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电影的音乐赏析(春光乍泄深度赏评Vol.3)
前言:
今天,我想认真研究一部经典港片,它是令无数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是在国际上影响深远的华语佳作,当然也是我最爱的酷儿电影之一:《春光乍泄》。
本文将分别从角色心理学、道具细节、视听语言和时代背景四个方面对这部电影进行深入拆解,同时结合我自己的手风琴演奏经验,对该片的探戈音乐进行一次全新的赏析。
由于篇幅太长,总字数逾15000字,为方便阅读,将分割成四个篇章发布,分别为:
1.飞机与空港
——从心理学角度观看何宝荣与黎耀辉
2.香烟与酒樽
——暗藏在物品中的人物关系
3.音乐与色彩
——从视听语言感受情绪流动
4.过去与未来
——从《春光乍泄》中得到什么
现在,就请跟随我在这四章内容里,拾取电影中的重要物品,循迹何宝荣与黎耀辉的隐秘心事,沿着音符与色彩的美学,重觅世界尽头的《春光乍泄》。
03.音乐与色彩:从视听语言感受情绪流动
【提醒:由于本章节含有大量音乐方面的展示和分解,文字表述不及视频详实,条件允许的观众可以观看我制作的视频版,以获得更完整的观感:本期视频版】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音乐不只是音乐,也是叙事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春光乍泄》。这部电影的美术指导张叔平同时兼任剪辑,他对画面色彩运用的直觉与杜可风的摄影相得益彰,共同营造出一个高度风格化的异国空间。这一章节就让我们从音乐与色彩的角度,进一步感受电影中那些最细微的情绪流动。
拍电影时,为了交代事件发生的地点以及人物与空间的关系,导演通常会先使用一个视域开阔的定场镜头,告诉大家我们的故事即将在这里上演。但偏偏,王家卫是个很不爱用定场镜头的导演,那么还可以用什么来替代定场镜头交代故事发生的坐标呢?在《春光乍泄》里,他用的是探戈音乐。
▍探戈音乐的妙用
探戈的发源地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至今有一百多年历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曾经还有过全民探戈的时代。探戈相传起源于情人间的秘密舞蹈,因此舞者双方必须表情严肃,东张西望,表现出警惕被人看见的表情。这无意中吻合了黎耀辉跟何宝荣的性少数情侣关系。
从舞蹈特点上说,探戈是一种情感饱满的双人舞,有大量即兴的成分,领舞的一方和随舞的一方紧密沟通,领舞用舞步抛出情绪,随舞用舞步做出回应,它有很强的互动感,每个舞步可以带出不同的方向、速度、感觉,舞者时而相拥,时而背对,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敌对,时而交缠,可以演绎出瞬息万变的爱情关系。这是探戈舞种最迷人的特质。
张国荣跨越97演唱会上就曾经邀请专业舞者朱永龙先生合跳了一段探戈,短短几分钟上演了从吸引、试探、周旋、缠绵到抛弃等诸多情绪互动,可谓风情万种,引人入胜。
探戈舞不仅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风情高度吻合,更与黎耀辉跟何宝荣的爱情关系形成互文,两人狂风骤雨般的情绪,极度亲密又转瞬即逝的关系,不断抗拒又始终纠缠的距离,他们的故事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舞台上演着,神似一场悲情探戈。
《春光乍泄》选用的探戈音乐来自「阿根廷探戈之父」著名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Ástor Pantaleón Piazzolla),当王家卫在前往阿根廷的机场里听到皮亚佐拉的音乐时,他便决定「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节奏,是这部电影的节奏」。
