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

母 亲 (中篇小说)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

很多年前,我站在村庄的山梁上默默诅咒一个人。

对面的山梁上,我的继父正没命地打我的母亲。我真切地听到母亲的惨叫声和继父的叫骂声,那声音象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向我这个七岁稚童的心灵捅来。

山梁上除我之外,还有村上的其他人。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块叽叽喳喳议论这件事。他们的每一句言语,又象一粒粒白蜡蜡的食盐,撒向我淌血的伤口。

我敢说,那一年的那一天是我人生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尽管那天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很明媚的春日;尽管在这暖暖的春日里,在那伙人的不远处有我亲爱的父亲和亲爱的哥哥。

我不知道那伙人为什么那么恨我的母亲。面对继父狠毒的叫骂声下母亲的惨叫声,他们仿佛比看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遭镇压而感到畅快一般。他们说,打的好!看那狗再敢灰不?他们说,过去王跃前不敢动她一指头,看李本田敢修理她不……

那天,我十七岁的哥哥想冲到那座山梁上救我可怜的母亲,父亲却拉着哥哥死死不放。我不知道那位一向被母亲称作“立不起男人架子”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间表现得如此专横独断,是怕儿子打不过李本田?还是他当时觉得母亲就是该打?我无法从他涨得象猪肝颜色一样的脸庞上读出答案,不过父亲那一刻在我心中的形象却由此大打了折扣。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

我的哥哥那天发疯似地跑回家,我见他拿了一把杀猪的屠刀放进了黄色的挎包里。我以为他真的要找继父拼命,哥哥却大口喘着气说:我找舅舅去!我弄不清楚他当时拿那把屠刀的真正用意。我却希望那把刀真能刺向继父李本田,刺向那伙冷嘲热讽,拿别人痛苦当笑料的男女。

那天黄昏,成群的麻雀站在村里的榆树上啾啾叽叽聒噪个不停。我就在这一片聒噪声中走进了母亲的家门。母亲的家中异常寂静,能听见柴禾圪崂是耗子窸窸 的声音。

母亲躺在炕上,头发零乱,双眼红肿,颧骨被泪光罩着熠熠地闪着光亮。见我进来,眼泪便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母亲便抓住我的手说,娃,你来做甚哩,快回去寻你大(父亲)哇!我亦泪水婆娑。我看见母亲的双手青肿不堪,便边哭边慢慢地摩挲着母亲那双手。母亲微微抽噎着说,娃不要哭,娘没事……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无论如何用语言无法表述的。我觉得我那颗幼小的心象被人撕裂一般疼痛。这种感觉像一种蓄根的草一直伴随着我蓬蓬勃勃地生长,直到现在,母亲当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时,我觉得那种疼痛久久地挥之不去。

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走出母亲被伤害的阴影,况且母亲那天遭继父的毒打是由我而起的。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3)

那天的“导火索”是有关我上学的供养问题。一大早,继父端着一碗莜面糊糊饭滋溜滋溜往进吸。也许是母亲那天熬得饭太粘稠,我看见继父吸得很吃力,核桃壳般的面庞上表现出一副不满的神色。就在那一刻母亲开口谈及我上学的事情。

继父边往嘴里吸饭边说:“我供了他两年饭,上学的事让王跃前管吧!”

母亲正在炉台前给猪做食,听到继父嘴里伴随着滋溜滋溜吸饭的声音迸出的话,一下子停住了手中的营生。

“我当初寻你做甚哩?!”

母亲的神情宛若十月的柿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要是你不待见娃,砍树你找正根子,娃是我带的,你让王跃前管算咋回事?”母亲愤激的言辞噼哩啪啦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他姓王,又不是姓李?”继父的话语始终象那碗糊糊饭一样粘稠。那种米不米水不水的语气,活像大街上的小痞子不讲道理却胸有成竹地讹诈人钱财。

“不姓李!也是我姓蔡的娃,是我的娃你就得管!”母亲的话象钉子钉到铁板上一样坚决。

那天,母亲和继父就这样毫不相让地因我上学的事而争吵起来。我敢说,母亲和继父的那次争吵创下了全村夫妻争吵的记录。他俩先还各摆各的理,后来便用最难听最肮脏最恶毒的话谩骂对方。他俩丝毫不顾及我这个十岁孩子的心理感受,仿佛我的存在,仅仅是个标志物,而不是有血有肉能体验人间冷暖的生命体。我倦缩在土炕的角落,手中端着一碗像继父吸食的糊糊饭,在那种气氛当中,我没有胃口像继父一样滋溜滋溜地往肚里吸那碗糊糊饭,我只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恓惶和可怜。

母亲和继父的吵闹惊来了村上围观的人群。他们饶有兴趣地爬在院墙的豁子上听母亲和继父的唇枪舌战。那情形在村上除了每年一度的庙会和人们围观群狗打架外,是很少见的。他们伸长脖子,屏住气息,为争一个优越的围观地势你推我搡,甚至连脚下嚎嚎哭叫的孩子也顾不得理会;他们相互打听着母亲和继父吵架的原因,脸上的神色怪怪的,时而表现得一脸鄙夷,时而又为母亲和继父的事谈论得眉飞色舞。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4)

母亲和继父在众人的围观下吵架逐步升级。最后,母亲愤愤地撂出了那次吵架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管我娃,先打发了我!”

继父也不让步,怒声吼道:“那你现在就滚!”

那天,母亲就在村上人的指指戳戳下走出院门,与继父到十里外的公社离婚。可惜母亲那种因保护我而做出的近乎要挟的行为,还没有等走过村庄对面的山梁,就被继父的暴力打得七零八落。

我的哥哥那天身携杀猪刀,翻过九座山梁,趟过十条山涧,终于找来了舅舅。哥哥那天带那把杀猪刀其真实用意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无法解开的谜,直到几年前我偶然问及这件事,哥哥不无伤感地告诉我他当时的想法时,委实令我吃了一惊。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哥哥作为母亲的儿子其实受到的伤害跟我一样无法言表。

舅舅的到来,又一次使母亲家的院子围满了村上的男女老少。他们像在村西的草台上看锣鼓大戏一般,不仅要听开场锣鼓,还有看整本戏文的欲望。可惜舅舅以另一种角色走进母亲和继父的闹剧中并没有制造出村上人想看的那种高潮。他只是潦潦草草查看了母亲手上的伤痕,见无大碍,便轻轻叹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继父已不再有我能想象出的毒打母亲时的凶样,他分外殷勤地为舅舅倒水递烟,一副乖顺的模样。母亲从舅舅进门那一刻起,便不住地流眼泪,用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向亲人倾诉内心的委屈。

舅舅在炕沿上坐了会,便闷闷地开口了。舅舅说:“你们这是闹甚哩,还怕别人笑话不够?!”舅舅的声音无奈而惆怅,弥散着一种厌倦的情绪。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5)

母亲听到舅舅的话,唔唔地哭出声音来,边摸眼泪边哽咽着说,人家嫌弃我们娘俩,不想供二小子念书!

