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明朝027-昏招迭出(南团汀纪略卷一)
来 源:迁西县文史资料第8辑《乡村纪事》(孙法仲主编,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出版)
作 者:何 若
(1983.5.14葛斌摄)
老祖宗吴善的传说
明初,饱经战乱的古令支一带已大部分杳无人烟,于是大将徐达受命督修长城时便“徙山后军民实诸卫府”。那时移民只凭官府一纸文告,叫谁走谁就得走,那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永乐五年〔1407年〕,山东大柳树贫苦农民吴善移民册上有名,挥泪告别故居,携妻带子,踏上茫茫北上之途。
吴善夫妇本是平民百姓,家底不厚,收拾收拾,能随身带走的不过一挑子。男的挑担,女的背着包裹,不会走的孩子放在筐里担着,大一点的孩子跟在后面自己走。从山东大柳树到永平府迁安县,要绕渤海走大半个圈,后面还有官府的人催赶,千里迢迢,备极艰辛。那情形,既像押解充军囚犯,又像大灾之年逃难的灾民。经过千辛万苦,吴善一家好不容易到了迁安西部的横河岸边。在一处沙土地上,吴善妻儿再也不想走了,遂立庄定居,定名吴庄。
当时地广人稀,占山占地自由选择。吴善本人对吴庄的环境很不满意,因为那里土地瘠薄,河水经常干涸,所以总想另择居地。但妻子不愿再次奔波,一再反对,因此两口子多次争执,始终未能统一意见。
要说我们老吴家的男人性情固执,从老祖宗吴善起就有这个毛病。协商不成,老祖宗一赌气就自己往北寻觅去了。他北行入山,经过几道山沟,越过邋遢岭,突见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大河,自北向南,河之西岸有长约十里的大片沃土;再往西,群山环绕,山间杂生林果。这么依山傍水的好去处竟无人占居,老祖宗当时暗自庆幸自己捷足先登。接着,他沿古人走过的小路边走边看,在河谷的尽头又发现有前朝村落的遗迹:屋舍早成废墟,河岸高阜上散落着三五株古槐,一株大槐树后面有一座古庙。当时天已薄暮,旷野无人,老祖宗遂进得庙去,拜过神灵,打扫个地方,铺上柴草,心满意足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阳光洒满大地。老祖宗起身走出庙门,站到一处高阜之上,再次巡视了一番昨日见过的大片土地,并打定主意移此定居。他以滦河环绕为“团”,河边平地为“汀”,为此地取名“团汀”;又以目光所及界定了四界:东至亚高山夹子石,南至南崖鹰嘴石,西至海峪将军石,北至干河槽卧牛石。直到今天,除卧牛石已没入水中,其他三块高山界石仍历历可见。
老吴家的人干事向来不拖泥带水。看过团汀这块宝地之后,老祖宗立即到知县衙门办了手续,领了地契。没想到,我们这位祖奶奶脾气更倔,一口咬定:“你找的地方你自己去,我就占定吴庄了。”协商不成,老俩口只好分道扬镳,老妻与幼子留在了吴庄,吴善带三个儿子迁到了团汀。
这段故事虽系口传,却也可能事出有因。后世团汀人和吴庄人都承认自己是吴善的子孙,一脉相传,只是吴庄男人多白面无须且秉性温和,而团汀男人则多有美髯且富阳刚之气。至今,考证海峪老坟,最上边一代祖坟是全文、全武、全功三位祖先,始祖吴善之墓却不存在。想是老祖宗对夫妻生前两地分居有些歉意,所以死后归葬了吴庄,与老妻并骨合葬了。
老祖宗吴善定居团汀不久,李氏家族又在干河槽以北开荒定居。因其地处“团汀”之北,遂称“北团汀”。于是,我们的村落名称与这个老邻居也就有了南、北之分,一称“南团汀”,一称“北团汀”。
传说老祖宗吴善携三个儿子到团汀之后,先是在北寺居住。北寺,就是老祖宗第一次来时睡过一晚的那座古庙。安顿下来之后,父子四人披荆斩棘,开荒种地,勤恳劳作,很快富裕起来。后来,又从北寺搬出,到南面高地上结草为庐。老祖宗去世后,大哥全文在原有住宅两侧各建一宅。老二全武居东,其后人称东门;老三全功居西,其后人称西门;老大全文居中,其后人称大门。就这样,这支吴氏家族在南团汀一直繁衍生息了600余年。
吴忠宪的奇遇
吴善的三支后人在南团汀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到了清初,大门出了个叫忠宪的人。这位祖先对我们南团汀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其传说却近乎神话。笔者只能根据世代流传的说法,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忠宪出生于康乾盛世。当时天下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忠宪长大后娶妻雷氏,夫妻恩爱,家庭和睦。雷氏为人贤惠,持家节俭,里里外外都不让忠宪操心。忠宪忙时种地,闲时经商,8口之家温饱有余。
