他就好这口儿呗。”她答得倒是大方,既然做得,有什么说不得?柳月不在乎,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洪家,她在乎的人在外头。
“这些年……就这么过的?”那玲儿灌了两杯茶,才缓了脸上的热,问得仍是轻,轻得只柳月一个人听得见。
柳月又笑了,笑意收了,端的一脸郑重:“不这么过,活不下去的……人呐,得有情……”
柳月走了,夜也黑了,月挂在天上,被云遮住,不甚明朗。
柳月走的时候,眼里又一次杂了几分异样的光,这一次,那玲儿看明白了,是怜悯……她在怜悯自己,守了望门寡的女人,没有资格谈情。
可是她有,即便那情事扭曲至此,竟也让她有底气怜悯自己……那玲儿心底阴沉,和这天色一样,云遮月,月不明。
9
那玲儿本以为,她只是看见了一场别人的骗局,说不上谁骗了谁的戏码,看到这儿也就罢了,她不过是指着柳月能给自己透透消息……
谁曾想,骗局里面的故事,比春雷还惊人。
那玲儿去请早,正房闹得不可开交,柳月给几个婆子关在外面,其他小丫头子也都给圈了住。
“老爷、老爷……让我进去,老爷得有人伺候。”柳月在屋外喊着要进去。
“夫人在里面呢,显着你了?”四五个婆子挡在门前。
“哟,二少奶奶回吧,老爷夫人说话儿呢。”一个婆子瞧见她,远远地喊,那玲儿只得往后撤,柳月的叫骂声不停。
“当年洪家救了我,我跟在老爷身边伺候是应当的,你凭什么拦我,当年洪家救了我……”柳月没喊上几声就给人捂住了嘴。
那玲儿顿了顿步子,那晚,她问过柳月,“是洪……老爷救的你?”,当时她没应,没说是,就是不是,那玲儿听懂了的,这会儿提这个干什么?
“不是洪老爷救的……五六年前的事儿……”那玲儿一路想,一路往回走,却在院子当中转了方向。
“洪家能救人的,不是老爷,就剩下几个少爷……二少爷没了,三少爷不在……”那玲儿直奔东苑,她帮柳月递话儿,柳月帮她往前走一步,这个金镏子不白送。
“二少奶奶来得早啊。”四龙候在东苑门口,四龙就是那个替大少爷往那家行丧叩头的人。
“是早……方才去老爷那请早,说夫人和老爷说话儿呢,丫头子们外面站了一堆,不好打扰,就比平时回得早了些,一时走差了方向。”那玲儿垂着眼说完就回了。
正房的事儿什么时候了的,怎么了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柳月是大少爷的人,不光她知道,林夫人也知道,老爷呢?她猜不着……但她明白,知道了二少爷的事儿,才能知道自家父母的死因。
林夫人信里的话,她得听,她这满院子的人里不定多少眼线呢,可上赶着不是买卖,这里肯定有别的事儿,她那玲儿不准备给人当枪使,所以,她悄没声地往东苑靠了一步……
10
三月二十五,适逢破岁,诸事不宜。
学校得了半天假,阿怀嚷着吃点心,那玲儿便带着往“点心曹”买了好大一堆,往回走的时候,阿怀非要给大大送去,车子拐去了海山赌坊。
八大胡同里最大的赌坊,二层楼的牌面,黑底金字写得张扬,好似你只要进了那赌坊大门,便是跳了洪家的海,刀山火海的海,便是上了洪家的山,刀山火海的山!
那玲儿不允阿怀进去,嘱咐小丫头子从后门送过去给掌柜的代转,他们只在蒙了黑纱的车里等。
却是又瞧见了熟人,高高瘦瘦,淡青褂子,低着头从海山赌坊后门出来,走得极快。
“刚子,这后门是什么人走的?”那玲儿有意无意问车夫。
“回二少奶奶,赌徒走的都是正门,后门是洪家各掌柜的出入的地儿,海山赌坊看着是一个院儿,其实当中是隔开的,前面是赌坊,后门是大少爷听各家消息的地儿,大少爷大多都在这……早前二少爷也是这么的……”刚子应的比问的多。
天边卷着乌云,春雷闷响。
“去瞧瞧,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要下雨了。”那玲儿没接刚子的话茬,她知道,林夫人那催了,催她表态。
赌坊后门恰巧开了,不是小丫头子,是四龙。
“二少奶奶,大少爷说您头回来,里面坐坐,小的着人送孙少爷回去。”四龙的声轻,面上不见声色,话听着倒是善,伪善的善。
那玲儿进门,里间早有人候着,引她去见洪长年。
“世间事儿总逃不过一个巧字儿。”洪长年手底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响,本就温柔的声线给遮了个七七八八,勉强听清。
听清了,却没听懂,那玲儿不敢随便应。
算盘珠停,屋里静,越发显得空旷而闭塞,偌大的屋,只正中一桌一椅,靠墙一几两凳,余下便是灰突突的墙和青石板的地,除了进出的这扇门,连个窗都没有。
“姓关的,见着了?”洪长年抬眼,眸色深沉。
那玲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够巧的。”
“那就是老天爷觉得应当这么巧,总要顺着老天爷的意。”洪长年眨了眨眼,一潭深水波光粼粼。
“可见着就见着了,未见得要说出去,你说是不是?”洪长年话里有话。
“看都看不懂的事儿,哪里敢说呢,大少爷嘱咐的是。”那玲儿垂眼,心底却恨不能翻个大白眼,洪家这乱糟糟的事儿,以为她乐意看呢?
