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弟弟空手回家探亲(弟弟不要家产独自出游)
江家有兄弟两个,江大资质平平,但读书很勤奋。江二过目不忘,只是贪玩,不肯用功读书。
江二喜欢因果小说、奇闻异事,喜欢喝酒逍遥。父亲去世时,把家产一分为二,兄弟两各一半。
江二不愿意,要和哥哥一起过活。哥哥读书,还有嫂子和两个侄子,家里人口多。江二不娶妻,单身一人。和哥哥家一起过活,自己的一半家产慢慢被哥嫂一家吃喝用掉了,江二全不在意。
有人劝他为自己着想,他笑道:“哥哥用就是我用,兄弟本来就是一体,不用你们费心。”
大家见他这样,都笑话他是个傻子。江二可怜哥哥读书,经常给哥哥买纸笔,哥嫂都很感激他。
江二交往的朋友,都是些无拘无束,不趋趋炎附势的人。哥哥交往的都是有些虚名,秀才书生之流。
一天,江二对哥哥说:“哥哥对人要真心实意,做事要光明磊落。对天下的人,就像亲人一样,才算是个君子。”
哥哥说:“弟弟说得对,你是个聪明人,若肯用心读书,一定能中举。”
江二摇头:“不要,不要,你知道我的性子,宁愿做个闲散之人,也不愿意做官。”
哥哥笑道:“你的记性极好,现在比以前怎么样?”
江二答:“觉得比以前记性更好了。”
哥哥说:“这本唐诗我随便指一首,你只许看一眼,就要倒背出来,可以吗?”
江二说:“可以。”
哥哥指了一首诗,江二果然倒背如流。
哥哥叹息:“看来我真的与书本没缘了。”
江二说:“哥哥为何不收拾一间门面,做些药材的生意。我是单身,不用管我。”
哥哥说:“弟弟没有娶妻,家产都为我读书花掉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只身飘泊。”
江二说:“哥哥不用说,不用说。”起身又到街头,随便找个地方凑合去了。
一天,江二在家,哥哥的一个朋友庄生来访,庄生看着很是斯文,身穿月白丝绸袍子,头戴四角方巾,手拿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口。
江二作揖:“庄大哥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哥哥刚才出去买些货物,一会就回来,您到里面坐。”
庄生进屋坐着,江二进到内屋,让嫂嫂打点茶,转身出来,对庄生说:“您坐着,我去寻哥哥回来。”
江二出门,忽然想起,还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刚才忘记带了,急忙转身回家。只见庄生站在一个凳子上,把脸紧紧贴在门缝上,向内屋偷看。
江二大声道:“庄大哥,凳子看仔细,小心摔了。”
庄生满脸通红,赶紧跳下来。
江二道:“庄大哥要见嫂嫂,等哥哥回来,接出来见就是,何必这样呢?”
庄生道:“我以为你哥哥在里面,着急想见他才这样。既然他不在家,我改日再来。”说完慌忙走了。
过了半个月,江大的药铺开张。庄生常常让人来买药,江大不念旧过,两人又交往起来。一天,庄生对江大说,江二不务正业,整天茶坊酒肆,岂不玷污家门。
江大生气地说:“我弟弟虽不喜欢读书,但做事极有分寸。将家产都让给了我,连妻子也不要,是个极难得的好人。”
庄生和江大因而生了嫌隙。
江二知道了,心里思量:哥哥现在有了生意,日子也好过了,我今年三十多岁了,留在家里还有什么用?
第二天早上,江二对哥嫂说:“我要出去走走。”
哥嫂道:“你没有盘缠,没有行李,往那里去,什么时候回来?”
江二道:“不要盘缠行李。有路就走,说不定几十年才能回来哩!”说完嘻嘻地作了两个揖,就走了。
走了七八里路,遇到一个穷汉,大冷天只穿了一件单衣,光脚走在路上。
江二道:“唉,我的鞋子给你穿穿。”
贫汉道:“我穿了,你就光脚了。”
江二道:“你到哪里去?”
贫汉道:“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你问我干什么?”
江二道:“我也是闲着没事,和你一起去逛逛。鞋子你穿一程,我穿一程,破了再买一双合穿,怎么样?”