当时,迁安西部山林繁茂。忠宪常在冬天上山伐木,运往滦州销售,颇能获利。这年冬天,忠宪又置下了一处近水山林。经过一冬辛苦伐运,木材均已集中堆放在滦河左岸,只待来年涨水时运出。快到过年时,帮工们领了工钱,准备回家过年。散伙这天,忠宪备了酒肉,照例犒劳大伙。正举杯畅饮时,门外来了一位老人。山里人性实,忠宪又好客,即请老人入席同饮。老人也不客气,酒量甚豪,而且言语不俗,很受主人欢迎,当日尽欢而散。自此,忠宪独自在材场守木,老人常来陪他喝酒说话,忠宪颇不寂寞。
这年春旱,到了小满还没下过一滴雨。滦河无水,木材无法扎筏放运,农事季节又到,须拿木材价款用于春耕。可你越急,天越是不下雨,每晚仰望天空都是星光朗朗,当时忠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晚上,忠宪正借酒浇愁,老人忽来告辞。知道忠宪正为放运木材的事焦急,就解劝说:“老弟勿急,三天后必有水来,木材我给你带下去就是了。”忠宪望着朗朗星空,心想,不下雨哪儿有水来?因此,只当是朋友给自己解心宽儿,也没往心里去。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午后,西北天空忽起了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弥漫了天空。随着一声惊雷,狂风裹挟着大雨,就像是天河决了口子,倾盆而下。按当地的说法,这是“秃尾巴老李来啦”!秃尾巴老李,传说是一条孽龙,出生不久妈妈就死了,天生脾气暴躁,每次出来都会搞得江河不宁。后被人一刀砍掉了尾巴,脾气更加暴躁。凡遇它行云布雨,总是雨骤风狂。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滦河来了水,忠宪欢喜得不得了。可没等他扎好排筏,滦河水就漫出了河槽,把待运的木材全给冲走了。他欲哭无泪,回到家中闷闷不乐,雷氏只得好言相劝。
正当忠宪愁肠百结之时,一位刚从滦州回来的人说,滦州的木材行情甚好,那些“忠”字木材为何堆在那里不卖?忠宪起初不信,见那人言之凿凿,方才将信将疑地去了滦州。到集材场一看,惊得舌桥不下:被冲走的木材全在那里,码得整整齐齐。当即出手,获利倍于往年。
忠宪默想,此事过于怪异,肯定与那位酒友老人有关,他一定非神即怪。加之村里人也说,滦河发大水时激流中曾有一巨鳖现身,体大如舟,不住地向岸上的人点头,似有告别之意。因此,忠宪更加信以为真,常思报答。某日,在滦州的一个地摊上遇到一尊旧木雕像,其神态与酒友老人颇为相似,遂以一两纹银购得,车载回家。行至离家三里的毛家峪村东高地时,车子忽然停住了,那拉车的马怎么赶也不走。忠宪暗想,这是要我于此安放神主啊!遂出银于此立庙,供奉香火。此庙抗战时尚在,我少年时曾亲眼见过这尊雕像。
故事虽然荒诞不经,但那次大水时忠宪的木材不仅未受损失,反而因祸得福,发财致富,却确有其事。
大门的雷老夫人
在南团汀的发展史上,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从山东移民至此立村的始祖吴善,一个是其后三百年出现的大门吴忠宪的妻子雷氏。雷氏自嫁到吴家,勤劳节俭,贤良出众,并以自己的远见卓识为南团汀吴氏家族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话还要从忠宪救助一个落难的秀才说起。一天,忠宪正在一家旅店用餐,见一秀才衣衫褴褛,满面病容,正沿街乞讨,即上前问明原由。原来,那秀才复姓端木,双名长宏,本想进京求官,不料途中重病,盘缠用光,因而流落至此。忠宪见其说话诚恳,顿生怜悯之心,遂慷慨解囊,延医救治,愈后又赠其银两,助其进京求官。萍水相逢,秀才不胜感激,千恩万谢而去。回到家中,忠宪与雷氏谈及路上所遇,雷氏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极口称赞,且虔诚祈盼秀才平安到京,但事后夫妇二人并未放在心上。没想,这端木本是一位饱学之士,官运亨通,且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先授迁安知县,政声颇佳〔《迁安县志》曾为其立传,称“抚贫民,词讼不扰”〕,后又屡加擢升,官至四品,转任京官。自忖一生荣华,固赖朝廷恩典,但若无恩人吴公相救,岂不早就抛骨异乡?故而,后来专程到南团汀寻找恩人,想要当面谢恩。不想,恩人早已离世,恩人遗孀雷氏每日正以卖豆腐为生。于是,先在忠宪灵前行了子侄大礼,续又拜了雷氏夫人为义母。