阿斯托尔·皮亚佐拉(Ástor Pantaleón Piazzolla)
皮亚佐拉是新探戈学派的创始人,他将古典乐、爵士乐的技法和配器融入探戈音乐,一改传统探戈音乐的伴奏属性,让它拥有了更丰富的旋律性和作为音乐主体的艺术性。这也是为什么《春光乍泄》中的探戈音乐,哪怕我们单独听,它们也具有自己的戏剧感和情绪表达,它们本来就不是配乐,而是纯音乐。
因此,当纯音乐作为配乐放进这部电影中时,它们是如此出彩地承担起了叙事作用,就像是某种用音乐讲出的人物旁白。比如在电影大约59分钟处,何宝荣因为黎耀辉不愿意还他护照而彻底闹翻,愤然离去。黎耀辉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何宝荣再次离开了他的生活。这时候皮亚佐拉的Milonga for Three响起,我们看到半醉半醒的黎耀辉趴在一条船上,画面色调是阴郁的蓝色,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跟着船一圈一圈地在水上漂流,但音乐却像是把他的心境讲了出来,那是一个人内心极度绝望和痛苦的尖叫。
为了更深入地讲解曲子,我需要先讲一讲跟皮亚佐拉形影不离的班多钮手风琴,在皮亚佐拉的演奏推广下,班多钮手风琴成为了「探戈的灵魂乐器」。现在请容我这个手风琴演奏九级选手(是真的有考级证书不是自封),为您独家解析皮亚佐拉的探戈音乐如何成为《春光乍泄》的神来之笔。
电影主要使用了皮亚佐拉的三首探戈音乐——上面提到的Milonga for Three,以及序曲Prologue(tango apasionado)、终曲Finale(tango apasionado)。
手风琴的琴键在左右两侧,中间是风箱。演奏时通过按琴键同时拉和压风箱,使琴身内的簧片发出声音。只弹不拉是没有声音的,可见手风琴的关键部位在于风箱,演奏者可以通过控制风箱来控制音量和音长等,为乐曲带来意想不到的音响效果和声音情绪。
比如,在节奏重音处使用「顿风箱」的技法,能够让重音得到更突出的重拍,非常适合探戈中激荡有力的舞步;再比如到了非常紧张或张力极强的高潮或结尾段落,如果使用「抖风箱」的技法,可以形成强烈的烘托作用,为尾音带来超强的推动力,有时候一台琴可以奏出一条大河的震撼感;而在忧伤的段落,可以使用「颤风箱」的技法,让音符听起来有呜咽的质感。
手风琴是情绪饱满外露的乐器,与探戈舞蹈天作之合,也与《春光乍泄》的故事相得益彰。
电影在大约22分钟处,何宝荣说出了那句咒语「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探戈音乐第一次响起,是序曲Prologue。两人闹僵的关系得到缓和,重新走到一起,原本黑白的画面在序曲响起的那一刻,变为暖黄色调,音乐和色彩为两人关系打开了新的篇章。何宝荣在黎耀辉的肩膀停靠下来,一切好像真的可以从头再来。大约26分钟处,序曲再次响起,我们看到两人的关系逐渐升温,黎耀辉上班都变得积极开心了起来,时不时看看手表,期待着放工回家见何宝荣。
我还有个很有趣的发现,就是序曲和终曲存在非常微妙的反差对仗,不仔细听很难发现,至少我此前从未听人提到过——
序曲的主旋律使用了班多钮手风琴的左手低音区,低音本来给人低沉稳定之感,但序曲采用了干脆利落的风箱技法,反而让旋律听起来抑扬顿挫,满怀期待,有蓄势待发之感。像是两人在心底里暗自窃喜,享受这段重新开始的恋情,却又故意压低了声音,不让对方听见。
终曲则完全相反。在电影大约35分钟时,给了一个空镜,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破旧街道上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原本暖黄色调的画面,被这突如其来的乌云染成偏蓝的冷色调,画面下方的两个油桶作为仅剩的暖色调显得孤独和压抑。配合着这样的画面色调,终曲响起,预示着何宝荣和黎耀辉的甜蜜时光即将走到尽头。
终曲和序曲相反,主旋律使用了右手高音区,先声夺人。