贫汉道:“你这个人倒有趣,那就一块去,只是一路上有荤吃荤,有素吃素。古庙安身,茅庵借宿,去留随意。”
江二道:“我们初次见面,你不了解我,我也是个随性之人。”
于是两人同行。晚上两人吃得醉醺醺的,找了个古庙睡觉。
江二道:“天太冷了,晚上没被子盖怎么办?”
贫汉道:“保证你不冷。”
两人在佛前青石上睡觉,江二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的,一会儿连石板都温热的,江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天明起来,江二问:“请问您高姓大名?”
贫汉道:“没有。”
江二道:“你身子夜间暖热,小弟赠您一个号怎么样?”
贫汉道:“可以,可以。”
江二道:“叫做无寒吧。”
贫汉道:“好,我也赠你一个号,你为人洒脱,就叫老脱吧。”
江二道:“太好了。”
从此二人就叫无寒,老脱,嘻嘻哈哈,足足走了一年,才到泰山。两人到处观看,十几天才看完。
老脱道:“这里像我曾经来过一样。”
无寒道:“我来了二十多次,觉得很是好看。”又思量道:“我以前养了两个小厮在这里,去看看吧。”
走到一个山峰下,有一片平地,满是野花奇草。无寒道:“老脱你站着,等我叫出来。”
老脱道:“你说鬼话呢,荒野之地,连鸟鹊都没有,哪里有小厮!”
无寒笑道:“你看我的就行了。”
无寒走到地中央,拔掉一片花草,下面有一块大大的方砖,又折了一根竹子,将方砖四周掘松,将方砖一提,下面是个小缸,缸里有一对奇怪的东西。
身体光亮得像镜子,坚硬得像铁,跑起来像飞一样,比蝴蝶还轻。这两个东西头搭尾,尾搭头,安安静静地蹲在里面。听到无寒的叫声,两个都昂起头,就像两把铁钳一样。
老脱心道:这不是猫,不是狗,也不是飞鸟,倒像是个大号的蚂蚁。于是问:“这两个小厮,像是蚂蚁?”
无寒道:“不是蚂蚁是什么?它两个七年前,在这里争斗,我给它们讲和了,免得伤了他俩的性命。它们情愿跟随我,我用符咒制住他们,给它们吃了丹药,等七年后,药力充足,骨节换尽,再取出来玩耍。”
无寒用手把小厮举起来,小厮的身子就像黑漆一样,还有梅花冰片的气味。用手指在身上弹弹,铛铛作响。每个身长一尺七八寸,力气极大,用斧头砍,就像给它搔痒。
无寒把两个小厮放在地上,两脚各踩一只,叫道:“小厮立起。”
两个小厮齐齐立起,叫声“走”,两个一起向前进,脚下像装了轱辘一样。
无寒跳下来,将小厮折叠起来,用衣服包了,夹在胳膊下。晚上睡觉,无寒将小厮布包当做枕头,或当做凳子坐,也不见给它们吃东西。过了四五天,打开布包,让它们在泥土上走走。
无寒对老脱说:“这叫做打沙,隔五六天打一次沙,它们的颜色更加好看。”
两人在泰山游玩了半年,老脱又想远游,无寒要在泰山久住。无寒送老脱一个小厮,叮嘱他:“这东西极有趣,不饭吃,不喝酒,乖乖听人话。耐冷耐热,夏天晒他,冬天放冰里都没事,你带去做枕头也好。”
老脱承他好意,拿了一个,用衣服包好,下山去了。
一天,老脱游荡到长安,小厮从衣服里溜到了地上。小厮识得人的气息,能分辨出生人熟人,它紧随老脱的脚跟走着。
一个少年看见了,惊道:“怪物,怪物!”
老脱回头,赶紧将小厮收了起来。几个少年好奇,一定要看看,邀老脱到酒肆中喝酒。老脱打开布包,把小厮拿出来,老脱让它走,它就走。老脱又把它举起来,小厮手长脚也长,身体被太阳一照,明亮得像一盏蚂蚁灯,众人啧啧称奇。
老脱收起小厮想要离开,这几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劝老脱喝酒,老脱醉倒在酒肆。到了晚上,酒家点灯,见老脱不醒。叫两个伙计把老脱丢到了河边。
老脱睡到半夜,忽然醒来。只见满天星斗,自己露宿在河边的荒草滩上,因为之前和无寒同睡,被他的暖气所染,竟然也不怕寒冷了。九月的天气,露水很重,身上一点都不冷。所睡的石板,也是温暖的。
老脱想想,不如就露天睡了,醒来看天也挺有趣,于是又睡了。
睡到四更,忽然茅草中溜出一条三十多丈长的蟒蛇。这蛇住在河边芦苇里,芦苇绵延百十里,它藏匿其中。白天难以吃到人,夜间出来寻找食物。
蛇伸出三尺多长的舌头,撩到老脱身边。将老脱一口吞下,溜溜滑滑,连衣服小厮都吞进肚子里了。
老脱进了蛇肚还没醒,还梦见哥哥在家生意兴隆,自己和无寒换鞋子穿,登泰山玩耍得很快活。
小厮在身边着急乱拱,老脱终于被拱醒了。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有"塌塌"的声音,就像剪树枝一样。连忙用手摸,竟然不知道是在哪里?