后来,这端木为义母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赠银为雷氏夫人启建新宅。这新宅非同小可,完全不同于迁西山区的茅屋草舍,它分三座院落,位于村东菜园。中院和东院均为五间四进,中有角门相通。第一进是门房,第二进是正厅,第三、第四进才是内宅。每一进,中为堂屋,左右各有一明一暗的里外套间。西院为菜园、碾棚和磨坊,房屋只有一正一厢,供长工、下人居住,房后为与正房等宽的20亩大果园。围墙全以河卵石砌成,内植梨桃杏李,间种名贵花木,实际上是一座大花园。到我记事时,花草已经没有了,但果树还很多。其中3株银杏粗可盈抱,高大笔直,直上云霄,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敢往上爬。这3株银杏一公二母,母树每年硕果累累,熟透时红黄鲜艳。但好看不好吃,只能取核入药,俗名白果,方圆数十里内无此树种。果园和宅院间有一水坑,积存的雨水可消防、可沤麻,夏秋季节蛙鸣其间,俗称蛤蟆坑。县人修志时误将其当作“团汀”村名的起源,实际上它不过是雷老夫人建宅取土时留下的一个土坑,乾隆年间才出现,而在此之前,“团汀”之名早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第二件,遵照义母之意,延请名师,设立家塾,教四位义弟吴锦、吴贵、吴襄、吴生读书。四位兄弟不负老母和义兄重望,十年寒窗,尽皆成名。自此,吴家改换门庭,从世代务农、目不识丁的庄户人家一下变成了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第三件,为义母雷氏请建贞节牌坊。乾隆十八年〔1753年〕,钦赐的“志节可风”的匾额在一片笙歌鼓乐中被送到了雷氏家中。这是封建社会中国妇女的最高荣誉了。牌楼建在中院正门之前,仿宋歇山,辉煌壮丽。两根擎天圆柱,上以斗拱托顶,下有巨石护柱,飞檐兽脊。这种风格在京城常见,可在当时的京东山区却绝少得见。在“志节可风”匾额的上方还竖有一块“皇恩旌表”的直匾,蓝底金字,围以二龙戏珠图案。这是皇颁的制式,非御赐不能用。
端木的回馈对吴家无疑是一种契机。雷氏借助这一契机,告诫子孙力戒骄奢淫逸,发奋耕读,从而把这个家族推上了读书求知的道路。作为一个卖豆腐的穷苦乡村妇女,她的治家之道和远见卓识确实值得后人敬仰。南团汀后来成为全县文化最发达的村庄,追根溯源,始自雷氏夫人。雷氏夫人留下的精神财富影响深远,不但其直系子孙大受其益,整个南团汀吴氏家族的文明也从此发生了质的飞跃。
继承雷氏夫人精神最出色的代表,是其次子吴贵。他品学兼优,读书有成,而且治家有方。吴贵无子,过继三弟吴襄之子圣学为嗣。圣学仰承家风,教育子孙更加严谨。四个儿子泰开、泰爵、泰锡、泰和与8个孙子凤岐、凤彩、凤鸣、凤玉、凤仪、凤桐、凤邕、凤翔皆为府县生员。乡里尊称的“八大家子”就始于这一时期,吴家的“全盛时代”也始于这一时期。
“八大家”的后世虽有分化,但不断追求进取,主流始终没有改变,总是站在时代的潮头。光绪甲午年,凤岐的孙子江澄中了进士,成为封建科举时代的佼佼者。清末民初,凤仪的孙子政玉拆庙办学,成为全县推行新政、倡办新学的第一人。民国初年,县政府编制的四个科局,三个科局的长官都由吴氏大门的子孙担任。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吴氏子孙投笔从戎,很多人为民族的独立与解放献出了宝贵生命。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又有一大批具有高等学历的人走出校门,投入了新中国的建设。所有这一切,都与雷氏夫人开创的一代家风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
西门人的聚财之道
在以“八大家”为主的大门向仕途发展的时候,西门人则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走上了他们的兴族之路。西门人丁兴旺,除种地务农外,还学会了各种工匠手艺,如泥木两作、织布缝衣、铜铁锁匠、行医郎中等,而且行行都出了师傅。他们既广开赚钱门路,又善于勤俭理家。积下的钱财买房置地,集腋成裘,实力日渐雄厚,财富甚至超过了大门。
新兴的东街本是大门雷氏夫人子孙聚居的街道,但到“八大家”兴起时,雷氏原有的三座大宅院早已不够居住了。按照传统,老大凤岐继承了家业,后人通称“牌楼底下”,其他兄弟则相继析出。五门在菜园西南建宅院两所,四门、二门、七门、八门则在大车门以东依次建起了独立的宅院。七门人多,还建了北院。当时,毗邻而居的十一座大宅院,一水儿的是青砖青瓦的高门楼大瓦房。
但是,后来“八大家”出现了分化,个别不肖子孙书未读成,又没学成持家的本事,所以日渐萧条。四门传人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外号“二酒匾子”,每天醉生梦死,诸事不管不问,银钱粮谷心中无数,家业完全交由“心腹”长工管理,管家内外勾结,中饱私囊,以至田产荡尽犹沉醉未醒,最后只好把自家大院卖给了西门富户吴作守,自己竟落得流落街头,衣食无着,贫困而死,四门遂绝。作守购进四门大宅后,马上在前房大门正中嵌上了“宝魁堂”三个大字,表示江山易主。接着,八门又因为连办红白喜事,加之大水冲毁土地,不得不将住宅出售,由西门人吴作彬买下。其后,西门其他新兴的富户也不约而同地也向东街发展,于是东街再次出现了大兴土木之风。西门郎中先生吴作舟、吴作霖兄弟,木匠吴作雨、吴作相兄弟,箍镥子吴作勋、吴作田兄弟,同时在东街路北沿七门北院依次盖起了大瓦房。就像神话一样,昨天还是一片菜园,转眼就变成了一片新街区。当时,对南团汀东街日新月异的变化,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惊羡不已。