舅舅便将身子转向继父,说,谁家都有个娃哩,你俩个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哩,亲的从亲上来,不亲的也要从理上来,就这样打红闹黑,算啥回事哩。舅舅的声音已由沉闷转向开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数落着继父。

那天,也许是舅舅的话触动了继父的良知,或者是继父原本不愿供养我上学的不满情绪已在母亲身上发泄一空,他当着舅舅的面,满口答应一定供养我上学。

母亲被继父毒打的事,就这样因继父不愿供养我上学而起,又因继父愿意供养我上学而终。我永远记着,我的启蒙教育是根植在母亲一次血肉之痛的基础上的。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6)

母亲在村上人的眼中一直是个有争议的女人。争议的焦点是母亲在中年与老实巴交的父亲离婚,嫁给了继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于我也成了久久无法卸下的精神包袱。

我不知道,村上人斥责母亲的行为,是囿于无法对传统道德观念的逾越,还是出于同情父亲的软弱。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当母亲和父亲离婚后,我、我的哥哥、姐姐、祖父、祖母乃至整个村的人,都压抑在这种无法释然和同情的氛围中。这种氛围象一场瘟疫,在横纵两种空间里漫延,没有谁能幸免。直到若干年后,连母亲都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后悔不已,母亲不只一次在叹惜:走错一步路,步步错呀!

母亲说这话时,往往都沉浸在一种对痛苦往事的追忆中。那种令她的性格有悖于常人的麦芒一样的东西,时时刻刻在刺痛她的神经。我敢说,酿成母亲日后的悲剧,正是那些被人们称之为命运而冥冥之中不可捉摸的东西。

母亲八岁那年便成了没娘的孩子。那是在一个社会大变革的年代里,只不过在母亲的记忆中变革的概念模糊而笼统。她只记得,那一年成群的人们到她家要钱拉粮,说她家被定成地主,拉完了粮,便将母亲的爷爷捆起来,要他交出埋在地下的银元。母亲的爷爷交不出,他们便用水沾麻绳头狠命地抽打。母亲的爷爷不堪忍受折磨,在当晚便上吊自尽了。母亲讲起这一段往事,眼圈常常红红的。母亲说,你老姥爷(母亲的爷爷)死的惨呀,当时被打得站不起来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央告你姥爷拴绳子。你姥爷起先不肯,后来见你老姥爷浑身疼得发抖,又怕那伙批斗你老姥爷的人来了又要捆起来往死里打,就强忍着悲痛给你老姥爷在房梁上拴了绳子,你老姥爷在儿女的痛哭声中上了吊。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7)

按母亲讲述,在老姥爷死后没几天,她们一家人就被扫地出门,搬到了村边沟内的土窑洞里。一向多病的外祖母经受不住这种人生变故的打击,搬到窑洞的当天,就连病带吓辞世了。母亲沦为没娘的孩子,并没有终结那场在她记忆中模糊而笼统的变革运动给她带来的创伤,而是由此使她从八岁开始背负了更多的来自周围社会的伤害。母亲说,××村没一个好人。母亲说的村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说这话时,干瘪的嘴巴缩得紧紧的,整个下巴微微颤抖不已。

于是从母亲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衣服褴褛的八岁女孩和她的亲人在四十年代一个荒凉小山村的生活情景。那时,她们的父亲已被无数次的批斗吓得不敢在村上人面前放一个响屁。她们兄妹也成了村上孩子孤立的对象。那些孩子用一种无比仇恨的声音叫她们:“地主崽子”。她们童心萌动,总是忍不住去找那些孩子玩耍,而遭来的往往却是那些孩子的欺辱。哥哥当时已通人事,不敢招惹那些“好人家”的孩子,妹妹太小,没力气和别人打架,她总是冲在前面,用自己稚弱的双手保护着自己被欺负的兄妹。

从八岁到十八岁出嫁,母亲没少和村上的孩子打过架。按舅舅日后的说法,母亲在这十年间,那些所谓的“好人家”的孩子几乎都挨过母亲的打,有几个到现在头上仍旧顶着当年母亲打下的大疱。有一次,母亲为保护小姨和一个孩子打架,险些为外祖父招来祸端,为此,外祖父临终前,都说母亲不是省油的灯。

据说那是在一个乍暖乍寒的季节里。外祖父一大早就出山刨那块土改时唯一留下来的坡地去了。母亲兄妹仨人,像往常一样等太阳升高后,才到外边玩耍。兄妹仨人由于少鞋无袜,一个冬天都光着脚伢子在外边跑。那天,他们依旧光着脚伢子走出窑门。初春的阳光仄仄地从窑峁上斜射下来,在荒凉的山坡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山风带着滋滋的声响满沟乱窜,摇曵着坡上的枯草,瑟瑟地让人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但母亲兄妹仨人似乎无心顾及冷风的侵袭,一溜眼跑上了对面的山坡。坡上有村上别的孩子,他们都在挖一种能填肚子的蒿草的嫩根。

那天的事,就发生在山坡上。

小姨年幼,经不住冻,刚出来就嚷着脚冻得疼,要回去,母亲和舅舅挖得正起劲,哪里舍得。他们边挖,边将带着泥的嫩根塞进小姨的嘴里,哄着让她再等一会。小姨冻得实在忍不住了,见坡上有牛刚拉下的一泡粪,正冒着热气,便毫不犹豫地将脚插到了牛粪堆里。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8)

小姨本能的举动,似乎成了坡上这群穷孩子的“伟大发现”,一些被冻得实在忍无可忍的孩子也将发紫的脚插进了小姨暖脚的那泡牛粪堆里。小姨经不住别的孩子的拥挤,最终被从牛粪堆里挤了出来。

