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美文(散文十年灯)

电灯美文(散文十年灯)(1)

斜阳从学校的树顶上落下去,一根长长的电线从房顶垂下,底端吊着灯泡,悬在妈妈办公桌上方一动不动。

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妈妈用左肘压着一张薄薄的蜡纸,右手握笔刻蜡纸。钢针笔尖的运动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蕴含着钢板垫、蜡纸的阻力,很“抓”人耳朵。蜡纸极薄,刻蜡纸用劲得在毫厘之间。划痕浅了油墨透不下去,印不出字,深了又会戳破蜡纸,油墨渗下去,字便糊了。同时刻字要工整美观,以便学生辨认。因此,她全身紧绷,顶在桌沿的胸口紧张、僵直,盯着笔尖的双眼,比手还要用力。

那时我在乡下小学上学,妈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放学后,我到她办公室等她一起回家时可以在办公室看书,但不能发出声音,要是惊到她,戳破了蜡纸,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哪怕我想帮忙,小声问:“妈,要不我帮你刻?”她也会惊得一转身,张开双臂挡在蜡纸前,满眼戒备地盯着我:“你别过来!别碰!蜡纸贵得很!”

以前乡下资源匮乏,妈妈都是自己掏钱买参考资料来编题刻印。我有次课间去找她,她正在刻试卷,有老师问她:“你印完的蜡纸丢了怪可惜的,能不能给我?”妈妈当即答应:“好啊。”我还小,不懂事,冲上去就问对方:“你知道刻试卷多辛苦吗?你也刻一份给我妈呗。”对方愣住了,妈妈猛地把我往回一拉,连忙赔笑道歉:“不好意思啊,别听孩子乱说话。”对方也尴尬地笑着:“啊,没事没事。”

后来妈妈开始在下班后刻试卷,我本以为她是学“聪明”了,没想到我却发现有几个班做的题目,和我们班一模一样,莫不成有人翻垃圾堆捡妈妈的蜡纸了?!我愤愤地回家跟妈妈告密,妈妈却笑了:“你怎么比我还操心?跟你说吧,是我帮他们印的。你可不能这么小气啊。”妈妈嘴角有两个小梨涡,一笑起来,就显山露水。我却对着这梨涡笑脸“恨铁不成钢”,问她:“凭什么要把你刻好的白送他们?”妈妈说:“因为蜡纸很贵啊。”“那你干吗要在下班后刻?”“上班人多,容易走神刻坏蜡纸。下班后安静些。”妈妈说。

我不明白,大方和“觉得什么都贵”是怎么在她身上共存的?但我爷爷对他儿媳妇很满意,说她是心里有盏灯的人,总愿意去照亮别人。

20世纪80年代初,乡下的教师有下村扫盲的任务。妈妈晚上轮换着到不同的村里扫盲,总拉着我陪她。

那时夜是漆黑的。妈妈一手夹着小黑板,一手拿着手电筒,一会照她身前,一会照我身前,那光长长短短的,像是在接引着什么。

到了村上,参加扫盲班的村民们集中在一户人家,点一盏煤油灯等着我们,他们很多都比妈妈年纪大。妈妈个子小,扎着两个麻花辫,从两侧耳边耷下,垂在胸前,像个女学生。她把小黑板架在椅子或是装粮食的麻袋上,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开始教拼音和生字。我在人群后坐着,旁边总有人伸头问我:“你想吃红薯吗?”“你多大了?”“你会唱歌吗?”找我聊天的人多起来,妈妈就喊一声:“好好学啊,灯油那么贵!”喊罢,她羞得满面通红,和教我们时完全是两个人。

那时我爱跑到村里玩,路上往往有人大喊:“老师的女儿,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就往我怀里塞红薯、花生等物。那时,我初识了“桃李满天下”这个词,我想,长大后,我也要当老师。

但很快,我就发现想当老师没那么容易。从乡下到县里读初中后,我每次一朗读同学就发笑,他们越笑,我就越大声读,可心里一直发虚:是我的普通话有什么不对吗?后来我对着电视新闻吃力地分辨,才发现妈妈的普通话居然没一个字是对的,没有送气、翘舌音,音调也乱七八糟。在她的教导下,我的普通话水平应该和她旗鼓相当。这可怎么行!