西门人财力充沛,房屋建筑虽不比八大家逊色〔当然还比不上“牌楼底下”那么富丽堂皇〕,但文化素养却赶不上大门,办起事来总不免带些土财主气儿。在家里财大气粗,外出则最怕见官,一打官司就手忙脚乱,还得请大门人出面疏通。当时西门有个财主,说话总离不开“妈那巴子”。有一次被人告了官,挨了板子又赔了钱,回来后族中子弟故意问他:“二大爷平时说话总离不开‘妈那巴子’,这回见县大老爷说没说这几个字?”财主眼睛一瞪:“那是他妈那巴子啥地方!没说还打个半死哪,要说,不他妈那巴子打死才怪!”笑得子弟们前仰后合。财主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他妈那巴子的说惯了,只怕这辈子也改不了了。”但后来,西门人逐渐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尤其当他们看到大门的允明〔豁然〕、允和、荫朴〔子厚〕、荫惠〔香斋〕、荫云〔翠轩〕、锡恩〔沐卿〕、沛恩、遇春〔景和〕、遇宏〔巨亭〕、长春、庆熙〔敬一〕等从北京、天津、唐山、保定、滦州等地的高等学堂或师范学校毕业后,回乡从政从教,备受人们尊敬,心里羡慕不已,总想在追求知识上也赶上大门。因此,一改往日吝守家财的习性,拿出大把大把的银钱送子孙们到大城市找花钱最多的学校读书,并说:“我就不信有黑豆喂不出肥猪来。”这种舍得投资的精神确实取得了不小成效,西门的春友、建章学成回来后都成了优秀教师。
西门绝大多数人都是按照祖上传统行事,亦工亦农,勤勤恳恳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钱绝不乱花,常将有日思无日,细水长流。
东门爷们儿的风骨
东门人口少,多数人家都很穷。加之后来又失去了土地,所以居住的地方条件也都很差。当时,他们一部分挤住在南庄头,一部分搬到了北下坎儿,且多为草房栖身。有的人家靠做点小生意,或给人看看青、打打更过活,有的人家则靠跑船、拉纤、做长工为生。这些人家业虽穷,但特有骨气,从不低声下气,就是借钱赊账也理直气壮。他们之中不少人能言善辩,嘴上的功夫不错,加上辈分高,常给村里调解纠纷、说和事情、担保作中,也很受村里人尊敬。
在他们中间,最有意思的是“筛二爷”。因小时头上生过疮,头发斑秃,故得此雅号。有些没大没小的人当面称他“筛子漏”他也不计较,所以人缘不错。他在给人说和事时常有些吃喝。老人家的缺点就是有酒必喝,每喝必醉,一醉就要耍酒疯。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只骂人,不打人,而且颇有相声大师的神韵,在大街上当众骂街,从来只是骂自己不骂观众,而且是人越多骂得越起劲儿,有时还连累到筛二奶奶。“我二老筛,谁也不怕。”说这话时声音很高,而且面带凶相。可接下来马上又会做出一副可怜相,声音降低八度:“就怕你筛二奶奶,你筛二奶奶那东西是镶金边儿的!”还有一次,钻到柜子底下,掏出老伴儿的一双旧鞋。那时代妇女缠足,都是三寸金莲,鞋帮儿上都绣着花。老人家把尖尖的绣花鞋一边一只套在耳朵上,对着看热闹的人说:“你们看,二爷这副耳毡子好看不?”每次都是把人逗得笑趴下才满足,可他自己却从来不笑。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人群里追着看。老人家一看人多了,更来劲了。有一次,忽然仿效起梁山好汉,两手一用力,“咔嚓”一声就把他那根擦得锃亮的大烟袋杆儿折断了。
东门这些爷们儿无钱无势,在村里的地位显然与他们的辈分不相符,因此有人逐渐产生了反抗心理。有一年歉收,村里的穷人断了粮,筛二爷就领了一些人到地主的山林里砍了几棵树去换钱,地主一状告到县里。县长是地主的朋友,砍树的人都怕了。筛二爷说:“你们别怕,到县里只要让我说话,保管让你们个个平安回家。”筛二爷的雄辩之才闻名遐迩,县长也惧他三分。但一见面,一句话没让他说就宣布:“我知道你筛二爷能说会道,但今天我不让你说话。聚众偷树,就得请你坐牢。”结果,放了众人,独把他当首犯打入大牢关了半年。此事倒也让团汀人有牛可吹:“我们团汀人犯了法,即使捉去坐牢,县长也得用‘爷’字和‘请’字。”筛二爷放出来后长了一身虱子,痒得难受,但让他最难受的不是囚牢里的生活,而是不让他说话。他一再表白:“要是让我说话,保管一天牢也不坐。”
村子里小偷小摸的也有东门人,个别人还打过“杠子”。但“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都不在本村作案。有一次快过年了,两个人埋伏在孙家峪路口,等了半天也不见来人。可来了个年轻人,只背了点猪肉、粉条。两人没打他,只抢了他的东西。然后继续埋伏,希望碰上条“大鱼”。不一会儿,忽然从孙家峪沟口传来一个女人的骂声,而且越骂越近。只听她说:“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兔崽子敢打劫我儿子。”一个劫道的说:“坏了,这骂人的声音忒熟,好像我妈。准是咱们抢了她家的东西。”赶紧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跟同伴说:“我得躲躲,你把这钱给我妈吧!”找了块大石崖,急忙躲到后面去了。另一个一看,真是他妈。原来,这人的爸爸死后,他妈带着弟弟改嫁到了孙家峪;妈妈回去看过他,弟弟却从没回来过。这回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哥哥抢了弟弟。等这人的妈妈走近,那同伴赶紧迎上去,仍按在团汀时的称呼,叫她“婶子”,道了歉,退了年货,还给了她两块钱。