为什么身子还滚来滚去,气闷得很,老脱用力乱扒,有斗口大一个口子透进风来,老脱奋力爬了出来。
长出一口气,老脱细看,大吃一惊,只见身边躺着与三石米斗一样粗的一条花蛇,肚皮穿透而死。
细细想来,知道自己昨夜被蛇吞了,幸亏小厮用钳剪开蛇腹,自己才得以钻出来。小厮伏在老脱面前,身上有许多污秽。
老脱道:“小厮,有劳你了!”
老脱将小厮在水里洗干净,自己又下水洗了个澡,将衣服洗净晒晾在野草上,赤身坐着,小厮蹲在膝前。
远远过来一只大船,十几个人手牵着手,走到大蛇身前,个个惊骇不已。
有人说:“这个业畜,专门堵塞河道,成精作怪多年了。”
有人说:“再过两年,它就要上天啦。”
河中的船都聚了过来,一齐上岸观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老脱坐着晒衣服,默不做声。人群中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到老脱面前,问道:“这样冷的天气,我们都穿着棉衣,你为什么赤身在这里?”
老脱道:“衣服洗了,等干了再穿。”
书生又问道:“这个死蛇,是怎么回事?”
老脱道:“它夜间将我吞进肚里,我睡着了不知道,幸亏我有个能干小厮,将他肚皮剪穿,才走了出来。衣服都脏了,所以在河里洗了,现在没有衣服穿,失礼了!”
书生立即叫家人,从船中取了几件衣服给老脱穿上,老脱作谢。
书生又问道:“您的小厮在哪里?”
老脱让小厮站过来,小厮就恭身站立。
书生拍手大笑道:“奇,奇,奇!你们快来看,蛇倒不稀奇,这个小厮很怪异。有这样的异仆,您一定是个异人。”
又一只船驶来,从船上跳下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客商说:“这蛇油点灯,夏天就没蚊虫,人也能吃。”
老脱道:“你拿去吧。”
客商道:“老兄愿意把蛇给我,我送您些薄礼吧。”
客商取了十两银子,送给老脱。老脱拿着十两银子,又游荡去了。
光阴匆匆,瑞雪飘飘,又到年尾了。老脱游荡到了徽州,这个地方寺庙很少,老脱没有地方借宿。
身上还有几两银子,就想找间房子暂住,走到一个巷子里,看见一家高门大户,门面很气派,这是赵员外的家。
赵家多年经营杂货铺,家产丰厚。老脱站在门口,见对门有间小空屋,门扇都没有,房子矮小。老脱看了又看,又走进去,仔细瞧,很是满意。
老脱找人打听,知道这是赵家的房子,便拿了些银子租住下来。
赵员外看老脱虽穷,却是个高人。赵员外就邀请老脱到家里吃饭,并叮嘱家人:“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看他不是个下流的人,又独自一人,咱家做了吃食,就接他过来吃,如果他不来,就拿些饭送过去。”
第二天早上,老脱带着小厮到赵员外家,赵员外刚好出去拜年了。从里面出来一群女子,说说笑笑,奉茶摆糕点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人这样殷勤,也就大大方方的吃了。
吃喝完毕,老脱将破布包打开,小厮立即站了起来。赵家人惊骇道:“原来是一个这么大的蚂蚁!”