小姨拖着一双粘巴巴的牛粪脚嚎啕大哭,母亲哪里容得那群孩子这般对待小姨,还没等舅舅明白过来,便撒腿跑过去和那些孩子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孩子被母亲奋力拤住脖子按倒在了牛粪堆里,弄了一脸臭哄哄的牛粪。

母亲闯祸了,那个被弄了一脸牛粪的孩子,正是用水沾麻绳逼死母亲的爷爷的一个男人的儿子。当那人看到自家的孩子一脸脏兮兮的牛粪,气得牙咬得咯咯响,说什么也不能依饶母亲。他们找到农会主任,说,“地主家”的毛丫头仇恨他们,暗地里对他家的娃下毒手。

村上娃们打架,原本不以为怪,可正值当时解放区开展肃反地主“反攻倒算”的运动,农会主任为了给村上的“地富分子”上一下“筋箍咒”,就拿母亲打贫农孩子这件事做起了文章。

他们把外祖父抓起来,说是要送区上处理。母亲兄妹仨人由没娘的孩子一度沦为了无助的孤儿,幸亏农会主任只是借父亲的事吓唬一下村上别的“地富分子”,也并没真将外祖父押送区里,关押几天便放了。

区区几天,对于母亲兄妹仨人来说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天塌地陷的灾难。那些“好人家”的孩子,见外祖父被抓,更加放肆地欺负母亲兄妹仨人。他们站在母亲家的窑头上,满嘴污言秽语咒骂着母亲的十八代祖宗,将大块的土坷垃噼里啪啦扔到院里。舅舅抱着母亲和小姨缩在窑里吓得大气不敢出,好几次母亲要挣脱舅舅,到外面反击那些欺负他们的孩子,都被舅舅拉住了。最后任那些孩子骂够了扔够了后扬长而去。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9)

受惊吓还是小事,更主要的是姥爷被抓,他们生活无人照料,一天三顿饭,他们除了自己做一些半生不熟的东西来充饿外,只能呆在空落落的窑洞里饿肚子,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母亲和舅舅便去村上讨饭。他们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舅舅却怕羞,兀自躲到了大门背后,母亲瘦小的身体独自闪进了那家的大门,弄得几位好心的老婆婆看到无依无靠的母亲兄妹便忍不住落下几滴同情的泪来。

外祖父被放出来后,说什么也要教训母亲。母亲为他闯了这么大的祸,使原本被吓得颤颤惊惊的他,更是经历了一场尤如“炼狱”般的苦痛。

母亲却不服气,哭着争辩道:“他们欺负小妹,是他们先欺负小妹,我才护小妹的……”。

外祖父举起的巴掌,在母亲及舅舅小姨的哭声中蔫了下来,饱受了人间磨难的外祖父也悄无声息地流下了泪来。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说:“娃,世事长哩!你迟早要跟着你这灰脾气受蚩哩。”

外祖父的预言,于母亲而言,是她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尤其当所有命运的绳结毫不留情地羁绊在她的脚下时,母亲性格中那些锋芒一样的东西在逆境中本能地膨胀,我想这也是酿成母亲命运悲剧日后使她自己也感到后悔不已的原因之一吧。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0)

我常常听到母亲唠叨父亲软弱。那种言语每每都能让我体会到母亲刻骨铭心的伤感。按理说,母亲跟父亲离婚后,父亲在过去为母亲带来的所有不快,都随着母亲新生活的开始而释然,然而,每当母亲和前来串门的大婶们坐在炕上闲唠叨,谈到被人欺负的话题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父亲被村上某某人欺欠的事情。母亲说:“那年给队里割草,我们娃他大(父亲)割得草分量不够,队长李狗子当着众人的面啪啪就是两耳刮子,打得我们娃他大应气没出。我割草回来,见他一个人在炕上躺着,以为病了,谁知后来才听人说,那狗日的李狗子欺负人哩,割得草不够,别人他不敢打,专打我们娃他大哩,我听后,气得我,唉,气得我,恨不得见了面也扇那狗几个耳刮子……”母亲说这话时,干瘪的嘴巴再次紧紧地缩着,整个下巴不停地颤抖起来。

串门的大婶们边纳鞋底,边分外同情地应和道:“那人太善,过余有些善!”

母亲仿佛带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愤愤地说:“善?!善人被人欺,跟上那种立不起男人架子的人,能把人活活气死!!”

父亲给母亲带来的伤感贯串了母亲整整一生,它像一条永远甩不掉的枷锁,紧紧地羁押着母亲的心灵。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1)

对于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我曾做过无数次假设。如果当年母亲的家庭没有遭受那场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劫难,也许母亲这位地主家的女儿是压根儿不会被那匹大青骡子驮入我们这个八辈子穷的靠扛长工过日子的家庭的。或者说,即使母亲嫁给了父亲,如果没有那场变革日后衍生出的种种社会运动,死死揪住父辈留给母亲的政治尾巴不放,她会走那条背叛家庭的道路吗?

在我十几岁的时,有一次去舅舅家,也就是母亲从小长大的那个村。我遇到了一位据说应该叫“姥姥”的满头银发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很爱唠叨,唠叨的话题陈旧而久远,没有多少人爱听。因而老太太常常在暖暖的墙脚下晒太阳时,总爱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不止。那天,也是在一个乍暖乍寒的季节里,我呼吸着和三十年前母亲呼吸过的没有两样的空气,踩着曾经硌得母亲双脚发痛,冰冷而硬梆梆的土地,像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一条街巷里。老太太的唠叨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

她说,这娃这么面生,是谁家的戚人呀?