想不到,这个并不幽默的“幽默”,却被多事的文人改头换面、添油加醋编成了一出哑剧《打杠子》,每年都会在亚高山庙会上演一回。剧里只有两个角色:一个汉子劫路,遇上一个背包袱的女人,汉子抢下她的包袱,还逼着她一层一层地脱衣服,女人无奈,脱下两层外衣,只剩下内衣内裤,就指指身上,怕羞,不肯再脱,哀求放手;汉子也觉得再脱也不像话,罢了手,放下棍子,蹲在地上清点包袱里的钱财,女人趁机抢过棍子,照着他的屁股用力一击,逼着汉子把抢去的东西一一交回,然后还不依不饶,也逼着那汉子一件件脱衣。直到汉子把上衣扒光,只剩下条短裤,女人还要“宜将剩勇追穷寇”,非要他脱光不可。汉子先是用手搂紧裤头,不肯再脱,但怎奈女人手中棍子的厉害?只好磨磨蹭蹭地做出往下脱的样子。直到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快露出来,女人才因怕羞收兵罢战、全胜退场。之后,那汉子狼狈不堪,抱头鼠窜。每年二月十九闹会,这个段子总能获得不少喝彩。特别是那汉子一脸苦相、手搂裤头、哀求不能再脱时,观众们就会帮那女人喊:“要脱,还要脱。”但后来,因为有人说有伤风化,这段子就不准再演了。
当时在南团汀,失去土地的人不光东门有,大门、西门也有,但以东门为多。在他们当中,偷盗、抢劫、当乞丐的只是个别现象,大部分还是以出卖劳动力或做点小生意半饥半饱地维持生活。他们像《水浒传》里的人物一样,一般都有个绰号。南庄头吴明岩三爷称“三老黄”,四爷称“四老万”。还有的是根据生理特征起的,细长脖子的叫“叼鱼郎”,个子矮小的叫“梢晃儿”,说话爱大声嚷嚷地叫“三大驴”等等。起初,他们本人当然不高兴,可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不在乎了,有时自己也自称“筛二爷”、“黄三爷”,甚至连家属也成了“筛二奶”、“黄三奶”。这些无地、少地的爷们儿都是人穷志不穷,而且头脑灵活,敢作敢为。抗战时期,大敌当前,他们爱憎分明,对革命的那种积极劲儿跟大门、西门人比毫不逊色。有的还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表现出奇的机智与勇敢。所以,自抗战以后,这些爷们儿的外号不仅不再具有贬意,而且还渐渐让人生出了几分敬意。
到了新一代,东门人更有不少人投身革命,如连艺、连青、胜春等。胜春在迁西主持全县计划委员会工作多年,对本县钢铁工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离休前是县政协副主席。胜春的下一代还出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吴慧生,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被任命为县文联主席,不但为东门增光,也为南团汀整个吴家锦上添花。
以上只说了东门人穷,殊不知,这南团汀的首富也出在东门,他们就是以开酒坊起家的“酒坊兄弟”,家里大骡子大马、长工成群。“酒坊兄弟”的掌门人很有头脑。当西门人纷纷向东街发展时,他们紧随其后,沿西门人吴作彬置下的八门房产接连建起了两座大宅院,气派也不逊于“八大家”;当西门人逐渐明白读书的重要时,酒坊老四第一个将儿子添春送进“八大家”的家塾,师从政玉先生,接受儒家思想和维新教育;当西门人纷纷将子弟们送进洋学堂时,以“酒坊兄弟”为代表的东门富户不甘人后,先后将好几个子弟送进了洋学堂,春昌学成回来后成为优秀教师。“酒坊兄弟”善于治家、善于理财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勤俭持家、吃苦耐劳也是出了名的。酒坊老四的小儿子添荣,粗衣布鞋,每日和长工们一起下地干活,一张脸晒得比长工还黑;所有庄稼地里的活儿,垡地扬场,抛粮下种,样样都是好把式。你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出自南团汀的首富之家。
贤德的奶奶们
前几篇提到的人物,除雷老夫人外,多数都是男性,而在我们团汀吴家,女性出类拔萃的人物也不少。就说我们那些平凡的奶奶们吧,她们的贤德行为不仅在当年,就是今天看来也堪称典范。七门的六奶奶和八门的简大奶奶就是她们中的典型代表。