“没什么看不懂的。”洪长江笑了,笑不及眼底。
“柳丫头我有用,她钟意那姓关的,咱就成全她这个姻缘。”洪长年说得随意。
那玲儿拧了眉,压在舌底半晌的话儿到底冲了出来:“柳丫头既是你的人,你怎还帮着那人骗她?那人有家室妻子。”
“呵。”洪长年摆手,“想拧了不是?不是我帮别人骗她,是别人帮我哄她。”这话说得越发让人不懂。
“柳丫头每月两次出洪家,过年不算,五年间回家的次数不过百次,你指着谁给她守贞守心呐?不说这个,就是她早年间让那几个大兵磋磨成那样,姓关的也不能再要她,你以为柳丫头这性情,没了姓关的这份情牵着,她还能活?
姓关的日后再不敢和妻子同行,该演什么角儿就演什么角儿,柳丫头仍旧守着她的情,她人留在洪家,她的心我给她安置个地儿,不挺好吗?”洪长年的话说得坦然,讲得明白。
那玲儿却瞪大了眼,半晌转不过这个弯儿,这是给人钱让人哄骗柳月?合着那引以为傲的情事,是个笑话?
“柳丫头是个聪明人,你以为她一点没看破姓关的外面有没有人?各取所需而已,人家乐意骗自己,我呢,就顺着大家的意,多送些甜头……”洪长年给这件事儿盖板钉钉,周正的脸上眼深如潭,若君子,正人君子的君子,伪君子的君子!
那玲儿张嘴咬了几个字儿,没出声。
“什么?”洪长年问。
“我说,您这是……训狗呐。”那玲儿瞪着眼,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声儿轻,不似挑衅,倒似陈述,平白白地直说。
训狗,才要拿甜头吊着……
洪长年挑眉,似笑非笑,沉潭深眸里又一阵波光粼粼,看得那玲儿心慌。
11
人送走了,洪长年拨了下手底的算盘,一身重孝压在十几岁的姑娘身上,早前觉得她扛不住,后来觉得小瞧她了,这会儿再看,更有意思了。
“大少爷,二少奶奶上车了。”四龙回来报。
“嗯,是个聪明人呐,接得住柳丫头递的话儿,也真敢来报,呵。”洪长年立起算盘,“啪啦”一声响。
“林夫人那边……”四龙弯腰请示,早前的事儿还没了呢。
“查,看老爷子那天到底和她说什么了,到底什么话儿至于得这么撕破脸地闹一场也要和老爷子单独见面。”洪长年蹙眉,转又“啪”的撂下算盘,各珠子归位。
“有些人该清就清,别传出什么不必要的话儿来,训狗,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狗的。”洪长年轻摆手,话落在四龙耳朵里却狠得让人觉得耳朵根子给剜了一刀似的。
12
夜色茫,星辰微渺。
那玲儿在西苑看了半宿的月亮,眼见着天上的淡黄月牙儿在夜色里忽隐忽现。脑子里反复想着白日里的事儿,每一个碰见的人,每一句听到的话,翻来覆去地想,思绪像看不见的枝蔓,在脑子里横生纵长,使人昏乱。
昏沉沉睡去,昏沉沉醒来,请早照旧瞧见了柳月,娇里带着傲,懒散放肆什么也不在乎的人,要是毁了她唯一在乎的事儿……未免残忍。
说到底,都是可怜人罢了。
那玲儿回西苑催阿怀上学,却发现她实在不配去可怜别人。
“小的妮子,以后伺候二少奶奶车马。”车夫换了,换了个女人,长得极高极壮,国字脸厚嘴唇,生就一副男相,若不是扎着辫子,只怕谁也瞧不出是个女人。
那玲儿点头,什么也没问,她一个寡妇换个女人当车夫,也没什么。
可真就为这个?
难不成世间事真就逃不过一个巧字儿?
那玲儿想扔凳子砸人,可她不能,也不敢,揽着阿怀上车,隔着黑纱往外看,无妨,日子还长,云再厚,月再不明,熬过了夜,天总要亮……(原标题:《海山秽: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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