那之后,我经常打自己耳光,妈妈发现后悄悄告诉了爸爸。爸妈在来找我谈心时,正巧碰到我伸手把自己的舌头往外拉,他都吓到了。我赶紧解释:因为我在乡下长大,从小说壮话,语调硬,舌头也僵,很难发出翘舌音。所以我便使劲卷舌头、顶上颚,练翘舌音,练到腮帮子酸麻、舌头抽筋,才不得不靠打脸、扯舌头来缓解。爸妈听完都笑我,说我想当老师都想得入了魔。

那时,我有个小本本,专门记老师的缺点。比如:某老师出门不整理衣服,红秋裤老露出来;某老师每次改作文都乱给分,问她分怎么得的、怎么扣的,她也说不出,就说反正作文没有满分……这个小本本不断增加内容,我像藏独家秘籍般藏着它,幻想着长大后我做老师,靠它避开所有雷区炼成“完美教师”;幻想我在弥留之际,把这本秘籍从枕头下翻出来,递给我的孩子说:“这是传家宝,你要传下去。”

后来这本子不幸被妈妈发现,她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知道我们老师付出了多少吗?你居然记这个!”我抢过我的小本本说:“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感恩老师和记缺点有什么冲突?何况我记下来是以人为鉴又不是拿去公开的!”“你还跟我争!你这样拗,一定会吃大亏的!”那之后,妈妈连着好些天都不理我,还刻意用背影对着我,我气得差点把这件事也写到小本子里去。可不知怎么的,那小本本找不到了。

事隔多年,我跟妈妈回老家,到镇上买东西时,一个老人家突然冲过来抓住妈妈的手臂,晃着喊:“老师,你是我老师啊!”我们都懵了。他激动地说:“老师,当年要不是你到村里教我们认字,现在我就不会用手机,连买菜都不会用微信付款!”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交会的瞬间,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我那个小本本。当年本子一事,妈妈并没有过多地责罚我,而是用她一个个优秀教师的奖项击碎我的年少轻狂。如今,她又把这一句感激当做终究会盛开的花朵,邀我共赏。

我的儿时玩伴、小学同学小雪,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上学要走近两小时的路。

每次下雨天我在路边等她,她都会披着一条从鸡笼上扯下来的塑料薄膜跑过我面前,我收起雨伞,钻到她的薄膜下,一前一后把薄膜撑起来,舞狮子一般在雨花飞溅里向学校跑去。

放学后,我们会在一起分享秘密:美人蕉花藏着一滴蜜,拧下尾部一吸,舌尖就甜了;菜地里的青椒,拧掉头把盐撒进去揉到辣椒皮发软,再把芦萁草抽去芯当吸管,一吸,整个人都精神了;动不动就划你一道血痕的茅草,在春天时那长针般的外皮里,竟包着一条白嫩绵软的“棉花糖”……

小雪长得好看,每次我看童话书描写白雪公主外貌时,脑子里代入的都是小雪的样子。尤其是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亮,可后来,她的头发变“白”了。

那时很多人家睡的是稻草铺的床,容易长虱子。小学四年级时,小雪发丝上的头虱卵越来越多,一头白亮亮的。

妈妈借了一口大锅,在教室边支灶烧开水,用脸盆匀出一些,泡上卫生院领来的药水帮学生治头虱。小雪第一个排队,妈妈把她的长发剪短,头浸泡到药水中。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小雪靠在椅子上任妈妈用篦梳给她篦头虱,看上去特别惬意。就在这时,小雪妈妈走过来让她收拾书包回家。小雪眼圈一红,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妈妈也红了眼。小雪家已经连续三个学期向学校申请缓交学费,财务室的老师实在很为难。妈妈曾想过要认小雪为干女儿,供她上学,可当时我们家供我两个叔叔上学,我两个表姐也从小跟着妈妈读书,家里日子清苦得很,承担不起更多人了。