我说,我是某某的娃。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老太太一听我是母亲的儿子,唠叨的声音便像一坛陈年老酒的气味迫不及待地从蒙尘的封口溢了出来。她说,哎呀呀,玉琴的娃倒长这么大了,你娘可是个要强的人呀,那女子,犟哩……嗳嗳……你姥爷家过去可是有钱人家哟,周围十里之内的地尽是你姥爷家的,嗨,那房子,啧啧……威塄塄的四合头院……啧,要不是赶上“土改”,你娘看不上你爹呀……噢噢……听说你娘这阵子离了婚,唉,灰女子,娃都这么大了,咋走了那条路呢?唉……老太太在“依依嗳嗳”中近乎自言自语地唠叨不休。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2)

我知道,她是闲的无聊,才唠叨母亲的,但,这却于我,有着不小的触动。从老太太不经意的唠叨中,我感受到母亲当年在即将走入父亲的生活前的那种迷惘和无奈。

母亲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十八岁那年,骑着大青骡子,翻过九座山梁,趟过十条山涧,走进父亲的生活后,那种尾随迷惘和无奈而来的伤感会刺伤她的心灵,让她久久地无所适存。

从人们经意和不经意闲谈中,我曾点点滴滴地了解着母亲和父亲的过去。作为他们的不肖之子,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表述他们结合的过程。但,当我每每想起曾经面对母亲泪流满面我用幼稚的字迹在母亲的逼迫下记录母亲内心深处鲜为人知的伤痛时,我觉得,我只有在心中默默祈求父亲原谅的同时,如实地写出下面的文字,才能对得起母亲。

据说,当媒人第一次将父亲带到母亲面前时,父亲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模样着实让母亲吃惊不小。从进门到出门,父亲除了偶尔翕动嘴巴说几句低的像蚊子叫的应筹的话外,再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也许父亲当时就是这么一幅模样:身穿缀满补丁的灰土布衣服,脑袋剃得光光的,时常耷拉着眼皮。别人让坐,他便一屁股坐下;别人让吃,他便怩忸着端起了碗;没人和他搭理时,他便木木地站着或坐着,也从不和别人主动搭腔说一句话……

母亲对父亲的模样极不乐意,还没等父亲和媒人走出院门,就对外祖父说,父亲象个不出气的烟锅子。外祖父却竭力赞同母亲和父亲的婚事。他的理由有两条:一是父亲人善,脾气又好,这样正好可以迁就母亲的硬性子、灰脾气;二是父亲家成份低,母亲成份高,这对母亲来说,可以得到政治上的庇护。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3)

外祖父的理由在当时看来的确无隙可击,何况在那种媒灼之言的年代里,母亲唯一的选择就是听从安排。外祖父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处心积虑想出的这两条择婿理由,却有机地结合成了加在母亲身上的一条无形枷锁,让母亲为此而整整伤感了一生。这也是他直到临终前还耿耿于怀的憾事。

母亲在梳妆的时候开始嘤嘤泣哭,一直到舅舅将她抱上那头披红挂绿迎娶她的大青骡子背上。母亲哭泣的理由很多,她哭自己的苦命,哭可怜的亲人,哭十八年来历历在目的伤心事,但母亲哭的真正的理由仍旧是这桩她并不情愿的婚姻。为母亲梳妆的就是三十年后我曾遇到过的那位我应该叫“姥姥”的老太太。她边为母亲梳洗,边絮絮叨叨地安慰母亲,安慰的话总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在母亲十八岁稚嫩的心灵上深深地刻下了忧伤的印迹,直至那头大青骡子将母亲驮入他们的洞房,这句话仍旧在母亲心头萦绕不绝。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4)

母亲的悲剧人生便于她十八岁那年的洞房花烛夜悄然拉开了帷幕。

据说那天母亲和父亲的婚礼简单而陈陋。因为贫穷,他们的婚宴仅是一顿庄户人家一年吃不上几次的黄米油糕,而三拜九叩、焚香祭祀、闹洞房的陈规陋俗却样样不少。母亲的伤感便第一次在洞房花烛之夜深播于心。

按母亲日后的说法。那一夜,父亲将他的呆板和木讷同样毫无顾及地带进了他们的洞房。

母亲活泼好动,第一次大胆地问父亲:“你怎么不说话?”父亲木木地说:“我不爱说么!”

这种没有半点生气的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母亲富有挑逗性的少女的热情。在接下来的闹洞房过程中,父亲表现出得愚拙、软弱更是让母亲十八岁的芳心无限忧伤。

那天,村上所有年轻力壮的后生都来闹母亲和父亲的洞房。他们使尽各种方法折腾母亲和父亲这对新人,有的甚至非常粗野,好象要把他们所有憧憬的快乐都试验性地在母亲和父亲身上做一遍才肯罢休,或者父亲的软弱和善,更加放纵了他们的野性。总之,那天我后来称之为叔叔或大爷的年轻人,使出浑身解数闹母亲和父亲的洞房。他们将母亲和父亲用一根红腰带面对面捆在一起,也就在这个动作进行中,母亲感觉到有人重重地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母亲愤怒地转身看那个骚扰者。母亲的愤怒使别的年轻人如同触电一般,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人们仿佛都明白了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母亲恨恨剜了那人一眼,一脸阴沉地又看父亲。母亲后来说父亲当时也分明看到了那人肮脏的举动,可他却仍旧保持一脸傻傻地笑。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5)

那夜,母亲责问父亲为什么佯装看不见,不出面数说那人几句。

父亲一直紧锁着眉,阴沉着脸不说话。

直致母亲再三责问下,父亲才梗了梗脖子说:“人家要做,我能管住了?”

父亲的这句话伴随着他日后懦弱的行为,从洞房花烛夜开始便令母亲整整伤心了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塑造了一段人生,让母亲在村上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个凶巴巴的女人,而父亲却由于软弱好欺仿佛搏得了村上人更多的同情。

我曾想,母亲在步入我们这个家庭时,如果说外祖父为她选择了父亲是一个最大的错误的话,那么她遇到祖母,简直是促使她走向悲剧命运的劫数。

十八岁的母亲走在去河畔洗衣的路上。迎面,微风吹佛,野花飘香,满目生机涌动,然而母亲却步履匆匆,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景色。从出门后母亲就一直感觉到背后有个人跟自己。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吓得头都不敢回,便加快脚步向河畔走去。河畔上放羊的九叔,正悠闲地唱着情呀爱呀的“山曲儿”,这于母亲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在这一只只欢跳的羔羊和九叔的中间,母亲刚才那种恐惧的感觉消失了。

就在母亲坐在卵石上准备洗衣的时候。母亲从河的倒影里看见了一颗头发花白苍老的脑袋映在水中,她冷不丁打了个激凌。

“娘”!母亲倏忽间抬起头,惊乍地喊道。且见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面前,正紧绷着脸看她。

“跃前家,在这里洗衣裳就不怕脏了你的耳朵!?”祖母扭着嘴,边气咻咻地冲母亲说道,边怒目翻白着不远处放羊的九叔。

母亲浑然没有听出祖母话中的意思,说:“娘,这里水清,正好洗衣裳哩!”

