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笋方知春之味(谈一海随笔江南棕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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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笋方知春之味(谈一海随笔江南棕笋)(1)

谈一海,长汀才子,美髯公也,可诗可文,文史兼攻,为厦门文坛一腕儿。其性也极静,其知也极博,其虑也极深,与其聊,胜读十年书!今读其《棕笋》一文,仿佛已闻木鱼香。—— 林鸿东

朋友在沪杭途中,停车歇息,见路旁有人剥“茭白”,拍照并晒到微信,并备注:食之若笋。但读图所见,不似茭笋(即茭白,又称菰笋),仿佛棕笋。询之,果然。

其时清明方过,谷雨未到。春雨绵绵,正是棕笋采摘时节。北宋诗人苏轼(东坡)写过《棕笋》一首诗,云:“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夜叉剖瘿欲分甘,箨龙藏头敢言美。愿随蔬果得自用,勿使山林空老死。问君何事食木鱼,烹不能鸣固其理。”其诗自注:

棕笋,状如鱼,剖之得鱼子,味如苦笋而加甘芳。蜀人以馔佛,僧甚贵之,而南方不知也。笋生肤毳中,盖花之方孕者。正二月间,可剥取,过此,苦涩不可食矣。取之无害于木,而宜于饮食,法当蒸熟,所施略与笋同,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今以饷殊长老。

苏东坡乃老饕,说得详细。棕笋是棕榈的花房,外观鳞列,深藏种子,秘集如鹅黄色的鱼子,难怪又被称为“棕鱼”并被戏称为“木鱼”了。做法和普通的笋食同,蒸熟即可,粗尝像苦笋,但有回甘和独特的香味。如果和着蜂蜜一起煮,或者用醋腌制,可以久藏,家乡的味道便携千里之外。川蜀之人,常常用来佛前供奉,出家师父更是珍宝视之。从这首诗看,苏东坡正是把这珍贵的家乡棕笋,恭恭敬敬地赠送给一位叫做殊长老的方外好友。东坡老饕川人,当是时棕笋尚为蜀地风味,他说“而南方不知也”,这里的“南方”指的是江南。难道这首诗写于东坡当年官宰于湖州、杭州等地之时?如若是,则殊长老应为江南僧,难怪不如蜀僧熟悉和珍宝棕笋了。东坡在诗后如此不厌其烦地备注,就可以理解了。

苏轼的好友李彭,也是著名诗人和书法家,针对这首《棕笋》诗,写过《戏答棕笋》二十四句,前四句:“髯翁落落缘坡竹,肥如瓠壶书满腹。好客勤炊烛代薪,中厨羹金仍脍玉。”云戏答,实赞美。东坡乃美髯公,胡子长得像坡地上的竹叶,身体肥胖得像葫芦水壶,里头却是诗书满腹。看来真人苏东坡是个满脸胡须的大胖子。这老饕不仅好吃还好客,饭局一直做到点烛还不稍歇,厨房里金黄、玉白的各色美食准备得满满当当。诗写得略带夸张,更兼双关。比如这“坡竹”不仅指路边坡地上的竹子,也暗示东坡深爱竹子,其嗜入骨。和东坡《棕笋》原诗中的“木鱼”相类,一语双关。李彭在该诗中提到“剩誇棕笋馋生津,章就旁搜不厌频”,夸的还是东坡的饕食和博学。李彭是江西人,估摸也没有品尝过棕笋。和美髯苏一席饭,山珍和奇谈都可餍足了。这些都是诙谐、有趣之人。写至此,突发奇想,希望真能穿越时空,做一回宋人,和东坡翁海吃并吹牛一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棕笋是棕榈的果实。南宋末年杭州诗人董嗣杲的《棕榈花》写得生动,又像是把东坡那首《棕笋》重新写过一遍:

碧玉轮张万叶阴,一皮一叶笋抽金。胚成黄穗如鱼子,朵做珠花出树心。

蜜渍可驰千里远,种收不待早春深。蜀人事佛营精馔,遗得坡仙食木吟。

林洪《山家清供》下卷“木鱼子”也是再次钞袭东坡的《棕笋》诗:

坡云:“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春时,剥棕鱼蒸熟,与笋同法。蜜煮酢浸,可致千里。蜀人供物多用之。

南宋诗人陆游、邵桂子、洪咨夔都写过“棕鱼”诗。南宋的张鎡也写过《棕笋》,旁注:棕笋,一名棕鱼。张鎡是名将张俊的曾孙,家富豪奢,他们家在杭州南湖筑构贵如皇室的私家园林。这南湖在当时有“赛西湖”之称。张鎡写道“海棕最先来,想看两经春”。海棕,又叫海枣、波斯枣、番枣。这种高大的棕榈科植物,来自海外,且不易成活,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种植的。张鎡诗中还说“尝闻肤毳间,若笋味可珍”,“缘木而得鱼,虑贻俗子嗔”。无疑,他也是熟读东坡诗的。只是,写这首诗时,他似乎尚未真正品尝过棕笋美味。

小时候在闽西客家地区,我所在的汀州古城人们棕笋吃得少,但翻过武夷山脉,江西瑞金的客家人却常吃。他们称之“棕花炳”,采下棕笋煮汤,苦尽甘回。沿着闽西往汀江下游可达广东,那里的客家人、广东人也称之为“棕树花”。陆游写过“棕花蒸煮蘸醯酱”(《戏咏乡里食物示邻曲》)和“蜂房分蜜渍棕花”(《戏咏山家食品》)。可见,南宋时已普遍把棕笋同时叫做“棕花”了。唐代诗人岑参有一首《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在蜀)》,句云:“题诗芭蕉滑,对酒棕花香。”从前注释家不解棕花如何可以食,勉强诠释为“酒花”,认为酒花散开状似棕树花苞中排列的细籽,故称。岑参和当地人把“棕花”煮了配酒,很好理解的。如此看来,蜀地食棕笋至少远自盛唐。