六奶奶姓李,娘家在本县白塔寨。祖上是贫苦农民,忙时种地,闲时打鱼。有一年,乾隆皇帝微服驾幸喜峰口,在滦河上遇到一位正在打鱼的青年。乾隆一时高兴,想自己撒一网。那青年热心指导,乾隆一网下去竟一下子打上来两尾金色鲤鱼,因而龙心大悦,当场认这个青年做了干儿子。但当时并未说明身份,只给了这位青年一枚玉佩,让他冬闲时到北京紫禁城里找他。滦河封冻后这位青年如约而往,御林军问他找谁,他说找干爹。又问他干爹是谁,他把干爹给的玉佩拿了出来。御林军一看,大吃一惊,立即传报大内。乾隆日理万机,认干儿子的事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哪还记得?但现在人家来了,岂可失信?于是,责成内务府一名官员好生接待。那官员陪他在北京城逛了不少热闹的地方,临走又赏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位青年回来后买房子置地、买骡子买马,一下子成了富贵人家。这位青年,就是六奶奶的祖上李盛馥。
李家发财后不忘穷苦乡亲,修桥补路,扶危济难,十里八乡无不称赞。不知从哪代起,家里又有人学会了医术,于是就在潵河桥镇上开了个“大生堂”药店。这药店虽也是经商,但不像有的商贾只求营利,而是以治病救人为本。他们进药的渠道是北京同仁堂,最重信誉。我家上辈人亲眼见过大生堂的进货单,每张都注明一句:“全要好的。”李家传到六奶奶这代,父亲昌宗在私塾教书,叔叔昌际在药店坐堂,一个为人师表,一个岐黄济世,长城内外有口皆碑。
六奶奶这代兄弟姐妹24人,出了两位非常出众的人物。一个是安宅,六奶奶的大弟,后来在北京工作。另一个就是我们这位六奶奶,她以贤孝闻名。由于父亲和叔叔在外,年迈的祖母全由她照顾。她是这辈人的大姐,出于孝心,谢绝媒人提亲,一拖再拖,到了25岁还待字闺中。封建时代女孩结婚早,15岁称“及笄”,就是可以结婚的年龄,18岁就是大姑娘了,过了20岁还未出嫁的很少见。六奶奶的人品、长相都很出众,未必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为了照料年迈的祖母才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她的敬老孝行给众弟妹做出了榜样,对李家优良家风的传承影响甚大。当时恰逢我家六爷丧妻,由于家境、年貌相当,经媒证说和,就成了六爷的续弦,土话叫“填房”。此前,六爷由于惧怕《芦花记》中后母虐待孩子的事发生,也谢绝了很多媒人的提亲,把长春〔六爷前妻临死前生下的孩子〕托付给了八门简大奶奶〔八门政简大爷的老伴儿〕,本想就此度过余生。可是,“男子无妻家无主”,长春也不能总靠简大奶奶呀!正好这时出现了贤孝闻名的六奶奶,也算是天作之合。
六奶奶自进吴家门第一天起,把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全部给了长春,无微不至。以后六奶奶又生了四男二女,而对长春的宠爱却一直超过任何一个亲生子女。长春迁安师范毕业后又考取了北京财经专科学校,六爷子女多,生活艰辛,本想让长春谋个教书的地方以减轻家里负担,长春虽满心不愿意,但父命难违。这时六奶奶找来娘家父亲说情:“应该让孩子多读点书。要是经济上困难,李家可以帮助些。”六爷的这位岳父本是读书人,平时很受六爷尊重。他讲了话,六爷岂能不听?六奶奶性格好强,虽是娘家答应支持,但她并没有用娘家的钱,而是倾其所有,一心一意供长春深造。最后仍然不足,只好把西园子里几棵祖传的香白杏树砍掉卖出,做了长春的学费和路费。以后几年,每年开学之前,六奶奶都要为长春的学费煞费苦心。为此,全家人节衣缩食,除给六爷继续开小灶,自己和孩子们则尽力从牙缝里节省。长春能在财专毕业,全赖六奶奶的支持。
贤惠的六奶奶受到族中每个人的敬重。我们七门人丁兴旺,除六爷六奶七个子女外,南北两院的侄儿侄女达十四五人。我们是孙子辈,人数更多。六奶奶对每个侄孙都很爱护,秋天留下点儿花生栗子,夏天杏子熟了,自己舍不得吃,侄孙们一来总要给找点东西吃。小时候,每次随奶奶到北院串门儿是我最高兴的事了。侄儿侄女们结婚也都愿意请六奶奶迎亲送亲。有一次,南院一位姑娘出嫁,事先订好由六奶奶去送亲,可六奶奶的小儿子突发高烧。六奶奶不想让侄女儿在大喜的日子扫兴,还是按时去了。可等喜事办完,回来时两岁的小儿子却因耽搁了治疗死去了。这是一件非常让人痛心的事。
长春从不满一岁经六奶奶一手拉扯大,从完成学业到娶进纪庄子一位贤淑美貌的媳妇,再到最后当上北京光陆电影院的经理,六奶奶半生耕耘总算到坐享反哺的时候了。可偏在这时,又出了件需要六奶奶做出牺牲的事。六爷的胞兄五爷政恒一生无儿,只有两个裙钗。等两个女儿出了嫁,过继儿子的事就提上了议程。按我们当地的习俗,长兄过继长子,应该过继长春。可有谁愿意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刚刚挣大钱的儿子过继出去呢?六奶奶在感情上也实在接受不了,但她没有拂兄嫂之意,而是按照传统,在长春的儿子满月那天,把长春夫妇和孙子文祥〔庆爽〕一起过继给了五爷。此事尤显她至贤至德的品格,常人难以企及。当然,长春虽已过继,但并未忘记六奶奶的养育之恩,凡孝敬五爷五奶之物从不少六奶奶一份,在后院称五伯母为妈,在前院对六奶奶的称呼也始终没变,至死都和六奶奶保持着最亲密的母子关系。此事传为南团汀的一段佳话。