“还洗甚哩,还快不往家走!?”祖母的声音夹杂着怒气,劈头盖脸地命令道。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6)

母亲被祖母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乖顺地往起收拾已浸泡在河水中的衣服。

祖母又拉长声音朝九叔嚷道:“没头鬼九小子,不好好放你的羊,驴嚎甚哩!”

九叔嘻皮笑脸地说:“我唱我的,与你有甚相干哩,你以为我是看见你那张老脸唱哩?……”九叔的嘻嘻哈哈的话中锋芒毕露。

祖母一脸怒气,却不知如何应对九叔,只得恼悻悻地促催母亲快走。

九叔的话使母亲一下子明白了祖母刚才训斥她话中的意思,不禁脸上腾起一抹红晕,第一次觉得祖母古怪的脾气让她可笑而气恼。

然而那件事后,母亲从此便觉得祖母那双眼睛总是时时处处躲在暗处窥视自己。最初母亲没弄明白祖母真实的意图,只是觉得祖母古怪罢了。直至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祖母和串门的老婆婆们的闲叨唠,才恍然大悟。

那是母亲婚后不到一年的夏日的午后,父亲已到农业社干活去了,午睡刚醒的母亲,慵懒地伸着懒腰,正准备穿过堂屋去院子里时,突然听到了隔壁祖母屋里传出的窃窃语声。

“哎哟,如今的媳妇子可不得了,二板头家的媳妇子成日跟上男人们绕梁跑,羞煞先人咧!”这是邻居老婆愤愤不平的声音。

“可不是么,男女混群群下地,谁敢保证能不出点事!?”这是祖母的应和声。“听说二板头家那媳妇子灰哩,今儿跟张三明儿跟李四,灰得连个人模样也没了,这二板头也不管一管!?”祖母的声音里弥散着杞人忧天的怨意。

“管了!咋不管,二板头打了好几回,那媳妇子天生是个灰货,也难怪这世道,男女咋能往一搭混呢!?”邻居老婆婆的声音同样怨意十足。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7)

在这两个老太太絮絮叨叨议论别人长长短短的谈话中间,母亲突然听到了议论自己的声音。最初是那位邻居老婆婆在嘲笑二板头媳妇子的同时,不无称赞他对祖母说着母亲的好处。谁知祖母却说:“他婶子,不瞒你说哩,咱跃前娃人善,立不起一点男人的架子,我是担心他执领不住他媳妇哩,唉,我偷偷跟了她几回,事哇倒没见有甚事,可我老是放不下心呐!”祖母的声音里不无伤感。

门外的母亲在那个夏天里却如遇冰霜,那一刻母亲突然明白了她和父亲结婚后,祖母表现出的所有古怪的行为。

母亲觉得自己那颗十八岁稚嫩的心再次被刺伤,很痛,祖母那双尾随在她身后的眼睛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母亲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祖母对她人格的遭践。她凭什么监视自己?二板头家的媳妇子算什么东西?那种下三滥的女人,不知羞耻地跟农业社的大支书、小队长鬼混,自己是那样的人吗?这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生活了十八年的那个村子里那些所谓的贫下中农毫无人性地监视她们父女的情形,母亲越想越气,那种在屈辱中本能膨胀的锋芒,再次原形毕露,让母亲在那个下午第一次做出了令村上人感到意外而惊天动地的事来。

母亲从堂屋里一下子闯进了祖母的屋内,厉声责问祖母为啥遭践自己。祖母显然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脸惊愕。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邻居老婆婆在一旁一脸尴尬地央告母亲说:“奴奴,你听错了,你听错了!”

母亲杏目圆睁,说:“你们鬼嚼甚哩,以为我没听见,你们当我耳朵聋了!眼瞎了!”母亲声泪俱下,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8)

那天,面对母亲怒不可遏的责问,祖母灰沓着脸不知如何应答,只是一个劲地嘟哝道:“我们又不是说你呢?!”声音苍白而无奈。邻居老婆婆见母亲不是息事宁人的善茬子,知道背后嚼舌根子惹了祸,便偷偷地溜走了。

母亲和祖母的冲突第一次由此被村上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流传在每家每户的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母亲也从此背上了历害角色的名声。这于母亲来说,成了她步入我们这个村子的不祥征兆,尤其当村上人说起母亲时,反衬对象自然是善良而有点懦弱的父亲,在人们闲谈的字里行间中都弥散着强烈排斥母亲的味道。仿佛只有像父亲那样的人才是他们欢迎的对象,而现实中恰恰是只有像父亲那样的人才招来他们更多的欺辱。这于我很多年来无法理解,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善人好欺,马善好骑”的话,才恍然大悟,大概只有这句话才能概括村上人的那种心态吧。

母亲第一次张扬的锋芒,自然是打击了祖母那样“欺人”的行为,不过,从那一天起,母亲和祖母的圪圪瘩瘩就再也没有解开,直至在母亲那次命运大折中,我都怀疑祖母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19)

母亲愈来愈感觉到父亲的软弱和窝囊成了她生活中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这种感觉就连一句平淡的问话,都能让母亲有深切的感受。有不认识母亲的人问母亲,“你是谁家的媳妇?”母亲忸怩着说出了父亲的名字。问话的人“噢”地应和一声,表示已经明白了。母亲从那人一声“噢”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轻蔑和不屑。

“寻汉是汉,穿衣吃饭”这是村上女人对男人的最普遍的要求。对母亲而言,更多的是却是能从父亲身上得到一份做人的尊严,这却成了母亲一生的奢望。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里,母亲首先感到的是队干部对她的另眼相待。队长李狗子只因父亲割得草分量不够,就敢公然动手搧父亲耳刮子,自然对母亲持有不屑一顾的目光。

父亲挨了打,母亲恕火冲天,气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也要去找李狗子理论,祖母却拦着不让去,一脸无奈地说:“可不敢再去招惹人家哩,人家拤咱脖子的哩!”

母亲眼圈红红的,说:“拤脖子倒咋啦,他能不让咱活哩,他专欺负咱人善,我去问问他,让他也打我!”母亲说着,硬是要去。

祖母掀着门,仍旧阻拦母亲的行动,说:“人善又善不死,人家是干部,咱招惹不起呀!”