众人看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众人看得高兴,却没人敢上前摸它。老脱抱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想放在小厮身上坐着,孩子胆小不肯坐。
老脱将一个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小厮快速在院子里跑,凳子却不倒,十分稀奇。
内院中夫人也想看看,叫一个十六七岁丫鬟莲花来取,莲花手捧着小厮,小心翼翼放在内院地上。夫人小姐们看着小厮的乖巧模样,笑做一团。
莲花把一个枕头放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把一个放在上面,小厮还是不动。莲花说:“走呀。”
小厮便跑了起来,大家笑道:“它倒听莲花的话,真是太好玩了。”
玩了半天,老脱在外院叫道:“小厮出来。”小厮便往外跑,径直跑走到老脱身边。老脱将小厮收了,挂在腰里。莲花道:“员外还没回来,我们去做饭给江先生吃。”
老脱才吃了点心,又是吃饭喝酒,连连感谢,便出门回家了。
城外有个富户蒋老爷,有田园千顷,家产万贯。蒋老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有个填房夫人计氏,嫉妒心强,为人刻薄,四十多岁,也没有生出一男半女。
亲戚朋友都劝蒋老爷再娶个侧室夫人,也好生个儿子。媒人们得到消息,到处说合,走到了赵家。
赵员外与夫人商议:“莲花年纪大了,不如许了她,以完成她的终身大事。蒋家富裕,莲花嫁过去也能享福。”
蒋家对赵家也放心,随即迎娶了莲花。莲花上轿时,特意和江先生作别,江先生也将莲花送到了蒋家。
蒋老爷见莲花长得端正,又能干,很是欢喜。计氏见丈夫宠爱莲花,十分生气。便让莲花每天给她倒马桶,亲手给她做饭做鞋。
莲花聪明能干,样样都做得极好。计氏也找不到理由打骂她。
过了两个月,莲花有喜了。计氏得知消息,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妒忌之极。随即打定主意:如果生出来,一定先下手淹死他。
心意已定,计氏折磨莲花的手段,更是有增无减。
过了九个月多,莲花生下一个儿子,也不请接生婆,蒋老爷竟然亲自在房中接生,用热水把孩子洗干净,用棉被把孩子包好,抱在怀里。
计氏匆忙赶到房里,冷言冷语,却无计可施。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道:“我竟是不相干的人了,生孩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东西竟然自己接生,这是防着我呢!”
遂生一计:我只要不认他做儿子,如果有丫头照料他,就打她一百棍,赶她出门,三天之内,看那小东西能活得成么!”
幸亏莲花平日为人好,有人将风声传到了赵家,说计氏三日之内要害死孩子。
老脱正在赵家吃饭,听到消息,心里着急,连忙借了一副糖担、糖锣,挑着糖担出城向蒋家而去。
到了蒋家门口,将糖锣乱打。从蒋家出来好几个人看热闹,老脱把小厮取出来放在地上,让它在地上玩耍,蒋家的几个仆人看得有趣,议论纷纷,老脱才挑着糖担走了。
蒋家夫人计氏性子厉害,整天哭哭啼啼,敲桌子摔板凳。蒋老爷为人本分,又想着孩子年幼,自己年纪大了,少不得在嫡母手中过活。现在如果伤了夫妻情份,将来怕计氏对孩子不好。于是,蒋老爷只是细心看护孩子。
计氏却不放松,在袖子里藏了几个钢针,一边骂莲花狗妇,一边找机会想害死她,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
莲花坐在床上,心中思量:昨天仆人们大惊小怪,说有一个卖糖的到门口,带着一个像大蚂蚁样的怪东西,难道是江先生来了?
正想着,计氏大骂,让莲花去倒马桶。莲花勉强撑起身子,用帕子包了头,刚出房门,就听见仆人们说:“昨天卖糖的又在外面卖糖,那个怪东西今天不见了。”
莲花知道是江先生卖糖,思量怎样见他,也好为孩子找个着落。正想着,计氏过来大骂:“你这狗妇,养了个孽子,连人都不认得了。你如果不把这孽子活埋了,我就斩草除根,让你也活不成。”
蒋老爷在旁边,也不敢做声。计氏骂个不停,又到房里号天哭地去了。
莲花心道:我先不冲撞她,先倒了马桶再作打算。
莲花忙到计氏房中,提马桶去倒。蒋老爷抱着孩子,跟着莲花,到了后园。蒋老爷晚年得子,夫人厉害,担心亲娘不在,夫人害了孩子。
老脱在蒋家门口将糖锣敲了又敲,见蒋家两个小仆在门口玩,随口说:“莲姨娘今早起床,到后门倒马桶去了。”
老脱挑起糖担,寻到蒋家后门,将糖锣用力乱敲。莲花正在倒马桶,听见锣声,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
老脱在墙外嘱咐小厮:“你进到她家里,不要让其他人看见,悄悄的躲在暗处,探听莲花所在。你就走到她身边,听她吩咐。”
小厮听罢,如飞一般,越过了墙。
小厮进了墙,伏在草丛里。瞅见莲花,悄悄走到莲花身边。莲花一见大喜:“一定是江先生听说我们母子有难,特来救我的。”
莲花从蒋老爷怀里抱过孩子,给他吃饱奶。小厮蹲在莲花脚边,莲花眼中含泪,用一条束腰长带,将孩子紧紧绑在小厮背上,小厮背着孩子,越墙而出。
莲花侧耳细听,糖锣声没有了。放心转身到卧房,号淘大哭起来。
蒋老爷问:“孩子呢?”