小雪收拾书包的过程很慢,那几本书被她一本一本地拿起,又颠来倒去地在桌面上墩齐边角。那时几乎每个学期,都会有同学因交不起学费离开学校,我们只能傻傻地站着看他们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失学对未来意味着什么,只能无奈又心酸地看着同学离开。

这次要走的是小雪。我浑浑噩噩地拉着她,说不出话,就一直跟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小雪退学后,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在卖鸡蛋,她把我拉到一边偷偷说,她可能要完了。她说她看到别人用手挤脸上红红的痘痘,没几天痘痘就没了。前些日子她发现自己胸口也长了红痘痘,她不敢问别人,就像隔壁家姐姐那样挤,却挤不掉,她觉得丢人,狠下心用剪刀剪掉了,现在她又痛又怕……没等我听明白她说什么,就有客人来买鸡蛋,妈妈便把我带走了。后来,我再没遇见过小雪。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从一些父母不让看的书上,隐约猜到,小雪剪掉的是什么,我心骤然一痛。这痛感潜伏在我心中时不时就会突然扎一下。哦,我的小雪。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回到初中母校当老师,和妈妈一样教语文。不一样的是,妈妈用了半生的时光刻钢板、印试卷,而我乘上了时代快车,迎来了多彩、多元的教学:有电脑、有PPT课件、有交互式课堂、有情境教学……一别数年,竟有了如换天地之感。

在我踌躇满志欲大展拳脚之时,碰上了一个叫宝月的棘手学生。

宝月人聪明,性格却叛逆,问一句顶十句,年纪轻轻就开始“混社会”,像个小太妹。有一次我批改作文,刚看到宝月的题目就血冲上脑,她居然写《我想变成一条狗》!

我耐着性子读了她的作文,竟发现这是她极用心写成的。她说她想变成大狼狗,因为她出生不久父母就到远方打工了,只有除了种地什么都不懂的奶奶照顾她,祖孙俩经常受到各种欺负,所以她想变成狼狗保护奶奶。另外,她还想变成小奶狗,小狗可以钻进口袋里跟着父母去天涯海角,不用读书,也不用花钱……

这孩子性格乖戾,想来是过于缺爱,缺少安全感造成的。我觉得有必要和她的妈妈当面谈谈。

两个月后,宝月妈妈从外地回来了。一碰面,我呆住了——她竟然是小雪!我不敢相信,小雪才27岁,女儿竟读初中了?可她那粗糙的手,眼角的皱纹,又确实地告诉我,这都是真的。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很多,我给她读宝月的作文,她一直红着眼抹泪。我对她说,以前我们这里确实穷,很多人出去打工,但现在不一样了,家乡有了桑蚕基地,有新建的工厂,很多人都返乡务工或是创业了,在家门口就有活干,还能兼顾孩子的学业。“如果她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不愿意读书,想要退学,这是你想看到的吗?”我问小雪。

小雪听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也跟着心口一悸。当年因为无知造成的伤痛,至今犹存我们心中。

小雪不走了。那之后,我不知道陪着小雪听了多少场家庭教育讲座,读了多少相关书籍,我们携手“拖拽拉扯”宝月的过程充斥着笨拙、艰难和反复,但幸好,宝月顺利考上了高中。小雪很满足,她为宝月有考大学的机会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那个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些年我妈对我那个小本本耿耿于怀,不是因为小气,而是因为她无比珍视这份职业带来的成就感。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人们的生活怎样改变,一代又一代的教育工作者始终坚持着做学生人生路上的执灯人,用知识之光,带领学生走出迷途。一年,十年,百年……信仰不灭,初心不改。

我懂了。于是,我就变成了她。

作者:乔敏娟

编辑:黄浩刚

审核:陆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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