六奶奶的善良贤德成为村子里父母教育子女的典范,可是好人总是命运坎坷,六爷病逝不久战火就烧到了团汀,日本人的炸弹杀害的第一个人就是六奶奶的小儿子景春。景春当时是团汀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那年十二,人很聪明,思想也很活跃。听老师讲“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每个人都有选举权、被选举权,他在课堂上就发言说:“我以后要竞选大总统,不在家当饭桶,你们都来投我的票。”说得全班同学都笑了。就是这么个天真可爱、梦想竞选民国总统的孩子,还没等他长到成年就血肉横飞了。当时我也在弹着点附近。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天上飘着几朵白色卷云。突然,一架涂着膏药旗图案的飞机钻出云端,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一阵。当时村民没有多少防空常识,遇到空袭只知向村外逃。我刚在后院篱笆下坐定,就觉得大地猛地抖动起来,在离我不足百米的地方,两颗炸弹正中景春,破碎的肢体飞到了秫秸垛上,惨不忍睹。
六奶奶痛失爱子,刚刚安葬,日军就打到了滦河东,与团汀守军隔河相峙,大战一触即发。六奶奶和五爷只好带着两家老小一路西行,投奔遵化邢家亲戚去了。北京的安宅和长春得信后,又接他们去了北京。到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农忙种地时节,六奶奶家的长工大贵才去北京接回了六奶和五爷。经过一年的离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可家在哪里呢?经过日军的炮火,此时五爷和六奶两家的房屋只剩了残垣断壁,些许家当也都已化为灰烬。当时战斗激烈,既无人救火,也没人抢救东西,六奶奶一生勤俭、赖以为生的家产全部化为乌有。她本来就有迷晕根儿,当时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地上了。苏醒之后,面对废墟,止不住伤心落泪。没办法,只好暂时安顿在烧剩下的两间厢房内,一切从头做起。安宅〔当时在北京〕知道大姐家里已被烧光,生活艰辛,又值妻子于式玉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就把外甥女华春接到了北京,一边读书,一边帮舅妈照看双胞胎妹妹。此时,原本子女众多的六奶奶,身边只剩了一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小女儿瑞春。
尽管战乱频仍,生活动荡,六奶奶还是省吃俭用置办了木料,为重建家园做了准备,打算秋后就把房子盖起来。这时,北京突然传来消息,长春暴病身亡,两家的擎天柱倒了。那时的情形对于六奶奶来说绝不亚于晴天霹雳。当长春的遗孀拖着怀孕的身子,带着3个幼小的孩子随灵柩回到团汀时,六奶奶痛不欲生,几次晕死过去,整个七门都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之中。
长春的去世对六奶奶的打击很大。六奶奶终于支撑不住了,她中了风,虽挣脱了死神的拖曳,语言功能却损失大半。她艰难地支撑着,维持着这个家,养育着尚未成人的孙儿孙女们。
时局越来越坏,日本人加紧了对冀东人民的掠夺,物价越来越高,负担越来越重,六奶奶重新盖房的计划再次搁浅。在当时,能让一家老小苟延生命已是非常艰难了。
七七事变后,北京的机关学校仓促南迁,北京大学的安宅夫妇随校辗转到了昆明,惠春也随单位南撤,留在北京的华春独自一人寻求生路。后来,她找到了美国人办的道济医院〔即解放后的北京东华门医院〕护士学校。那时日本人还没有偷袭珍珠港,美国还保持着中立。她靠护校提供的帮助免费读书,艰苦地度过了3年学习生活,从此也决定了她的一生:经历了日伪统治,经历了国民党接收,又经历了北京和平解放并成为新中国的首都,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老妇,从一个单纯而贫弱的学生变成了资格最老的护士长,一直到退休都没有离开过道济医院。
当时,六奶奶既要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又要时刻惦记着因战乱流离在敌后的儿子、大弟和沦陷在北京的女儿。
在那种局势下,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家庭其艰难可想而知。口粮已不足糊口,团汀这个地方烧柴、吃水又很困难,六奶奶一家一到冬天只能祖孙三代挤在一铺土炕上取暖,连喝水都要节省。精神上又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日伪军一来,没有一个男人,更是时时提心吊胆。