如今在闽地,棕榈已是常见。矮则三米,高则五六米,无枝条,晃动着又大又圆的叶子,直接插在树干上,扇形般张开,车轮模样,远远看去像个杂技演员两手圈了无数的车轴子。树干近叶处被皮状厚物层层叠叠包裹着,每皮一匝,节节相扣。棕皮一旬一采,采而复生。初夏生黄、白色的花,仲夏结果。果实像“房车”,里头密结黑色的种子。九月十月采其皮用,可以做绳子,入土千年不烂。从前有人盗墓抓到一条棕榈皮做成的绳索,发现居然已经长出根来。

“蜀门多棕榈,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这是诗人杜甫的诗句。可见,唐代的四川棕榈种植繁多,人们知道棕皮妙用,甚而采摘过度。明代的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说:川、广甚多,今江南亦种之,最难长。按我所阅,至南宋棕榈逐渐播及江南,元、明更盛。元代诗人张翥写过《春日小轩独坐》诗:“江南棕笋正时新,滋味还思养病身。”难怪我的朋友可以在上海的郊区,邂逅春雨中的棕笋。

棕榈树干正直,赤黑色,筋络毕现,可以做成敲钟用的钟杵,也可以制成各种器具。棕皮有丝毛,错综如织,剥取缕解,可以织成衣服、帽子、被褥和桌椅之类。李时珍说由于棕榈“大为时利,”所以人们“每岁必两、三剥之,否则树死或不长也。”杜甫说的情形是过度割剥,造成易朽。李时珍说的是另一种情形,必要的割采反而更有利于棕榈的生长。棕榈如此全身是宝,难怪会从川、广北上至江南。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农村常见的蓑衣和棕绳,就是取之棕榈。现在因为有了塑料雨衣和塑料绳,棕绳和蓑衣都很罕见了。

据说棕榈是佛经中规定寺院里必须种植的“五树六花”之一。五树是: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是: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涌金莲。贝叶棕和糖棕,一矮一高,也都是棕榈科植物。苏东坡《棕笋》诗中的“木鱼”双关之喻也算雅谑,说来都与佛家有关。“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唐代王昌龄《题僧房》)“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唐代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琥珀珠粘行处雪,棕榈帚扫卧来云。”(唐代皮日休《冬晓章上人院》)“赤棕榈笠眉毫垂,拄楖枥杖行迟迟。”(唐代诗僧贯休)

看来,唐代的不少寺院已经种植棕榈科植物。棕榈不仅神圣,更是实用。棕榈可做寺院里必须的屋遮、蒲团、棕床、棕鞋、棕帽、钟捶、拂尘、斗笠、蓑衣、扫帚、绳索、刷子、扇子,棕笋更是珍贵的素食。宋代的诗人,尤其是僧家诗人总喜欢把棕榈叶比作“夜叉头”,形容棕榈放射状的散叶像是恶鬼披头散发。“夜叉”是梵语佛经中的译音,指一种长着翅膀的食人恶鬼。所以东坡的那首《棕笋》诗句“夜叉剖瘿欲分甘”,说的就是粽叶状,像一群夜叉恶鬼正在掰开肉团模样的棕笋果实,准备分抢。这个比喻太过调侃,不过夜叉加恶鬼,组合起来不就是饕餮么?

回到棕笋,我在周边朋友中问询一圈,众说纷纭。北方的朋友猜测这是“茭白”,并坚称是野生的茭白。这位朋友说孙机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讲过,菰(茭白)的茎秆受真菌侵染而肿大形成茭白,他推理这或许是未被完全侵染的植株,上面仍结了菰米。广东的朋友肯定地说这是常见的“棕树花”,果实有粘性,孩子们掰开籽团,抓成碎块互相丢扔打仗着玩,他还强调棕柄可以雕刻玩具。四川的朋友也说她们孩童时,男孩子们常常把果籽含在嘴里,用竹筒吹出去,和着唾沫,“子弹”粘得女生们满头都是。至于是否能食,有人说能吃,有人说不能吃。记得李时珍的《本草》也说“皆言有毒,不可食”,但又记载蜀人蜜煮、醋浸以供佛、寄远。一直没有说清楚如何才能去其毒而食。

朋友鱼鱼来自广东,说起她小时候在梅州的外婆家吃过“棕树花”。一般是清明时吃,她说,棕花确实有毒,一般要用水煮过一遍,俗称“用水杀一下”,然后和腊肉同炒,或水抄过后炖汤。但不能多吃,小时候在清明吃,是为了提醒后辈知道先辈的辛苦,而棕花吃起来先苦后甘,所以叫“吃苦”和“忆苦思甜”。

“你后来还吃过棕花么?”

“没有。现在的小孩子都不知道棕花可以美食。也许他们这一代人再也不会吃如此之苦的棕花了。”

好吧,我们有幸在风调雨顺的幸福时代,物植丰富,食材琳琅,而棕笋可食,知者渐稀。

从前风物,令人惆怅。

同安古城,谁在风尘中刻画着你的样子!

吃笋方知春之味(谈一海随笔江南棕笋)(2)

作者:谈一海,七十年代生人,长居厦门。曾用笔名南溟、海中央等,发表诗歌、随笔、小说、评论作品若干。1992年首发诗歌,诗歌结集有《望春风,逝》(大众出版社)、《鸟葱与香椿》(自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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