母亲看着胆小怕事的祖母和躺在炕上在屈辱中忍耐的父亲,气得嚎啕大哭。母亲边哭,边数落着父亲,“啊,你就不能立起点男人的架子来,你那手折了,你不能也给那狗日的两耳刮子,啊……!”

母亲没能给李狗子两个耳刮子,可也不能让他白白打了父亲。一次给队里割草,母亲有意没将草割足,待到李狗子过磅时,责问母亲为什么没割足草时,母亲怒目横立,说:“等你打的哩,你不是爱打人吗?”李狗子一愣,继而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一脸冷笑地说:“打人又咋了,打了个跃前子,你想咋哩!”语气蛮横而不屑。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0)

母亲紧握着割草的镰刀,说:“跃前子人善,你那是敢打哩,今儿你连我也打了,来!你试试!?”母亲边嚷边靠向李狗子。

李狗子见母亲这阵势。嘴上只有一直嚷道:“打了跃前子,你想咋哩!啊,打个跃前子…”却不敢动母亲。在一起干活的其他社员见母亲和李狗子拨弓弩张,便来劝架,李狗子乖势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母亲带着哭腔向周围的人们诉说着李狗子打父亲的事情,没人敢应和母亲的哭诉,他们怕得罪了队长李狗子,更为母亲捏着一把汗。唉,李狗子是队长,平日的工分,年终的口粮都在人家手中拤着……得罪了李狗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母亲却不管这些。李狗子那句“打了个跃前子,你想咋哩”的话却在母亲的心灵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在母亲看来,那句话包含了李狗子从骨子里小看父亲和母亲的狂傲。直到很多年后,我成为村上第一个跨入大学校门的人,那位活了一大把年纪据说在“责任制”后才学做人的李狗子,也不无羡慕地在母亲面前夸奖我时,母亲都耿耿于怀地说:“跃前子的小子,能考上大学哩?你是不是听错了!”一句话说的李狗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蔫头达拉的离去了。

母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击着因父亲的软弱而带来的种种欺辱,不过,这同样不能削弱村上人对父亲和母亲的藐视。最让母亲不能容忍的是就连二板头家媳妇子那个“下三滥”女人,也敢公然栽赃陷害母亲,让母亲一度沦为村上人的众矢之的。

事情发生于“三年”自然灾害的期间。那是一个硕果累累与饥肠辘辘相互抗争的日子,母亲和全村的人都在承受着那个季节最深入人心的诱惑。那天母亲和二板头的媳妇子及村上几个女人在梁上割糜子,生产小组长有事没来,因而她们的劳动多少显得有点消极怠慢。女人们叽叽喳喳谈论的话题,自然与吃有关。这个女人说,如何用苦菜和着莜面做面鱼鱼,那个女人又说,如何用榆树皮面做圪瘩汤。谈论之间,那种诱惑便充溢他们心间。二板头家媳妇子说,前几天她回娘家,路过梁下和临村交界的山沟,见沟里有大片菜地。“啊呀呀,那茴子白,长得绿圪茵茵的,可喜人哩!”二板头媳妇子描述菜地里的景致时显得有点情绪激动。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1)

“要是现在有颗茴子白,就好了,又止渴又止饿!”二板头家媳妇子的话引得在场的女人们都涎水津津。

“这还不好办,等天黑了,咱去偷 摘几个!”不知哪个女人迫不急待地说道。

“哎哟,那能成吗?让人家逮住了可咋办呀!”胆小的女人不无耽心地说。

“去哇,去哇,没事!我见过看菜的老汉,六七十岁了,朽头圪脑的,他能逮住咱!”二板头家媳妇子说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那天母亲她们一伙女人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后,便在那种诱惑之下,在日落西山后,偷偷摸进了那块菜地。尔后又鱼贯一般抱着夹着几个圆滚滚的茴子白,逃回了村子。

谁知正当母亲她们享受那种饥饿诱惑之下的胜利果实时,临村大队派人找上门来。村上追查这件事,很快就弄清了那天只有母亲一伙女人们在那道梁上割糜子。母亲一伙人自然没推。大队将她们集中在村会议室审问,好几个女人被吓哭了,没问几句,便和盘托出。追查是谁的主谋时,队长李狗子说,谁要是早揭发,就免除了对谁的处罚。二板头家媳妇子便站出来说,是母亲唆使她们干的。母亲有口难辩,别的女人又深知二板头媳妇子和队干部的关系,都不敢为母亲鸣冤叫屈,再加之母亲成份高,属受压制对象。队长李狗子不容分说,便将母亲列为主谋,而加以重罚。

母亲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被欺辱的滋味,母亲悲痛欲绝。后来母亲每每跟旁人唠叨起这件事,眼睛里总是转着泪花,母亲说,那一次要不是撂不下娃,她早就在二板头家挂了“肉门帘”(即上吊自杀)了。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2)

“啊,啊,啊,你说二板头家那个卖腚子货是不是欺负人哩,她为啥不鬼嚼别人,偏鬼嚼我哩,还不是因为咱人善么?你说他大(父亲)那个软脓鼻子,自己的老婆被人欺负,也大气不敢出!?”母亲的诉说成了她一向渲泄内心苦痛的方式。她殷切地希望父亲像村上其它男人一样成为自己的主心骨,哪怕是自己犯再大的错,男人总归是遮风避雨的高墙。然而,一切令母亲大失所望。尤其当母亲被队里罚没了半年工分后,父亲更是郁郁寡欢,成日蔫头达拉的。劳动休息时,他也只是一个圪蹴在地圪棱上,一幅灰头黑脸的模样。有看不过眼的人,过来和父亲说几句话,说:“二板头家那个烂货,欺负人哩,你就不能撕了她那臭×!”父亲也只是茫然地笑笑,说:“怨咱哩,咱不该偷人家!”来人便一脸恼怒,斥叱父亲道:“嘿!你这人,你这人真是……!”愤然离去。

父亲的软弱深深地刺伤了母亲倔犟的心灵,从那一天起母亲就梦想着走出父亲留下的那抹阴影,直至她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后,哭泣着向我诉说她当时的无奈时,我都能深刻感受到母亲心灵深处阵阵让人心寒的凄凉。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3)

很多年来,母亲和父亲离婚的事情一直在我心中讳莫如深。我不愿向任何人谈起我的家事,更讨厌有人刨根问底询问我的家庭情况。有时有人冒然和我谈及我的父母,都让我汗水渗渗,不知如何应付。我委实不愿去触动自己蒙尘的记忆。因为七岁的我永远真切地记着母亲走出我们家门的情形。

一个异常漆黑的夜晚,跟在“红卫兵”小将队伍的后面疯跑了一天的我正沉沉憩睡,突然一阵噼哩拍啦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看到了神色惊慌的哥哥姐姐和一脸愁郁的父亲母亲。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不时发出叹气的声音使整个屋子里产生了一种压抑的感觉。我不清楚惊醒我的声音发自何方。只听到母亲异常沉闷地说:“唉,这是欺负的不让咱活了!”