年迈多病的六奶奶苦苦支撑着,终于度过了黑暗,迎来了光明。可是,就在新中国满怀希望迎接第一个春天的时候,为家庭和儿孙鞠躬尽瘁的六奶奶却走完了她艰难困苦而又无私奉献的一生。
至今,能告慰六奶奶英灵的是她老人家历经磨难抚育成人的儿孙,第三代10个孙儿孙女都已成为有用之材。两个从军的,一个翱翔在祖国海疆的领空〔海航飞行员〕,一个统率着一支钢铁堡垒〔某装甲部队师长〕;两个从政的,一个在北京某单位担任处长,一个在本地(迁西县)任黄金局书记;两个搞教育的,一个在本地教小学,一个在唐山十六中任校长;两个搞科技的,一个是冶金部某计算机研究室主任,一个在北京市规划设计院供职;还有两个年轻的,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成了企业家,一位是中美建筑材料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一位是美国赛贝斯软件公司的副总经理。第四代人也已崭露头角。曾孙吴童,国家公务员,中央某部副司长,夫妇二人均取得博士学位。曾孙女吴莉,“文革”后最早派往美国的留学生,取得博士学位后远嫁瑞典,曾随瑞典国家访问团回国访问。艰辛一生的六奶奶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
八门的简大奶奶是一位心肠火热的女人。在回忆团汀吴门的诸位奶奶时,她的形象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好像好多事都与她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因为贤明能干,又是大儿媳,自从进了我们吴家,她就是八门的主事人。当时简大爷的父母已经年迈,公公婆婆,四个小叔,衣食住行,婚丧喜庆,都得由她筹措安排。她生大儿子遇清的时候,家父遇宏缺奶,还吃过这位大婶的奶呢!两个孩子一清〔青〕一宏〔红〕,当时人们都以为是双胞胎。她二儿子遇山出生的时候,又赶上长春降生。当时,悲伤欲绝的六爷既要为亡妻办理后事,又要照顾啼哭索奶的孩子,几乎心力交瘁。此时,又是这位善良热心的简大奶奶伸出了援手,将失去母亲的新生儿长春抱到家里,与自己的儿子遇山一起喂奶。两个吃她奶长大的侄儿天分都不错。长大后,家父遇宏被聘为团汀学校庶务〔会计〕兼音乐教师,长春当上了北京光陆电影院经理,他们对这位热心的大婶敬爱如母。简大奶奶也常在人前人后夸耀:“金水银水换不来奶水,我老了不靠儿,有遇宏、长春这两个侄儿,啥都不愁。”不幸的是,父亲和长春叔都是早亡。但是,我们孙辈们都知道简大奶奶对父辈们的这段恩情,因此都对她倍加敬重。
附语:文中曾说到六奶奶她们这辈儿出了两个非常出众的人物。这两个人,一个是六奶奶,另一个就是六奶奶的大弟安宅。安宅是位神童,自幼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长辈们都支持他读书。1923年考入齐鲁大学,第二年转入燕京大学,是迁安县第一位大学生。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在燕大〕,介绍人就是后来驻联合国代表、外交家唐明照。安宅学识俱佳,深得李大钊先生赏识,毕业后又经李大钊介绍在苏联领事馆任英文秘书。1927年李大钊被害,中苏断交,安宅返回燕大任教并负责北大、燕大等校的组织工作。在白色恐怖中,北京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安宅与党组织失掉联系。以后,政治上苦闷的安宅把精力转到了学术研究上,成为著名教授,但他从未改变自己的信仰。20年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到西南,进军西藏时贺龙元帅想找一位藏学专家,于是就找到了这位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中入党的专家学者,从此安宅又回到了革命大家庭,随军西进,参加了西藏的和平解放。其夫人于式玉也出自书香门第。夫妻收入丰厚,但常年布衣粗食,将节省下来的钱支持家里的弟妹们读书。抗战爆发后,弟妹中有多人去了延安,后来成了革命干部。其中,三小姐于若木是中共领导人陈云的伴侣。我无意中认识了李家最小的两位妹妹,两人都是医务工作者。妹妹李三余是妇产科专家,四川省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姐姐李宁抗战初期就去了延安,建国后任湖南省妇幼保健院院长。她们既有大姐〔六奶奶〕的处世风范,又有大哥〔安宅〕的进取精神,因而都是非常受人尊敬的长者。事也巧合,由于我夫人也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孩子们青梅竹马,我们与李宁又成了儿女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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