莲花只是号哭,蒋老爷发急。计氏听说孩子不见了,满心欢喜。蒋老爷乱了分寸,嗷嗷大哭,跑到后园草丛里、墙脚边、茅厕里,到处寻觅,全无踪迹。又到池边水里去看,心上孤凄,像丢了魂一样。
小厮从墙内背出孩子,跑到老脱身边。老脱将孩子解下,放在糖担里,回到了破屋。老脱怀里抱着孩子,到前街后巷,走了三五里路,才见到一个健壮的妇人,正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
老脱走近,对妇人说:“我这儿子,才生下三天,他娘难产死了。可怜孩子一条性命,您如果肯收养,我每月送二两银子酬谢可好?”
妇人道:“银子是小事,孩子可怜。我的乳汁够两个孩子吃,你今天就把孩子留在我这儿吧。”
老脱把孩子交给妇人,妇人放下自己的儿子,给孩子喂奶吃。
老脱欢喜,从身上取出二两银子给妇人。问道:“您尊姓?”
妇人道:“我姓丘。”
老脱道:“丘妈妈暂且收了这银子,过些日子,我再送些来。”
丘妈妈收了,老脱又说:“难得有缘遇着丘妈妈,这孩子算是有福,就叫做福缘吧。”
从此,过一段时间,老脱就去看看。
老脱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自从寄养了这个孩子,每月要二两银子送去,钱从何来?
老脱心生一计,便去买了一些草药,熬起膏药来。贴起膏药招牌,也有人来买,每天赚一些碎银子。
一天早上,老脱取了那一刀红草纸,裁作四寸大,上面写道:蒋家添个小官人,今年三月十五生。送糖饼来极个口,他年一语值千金。
一共写了七八十张,拿了七八十个糖饼,给蒋家左邻右舍,一个糖饼、一张帖,家家送到。
老脱的膏药生意,还挺兴隆。年终盘算,除过给乳母的银子,还余下十几两。老脱就买了些吃食送给乳母,又做了几件衣服给福缘。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几年。福缘在丘家养着,已经会走会说了。
蒋家自从没了孩子之后,莲花是聪明的人,从不不露出消息,只是常常想念着孩子,痛哭一场。蒋老爷年已七旬想起往事,心中不快。
莲花安慰他:“万一咱以前的孩子还在,你心里怎样想?”
蒋老爷道:“家产全都是他的,我死后也有人供奉。”
莲花不觉掉下泪来,又说:“你的那些侄儿,待你百年之后,闹闹吵吵,怎么处治?你将身后之事和我那三月十五出生的儿子,都写下来,免得以后麻烦。”
蒋老爷就将遗嘱写了,说有个儿子寄养在外,如果一时寻不回来,家产不得擅动。十年之后,儿子还找不回来,才能将房屋田地分给尽孝的侄子。
一样两张,计氏收一张,莲花收一张。
过了两三天,蒋老爷就去世了。侄子、侄婿、外甥,都来送殓,闹闹吵吵。有个侄子名叫无德,三十多岁了,是个无赖,看中伯伯家产,以前经常借钱不还,蒋老爷很不喜欢他。
无德多年不敢上门,现在伯伯死了,又没有儿子,所以十分猖狂,马上就要搬走蒋家的家产。
计氏和莲花将遗嘱念给他听,他理都不理,叫了一群混混帮他,说蒋家的家产都是他的。
计氏道:“你不遵遗嘱,是要强抢不成?”