高音本来给人明亮之感,但终曲旋律的每个音都很长,虽然我看不到风箱,但我猜测演奏者应该每一句都需要把风箱拉出比较满的长度,并且尽量让人察觉不到风箱换句的声音,让所有乐句听起来似断非断,勾勒出悲伤绵延的情绪。在长音音节,可以听到风箱微颤的痕迹,猜测使用了上面讲到的「颤风箱」技法,如此组合下来,整个旋律听起来不但没有明亮快乐,反而像悠长的哭泣一般,高调地宣告着主人的悲伤和故事的结束。
序曲和终曲对照来看,序曲以低沉写乐,终曲以高昂诉伤,利用音符与风箱的组合,调配出层次复杂的声音情绪,音乐的美妙之处实在是令人赞叹。在电影最后,何宝荣发现瀑布灯上的一双人影时,终曲最后一次响起,高音旋律与何宝荣放肆大哭的画面搭配在一起,形成无可比拟的悲痛感,相信也是令许多影迷最心碎的一段。
终曲的1分40秒到2分20秒处,是重复了序曲的旋律,但可以明显听到风箱没有再使用序曲中颇为令人振奋的断句,转为比较平稳的演奏,所以尽管是相同的旋律,序曲听起来明媚雀跃,终曲却多了一些疲惫落寞。我在视频中将两段剪在一起做了一个简单对比,感兴趣可以听一下。
除了探戈音乐外,还有一首歌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是电影开头大约6分钟处,伴着瀑布声响出现的Cucurrucucu Paloma。这是一首用西班牙语填词的墨西哥民谣,由墨西哥作曲家托马斯·门德斯(Tomás Méndez )创作于1954年,以卡耶塔诺·费洛索 (Caetano Veloso)演唱的版本最著名,也就是电影中使用的版本。
卡耶塔诺·费洛索 (Caetano Veloso)
歌词描写一位失去爱人的青年,每天以泪洗面借酒消愁,最后死去,灵魂变成一只鸽子继续等待爱人归来,Cucurrucucu是鸽子的叫声,也指青年的哭声。很多电影都喜欢用这首歌作插曲,比如荣获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的《月光男孩》,还有佩德罗·阿莫多瓦2002年的电影《对她说》,更是专程请到费洛索本人进入电影里演唱。
王家卫在阿根廷听到这首歌时,问了好几个人翻译歌词内容,结果得到了三版不同的意思,最后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一首关于鸽子的歌。尽管只知道这点信息,王家卫还是喜欢到无论如何也要让这首歌出现在电影里。
在影片开头,巨大的伊瓜苏瀑布充满银幕,故事还没开始我们已经先看到终结画面,搭配上语义不明但明显很忧伤的鸽子歌,生成了一种带有寓言意味的氛围感,让人隐约已经接收到某种预示,就是在遥远的异乡即将看到悲伤降临,而鸽子也无意中呼应了张国荣角色的「飞鸟」涵义。
看完电影,再得知歌词的完整涵义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首歌用得恰到好处,不管是黎耀辉还是何宝荣,都曾是那只伤心欲绝的鸽子。
▍色彩变化的趣味
接下来我们来聊这部电影的色彩。
一般拍电影和我们看电影时通常会有一个习惯用法和预设,就是色彩代表一种时间感,黑白代表过去,彩色代表现在。但是偶尔打破这种习惯用法,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1998年的美国电影《欢乐谷》,用黑白代表世界的规则和按部就班的生活,彩色代表打破规则的人;2021年的漫威剧集《旺达幻视》,用黑白代表人物潜意识中依照情景喜剧搭建的虚构空间,彩色代表被隔绝开的现实空间。
这些色彩运用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春光乍泄》中的色彩运用是多义的,有时候表达的是时间,更多时候表达的是一种心理情绪。负责剪辑的张叔平曾在采访中简要地谈到:「片中用颜色表达感觉,某个场面给人黑白的感觉,就用黑白。黑白,定格,加格,剪辑时自然会产生一个flow,我先做好,王家卫来看,再谈,他很少改变我的选择。」
故事开始时,我们可以看出时间其实在阳光很充足的春夏季节,但却用了黑白色调,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配合着人物之间分手的低气压。
直到何宝荣回到黎耀辉身边,两人重新开始,画面在啪一瞬间充满了色彩,我们可以从人物穿着上看出这个时间应该在天气很冷的秋冬季节,但黄色调的运用却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配合人物喜悦的心境。