母亲的话声让我产生了一种分外凄凉的感觉。还没等我从睡意中回过神来,又是几声噼哩啪啦的声响在我的头顶上方滚落。这回我听清了,是有人往我家屋顶上扔石块,瓦片被打得唰啦啦作响,接着我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异口同声的叫喊声:“地主婆子,滚出来!地主婆子滚出来!……”。那声音是我跟了一整天熟悉的“红卫兵”小将的声音。

姐姐被这阵势吓得缩在炕角里大气不敢出,哥哥初生牛犊不怕虎,爬在黑漆漆的窗眼上对着外面喊:“狗日的,谁扔石头哩,×你妈啦!”哥哥稚嫩的声音招来了更多的石块,噼哩啪啦地落在屋顶上。我被吓得嚎啕大哭。母亲把我抱在怀中,又用分外伤感的声音叮咛哥哥快从窗户上下来,我感觉到母亲的身体颤栗不止。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4)

母亲对一直呆在灯影里垂头叹气的父亲说:“成份是我的高,他们要批斗的是我,没收咱这房子算甚事哩!”母亲说话时喉咙里吭哧吭哧拉着粗气。

“你明天就去和公社革委的人说,你家是贫农,房子是土改时分给你家的,又不是分给我姓蔡的,他们凭什么没收!”母亲气鼓鼓地说道。

父亲一直叹着气,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似地沉默不语。

那个夜晚,在母亲怀抱中,我稚嫩的心灵承受着黑漆漆的夜中那种今生无法忘怀的恐惧和压抑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才使我明白,原来“文革”开始后,村上抓阶级斗争,队里的“造反派”的头头说母亲成份高,是“阶级敌人”没资格住土改时分给贫下中农的房子,要把我家的房子没收了。父亲被当时轰轰烈烈的运动吓得六神无主。那天夜里,别有用心的“造反派”唆使那伙不谙世事的“红卫兵”小将肆无忌惮遭践我家时,父亲始终愁云满天,不敢出去和那伙人理论半句。这事就连看红火热闹的九叔也看不过去,九叔愤愤不平地对众人说:“这是欺负老实人哩,跃前子人善,他们才敢这样胡闹了,我要是跃前子,就和他们耍杀猪刀!”九叔的话让我敬佩不已。我真的希望父亲能拿起一把杀猪刀和那些近乎灭绝人性的家伙干到底,然而父亲没有。

母亲对父亲的彻底失望,伴随着她对命运奋力抗争而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母亲让父亲去跟公社革委的头头们说的话,父亲没去。母亲只好冒“不准乱说乱动”之大不韪,独自一人去了公社革委会。母亲义正辞严,说的那些企图没收我家房子的“造反派”头头哑口无言。他们老羞成怒,给母亲扣上了不服管教“坏分子”的帽子,拉到全公社的大会上批斗。并仍旧毫无人性地叫嚣,如果父亲和母亲划不清界线,他们仍然要没收我家的房子。

祖母以她特有的女人的小器和自私在那些日子里强烈地排斥着母亲。她认为母亲牵连了全家,近乎精神质地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数落着母亲的诸多不是。她总是对我们兄妹几个唠叨:“啊,啊,你们那个丧门星娘,要不是她,咱家哪有这事哩,明儿还是叫你大(父亲)打发了哇!”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5)

祖母的话母亲没有听到。但母亲在全公社的大会上被判斗后回来的夜里,我却听到了母亲小声啜泣着跟父亲说的话。

母亲说:“要不咱俩离了吧,这样下去娃娃们也要跟着受制哩!”

父亲沉沉地不作声。

母亲又说:“你立不起一点男人的架子来,人家是欺负住咱了,我不离开这家,人家是不肯罢休,咱俩离了,看那狗日的们还能生甚蛆哩!”

母亲忧伤的语调夹杂着微微的抽噎,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口一口啃噬我的心灵。钻在被窝中的我虽然不懂得大人们的事情,但母亲一点一滴哭泣着说话的声音已让我深深感觉到了我家正在遭受着天塌地陷的灾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平静地为我们兄妹拆洗着过冬的棉衣,翻箱倒柜将我们的破旧衣裳拿出来,洗洗补补,彻夜不眠为我们兄妹及父亲做着千层底鞋。在如豆的油灯下,母亲哧哧地纳着鞋底,我绕膝而卧,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母亲泪眼汪汪地说:“娘最丢不下你呀!”我轻轻地叫一声“娘!”母亲又说:“娃,你以后要听你大(父亲)的话,娘八岁时你姥娘就殁了,娘少鞋没袜,踩着牛粪不是也活过来了么!”

我浑然听不懂母亲流着泪叮嘱我的话,那些天,母亲用同样的话又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哥哥姐姐。

夜里,母亲又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们兄妹的头,她粗糙的手有时将我摸醒,我喃喃地叫一声:“娘”,母亲红着眼圈说一声:“娃,睡吧!”。

母亲异常的举动,没有引起我们兄妹太多的警觉,直致一天早上我醒来后发觉母亲不在家,我问哥哥,母亲呢?哥哥告诉我,母亲和父亲出去了。尔后,祖母慌慌张张跑来向哥哥问清父亲和母亲的去向后,一脸沮丧地说:“你们还在这闲悠荡甚哩,你大(父亲)和你娘去公社离婚了!”。我弄不明白祖母指的离婚是什么事,仍旧我行我素在院子里和泥巴玩耍。祖母一个人摸着混浊的老泪在一旁嘀咕:“我就随便说说么,咋真的离婚去了,拆卸了这一大家子人家,可咋呀?”。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6)