无德一把将计氏推倒,计氏大骂畜生,无德就是一拳。
计氏大哭:“你就是过继给我,也是我的儿子,怎么敢打我,我决不罢休,定断送你的狗命”。
无德道:“谁给你做儿子,你们通通嫁出去,净身出门,草都不许动一根!还想让我做你儿子,你的儿子在那里?你如果能变出个儿子来,我一文也不要你的。谁叫你妒忌,好端端的儿子,被丢掉了。”
计氏只想寻死,这时才后悔平日太妒悍,没有留下那个儿子,现在受此凌辱。
蒋家大乱,风声吹到赵家,老脱即刻收了膏药摊子,到蒋家门口打探,果然侄儿争夺家产,打伯母,逼这两个女人改嫁。
老脱急忙到蒋家邻舍,当年曾送糖饼的人家,全都约了出来,说道:“蒋家有儿子,寄养我处,今已五岁,昔日曾有喜帖报知,乃三月十五日生,一语千金,正在今日。请各位高邻,作个证明。”
众人应了,老脱拜谢,又到丘家,领来福缘。给福缘做了一副斩衰、麻服、三梁冠、草绦、鞋杖,藏在衣服袖里。
第二天,蒋家吵吵闹闹,蒋无德就像家主一样,呼大喝小,分派丧仪,那些混混把他当财主奉承。蒋家内眷,哭得眼泪汪汪。
只见门外一群邻居到了,无德只当是来吊孝的,也没管。顷刻间,老脱领了福缘进来了,邻居们一齐叫道:“小官人回来了,好,好!”
老脱道:“他名字叫福缘。”
莲花见老脱领了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惊喜道:“好了,好了,儿子回来了!三月十五生的儿子,我让外公养着。得知父亲死了,回来做孝子了。”
计氏一见,扑过来:“我的亲肉,我的心肝!”
大家又好气,又好笑。老脱道:“儿子先拜大娘,再拜生母。又从袖中取出一顶三梁冠,替福缘箍在头上,取出杖来给他拿着,跪拜父亲。
无德看得目瞪口呆,气得七窍生烟:“既有儿子,为什么不早说,今天才领来?从没有听说有这么大个儿子。”
老脱道:“邻居们都知道,你做侄儿的,反而不知道,想来是不大上门的。”
邻居们道:“小官人三月十五生的,我们都吃过他的糖饼。你看他模样,与过世的蒋老爷丝毫不差。”
无德还想争辩,计氏大骂:“啐,你个没廉耻的小乌龟,你个吃狗屎的强盗,狗畜生!快走出门,走得迟些,我就打死你!”
计氏骂个不停,无德见讨不到便宜,灰溜溜地走了。
蒋老爷丧事已过,莲花千恩万谢,老脱道:“你不须谢我,日后教儿子,做个富贵好人,不要欺剥贫民,不要酷虐下人,做些好事,恤孤怜寡,年年布施些贫汉,不枉我看他一场。”
老脱辞别,计氏和莲花苦苦相留,福缘也绕膝牵衣,恋恋不舍。老脱笑道:“我是个好走动的人,哪里能闲得住。福缘已归家,我也放心了,明天就要走了。”
莲花知道江先生性格,就不多说。与计氏商量:“江先生的情意大如天,不如送他些东西,让他自由自在去了吧。”
计氏道:“我攒了一千多两银子,送给他。”
莲花道:“我也有几百两银子,也送给他。”
两人最后竟凑了二千多两银子和一些布匹绸缎送给老脱。次日,老脱要走了,二人知他去意已决,就对老脱说:“我们有些银子和布段送给恩人用度。”
老脱道:“好笑,好笑。我要银子何用?我一年不过吃三四石米,一件衣服穿了十几年,我一文也不要。”
计氏与莲花双双跪下:“您如果不要,我们心上不安,反而要折罚在福缘身上,随您拿去做好事吧。”
老脱只得接受了,计氏、莲花随即唤两个仆人,将银子和布段装好,追着老脱,相随而去。
过了几天,赵员外家有外地客商来住,被贼人尾随。贼人知道赵家虚实,货物放在什么地方,卧房在哪里,银库在哪里,都摸得清清楚楚。
只是赵家大门看的紧,进去不。一天黄昏时分,两个贼人商议好,一个到赵家敲门,赵家管门的听到敲门声,连忙打开门。那贼站到远处说:“你过来,我对你说句话。”
管门的没有关门就走了过去,另一个贼悄悄溜进了大门。
管门的转身回来,闭门睡了。不料关了一个贼在家里。这贼等人都睡了,开了大门,和外面的贼里应外合,把客商和赵家的货物,衣饰银两,搬了个精光,连夜逃跑了。
赵家人早上起来,见房子货物空了,大门豁然大开,细细一看,东西全丢了。
赵员外难过:“自己东西丢了也罢,客人的物件也被偷了,如何是好?”