何宝荣的主题色是黄色,不止在于他那件标志性的黄色皮衣,更在于他给黎耀辉生活带来的快乐,不管在外面多冷,有何宝荣在的小房间里永远都是那么温暖明媚。
我们看到在何宝荣离开后,下一秒出现在画面里的黎耀辉,已经身处一条接近于黑色的河流上,即使有红色的桅杆也被调成饱和度和明度都很低的铁锈色,表达出黎耀辉的绝望心境,他生活的色彩正在迅速褪去。
在这一幕的调色中,连同背景中的红色桅杆也被褪成了铁锈色
我最喜欢的一场色彩混用,是在结尾处,黎耀辉从住处搬走,把护照放在桌上留给了何宝荣。这时候画面突然切到了飞驰的公路上,公路是黑白色的,等画面切回到车里的黎耀辉时,又回归到了彩色。我们得知刚才的公路画面是来自黎耀辉的主观视角,他独自开车前往约定的伊瓜苏瀑布,这个切换就妙在,我们看见的黎耀辉是彩色的,但黎耀辉看见的世界,是黑白的,没有任何色彩。说明他的心境依然很痛苦。
更有意思的是,CC标准收藏在2021年对王家卫的系列作品进行了 4K 修复,在王家卫的亲自监制下,修复版《春光乍泄》的色调与原版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在影迷圈引起了不少争议。不过我的感觉是,现在我们得到了两版《春光乍泄》,张叔平调色版和王家卫调色版,两版对比,岂不是更有乐趣。
比如,我们看小张这个角色,他的色调是新旧两版变化最大的。
老版中小张第一次出现在后厨的场景,整个画面其实是蓝色调,这强调了出租屋小房间和房间外的所有空间是有明确界限的,两种空间给人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有何宝荣在的内部空间是暖的,没他在的外部空间是冷的。
但新版的小张恢复了正常肤色,整个后厨甚至带着一点浅黄色调,这打破了何宝荣是黎耀辉唯一暖光源的心理感受,小张作为除了何宝荣外仅有的能跟黎耀辉交流的人,更积极地参与到黎耀辉的生活中。
再看何宝荣离开后,黎耀辉跟小张在巷子里踢球这场戏。
这是一个充满夕阳余晖的大逆光场景,但老版的色调依然是偏冷的蓝绿色,新版就改成了明媚的暖黄色,所以看老版的时候,我们感觉到黎耀辉尽管沐浴在这么灿烂的阳光下,他的世界也还是很冰冷,表示外界的刺激和小张的友好都很难把他带出失恋的阴影。
但看新版的时候,我们感受到一种新的转机,黎耀辉若有所思地望向踢球的小张,他的脸又一次沐浴在了暖光中,驱散了他原本自带的冷色,就像当初重遇何宝荣时一样,他在小张身上看见了什么呢?也许是曾经的何宝荣,也许是一个更友好的何宝荣,如果小张也是一只喜欢飞来飞去的鸟,至少这只鸟身上有一种新的希望,一种可以带黎耀辉走出那个魔咒循环的希望。
新旧两版的色调调整可以给予人物和观众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这就是电影的魅力,也是解码的乐趣所在。
黎耀辉不是没想过新的开始,他甚至在跟小张去酒吧那天,穿了一件全新的浅红色樱花衬衫。不过,小张这只飞鸟很快又飞走了,在临走之前只留下了一个拥抱。在这个拥抱里,黎耀辉的蓝与小张的黄有了更视觉化的对比,这在老版中看得更明显。
两人拥抱时,黎耀辉处在画面的阴影部分,视觉上是蓝绿色,但小张处于画面的光照部分,视觉上是黄绿色,冷暖的边界由一个拥抱连结,隐喻黎耀辉不断下坠的生活被小张带来的阳光短暂照亮,这个拥抱是告别,也是感念。
在电影的最后,黎耀辉离开阿根廷回到地球的另一端,他逛夜市时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来到小张家夜宵档后,他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黄色毛衣。
这是整部电影里他第一次穿黄色,黄色原本是属于何宝荣的颜色。这既是一种互相融合的印记,也是一种象征希望的从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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