祖母的话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可从那天起母亲便没有回家,这让我忐忑不安不起来。我问父亲,母亲哪里去了,父亲恼着脸不作声,让我不敢过多地追问。我问哥哥姐姐,他们也摇头不作声。这更加剧了我的不安。

那些天,我看见十五岁的哥哥在偷偷地摸泪,十岁的姐姐在偷偷地摸泪,我们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愁云中。我撕心裂肺地想念着母亲,在村中的山梁上玩耍时,望着一道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谷,我想象着母亲肯定在山的那边,就情不自禁地对着山梁高声喊:“娘……”。山沟里传来我空空的回音:“娘……”。

母亲不见了,留下得只有我这个七岁的孩子面对山谷高声喊娘的声音。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7)

母亲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两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那时我已上学。

自从母亲从家中突然消失后,六十多岁的祖母便开始料理我们一家的生活。她成日病蔫蔫的,除一日三餐,很少能顾及到我们兄妹的其它事情。那个冬天,我的棉袄正对肚脐的地方破了一个洞,祖母一直未给我缝补。每天上午上课时,我的肚子便开始着凉疼痛,直到太阳升高,将校园内的一只大水罐晒的滚烫后,我下课后才能将自己的肚子贴在水罐上缓减肚疼。

那天母亲回来后,到学校里看我,我当时正将肚子贴着水罐。看到母亲后,我茫然而无措,不知是害羞,还是委屈,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平日里最渴望最容易叫的一声“娘”,都没喊出来。母亲喊我的名字,我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问我站在水罐旁干甚哩。我炫耀着自己的聪明,向母亲说了我棉袄破的事。母亲蹲下身子,用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破洞前的肚子,泪水已从母亲眼眶中流了出来。母亲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不断地哭诉着:“我知道,娃要受制哩,我知道,娃要受制哩!”。

母亲回来了,但令我失望的是母亲没有回到我们家中,母亲住进了村北的李本田家,也就是我的继父的家中。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8)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去投奔“口外”(内蒙)的一个亲戚,在那里遇上了迁居“口外”多年同村的李本田,他当时正好死了婆姨,在别人的撮合下,母亲嫁给了李本田。在“口外”生活的两年中,母亲日夜挂念着我们兄妹,最后说服了李本田搬回村里居住。李本田生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就属那种精明能干的人物。母亲再嫁回村,公社和大队那伙“造反派”头头欺软怕硬,便再没找母亲的麻烦。不过,从母亲回村那一天起,母亲就再也没有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这也是她日后不只一次地叹惜:走错一步,步步错呀!懊悔不已地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总结。

母亲挨了继父无数次的打,大都是因为我们兄妹,尤其是我。我恋着母亲,母亲永远无法割舍对我的舔犊之情,而那个我叫继父的李本田却一味地嫌弃我。母亲和继父的家庭矛盾就因我们这些子女的琐事无休止地纠缠不清。

继父打母亲最恨的一次让母亲产生了绝望的念头,苦命的母亲在跋涉人生半世后,在无法放下对我们兄妹的舔犊之情中,断然选择了死。在面对生死边缘挣扎的母亲,我再次走进了母亲伤痕斑斑欲哭无泪的心灵。

那一次仍旧是因为母亲疼爱我而触及了李本田沉积多日的怨气。他们仍旧照样先是争吵谩骂,最后,李本田便动手将母亲按在耗子成日出没的柴禾圪崂里殴打。那一天,十岁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面对母亲边哭边骂的惨叫声,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挂在水缸上的一只铜瓢照住李本田由于发怒而青筋绽起的光脑袋,咣咣就是两下。李本田愈发暴怒不已,回过手来收拾我这个敢造反的“小兔崽子”。母亲发疯似地抱住李本田,哀求着说我不懂事,让李本田放过我,并喊着让我快跑。我被李本田张牙舞爪狰狞的面目,吓得险些撂些了魂。在母亲的叫喊声中,哭着骂着逃离了那间屋子,而母亲去遭到了李本田更狠毒的殴打。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29)

母亲挨了打,在炕上一直躺着。我趁李本田下地干活的时间去看母亲。母亲见了我,红肿的双眼泪光渗渗,在对我问寒问暖后。母亲说:“娃你给娘写几句话吧!”。

我问:“写什么?”。

母亲说:“娘说,你写!”。

我拿出自己的作业本和铅笔,做好了写字的姿势。

母亲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当初和跃前子离婚,是为了逃脱世人的欺负和看不起,才走了这一步,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我心强,命不强,娃们跟着我受制,这种日子我再也没法过下去了。如果我死了,你要待我多照管一下娃们!”母亲说着,又流下泪来。母亲说完后,问我写好了没有,我拿着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本子给她看。母亲不识字,但她还是看了看,将本子上的那一页撕下来,交给我,说,“你去找你姨吧!”。

我说:“我不敢!”。

母亲流着泪又是央求又是吓唬我说:“娃,你去吧,要不娘就死给你看!”。

我哭了,哽咽着,出了门。刚走出堂屋,母亲又把我叫回来,将我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整了整,亲了我一口说:“娃,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啊,你走吧!”。

那天我独自一人翻过几座山梁,去了十几里外的姨家。

我走后,母亲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等救护车的警笛响起后,我正在姨家拿那封短信给姨看,姨也是文盲,让我念,我念了。那一阵,姨突然感到两耳发烧,她大叫一声:“不好!”便拉着我向我们村跑去。

等见到母亲时,母亲已在公社的医院里被抢救下了一条命。

母亲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医治她满身的伤痕,有吃安眠药的胃伤,有被打的皮肉之伤,更有无法熨平的心灵之伤。

姨劝母亲离婚,母亲不同意。她满怀悲伤地和姨说起,当年出嫁时那位我叫“姥姥”的老太太叮咛她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看到母亲的神情讷讷的,像河滩上遭受了雷击的枯树。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用这个忤逆子弟用这支破笔重新戳破自己记忆的尘封时,我眼前仍旧看到的是那个面对山梁默默诅咒一个人的十岁孩童,那种今生无法忘却的情愫,让我不可抑制地伏案痛哭,我在心中默默喊着母亲:娘——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30)

本文选自《黄河》2010年第二期,收录于《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小说卷)

血浓于水母亲的故事(老河人物母亲)(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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