赵员外东挪西凑,凑了七百两银子,赔给了客商。
老脱知道了,去探望,赵员外好面子,也不说艰难。
过了五六个月,赵家囤了一些油,有五百多两本钱,如果卖掉能赚一百两银子。谁料当天夜里三更,内房起火,火扑不灭,烧到五更时分,赵家成了一片平地。
老脱和邻居们看了,不胜感叹。赵员外把内眷安排在亲友家,自己到老脱屋子里暂住。
赵员外道:“这次是真的完了,寸草皆无了!家里十七口人,个个都要饿死了!”
赵员外叹息,老脱劝解:“你发愁也没用,有什么打算吗?”
员外道:“建造几间屋子住下来。没本钱囤货了,将来开个小米店,将就过日子罢了。”
老脱问:“要多少本钱?”
赵员外道:“至少也得二三百两银子。”
老脱道:“老员外不要忧愁,明日造屋开店之事,都在小弟身上。”
赵员外苦笑:“老兄是流浪的远客,日子清苦,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老脱指指墙角说:“这四个袋子,里面藏的都是银子。还有一些布匹绸缎。你都拿去,我不管了。”
赵员外不知是真是假,正在狐疑,老脱解开一个袋子,提起袋子一倒,倒出许多大锭小锭银子。
赵员外见老脱如此轻财,倒地就拜:“如果不是老兄,我就要窘迫死了,多谢,多谢,将来我一定加倍奉还。”
老脱道:“俗了,俗了。你当日不嫌我穷,给我房子住,还给我饭吃,现在员外遭遇不幸,我岂能坐视不理,以德报德,人之常情,不要说借字了。”
赵员外千谢万谢,满心欢喜。将银子细细数了,银子有二千四百两,布匹绸缎价值三四百两。
赵员外和家人商量,买木头建房子,然后开店,依旧囤货,等赚到银子了,一定报答老脱。
赵家人十分感激老脱,都说他一定是炼丹药得来的银子,真是个神仙。
过了几天,赵员外家乒乒乓乓开始盖房子了。老脱将许多物件都送了出去,算是无牵无挂了,连膏药摊子也不开了,只是在街上闲逛。
一天,在街头看闹热,有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和眉毛都是黄色的僧人,手里拿着鼓简,正在大声歌唱。
老脱听到他的歌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心里涌出浓浓的思念之情,思绪恍恍惚惚。定睛细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见僧人要走,老脱上前问道:“师父,您在那里安歇?”
僧人道:“我四海为家,那有定所。”
老脱道:“我游历了二十多年,一人独处,请您到我的住所安歇可好?”
僧人道:“你多年游历,可曾在江湖上遇到一位江老脱?”
老脱道:“我就是。”
僧人恭身下拜:“道兄,您既然是老脱,龙子在哪里?”
老脱道:“我没有什么龙子。”
僧人道:“昔日泰山上,周真人送你的龙子。”
老脱道:“我并不认识什么周真人,昔日在泰山有个无寒好友,送我一个大样蚂蚁小厮。我和它昼夜相伴,现在就带在身上。”
僧人哈哈大笑:“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这蚂蚁是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儿子所生的孙子。因兄弟两个争占淮河,在泰山顶上争斗,震动山灵。
我师傅周真人将他们降伏,罚他们作奴,贬作虫蚁之身,等他们悔过自新。现在期限到了,周真人,也就是您说的无寒,非常思念您,想让您入环修炼,特命我四处寻访您。”
老脱向空中拜:“失敬真人,多有亵渎。怪得自从和周真人同睡以来,身体强健,不怕寒冷。我这一辈子可为侥幸之极。”
僧人道:“您功行已完,俗情了无牵绊,只要入山修行,指日成真!”
回到住所,老脱取出一张纸,题诗两首,帖在墙壁上,一首留给蒋福缘,一首留给赵员外。随即与僧人携手,找周真人修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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